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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11期|阿舍:阿娜河畔(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11期 | 阿舍  2024年11月22日09:00

    阿舍,70后,維吾爾族。中國作協會員、寧夏作協副主席、銀川作協主席、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二師作協名譽主席。文學創作一級。著有《阿娜河畔》《烏孫》《核桃里的歌聲》《白蝴蝶,黑蝴蝶》等。作品曾榮獲《民族文學》年度獎、十月文學獎等。長篇小說《阿娜河畔》入選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支持項目、2023年度“中國好書”,獲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

    第二章

    1

    一九六四年九月,抵達茂盛農場的一百二十九位知識青年在茂盛渠大橋受到歡迎。

    初秋的茂盛農場依然炎熱干燥,下午六點,太陽針一般扎在人的額頭和眼皮上。卡車停在一個四周皆是荒灘的丁字路口,樓文君下車時一腳踩進一個埋著一拃厚塵土的車轍印里,要不是旁邊十六歲的王久寶扶了她一把,她可能就得撲倒在又軟又虛的灰土里好好吃一嘴土。

    樓文君與王久寶都是上海市紅旗中學的學生,樓文君是高中生,王久寶剛剛初中畢業。這一年四月份,樓文君在廣播里聽到了上海市勞動局“關于動員本市社會青年參加新疆生產建設情況”的匯報,剎那間,她的心就飛向了邊疆的山峰與田野,雖然她并不確定邊疆需要她做什么,但她就是止不住地向往。為此,她與同學王笑時專門去上海市青年宮觀看了一場《上海青年在新疆》展覽會。站在展覽會最后一幅現代化國有農場的巨型圖片前,樓文君的心里像跑著一輛突突突開得正歡的拖拉機,她感覺到什么東西在召喚著她,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她的人生充滿歡樂地展開在一個陌生又嶄新的世界。從展覽會回來,同學王笑時比她的行動更迅速,不僅自己報了名,而且動員了妹妹王久寶和她一起去新疆。樓文君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妹妹,母親原打算讓她畢業后趕快工作,替家里減輕些負擔,但是樓文君已經完全被遙遠廣大的邊疆所吸引,根本不聽母親的勸,還拿王笑時、王久寶的家人做比較,讓母親學學別人家的父母,應該為她參加邊疆建設而感到驕傲。九月初,樓文君、王笑時、王久寶,三個一起長大的上海姑娘,夾雜在一千多位上海知識青年的長隊中,在震天的鑼鼓聲和雄壯的歌曲聲中,光榮地坐上火車,來到了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到了南疆,她們三人都被分在了阿娜河流域,樓文君和王久寶到茂盛農場,王笑時去了更南邊的老生地農場。

    站在大橋上面,這些來自上海的年輕人看到了另一番景象。一條中間軋出兩道轍痕的土馬路筆直地通往前方,馬路兩旁是開始泛黃的稻田,稻田田埂上,栽種著楊樹和旱柳,接下來是果園、菜地和瓜地……路邊架設著木制電線桿,歡迎的人群排列兩旁,女人敲鑼,男人打鼓。在震耳的鑼鼓聲中,一首樸素又深情的歌曲蕩入心懷。歌曲是大家所熟悉的——《送你一束沙棗花》。

    茂盛農場不是頭一次接收內地知識青年,從去年起,這里已經來了二十多位上海知識青年,這一次是數量最多的。

    場長葛有才剛從一場急性黃疸型肝炎重病中康復,身體虛弱。他被眼前這些青春洋溢的臉龐感動得聲音發顫,過去十年里,茂盛農場已經從幾乎無人居住的荒灘變成擁有兩千多人口的農業灌溉區,回首所經歷的一切,他有些不敢開口,不敢向這些從大上海來的娃娃們講述,他怕嚇著他們,怕澆滅他們的熱情和信心。心情稍稍平復后,葛有才在歡迎詞中又加了一段話:“青年同志們,茂盛農場正在不斷發展,有些生產隊,條件可能要差一些,生活可能要苦一些,特別是你們剛剛離開了大上海,那兒是花花世界,好玩的、好吃的,樣樣都有,你們來了,可能一時無法適應。但這些都是暫時的,過段時間,你們全都能從不習慣到習慣,勞動會教會你們一切。現在,我宣布,給你們兩天休息時間,把想家的眼淚流一流,把想家的話給家里人說一說,洗洗衣服,再上條田里看看,接下來,該干啥就干啥,哪里需要你們,你們就上哪里去。從今往后,茂盛農場就是你們的家。”

    歡迎儀式來得猛烈結束得也快,九點鐘,一百二十九位知識青年分配完畢,樓文君所在的學生二隊十男十女,被分在種子二隊,駐場部。王久寶因為年紀小,被分在場衛生隊學習護理業務。

    知識青年們住在西家屬區南邊的新營地。新修的十二座營房孤零零建在一片剛剛開墾出來還一無所有的田地上,四周沒有一棵樹。走過一片住著老職工的地窩子家屬區,樓文君與大家住進了他們在戈壁灘上的第一個家,一個有兩套間的職工宿舍,外面帶窗戶的大間住五人,里面的小間,只有一扇又高又小的小窗,住四人。每張木床上鋪著嶄新的被子、褥子和床單。宿舍新蓋不久,房基是磚砌的,刷得雪白的土坯墻體還散發著淡淡的土灰味。

    九月下旬,大田里的勞動是收苞谷。十天內,種子二隊要完成場直屬五號地一片一百四十二畝苞谷地的收割、運送和脫粒任務。下地三天,樓文君的手指頭就裂開了一條條細長的口子,裂口連天加重,滲出的血絲漸漸變成淡黃色的膿水,稍稍一碰,連心地疼。上海學生每人從家里帶來的甘油和蛤蜊油對付不了這些傷口,隊里給大家發的白手套也不頂事,一天就破了,多虧母親細心,在樓文君的行李里放了一卷白膠布,這樣她至少可以用膠布包住疼得連筷子都抓不住的手指頭。

    早上五點,場部的大喇叭吹響起床號。經過半個月的鍛煉,姑娘們起床再也不像頭兩天那么手忙腳亂了,更沒有力氣喊叫和感嘆。洗漱用了十分鐘,大家就排著隊沿著新營地南面的田間小路出發了。滿天繁星又大又亮,深藍色的天幕上掛著一牙彎月,寒風吹得樓文君一路打著冷戰,走到條田旁,二十來個人像往常一樣分成五組,每組四人,前面兩個掰苞谷,后面兩個砍苞谷稈。

    樓文君還是和同宿舍的上海知識青年管一歌一組,兩人各背一只背簍,走進安排給她倆的兩道密不透風的苞谷行里。收到背簍里的苞谷不能帶葉子,個個都得撕掉苞衣,黑暗中,樓文君熟練地將一個個剝掉葉子的苞谷扔進背簍。

    “文君,我來例假了,突然來的,褲子糊掉了,儂有草紙伐?”管一歌小聲問。

    “有,有的,不過不多伐。”

    “我拿手絹包一下,總歸能頂一陣。”

    管一歌放下背簍,樓文君瞧著她走進前方密林似的苞谷地里。四周黑沉沉的,離天亮還早。樓文君沒有放慢速度,管一歌走后,她得一個人掰兩行苞谷,后面砍苞谷稈的兩個男知識青年離她越來越近了。手指頭還是鉆心地疼,她用門牙咬住苞谷尖上的皮往下撕。背簍滿了,樓文君背著苞谷來到指定的堆放地,倒空背簍,然后回到苞谷行前。樓文君再次背上背簍,估摸著時間管一歌應該回來了,就順著管一歌方才走進的苞谷行向前走。她邊走邊喊,沒有回音。她又提高了嗓門,還是沒有。她又向前走了二十來米,再喊,還是沒有。樓文君害怕極了,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苞谷生得太密了,往哪兒走都是又粗又硬的苞谷葉,她的左臉已經被葉片割出了好幾條小口子。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喊聲也開始發顫,她想起仇隊長說過曾經有人走失在苞谷地的事情,立刻慌了神,于是連呼帶叫跑了回去。

    十分鐘后,種子二隊的上海知識青年全部停工站在原地,仇隊長帶著兩個扛槍的警衛員急匆匆趕到。仇隊長嘶吼著嗓門,才能讓所有人聽清他的話:“拉成橫排一起往前走,記住自己左右的人是誰,并排往前走,不能快,不能慢,大伙兒一起往前走,邊走邊喊,誰也不能出列。戈壁灘有野豬,這畜生就愛啃苞谷,狼說不定也有!”

    條田里響起一片呼喊聲,但是風立刻就將人聲吹走了。大伙兒聲嘶力竭地喊,有的女知識青年已經哭了起來。種子二隊所在的條田兩旁還有別的單位也在收苞谷,仇隊長派人把上海女知識青年走失的事情通知了大家,所有人都停工找人,按照種子二隊的方式在自己單位的條田里進行拉網式尋找。

    七點半左右,天有了朦朧的亮光,風也漸漸小了,種子二隊把整個條田都走遍了,也沒有找到管一歌。站在條田尾端一條排水渠的渠幫上,樓文君忍不住和另外幾個女知識青年抱在一起邊哭邊喊。條田的盡頭,除了一條五米來寬的排渠,再就是長著蘆葦和芨芨草的荒灘了,那兒杳無人跡。

    突然,場部機關、學校所在的條田方向傳來一陣緊急的呼喊。

    “找到了,人在這兒呢,找到了,仇隊長!”

    樓文君拔腿就跑,排渠渠幫上都是松軟的堿土,她跑得跌跌撞撞,好幾次都差點摔進排渠里。到了地方,她一把撥開圍住管一歌的人群,撲到她身上就哭。管一歌剛從昏厥中醒來,迷迷糊糊地看著樓文君,好半天才哭出聲來。

    管一歌朝著錯誤的方向走了二十來分鐘后才意識到自己迷了路,又因為害怕錯上加錯,慌不擇路地越走越遠,在月光下看見了一頭巨大野豬的剪影。她連叫都沒叫出聲,就嚇得昏倒在地,滾進身下的排渠。

    找到管一歌的人是學校老師明中啟,他站在一旁看著兩個上海姑娘泣不成聲,又在徐徐降臨的晨曦中看清了樓文君夾雜著憂傷和喜悅的姣美臉頰,心里面突然像一萬匹馬在奔跑。

    管一歌渾身濕透,腳崴了,即使被樓文君摟在懷里,仍然忍不住地打擺子。附近找不來什么擔架,仇隊長不知從哪里找來一件軍大衣給管一歌裹上,揮手招呼明中啟和樓文君,讓他們把人送到場部衛生隊。

    明中啟背起管一歌就往場部趕。

    “要不要停下來休息一下?”半路上,樓文君氣喘吁吁地問。

    “停下來休息一下吧。”

    “停下來,喘口氣。”

    往衛生隊去的路上,樓文君扶著趴在明中啟后背上的管一歌,幾乎是小跑才能跟上明中啟的步伐,嘴里來來回回就是這么幾句。

    太陽出來,風就停了,空氣里飄著鉆天楊樹皮的澀香和稻田的濕泥味,明中啟埋著頭快步前行,年輕的額頭浸滿金色的朝暉和亮晶晶的汗水。他聽著樓文君叫他停下來休息的聲音,嘴邊蕩起一縷誰也看不到的溫柔的微笑。到了他真的累得夠嗆、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他又窘得不敢看她。

    “一歌,野豬有多大?”路上休息時,樓文君問。

    “像頭牛。”

    “哪里會那么大,你一定是嚇壞了,看花了眼。”

    “成年公野豬能有兩米長。”明中啟很確定地說。

    “真嚇人!你見過嗎?”

    “遠遠地見過一只,去沙漠里打柴的時候,它肚皮朝天躺在河灘里曬太陽,聽到人走近,氣哼哼地走了。”

    “它吃人嗎?”

    “吃人的事沒聽說過,但是它吃羊,它能聞到母羊生羊羔的氣味,老遠地趕來,吃完小羊再吃大羊。它什么都吃,一晚上能拱好幾畝地的麥子,它最喜歡吃蛇,蛇毒對它根本沒用,只要它走過的地方,準保一條蛇也沒有。它兇惡極了,還記仇,你打了它,它非得和你拼命不可。”

    樓文君和管一歌都嚇得睜大了眼睛。

    把管一歌送到衛生隊,正碰上王久寶今天值班,說明了情況,樓文君和明中啟喝了口熱水就急忙往回趕。路上,他們相互介紹了自己。

    “我在學校當老師,教四五年級的語文和歷史。你們上海知識青年來了,學校的初中就能多開兩個年級了。”

    “明隊長是你爸爸,對嗎?是他去上海接我們來的,他挺有意思的,他說我們上海話講起來哇啦哇啦的,像糨糊一樣黏在一起,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他一回來就跟我們嘮叨,擔心你們吃不了這里的苦。”

    “比條件,這里跟上海沒法比……但是到了這里,我們好像都變了,變成了一個新人,一個和之前不一樣的自己,不計較個人得失,也沒那么嬌氣了,每個人都只為了集體,都愿意理解和照顧別人,雖然苦,但心情舒暢。所以,沒什么失望的。你呢?你不是在這里待得好好的?”

    “我?我不一樣,我是農場長大的。我沒有太遠的想法,就想成為一個好老師,像我的老師那樣。”

    “你的老師,他是誰?”

    “他也是上海人,他無所不知。但他離開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回到大田,兩人分頭繼續勞動。明中啟一整天都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胸口發緊,活像繃著一支就要離弦的箭,又像放著一碗甜菜熬成的滾燙的糖稀。

    2

    命運仿佛一個巨大的謎團,即使已經有所經歷,從中走過的人也未必能夠說得清猜得透命運如此安排的真正用意。婚后第三年,石永青沒有盼來自己與成信秀的孩子,他是醫生,心里估量得八九不離十,又悄悄做了檢查,確定是自己的問題之后,他將實情告訴了成信秀。成信秀有些吃驚,倒并不十分在意,石昭美的存在讓她嘗到了當母親的滋味,相比于石永青,這件事對她而言并不是那么迫切和當緊。

    “再去大醫院看看,西醫不行可以試試中醫,再說,只要我們在一起,有沒有孩子都沒有關系,我們已經有小昭了嘛。”

    成信秀以這種口吻勸說石永青,石永青聽了卻不是滋味。如果他與成信秀有了孩子,如果他們可以像別的夫妻,不喘氣地生上幾個像小昭一樣眉清目秀伶俐聰明的孩子,也許過去全都會在石永青心中釋然。但是他落空了,愛情、婚姻和家庭,毫不商量地就給他留下了一個永遠無法彌合的空洞。

    還有外界對他施加的壓力,入伍來到新疆,十三年里,國民黨少校軍銜的父親前往臺灣的身世背景一再使他遭受政治上的懷疑和質詢,他為這件事寫過多次反省材料以說明自己的選擇,但還是無法洗清自己。

    這一年,茂盛農場列出的二十八名教育對象,石永青赫然在列,被遣至生產七連接受勞動教育。

    石永青去七連之前,成信秀已隨阿娜河水利一處規劃隊前往阿娜河干海子第二水庫建設工地。工程開始之初,工程隊打算砌兩間房子。水庫四周為重鹽堿地,房基必須要挖得足夠深,再砌上足夠高的磚頭地基才能穩當,才能保護房基不被鹽堿迅速侵害。一天早晨,成信秀和另外四位隊員往駐地附近的一座舊房子走去。舊房子南墻倒了,北墻還在,成信秀帶著大伙兒先去挖南墻的墻基。工地上找不到磚,要建房,只能拆舊補新,把舊房子地基上的磚拿來再用。南墻下的坑越挖越大,眼見露出了已經被鹽堿侵蝕得發烏的磚塊。快到中午,成信秀招呼大家歇息片刻,便與兩位隊員退后站在北墻下面,剛把水壺遞到嘴邊,只覺身后一陣晃動,沒等她轉過頭去,紋絲不動的墻壁已經撲倒過來,瞬間砸起一片兩人高的塵霧。北墻有四米高,五十厘米厚,一塊土坯至少十斤重。都沒有來得及哼一聲,站在成信秀身后的兩位隊員當場被砸身亡。成信秀則因靠前一步,被救起時還有呼吸,但是,當她在師部因半城醫院昏迷四天后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右臂。

    傷愈后的成信秀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單位——阿娜河水利一處,師部為她頒發了二等功獎章。站在領獎臺上,榮譽加身的成信秀卻心神恍惚,因為她剛剛接到了石永青被遣送至生產七連參加勞動教育的消息。

    失去一只手臂,石永青下連隊勞動,女兒無人照看,成信秀的工作相應有了變動,從水利一處調往茂盛渠灌溉管理所,管理所是營級建制,但早已是正營級干部的成信秀因為石永青的身份問題,僅僅是所里的一名渠系測水員。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寒冷,三九第五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將茂盛農場攏在懷中,寂靜的戈壁灘變得柔軟、潔凈,充滿神秘感。到了清晨,足有兩拃厚的積雪把場部澇壩周圍的蘆葦叢都壓倒了。幸好前一晚遇上去七連拉糧食的拖拉機,成信秀帶著剛放寒假的石昭美提前趕到了石永青的住處,不然一家人不知何時才能團聚。石永青在連隊勞動,除非生病或者過節,一般是回不了家的。

    石永青在七連,除了和別人一樣參加農業勞動,還得給病人看病。這天上午十二點,石昭美在地窩子門口堆雪人,石永青和成信秀在地窩子里準備午飯。三兩大米、一個土豆還有兩根蘿卜都是成信秀從家里帶來的,但是在這個大雪天里,地窩子里除了蒸米飯的香氣,還飄出了一股奇怪的腌魚味。

    七連緊挨著茂盛農場鎮最大的沙漠野生湖——毛蠟湖,湖里有一種野生的大頭魚,是新疆本地的土生魚種,七連的職工因此沒少吃這種肉質細膩肥嫩的野生魚。秋天野魚最肥的時候,石永青和七連職工一起打魚,曾經打到過一條一米多長的大頭魚。

    石永青做菜十分拿手,入冬前母親從湖南老家給他寄了些曬干的紅辣椒、姜片、紫蘇和自制的豆豉,他從小布包中取出,像拿起什么珍貴的出土文物似的將它們依次擺放在灶邊一個鍋蓋大小的木砧板上。

    “沒有這些調料,風干魚是做不出味道的。”石永青同成信秀說著地地道道的家鄉話。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今天自己每個舉動、每句話、觸碰的每一件東西,都有了非同尋常的意味,有了更多含義。

    “魚要蒸多久?好香嘞。”成信秀翕動鼻翼。風干魚要先放在鍋里蒸,然后再和干辣椒、姜片、豆豉等佐料一起煸炒。

    “莫急啊,四板魚我都擱進去蒸了,要蒸透才行。”

    “好多年沒吃風干魚,聞起來都好香。”

    下午三點,一家人開開心心吃了午飯。石永青把蒸好的風干魚都炒出來,午飯吃一部分,給成信秀母女帶回去一部分,自己留了一小口在碗里。

    下午七點,母女二人搭回場部的拖拉機離開之前,石永青又囑咐成信秀,讓她不要再去打聽他回場部的事,要她盡量少來看他,他沒有帶口信回去或者沒有消息,就表明他一切安好。

    成信秀聽了這話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一趟來,石永青的精神狀況明顯消沉了更多,臉色灰里泛青,很難看,才三十三歲,眉梢與眼角就有了皺紋,上學時炯炯發亮的眼睛如今不僅失去了光澤,更失去了敏銳熱情的靈活勁兒。她想起昨晚躺下后,他們靠在一起說了會兒話,她的手不經意地碰到他的腹下,他竟然又驚又嚇地打了個哆嗦。想到這些,她同時感到了煩心與痛心。這一趟來,雖然他們一家三口過節一般吃了頓家鄉飯,但她總覺得心里疙疙瘩瘩,不祥之感不時滑過她的腦際。

    3

    過去的一年,阿娜河水量充沛,涌入茂盛渠的河水一直到九月底都溢滿了整個河道,碧綠又寧靜的河水像一位奶水充足的產婦,澆灌著茂盛渠兩岸不斷延伸出去的稻田與棉花地。這一年,茂盛農場打出的糧食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因為取消了糧油肉上繳任務,場里一次發完了連欠三年的職工工資,又為衛生隊增加了醫護人員、擴大了病房面積,還為學校加蓋了八百平方米的校舍,并且默許有條件的職工自己養雞養鴨養豬。

    一九六六年春節前夕,場長葛有才從師部領回一個金光閃閃的大獎杯,獎杯上用紅字印著“五好農場”幾個字。花了多年心血,茂盛農場終于拿到“好條田、好林帶、好渠道、好道路、好居民點”五好農場的榮譽,四個用紅漆燙在杯身上的漢字默默映照著茂盛農場過去十五年勞苦不休的時日。

    場部布告欄里貼出了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的節日活動安排表,大紅色的彩紙逐日逐條寫明了每日的慶祝節目。各單位的演出爭相在節目單上露臉。正月初一團拜之后是大型的歡樂游行,初三到十五,天天晚上放電影,各連隊俱樂部的特色活動也寫在了彩紙上,正月十五元宵節,則是全場職工共同參加的花燈和猜謎比賽。喜報和節目單貼出之后,布告欄前涌滿了一群群因為興奮而漲紅了臉的人,職工們爭相前來確定消息,嗓門兒一個比一個高。

    除夕下午,場部家屬院的娃娃們匯聚在白鐵皮一般掃得干干凈凈的場部籃球場上,三個一伙,五個一堆,男孩子大呼小叫地相互追逐,姑娘們個個都穿得嶄新漂亮,歡喜地拉起皮筋,像只蝴蝶似的,在用報廢的車內胎剪成的兩根黑色皮筋之間跳上跳下。

    石昭美身穿一件白底紫色碎花的翻領兩用罩衫,在和幾個同齡的小姑娘跳皮筋,耳邊突然飛來一個冒著火星的鞭炮,不待閃躲,炸開的火藥已經噴在她的肩頭上。她抱著頭撲倒在地,等到耳鳴聲過去,仍然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站起來撲打完身上的塵土,石昭美哭了起來,右耳下面有片指甲蓋大小的皮膚火辣辣地疼,新罩衫的右肩上被鞭炮燒出兩個一分錢大小的洞。

    石昭美在這邊哭,明千安已經提著一根不知從哪里找到的木棍正在追趕肇事者——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兒。他幾步就追了上去,而后沖著小男孩兒的頭和臉甩出幾巴掌,又使出一個掃堂腿,直接讓沒有招架之力的小男孩兒仰面跌在地上,連聲哭喊“以后不敢了”。

    樓文君、管一歌、王久寶剛剛結束場宣傳隊的排練,見此情景,趕忙上前拉開甩手打人的明千安。

    明千安臉不變色,斜了樓文君一眼,“你憑什么管我?”

    “打人你還這么理直氣壯!”

    “你怎么不問問我為什么打他?”

    “那好吧,你說說,你為什么打他?”

    “你問他吧!”明千安不高興地跺跺腳。

    “他朝女生扔鞭炮,朝石昭美臉上扔,把她的臉炸焦了一塊皮,衣服也燒了兩個洞!”石昭美的好友陳理真大聲說道。

    樓文君對小男孩兒說:“太危險了,要是把她的眼睛炸瞎了怎么辦?你快去道歉!”

    小男孩兒朝樓文君翻了一下眼皮,“我憑什么要聽你的?”

    “出什么事了?”明中啟與何相吉大步走來。明中啟也是場宣傳隊的新成員,樓文君、管一歌參加的是舞蹈表演,他則負責正月十五元宵節晚會的燈謎搜集,場部給他布置的任務是今年至少要出八百條謎語。

    “都了不得,一個朝人臉上扔鞭炮,一個騎在別人身上不住手地打……”樓文君蹙著眉頭說。

    “放心吧,等回去我幫你好好教育一頓明千安。”明中啟說。

    不安分的男孩兒們離開之后,操場頓時安靜下來。管一歌著迷電影,一見到放映員何相吉,就把其他人全忘了。

    “過年有新電影嗎?”

    “有老電影看就不錯了。你要看新電影,我給你現演,行嗎?”何相吉故意逗她。

    “好啊,你給我現演一個《舞臺姐妹》。”

    “《舞臺姐妹》有什么好看的,《地道戰》才帶勁,你看我這模樣,像‘高傳寶’嗎?”

    “‘高傳寶’?你才不像‘高傳寶’,你像‘山田’。哎,文君,你說,我們給他嘴巴上畫上一坨黑胡子,是不是跟‘山田’一個樣?”

    管一歌與何相吉的閑聊打趣讓站在一旁的明中啟和樓文君聽得津津有味。冬日暖陽與爆竹聲帶來的節日氣息,撥動著他們清新又蓬勃的心懷,他們既感受到了周遭環境的喜悅,也從彼此的眼神中捕捉到了對方那朦朦朧朧的心緒。雙方的好友——管一歌與何相吉像是故意在暖陽下給他們搭建了一個僻靜處,讓他們可以放心地站在一起感受對方的心跳。

    高中學歷幫了樓文君的忙,半年前,場部挑中她當老師,送她去師部培訓,等到春季開學,她就有了讓人羨慕的工作——六年級數學老師。她不認識學校其他人,就找明中啟了解情況,二人從學校的創建聊到具體的某位老師,從家庭的教育聊到學生的求知欲,從低年級的教學方法聊到高年級的課程安排,從自身的求學經歷談到對教育的理解和設想,以及自己愛讀的文學經典……當不約而同說出《靜靜的頓河》這本書的書名時,兩個人驚訝地凝視著對方,片刻,都會心地綻開笑顏。

    明中啟悄悄吮吸著內心的甜蜜,也只能止于獨自品嘗,按捺著不讓任何人察覺,即便何相吉窺出他見到樓文君時眉眼間的熱情與柔情,他也矢口否認。

    早在第一批上海知識青年到達農場時,場里就明令禁止:上海知識青年三年內不能戀愛。所以,不僅上海學生彼此不涉此事,農場的適齡職工也不敢對上海學生有這方面的想法。對于樓文君來說,更不止這道禁令。樓文君的母親早在她出發前一夜,至少將此事叮囑了三遍,“儂勿要在阿頭行綁友,各恁儂就回勿來了。”(上海方言:你不要在外頭談對象,那樣你就回不來了。)

    眾人散去不久,零零星星的鞭炮聲炸響在天際,惹來遠近不同高低不一的犬吠聲,夜幕漸漸合上,新舊交替的除夕之夜在茂盛農場家家戶戶的屋檐下、在擱滿了簡單樸素的飯食的餐桌上隆重開始了。

    晚上九點整,明家五口人,加上成信秀母女倆,兩家人歡歡喜喜坐在了明家擺滿大小碗碟的方桌前。石永青一大早就托人送來口信,說隊里的衛生所有兩個滯留病人,一個肺部感染高燒不退,另一位是凌晨生產的產婦,突然出現寒戰和低壓癥狀,他實在脫不開身。李秀琴從石昭美口中得知石永青回不來,就讓明千安把成信秀母女叫到家里來,兩家人一起過除夕。

    李秀琴宰了一只養了一年的蘆花雞,囫圇個鹵出來與一大盤紅燒肉并排擱在桌子當中,又用雞肉鹵汁熬了一鍋又甜又香的南瓜湯。旁邊的白色大海碗里,是湯汁快要溢出來的草魚燉豆腐,草魚是場里的漁業隊專門去毛蠟湖打來的,送魚的卡車停在門市部門前不到兩個小時,一車魚就被搶光了。熱氣騰騰的餃子是用大白菜和煉過油的豬油渣剁在一起包成的。餐桌上還有一道稀罕菜——熏馬肉,這是成信秀的戰友從北疆伊犁寄來的,除了熏馬肉,還有一大盤酸奶疙瘩,這也成了明家餐桌上獨有的一道年夜菜。

    “小昭媽,我應該叫你一聲成工程師,但是那樣就見外了。”明雙全對成信秀說,一張堆滿笑容的臉突然黑了下來,“你放心,邪不壓正,吉人自有天相,石醫生的問題早晚會解決的。來,小昭就像我的親閨女一樣,往后你就把秀琴當成你的姐姐,有難處別自個兒扛著。”

    “雙全大哥,我早就把你和秀琴姐這兒當成自己的娘家了。”成信秀的話帶著發自心底的感激之情。

    “媽媽,你喝了酒為什么不像秀琴姨一樣臉紅?”石昭美嘴里嚼著奶疙瘩問。

    “小昭啊,你媽的酒量比你明伯伯都好。”李秀琴說。

    “爸,我也要像大哥一樣給你們敬酒。”明千安剛啃完雞脖子的嘴巴油光光的,舉著手里的碗問明雙全要酒喝。

    “你喝酒還得再等兩年。”明中啟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

    “讓他喝兩口,過了年就十三歲了,小昭和你同歲,是吧。十三歲不小了,我十三歲的時候都給八路軍放哨了。”

    “小昭媽,這馬腸子剛蒸出來的時候,我還真聞不慣那個味兒,這會兒放涼就著蔥頭再吃,味道真是好。你這位朋友去伊犁多少年了?”李秀琴問。

    “她啊,她是一九五一年和我一起進疆的,在哈密分開后,她往北走,最后分在了七一紡織廠,不過她身體不好,一九六〇年就辦了病退。”

    “過完年,我也該退休嘍。”李秀琴帶著無奈的語氣說道。

    “場里又催你了?”成信秀問。

    “用不著場里催,她自己也該主動退,精減職工都幾年了,一九五八年以前參加工作的老職工,尤其是女人,該退的都退了,她從來沒主動打過報告。”明雙全挺不滿意地嘮叨著。

    “我又沒有白吃農場的飯,我哪里對不起場里發給我的那些工資了?”

    “對得起也得有個態度,場里批不批準是場里的事。”明雙全自從當了副場長,對家里人的要求比對外人還嚴。

    4

    春天來了,開始化凍的阿娜河河水卷帶著泥沙在大漠與戈壁間緩緩流動。留在阿娜河流域過冬的長頸白天鵝、野鴨和蜂鳥,每到陽光和暖的正午,就會聚集在河面寬闊的河段上,旁若無人地游弋、嬉戲和覓食。

    一個尋常的工作日,成信秀正往表冊上填寫茂盛渠第一節制閘處正午時分的過水量,辦公室電話緊急又刺耳地響了起來。制閘處主任在電話里沒說兩句就把話筒交給了成信秀。

    電話是她早年的同事——師部荒地勘測隊隊長鐘順之——打來的。鐘隊長現在是齊斯河什巴堤干渠修筑工程的總指揮,他在電話里簡單問候了成信秀的近況,就開始說明找她的原因。他請她務必去一趟正在施工的工地,幫他解決冬季施工膠結材料的問題,他說他們試了幾種制作代水泥的辦法,都失敗了,當務之急,她得立即動身。

    放下電話成信秀就往家里趕,一路上她的心像春季的揚沙天,被焦急與擔憂攪得灰塵漫漫。春節過去快一個月了,石永青一直沒有回家,這趟差已經由不得她說不,不僅不能說不,還要馬上動身。家怎么辦?女兒怎么辦?

    家里沒有人,成信秀顧不得鎖門,去了李秀琴家。“秀琴大姐,又要給你添麻煩了。我得走,上北疆去,馬上得走。”成信秀雖然為丈夫和女兒感到憂慮,但是一想到即將投入的工作,渾身上下又跳動著一股難以遏止的活力。

    “不礙事,去吧,你忙的都是大事,家里我幫你看著,小昭就住我這里。得了,你回去收拾,我幫你喊小昭去。”

    “大姐,小昭爸爸那里,我寫封信擱你這兒……”

    “行,你擱下,回頭我托人帶給他。”

    “大姐,我心里慌得都喘不過氣來,總覺得要有什么事。”

    “別瞎想,小昭在我這里就跟我自己的女兒一樣。”

    “不是……不是小昭,我是擔心……”

    “你是擔心石醫生,是吧?不礙事兒,小昭媽,你想想,他們已經把他折騰好幾年了,來來回回不就是那個問題,他們想搞也搞不出什么新花樣了。你就安心走吧。對了,你要走多久?”

    “電話里沒說,除了兩個人工干渠工程,后面還有一個水庫要建,現在,什么都說不準。你說,事情怎么都往一起趕呢?”

    “可不是!不過,不礙事,不礙事,你回家收拾吧,我喊小昭去。”

    綠中透藍的齊斯河是條外流河,流經什巴堤的河段雜草叢生、堤岸極低,湍急的河水看起來像是從一片平灘上橫掃而過。成信秀趕到什巴堤二干渠工地之際,正好碰上零下二十度的寒流天氣。

    寒風卷著粗沙般的雪粒,自高空俯沖而下,整整兩個晝夜沒有停息。暴風雪最嚴重的兩天,曠野里的能見度只有二三十米,野外作業只好停下。但是成信秀卻一天也沒有休息,她鉆進由蘆葦、毛氈和著稀泥搭成的暖棚里,反復與幾位工程技術人員研究代水泥所需的膠結材料的成分配比。五位工程師都是早年參加過水利建設的技術骨干,大伙兒湊在一起,把嘗試過的經驗和腦袋里靈機一動的點子像拼圖一樣拼了拆、拆了再拼,最后確定用紅磚或爐渣加生石灰加生石膏打碎研磨成粉,分別以百分之六十五至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二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至百分之五的比例混合而成,制成可以就地取材、就地生產的原灰。但是第一批原材料研磨出來之后,因為隨意堆放而受潮幾乎全部失效。等到發現問題并找到安全的儲存方式之后,在水灰比例上又花了兩天時間才解決,必須嚴格遵照1(水):1(原灰)比例攪成的砂漿才能產生最好的硬度與最大的膠性,而且砂漿必須一次性配比攪和成功,中間絕不能邊攪和邊加水。

    在暖棚里連續計算和實驗了一周時間,天氣大幅好轉,氣溫回升到零度左右,一連數日,天空好似鑲在頭頂的藍水晶,在金閃閃的太陽照射下,發出炫目迷人的光彩。代水泥的投產和人工野外作業同時展開,沉寂了十天左右的什巴堤工地重又變得機聲隆隆、人聲鼎沸。鐘順之笑得合不攏嘴,在搭建好兩個為砂漿保溫、升溫的碩大暖棚之后,派人從阿勒泰專區買了十只羊、二百公斤阿勒泰狗魚犒勞大家。

    這一日,成信秀坐在搭在暖棚里由兩個枯木樁拼在一起的簡陋慶功席上,幾杯牧場糧食酒下肚,暖和起來的身體把她心底的熱忱鼓蕩起來,這一刻支配她的,再也不是除夕之夜那種攪和著茫然與沮喪的灰蒙蒙的情緒,而是初到新疆,那股將自己拋入一項事關歷史與國家命運的壯懷中。她看了看身邊幾個已經喝得舌頭發直的男人,心想自己即使缺了一條胳膊,不也是和他們做著一樣的工作和奉獻嗎!她就是喜歡和需要與全力以赴的人待在一起,一心一意、不氣餒、不退卻,讓生命像火一樣燃燒。

    “小成啊,我們有十幾年沒見啦!”鐘順之說。

    “十二年,那時候還沒有轉業呢。”

    “咱們師部荒地勘測隊那批人現在都走散了,好多人不知上了哪兒。我找你可是繞了一個大彎,第一個電話打到白水城,第二個電話打到因半城,打到因半城一問,才知道你和老許已經不在一起了。電話轉到因半城師部,幸好碰上劉梅幾。你還記得她吧,她直接把你單位的電話給了我。你說說,你怎么給弄成了這樣?那天,你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我這心里真不好受啊!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腦袋里晃悠的,還是當年那個耳朵下扎著兩只小發鬏的小姑娘。”

    成信秀摸了一把自己的空袖筒,嚅動著嘴唇,不知說什么好,過了一陣子問道:“許寅然現在什么情況?”

    “光棍一條!”

    “他老家的老婆呢?”

    “死了。”

    “不是說還有一個孩子嗎?”

    “回去一對臉就知道不是他的種,別人的。”

    ……

    “老許是個好人。他一直惦記著你。”

    “我給他寫過信,信被退了回來,這些年,我們一直沒有聯系。”

    “他是不想影響你現在的生活。為了找你,我把電話打到了他那兒,我們聊了很多。他現在……在白水城新組建的金星農場當場長。”

    ……

    “要我說,老天爺真不是個東西,你說它攪和的這事兒,好端端的姻緣全給它弄擰巴了。”鐘順之邊說邊嘆氣。

    “要怨也只能怨我命不好。”在那封退回來的信里,成信秀背著石永青寫了女兒的情況,信肯定沒有到達許寅然手里,否則他不會躲著讓她找不到他。

    “工地上條件差,有需要你提出來。”

    “可以幫我找個暖水袋嗎?還有肥皂。”

    “這不是什么難事。”

    成信秀在北疆一直待到七月初。巴什堤二干渠工程還未結束,六號坑水庫籌建已經上馬。成信秀參加過數次平原水庫的建設,十分了解對水庫壩基進行地質勘測的必要性和方式方法,更對水庫溢洪道和泄洪量有所研究,所以鐘順之請她無論如何都要把壩基勘測報告、水庫壩型圖紙的初稿以及注意事項完成之后再離開。

    寫完勘測報告和施工方案,成信秀收拾行李準備回家。在因半城人民商場,成信秀為女兒、丈夫和李秀琴一家都買了禮物。她給女兒買了一個新鉛筆盒和一件的確良碎花連衣裙,給石永青買了一本“針撥法治療白內障”的醫用小冊子和一雙翻毛棉皮鞋,給李秀琴一家人稱了兩公斤餅干,又單給李秀琴買了一塊灰黃格相間的的確良布料,給明雙全買了兩瓶白酒……順路車司機是個好心人,瞅見獨臂的成信秀不方便,又帶著兩個裝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就把她一直送到了茂盛農場場部。

    九月的最后一個禮拜天,成信秀正在茂盛渠第一節制閘處的自留田里和大伙兒一起收玉米,兩個陌生的年輕人突然像從地下鉆出來似的,沒頭沒腦站在了她的眼前,他們一邊遞給她一張蓋著大紅印章的文件,一邊說道:“你聽好了,石永青昨天晚上上吊自殺了,這是關于他的罪名文件。”

    成信秀的腦袋“轟”地發出一聲巨響,像是被炸開了一個窟窿,她目瞪口呆盯著他們看了好一陣兒,然后恍恍惚惚地朝手里的文件看了一眼,當看清楚白紙黑字異常分明的罪名——畏罪自殺之后,眼前一黑,昏死在田埂上。

    醒來后,成信秀已經被抬到辦公室的一張長椅上,一位女同事——后來她甚至想不起她叫什么,坐在她身邊哭得比她還傷心。一直到被人送回家中,成信秀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仿佛那個被炸開的窟窿始終沖著太陽無可救藥地敞開著,仿佛被炸斷了的神經像鉸斷的鐵絲一樣丑陋地扭曲地指戳著蒼天。

    石昭美嗚嗚嗚地哭著。中啟痛心地看著她掛滿淚花的小臉,從始至終,不僅用他熱乎乎的大手握住她潤滑冰涼的小手,又在悲傷難抑的一刻,伸出手臂,溫柔又有力地將她摟在懷里。

    第三章

    1

    一連半個月都是好天氣,柔和的風把藍天吹得干干凈凈,太陽一覽無余地照著,將明燦燦的光輝投射在田野、果園、場院和遠處灰藍色的地平線上。七月初,成熟的麥子從蠟黃色變成了淺金色,茂盛農場主要種植冬小麥的四個生產連隊仍然沒有把地里的莊稼收回來,場部直屬五號地里,已經被太陽曬干了水分的三百畝冬小麥也只收割了一半。

    一九六七年,從春耕直到夏收,農時一再延誤。小暑這天,正在放假的茂盛農場子弟學校四年級以上學生被集中起來割麥子,再不把麥子收回來,今年農場職工的口糧都成問題。全校四百多名學生,能叫來的只有住在場部及場部附近連隊的,人數不到一半。

    早晨六點半,初三剛畢業的石昭美從食堂打回早飯,將饅頭和苞谷糊糊放在桌子上,便急吼吼跑到進門處的臉盆架前,解開已經編好的長辮,沾著盆里的清水,湊近臉盆架上的一塊小方鏡,仔細地梳理起頭發來。這一年,石昭美的身段好似春天的柳條,出落得修長又柔軟,她的個頭兒已經超過成信秀,胸前明顯有了耐人尋味的起伏,看人和看自己的眼神都變得越來越朦朧。

    成信秀穿著一件無領無袖的碎花背心,像一片秋天發黃的樹葉飄進屋內。她太瘦了,打從石永青出事起,她就一直往下瘦,一年下來,體重輕得只有一條影子那么重。

    “頭發都梳幾遍了!”成信秀不滿地嘮叨了一聲。

    “為什么只有我的頭發像鋼絲一樣硬?”

    “去割麥子,又不是上臺演節目,再折騰就要遲到了。”成信秀坐在桌前喝粥,石昭美的頭發和許寅然的頭發一樣又黑又硬又多,她心里知道這回事,嘴巴上卻不能接女兒的話。

    九點不到,樓文君帶著一組五十二名學生來到分配給她的麥田地頭,明中啟是二組帶隊老師。兩塊條田挨著,明中啟可以一扭頭就看見樓文君,石昭美可以一回頭就望見明中啟。

    天很快熱起來。中午,太陽像是蹚進了爛泥地里的牛車,移動得越來越緩慢。麥田里,沒干過多少農活兒的學生和熟悉農活兒的學生的手腳一律都被太陽曬乏了。

    “明千安,你連女同學都不如,瞧,她們都割到你前頭了。”樓文君朝明千安走過來。

    “樓老師,我肚子疼,拉稀。”

    “得了吧,別耍你的小聰明,加快速度,來,我和你一起割。”

    “樓老師,上海不好嗎?你干嗎要上我們這兒來?”

    “上海當然比這里好多了,你要是去了上海,長八只眼睛都不夠用。”

    “為什么?”

    “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你看不過來。”

    “那你干嗎要來?”

    “我來給你當老師,專門整治你。”

    “嗨,我哪兒值得你跑這么遠啊!”

    “欸,明千安,初中畢業了,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當兵。當炮兵。”

    “喲,志向不小啊。”

    樓文君的額頭與耳邊都是汗水,頭發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額角,白皙的臉蛋掛著汗珠,給太陽曬得紅撲撲的,她穿一件淡米色的長袖格子襯衣,為了不妨礙勞動,兩條細長的發辮被綁在一起搭在后背上。

    石昭美站在不遠處,將樓文君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無論從哪個角度打量樓文君,石昭美都覺得她好看,她越是這樣想,眼睛里就越發有了一層亮晶晶的憂傷。石昭美看著她搭在后背上的長辮,心想,再有三個月,自己的頭發也能長得跟她一樣長。

    除了打量樓文君,石昭美的眼睛會不由自主朝旁邊的條田看,無論明中啟走到哪兒,她的眼睛都能像吸鐵石一樣,從一群人當中把他頎長的身影找出來。她又一次朝明中啟那邊望了一眼,她望了他那么多眼,他一眼也沒有回看她,就是他往這邊看過來,石昭美也知道,他看的不是她,而是樓文君。

    石昭美的眼睛離不開明中啟。明中啟早就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一個人,他陪著她長大,小時候把她當作跟屁蟲,帶她一起捕麻雀、逮魚、燒麥粒,大一些時又經常給她輔導作業、監督她寫書法、教她打籃球和乒乓球。他不僅是明老師,還是她的中啟哥。他的身影長長的,手掌又寬又溫暖,高興的時候會哼歌兒,衣服領子總是干干凈凈的,就是一雙招風耳挺可笑……不管怎樣,只要中啟哥在,她就什么也不用擔心什么也不害怕了。

    午飯在地里吃,學生們各自帶飯,三五個湊成一堆,累得都沒了吵鬧的勁頭兒。樓文君和四位帶隊老師坐在地頭兒附近一株沒有多少陰涼的沙棗樹下,她的手磨出了兩個血泡,疼得合不攏,另一位老師教她怎么用沙棗刺戳破把血放出來。明中啟這時候加入進來,他一邊和其他老師談論上午的收割進度,一邊拿眼直瞅樓文君,見她埋著頭咬著嘴唇一心在擠血泡,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手絹從口袋里拿了出來。但是,手絹握在手中,他卻沒有勇氣遞給她,只好魂不守舍應付著與其他老師的談話。

    麥收過于勞累,樓文君頭暈的次數越來越多。這天吃過晚飯,她提著暖瓶去鍋爐房打熱水。鍋爐里熱水充足,又剛剛燒開,她很開心,仿佛疲憊的雙腳已經泡在了熱水里。打完水,她拎起暖水瓶往外走,出了鍋爐房,不料眼前一黑,人撲通栽在了地上。暖水瓶打爛了,滾燙的水澆在她的右腳背上。

    事情傳到明中啟耳中,第二天傍晚,把最后一捆麥子背到場部麥場,他匆匆回到家里,進門就把媽媽李秀琴拉在一邊,悄悄地問:“媽,燙傷怎么好得快?”

    “誰燙傷了?”

    “別問那么多,快說,媽。”

    “在咱們老家,都是用熟雞蛋黃炕出來的油抹上。”

    “那你趕快,一個太少,炕兩個。”

    “到底誰燙傷了?”

    “……樓老師。”

    “樓老師,噢,是那個上海姑娘吧?”

    “媽,你趕緊炕雞蛋吧。”

    灶里已經沒火,李秀琴重新生起火來,先煮雞蛋,再把兩個熟雞蛋黃搗碎在舀湯的鐵勺里,放在火的中心烤。明中啟干嚼著玉米面饃饃,蹲在一旁眼也不眨地盯著,像是擔心母親偷懶或者往里面下毒。

    兩個珍貴的雞蛋黃,炕成焦煳的渣子,油脂不多。明中啟逼著母親騰空了一個沒用完的清涼油盒,把炕出來的油脂倒在里面。

    迎著涼爽的晚風,明中啟捧著清涼油盒,來到靜悄悄的知識青年宿舍區。但急匆匆走到樓文君宿舍的后窗,他說什么再邁不出一步。如果把這只盒子送到樓文君手里,那么今晚他與樓文君的流言就會傳遍全場。不準上海知識青年談戀愛的禁令也是說給全場職工聽的。“別打上海女學生的主意。”爸爸明雙全早就叮囑過他,別說三年未滿,就是三年到了,禁令也不一定能夠解除。

    月光黯淡,晚風輕柔,繁星猶如心語。明中啟轉回家去。

    李秀琴出色地完成了兒子明中啟交給她的任務,她以小兒子明千安申請參軍為由,去知識青年宿舍向在場部機要室管文件的管一歌打聽參軍報名的要求和條件,順嘴問候了一下千安的老師樓文君,之后的事便順理成章了。

    “中啟啊,你跟媽說實話,你惦記她多久了?”

    明中啟低頭不語。

    “現在可不是時候,將來也不一定啊。這批內地來的知識青年,將來能不能留下來,都說不好。”

    “媽,你說得太遠了。”

    “這不是遠近的問題,是眼睜睜的現實。”

    麥收結束后,學校正式停課,老師們全部前往各生產連隊參加勞動,分配方案即日下達。老師們來到學校收拾辦公室,課本、學習資料以及批改完成卻沒能發給學生的作業本,一摞摞的都用細麻繩捆好放在桌柜里;沒用完的粉筆、墨水以及其他教具都登記在一張紙上。想到教室里或許還會有學生們落下的東西,明中啟說他去各班看看。

    在小學六年級的教室前,明中啟碰上了樓文君。

    “明老師,辦公室收拾完了嗎?”樓文君消瘦得厲害。

    “……快完了。”

    “我去初中教室那邊看看。”樓文君說。

    “還是我去吧,你的腳傷……好了嗎?”

    “好多了……你媽媽送來的油膏效果很好,再有兩三天就差不多恢復了。”

    他們隔著有五六米遠,臉上都努力表現出一種平靜和鎮定。樓文君說話時有些不知所措,有一刻,她凝視著他的雙眸不知何故突然慌亂地躲開了。

    “校園里沒了學生,我們這些老師……你的心里,也空了吧?”明中啟說。

    “不僅空了,也很茫然。這幾天在宿舍里休息,我又重讀了《靜靜的頓河》,感受與上一次完全不同,上一次,我只看到格里高利對娜塔莎的不公,同情娜塔莎,這一次,卻讀出了格里高利的苦悶與彷徨。”

    “心境變了,看人看事的眼光也變了。”

    “你說,格里高利最終能找到出路嗎?娜塔莎和阿克西妮亞都死了,爸爸媽媽死了,女兒也死了,白軍和紅軍都不要他,你說,他能找到出路嗎?”

    “只要想活下去,總是能找到出路的吧。”明中啟說得不是很肯定,說完他側過臉去,深切地看了一眼樓文君,視線不小心滑到她光潔的脖頸和領口處一小片白皙的皮膚上,他立刻慌張又羞愧地移開了目光,呼吸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粗重許多。

    下午,學校收到分配方案。十幾位老師分在三個生產連隊,明中啟與樓文君一同分在五連。教務處主任把分配表貼在辦公室墻上時,明中啟看到他和樓文君的名字挨在一起,心情無比激蕩,歡樂的目光幾乎能把表格中的字跡燒著。他使勁繃住嘴角,才沒有讓自己傻呵呵地笑出聲來。樓文君也看到了他們挨在一起的名字,她微微地嘆了口氣,轉回頭來的時候,他們正好目光相接,明中啟深情款款,目光又明亮又清澈,她立即看懂了他內心的一切,但也在同一瞬間移開自己的視線,躲開了他向她敞開的心扉。

    2

    石昭美一整天都沒有出門,她躺在床上,沖著墻壁哭個不停,臉都哭腫了。

    明中啟與樓文君分到五連勞動,明千安和陳理真在四連,只有她,去了離場部最遠也是當年爸爸石永青待過的七連。

    “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小昭,你先去,媽媽隨后找找人,想辦法把你調到別的單位去。”成信秀苦苦勸道。

    “你能找誰?誰能幫我們?爸爸已經莫名其妙地死了!”

    成信秀臉色蠟黃,眼里汪著淚花,她的心頭也跟女兒一樣難過,但是卻不能叫女兒反抗這個決定。

    晚飯后,她悄悄找到師部下派到茂盛農場任副政委的張文定,請他看在早年一同在荒原上經歷過生死考驗的分兒上幫幫她,至少別讓小昭去七連。

    “成工程師,場里領導班子已經分成了水火不容的兩派,有一派是師部周副參謀的親信,分配方案都是他們定的,我們誰都插不上手。石醫生的事情他們一直壓著不做調查,現在又把小昭弄過去,一定是別有用心。這時候,孩子如果不去,不是又給了他挑起事端的把柄?”

    “可是去了我更放心不下,七連是全場條件最差的連隊,內地知識青年都不往那邊派,偏偏把她分到那里。七連路遠,又難走,一刮風沙子就把路埋了,他們要是在那里找小昭的麻煩……我可怎么辦啊?”

    “要不,你去找找許隊長吧。”

    茂盛農場上,只有張文定見過許寅然,也了解他們兩個當年的曲折故事。

    “許隊長還在金星農場嗎?”成信秀嘆口氣問道。

    “我聽說已經調到了師部。這樣吧,成工程師,你先讓小昭去,我明天就托人給七連的指導員帶話,讓他幫忙照應。隨后,我們再想辦法,找個理由把她要回來。”

    與張文定商議完,成信秀給在師部的老同事劉梅幾寫了封信,請她幫忙聯系許寅然。

    金黃色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干凈的磚地上映出一大塊明亮的多邊形光斑。石昭美停止了哭泣,僵持兩天,見媽媽束手無策地陪著自己抹眼淚,她心里的恐懼已經變成了徹底的絕望。

    石昭美既可憐自己,也可憐坐在她眼前的媽媽,但是她的心痛沒有化為與媽媽共渡難關的勇氣,而是對自己命運的怨憤。

    “媽媽,我去就是了。”

    “小昭,相信媽媽,媽媽不會不管你的,你先去待一段日子。”

    “小昭,小昭媽,你們在家嗎?”李秀琴在外面叩門。

    成信秀用冰涼的手背按了按發燙的眼眶,將李秀琴讓到屋里坐下。

    “我來看看小昭,東西收拾咋樣了?小昭,給,這是阿姨給你做的棉鞋,你們幾個下連隊勞動的,一人一雙。”

    李秀琴邊說邊瞅母女倆還浸著淚水的眼睛,嘆口氣繼續說道:“小昭啊,別多想,下去勞動,既別搶先,也別落后,咱們不冒尖兒、不出頭、不吱聲,咱們就咬著牙忍下來,忍過這個關,以后就都會好的。閨女啊,別怕,越怕越經不起事。你就想,爸爸在身邊看顧著我呢。你明伯伯有兩個老戰友在七連,已經托人把話帶去了,臨時有個急難,你就去找他們。給,這是他們的名字。”

    跟在李秀琴后面進門的千安這時候靠在門框上,滿不在乎地嚷了一句:“媽,她才不害怕呢,你瞧她追著打我的那個狠勁兒,別人害怕她才對。”

    李秀琴的話為石昭美寬了心,千安不著調兒的揶揄和挖苦惹得她幾乎要破涕為笑,多少也就驅散了連日來籠罩在母女倆心中的陰霾。

    “小昭,咱們六八屆的同學都在照相館等著呢,快走,照相去。”

    “等一下,我要洗把臉。”

    “不用洗,要我說,照成一張大腫臉不是更有紀念意義。”

    “你把你的牙露出來照,更有紀念意義。”

    “我的牙怎么了?”

    “瞧你的大門牙,縫子寬得能趕過去一輛牛車。”

    明千安氣得做出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石昭美甩甩辮子得意地鉆進光線昏暗的小伙房,舀了盆水放在臉盆架上,埋下頭將冷水撲在臉上。

    細碎的水聲讓明千安安靜下來,他靠在門框上,手抄在褲兜里,看著石昭美半躬著身體,突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沉默片刻,他開了口:“小昭,別怕,我會經常去看你的。”

    石昭美心里流動著一股暖流,她一百個相信明千安會說到做到,如果這個世界上她愿意與誰做兄弟姐妹,第一個就是千安。家里只剩下成信秀與李秀琴,成信秀將沏好的茶放在桌上。

    “秀琴姐,我和你說件事。”

    “你說。”

    “小昭,小昭,她不是石永青的。”

    “啊!到底怎么回事?”

    “大姐,我不瞞你了。這件事,如果石永青在,我是會一直瞞下去的,能瞞多久就瞞多久。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許寅然,就是我的前夫,他才是小昭的親生父親。當年他走得太急,我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

    成信秀將往事一五一十全部說了出來。

    “秀琴姐,不瞞你說,好多次我都想和石永青一起去,死掉算了,讓自己到陰間去陪他,總算可以補償他一點。可是,還有小昭啊,這孩子的命不好,跟著我遭罪。但我說什么都不能讓她出事,憑我一個人,我想,我一個人是沒法照顧好她的。她是許寅然的骨肉,無論以前發生過什么,她都是他的親骨肉,萬一再出個什么事,這世上,我就沒有對得住的人了。所以,這件事我不想瞞下去了,我已經托人去找許寅然,看看他能不能想想辦法,至少把小昭留在我能照顧得上的地方。秀琴姐,我對你講這些,是心里憋悶得慌,另一方面也是沒有把握,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辦,該怎么對小昭說,什么時候對她說。”

    “小昭媽,”李秀琴抹了抹眼淚,走到床邊挨著成信秀坐下,又用雙手緊緊握住她冰涼干燥的左手,“你真能忍,這么大的事,你一個人怎么扛到現在的?要我說,這事你早該讓許寅然知道。要我看,這事先別給小昭說,先等許寅然那邊的消息。還有,怎么和小昭說,你倆先得通個氣,你想,猛地冒出來另一個爸爸,孩子不一定能接受。”

    “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是,你看,小昭這個壞脾氣,要不是你們來,不知道還要跟我鬧成什么樣。她有多犟,你真不知道,她要是不愿意搭理你呀,你就是拿十把鉗子都撬不開她的嘴。”

    “小昭犟,我怎么能不知道,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怎么能不知道。耐心等等。我再讓中啟跟小昭說說,中啟說的話小昭最愛聽。”

    “大姐,中啟是不是談戀愛了?”

    “唉……你是說那個上海姑娘。”

    “是啊,小昭對我說了。”

    “這事啊,我也犯愁呢,人家那是大地方的人,心思不會在他身上的。”

    “咱們中啟差什么?多好的孩子,要我說,嫁給他才是福氣呢。”

    石昭美在生產七連待了半年,許寅然那邊沒有任何消息。一連數日,成信秀都噩夢不斷,從夢中醒來,腦袋里也全是女兒落入危險的場景。她無法再等待下去,于是再次找到張文定。

    這一次,當著張文定的面,成信秀幾乎是悲痛欲絕地哭了出來,她從來沒有那么脆弱和軟弱過,也從來沒有那么低聲下氣地求過人,最后,她毫無不舍地把石永青送給她的那塊綠瑩瑩的玉佩拿了出來,幾乎是跪著捧在張文定眼前,請他收下這件她身上最為貴重的財物。

    張文定被成信秀的舉動驚得手足無措,退后兩步,又連忙推開她舉著玉佩的左手,把泣不成聲的成信秀扶到桌邊坐下。從驚愕中平靜下來,張文定默默打量著就要被痛苦壓垮的成信秀,那一刻,他無法相信、也不愿相信眼前這個憔悴枯瘦的獨臂女人就是當年勘測隊里那個漂亮、驕傲又熱情的湖南妹子。剎那間,他的眼眶濕潤了。盡管喉間哽咽,張文定并沒有讓情感影響自己的理性。他強行止住眼中淚花,沉下臉,不客氣地斥責了成信秀,說她這是違反紀律,同時向她保證,他會想辦法盡快讓石昭美回到場部。

    3

    舊歷新年到來之際,石昭美被抽調到文藝宣傳隊。轉眼到了五一勞動節,巡回演出之前,文藝宣傳隊要在場部進行首場演出。

    傍晚,空氣里的沙棗花香越發濃稠,石昭美彎腰站在門前的涼棚下洗頭,成信秀舀起一瓢兌好的溫水為她沖洗頭發。

    “天天編節目,天天排練,天天跑路,天天演出,小昭,你喜歡這樣嗎?”

    “挺好的,我們吃得特別好,全是細糧,無論到哪個連隊演出,白面饅頭、大米飯都管夠,還有肉吃,比家里的伙食好多了。”

    “這話啊,跟媽媽說說就得了。”

    “我知道。媽,今天你別去看節目了。”

    “為什么?怕我看你?”

    “你肯定會覺得我演得不好。媽媽,真是的!練了都十幾遍了,我還是演不好。這回我和徐教員有個節目,就是那個天津知識青年,節目里他演我的爸爸,可是他比我大不了幾歲,一到要喊他‘爸爸’的時候,我就張不開嘴。一到要喊他‘爸爸’的時候,我就想到了爸爸。”

    成信秀舉著倒空的水瓢,嘆了口氣。

    擦干頭發,石昭美直起腰來,橙紅色的霞光落在她的額頭上,把她眼中的清純與憂傷全都照了出來。成信秀心疼地看著女兒秀美的鼻梁,這是女兒臉上唯一像她的地方,默默咽下升至咽喉的苦澀,轉換了話題。

    “小昭,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媽媽總是覺得,宣傳隊的工作不是長久之計,你又不是專業的文工團演員,基本功和專業訓練都沒有,形勢一變,宣傳隊說解散就解散了。你還是得好好想想,是不是應該再讀兩年書,學點真本事回來。”

    “現在哪里都亂糟糟的,上哪兒去讀書啊!”

    “醫生這個職業,哪里都需要,什么時候都需要。爸爸那本《赤腳醫生復訓手冊》都被你翻爛了,我看你有這方面的興趣。”

    “可是,我那只是隨便看看的。”

    “師部的衛生學校都停辦了,媽媽再打聽打聽吧,有機會還是要學點真本事。”

    舞臺搭在籃球場和食堂之間的空地上。演出九點半開始,家家戶戶都來了。舞臺下面,黑壓壓都是翹首以盼的身影。每一個節目,無論是演員上臺,還是演出當中或者結束,臺下的觀眾都沒命地拍巴掌,連連叫好的聲音始終不斷。

    成信秀拿只方凳坐在后排。石昭美要演兩個節目,一個是男女聲二重唱《逛新城》,一個是男女聲對口詩朗誦《焦書記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男女聲二重唱在第五個節目。成信秀還是頭一次聽女兒唱歌,她的嗓音條件不是很好,音準卻不錯,起句時有些緊張,但隨著配樂的跟進,很快就放松舒展了。

    天還沒有黑透,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星星顯得更亮了。

    “成工程師,你是成信秀工程師嗎?”一個年輕人俯身小聲地問。

    看見對方帽子和領口上的紅色五星與領章,成信秀立刻明白對方是現役軍人,她的心一下子躥到了嗓子眼兒上。

    “是我,你有什么事?”她睜大眼睛,驚恐地站直了身體。

    “你別緊張,請跟我來,有個人要見你。”

    成信秀這時候才看清,年輕人的身后,還有另一位戴帽徽領章的軍人。

    他們往場部后院走去。三個人都不說話,成信秀跟在兩位軍人身后,膝蓋有些發軟,她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又是一場什么樣的意外,或者厄運,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做著深呼吸,好讓自己的心臟跳得不那么嚇人。她一邊往前走,一邊朝不遠處那個立在青灰色光線里黑沉沉的身影張望。差不多三十米遠時,兩位軍人停下腳步,做了一個請她過去的手勢。

    沒等成信秀走近,那個黑沉沉的身影迎了上來。

    “小成,信秀,是我啊,許寅然!”

    成信秀怔在原地,良久,人像石柱一般僵住,突然,她的膝蓋一軟,撲通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經過這些年的磨難,她虛弱了很多,內心已經承受不住這個意外的重量。許寅然的名字像一道巨浪擊倒了她。這一刻,這個名字所意味的希望與力量夠她重新感激一直在捉弄她的命運,夠她放心地坐在溫暖的大地上好好地哭上一陣兒。夜晚突然變得靜寂無聲,像是黑暗里的一切都屏住了呼吸,只為了傾聽成信秀內心的悲欣交集。短暫的失神之后,成信秀清醒過來,但是她半張著嘴,仍然像是喘不過氣來似的,睜著淚眼,一個勁地抽噎。

    許寅然一步跨到她的身前,跛腿跪在地上,伸手扶著成信秀痛苦抽動的雙肩,心里痛得半天順不過氣來。

    “信秀,對不住啊,我收到你的消息晚了。捎話的人也沒說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心想,你肯定是遇上了天大的難事,不然不會找我。”

    微風在空闊的大地上輕輕嘆息,星星忘記了閃動。成信秀一邊哭,一邊痛苦地拍打著許寅然扶著她肩膀的手臂,仿佛要把內心無盡的痛苦捶打出來,“老許,沒有你的音訊,我以為,以為,你也出了什么事。”

    黑暗中,許寅然的手觸到了成信秀的斷臂和空蕩蕩的袖管,他的手在斷臂上摸索了片刻,然后劇烈地抖動著,喉嚨里猛地發出低沉短促的哭音。

    身后的演出場地上,驀地傳來一陣齊奏的樂曲聲,成信秀跟著收住了哭泣,她打了一個激靈,一把抓住許寅然放在她殘臂上的手說:“老許,走,我帶你看小昭去。”

    “小昭?”

    “小昭,小昭是咱們的女兒啊!”

    一個晴天霹靂砸在許寅然的腦門上,這一回輪到他發蒙發傻了。

    “別發愣了,要到她的節目了。”

    兩個人又悲痛又欣喜又急切地相互攙扶著站直身體,許寅然一瘸一拐地跟在成信秀身后,回到演出場地的時候,石昭美正在臺上朗誦。

    “那是小昭。”成信秀看著臺上的女兒,抹了一把滾出眼眶的淚水,轉過頭對許寅然說。

    演出燈光映在許寅然胡子拉碴的國字臉上,這張臉雖然掛滿了時間和磨難的風霜,但仍與成信秀記憶里的那張臉相去不遠,硬朗、堅定、深情。成信秀的眼淚抹了又流,流了又抹,越抹越流。

    “老許,你看清了嗎?”成信秀問,“孩子屬蛇,一九五三年五月份沙棗花開時生的。”

    “阿爸哎,快快走!”石昭美在臺上朗誦。

    “阿爸呀,焦書記他回來啦!”

    兩聲“阿爸”都叫得又響亮又自然,站在舞臺兩邊的宣傳隊隊員帶頭為石昭美喝彩和鼓起掌來。

    打向石昭美投去第一眼,許寅然的眼睛就再也沒有移開過,但是他看不清楚孩子的面容,除了因為石昭美臉上涂了油彩,更因為淚水動不動就模糊了他的眼睛。

    “看不清,怎么都看不清,這眼睛,不頂事了。你先和我說說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信秀朝四處望了望,對許寅然說:“我們回家說吧。”

    許寅然邊走邊回頭朝舞臺上看,石昭美的節目已經演完了。

    顧不上打量成信秀的家,許寅然先開了口。“去年年初我就被送到一個邊境農場勞動去了,前不久才回到師部,多虧一位當年一起在南泥灣待過的老戰友,是他保了我。回來后我聽人說劉梅幾找了我幾趟,我聯系上她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正在住院。她說,你在電話里急得直哭,卻沒告訴她具體是什么事,只是讓我趕快聯系你。你胳膊受傷的事我知道,本來是打算來看你的,恰好那一陣碰上了亂子,沒能走成,為這事,我心里一直就不得勁兒。聽劉梅幾這么一說,我琢磨事情緊急。”

    夜深了,晚風起了涼意,月亮在厚厚的云朵里鉆進又鉆出,戈壁灘無邊的沉寂好似一張黑色的大網罩向大地。成信秀把曲折又痛苦的往事一件挨著一件都告訴了許寅然,許寅然聽得一陣一陣地疼痛,好幾次,他得做出一個最大限度的深呼吸,才能平緩內心巨大的壓抑之情。

    “你得好好謝謝張文定,是他把小昭從七連那個鬼地方弄出來的。”

    “這次怕是沒時間見他,明天,我也得往回趕。放心吧,我記著呢。”

    “這件事,要不要對小昭講呢?你們父女兩個,要不要……”

    “還是緩緩吧,”許寅然嘆口氣,“今天我都差點受不住。這事,還得找機會,你先跟她說,說完再聽聽她的想法。”

    “我急著找你,也是覺得這事應該先和你商量。”成信秀點點頭。

    “信秀,我對不住你。你受的苦遭的罪,都是因為我。”

    “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選的,誰也沒有拿刀槍逼著我,你不要有愧疚。”

    “等我穩定些,你和孩子跟我走,往后,我不能再撇下你娘兒倆了。”

    “現在說這些還早。不過,有件事,你得上心為她打算。文藝宣傳隊不是久待之地,我總覺得不管什么,她應該再學點真本事。前幾年,衛生學校、財經學校、灌溉學校、師范學校年年都在招生,但是去年起又都停辦了。你打聽著些,一有機會,就讓她去讀書學習。”

    “行,我知道了。”

    “小昭跟我說,明天他們就要去林灌站演出,早飯后從場部出發。”

    “那我,那我去送送她?”

    “你想送就送吧。對了,你們晚上在哪兒休息?”

    “車上都有鋪蓋,就在車廂里,很方便。”

    第二天天氣不好,一大早,風就到處亂竄。

    吃過早飯,成信秀來到場部。差一刻十點,石昭美和兩個宣傳隊的姑娘在食堂吃過早飯,背著行囊往場部這邊走來。

    “媽,你怎么來了?”

    “我來送送你,給,這兩個雞蛋帶上。”

    “不要!媽,我吃得比你好多了。”石昭美邊說邊朝站在成信秀身后的許寅然瞄了一眼,覺得這個人十分眼熟。

    “東西都收拾好了,別落下什么。”成信秀說。

    “收拾好了。”石昭美把肩上的行囊放在腳邊。

    成信秀上前提了提行囊的重量,“還好,不是很重。”

    “背樂器道具的男隊員,他們的重量頂我們兩倍。”石昭美又看了一眼許寅然,心里直嘀咕——這個胡子拉碴瞇著眼一直瞅我的男人是誰呢。

    “小昭,這是許叔叔,他是媽媽當年在水文勘測隊的老同事,來咱們場辦公事,順道看看媽媽。”

    “許叔叔好。”

    “好,好,孩子,這個你拿上,你們路上怪辛苦的。”許寅然把裝著幾聽肉罐頭的網兜遞到石昭美眼前。

    “……”石昭美把黑油油的辮子從頸后捋到胸前,疑惑地盯著許寅然的臉,又看了看他的跛腿,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

    “拿上吧,小昭,這是叔叔的心意。”成信秀替許寅然把罐頭塞進石昭美手中。

    “石昭美,人到齊了,咱們要出發啦!”有人喊道。

    “媽,我走了。”石昭美的視線又在兩人臉上來回移動了好幾次,亮晶晶的眸子露出像是明白了什么卻又感到十分困惑的神情,猶豫片刻,她禮貌地說了聲:“謝謝許叔叔。”

    宣傳隊十幾個年輕人有說有笑地走上馬路,風把他們腳下帶起的塵土掀了回來,許寅然與成信秀迎著風眼巴巴站著,他們皺著眉頭、瞇著眼睛,目送著一行人里石昭美略顯單薄的背影。許寅然這一回看清了女兒的臉,這張與他似曾相識的臉所引發的感慨與痛楚,隨著石昭美漸漸遠去的身影,一縷縷地化為他對上蒼、對生活、對成信秀和石永青的感激,化為他生命里的又一個希望,一股清泉般的喜悅。

    4

    就要入冬了,阿娜河青灰色的河水已經停止流動,剩下不多的河水在有氣無力的太陽下等待冰凍的日子。茂盛渠早已停水,蒼白的渠身沖著天空袒露著光禿禿的河床,渠底淤積了大半年的泥沙已經被風吹走了最后一絲水分。距離降溫還有些日子,一年之內,農場最重大的集體勞動——清淤修渠開始了。清淤工地上,站在渠底挖土和甩土的一般是男職工。渠底的泥沙只有表面是干的,向下挖不過五鍬,淤泥就又黏又重,女職工干不了挖泥甩泥的活兒,只能站在渠幫上挑土,把男職工甩在渠沿上的濕土一筐一筐地挑到渠外加固渠身。

    這一天天倒是晴了。上午十點,生產五連分成八個小組進入就要接近尾聲的清淤工地。參加勞動的年輕人有農場子弟,也有知識青年。明中啟分在五組,組里有十個人,多半是上海學生。連長瞇著眼背著手在渠幫上來回走了兩趟,大聲強調著今天每個人的工作量。

    五連會計杜衛央對明中啟嘀咕道:“中啟,瞧,他倆又搭伙干起來了。”

    杜衛央說的是組里的一對上海知識青年。年初供給制結束后,進疆知識青年談戀愛的禁令也隨之解除,但最先行動起來的人還是有些扭扭捏捏,生怕自己的幸福與甜蜜招來心思陰暗者的風言風語。

    明中啟朝兩人看了一眼,心里一陣蕩漾,但是他什么也沒說,低下頭繼續挖泥。

    “你知道嗎?不止他們一對,不信你下工后去看,水井邊一男一女一起打水的,下工路上一男一女一起找柴火的,都有問題。”杜衛央說。

    “有什么問題?”

    “我不是說相好有什么問題,是說都搞起來了。”

    “你羨慕了?”明中啟假裝置身事外地問道。

    “羨慕,當然羨慕!難道你不想?”

    干活兒已經讓明中啟出了一身汗,杜衛央這么一問,他的心就像被風吹得呼呼作響的火苗。“干活兒吧,沒你的份兒,就別想了。”

    明中啟揶揄杜衛央,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已經是明擺的事,談戀愛的禁令解除后,上海知識青年之間活躍了許多,同鄉同根,同病相憐,只要一個眼神和一個關切的舉動,彼此就有了親人般的依靠。當然,也不全是這樣,上海的小伙子和四川妹子,上海的姑娘和北京的男青年,也有成雙成對的,但上海知識青年與土生土長的農場子弟的故事,卻真的稀少,但凡傳出一些流言,也只是一個笑話。知識青年們在宿舍里把農場子弟稱為“小土塊兒”,意思有兩層,“小土塊兒”不僅土,他們的將來也只屬于這土蒼蒼的戈壁灘。

    下工后,明中啟回到宿舍。宿舍里住著六個人,今天輪到他打柴生火。明中啟蹲在宿舍門前的空地上劈柴,這個時間段,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那些幸福的火光,它們零零星星點綴在黑沉沉的大地上,令旁觀者無比眼熱。明中啟不止一次想到,如果自己和樓文君就是這個場景的主角,那時候,他一定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夠看到他的幸福。

    “明老師,是你嗎?”一個令他心跳加速的聲音在他身后問。

    “是我。”明中啟站直身體,輕聲答道。

    “我們宿舍的火墻像是堵了,你來幫我們看看吧。”

    連隊比不上場部,多數人都還住在半下陷的地窩子里,知識青年們也一樣。明中啟第一回進女生宿舍,除了一屋子嗆得人睜不開眼睛的煙,什么也看不清。所有人都在門外眼巴巴等著,又冷又餓,明中啟用一塊浸了水的毛巾捆在鼻嘴處,鼓搗了將近一個小時,總算疏通了煙道。

    “今天先這么湊合著。出風口偏了,改天我幫你們重砌。”

    “那太好了。”樓文君吸溜著凍紅的鼻子,送明中啟出來。

    “煙沒散透,門窗還得開一陣,不然會中毒的。”明中啟低聲說道。

    “好的,謝謝你,明老師。”

    “明天輪我大休,我回場部看看媽媽,你要帶什么東西嗎?”

    “不要什么東西,就是請你幫我去郵局看看,有沒有我的信或者郵件。我已經半年沒有家里的音訊了。”

    “好。你們宿舍的確太冷了,八個人,用這一個小火墻,我……我把我的毛氈給你拿來吧,你鋪上用。”

    “——不,不用了。再說,那么多人都看著,我怎么用啊。”

    “你就說托人買的。”明中啟羞怯地笑了。

    “她們會問從哪里買的。場部的商店哪里能買到這種緊俏貨啊!她們非把我問得啞口無言不可。”

    “我——就是怕你凍著。”

    “我沒事的。”

    雖然樓文君拒絕了他,但明中啟心里高興極了。在回宿舍的路上,樓文君輕快柔和的聲音填滿了他的心房,她和他說話的口吻就好像是他們倆在密謀著什么,雖然他們什么也沒有密謀。他越想越開心,開心得咧著嘴巴在黑暗里發笑,冷風灌進口中,冰得他牙根子直發酸。

    第二天一大早明中啟步行回到場部,他沒有先回家,而是去了郵局。不管是學校還是五連的郵件里,都沒有樓文君的名字。他嘆了一口氣,像是看到了樓文君夾雜著憂傷的失望眼神。

    從郵局出來,明中啟撞見何相吉。何相吉已經離開放映隊,現在在場直屬機耕隊開拖拉機,他起晚了,正急匆匆往隊里趕。見到明中啟,一把將他拉到路邊。

    “昨天,我在食堂后面的垃圾堆里,發現了好幾摞書!”何相吉壓著嗓門說,邊說邊警覺地朝四周瞅,“你猜,看到后我第一個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你!你這小子,還不趕緊謝我!我就想,這下讓這小子高興壞了!”

    “我高興什么?”

    “我都給你留著呢!我知道書在你眼里都是寶貝。”

    “你確定沒人要?”

    “怎么不確定?他們扔在垃圾堆里,伙房的師傅說要拿去當引火紙呢!”

    “你擱在哪兒了?”

    “嘿嘿,拖拉機的油箱老上凍,我說我要備一些將來生火烤油箱用。趁他們不注意,我就撂了幾捆在車上,下工的時候我裝進麻袋藏在了我家的柴火堆下面。今兒晚上,天黑后我給你送來。”

    明中啟不置可否地看著何相吉。何相吉沒等他接話,把護耳帽拉下來系在下巴上,又叮囑了他一句:“我走了,你先想好放哪兒,可不敢讓人知道,不然咱倆都得完蛋。”

    天黑后,“寶貝”送到了明中啟手中。令人意外的是,他從中看到了老師尤汪洋的書——《書學講義》《撲克講義》《圍棋講義》……像是迎頭被人潑了一盆刺骨的冰水,他連打了兩個激靈,快速翻開書的扉頁,每本上面都有他熟悉的筆跡,最多的是“汪洋”二字,毛筆小楷,如鏤如刻。他激動得呼吸急促、后腦勺嗡嗡直響,要不是妹妹明珠在外屋喊他吃飯,他不知道還要在震驚里沉湎多久。他把書藏在床下靠墻的一只老木箱里,為了以防萬一,還拿來父親的一雙已經被老鼠啃禿邊的老氈筒壓在上面。

    離天亮還早,明中啟就出發了。萬籟俱寂,明中啟大步走在被霧凇覆蓋的荒野中,不到半小時,他的帽檐和眼睫毛上也掛上了白色的霜冰,棉衣的雙肩處披上了一層絨毛般的白霜,他獨自品味著一個人在世界行走的滋味,但是無論思緒飄向哪里,眼前總是浮現出另一個人的影子。其實他不必這么早出發,連里給他的休假時間是一天半,他下午三點回到連里就夠了。但他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住了。

    5

    四月初,樓文君的探親申請批復下來,連長把“通行證”交在她手里之后,全連的上海知識青年都像是自己要回家一樣為她感到高興。

    四年過去了,樓文君沒有回過上海。在這之前,她寫過三回探親申請,場里都沒有批準,上海學生打申請要求回家的人排成長隊,各生產單位挨著排,這次終于輪到了她。王久寶去年年初回了一趟家,回來后說樓文君母親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好,天天跑到她家問同樣一個問題——為什么樓文君不回來?甚至不相信王久寶告訴她的實情,看起來神經兮兮的。有一次,竟然問出“樓文君是不是死了才不回家”這種話來。

    出發前兩天,連里的上海知識青年挨個兒找到樓文君,把寫給家里的信、帶給家里的工資塞進她手中,也把向家里要的東西一條條地記在紙上交到她手中。農場各處都一樣,每位上海知識青年的回鄉消息都會引起一番轟動,彼此奔走相告,“故鄉上海”成了人人心頭最熾烈的情感。同屋舍友最激動,這一回,樓文君成了前往故鄉的使者,離她們最近,不管地頭兒,還是打飯路上,還是夜里臨睡前,她們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和思鄉之情,像高燒中說胡話的病人,不住嘴地對著她嘮叨和叮囑。

    在喜悅的忙亂中,樓文君去了趟場部,專程把回家的消息告訴管一歌和王久寶。中午,三人坐在衛生隊病房前陽光燦爛的空地上,既滿心歡喜,又愁緒綿綿。

    “文君姐,我想請你幫我帶一個東西來,但是我又曉得不行。”王久寶說。

    “啥東西?你總不會叫我給你帶一個男朋友來吧。”樓文君笑著問。

    “澡盆,家里洗澡的大木盆。小時候坐在澡盆里,屋里頭香香的暖暖的,姆媽先給我洗頭,再搓背,一邊搓,一邊嘆氣,說我瘦得像根豆芽,一掐就斷了。”

    “澡盆哪里裝得下現在的你?”管一歌笑著打趣道。

    “坐不進去,坐在外頭擦擦身子也好。我和兩個姐姐,都是坐在那個澡盆里長大的。”

    “呶,我寫下了,你看——王久寶,澡盆子。放心吧,能帶我一定給你帶回來,又不是我背,交給火車站托運就好了。只是要包穩當,不要給碰裂了。這個,不要你操心了,家里總歸會替你想好的。”

    “說到男朋友,一歌姐,你和機耕隊的何相吉有情況了?”

    “啊?什么時候的事,我在五連什么也沒有聽到啊!”樓文君驚訝地問。

    “……也沒有多長時間,就這兩三個月,他經常來問候我……”

    “你不知道,文君姐,開春耕地時,一歌姐在哪里,何相吉的拖拉機就會突突突地跟到哪里,地翻得又深又細,一歌姐小組的人都跟著她沾光!”

    “久寶,你不要添油加醋的。”

    “一歌,你什么想法?你打算在農場成家啊?”樓文君問。

    “什么成家不成家的,哪里到那一步了!”

    “你到底什么想法啊?你看上他了?愿不愿意啊?”樓文君瞪大眼睛追問。

    “我——我覺得他沒什么不好的。家里三代貧農,身份可靠,你們都曉得,我爸爸在香港船廠做工,這件事我一直在受牽連。他不嫌我這一點,說要保護我一輩子。”

    “你要永遠留在這里嗎?”樓文君問。

    “我想不到那么遠,我常常覺得孤單,總是害怕自己會出什么事情。家里不拖累我就是萬幸,所以也根本幫不上我。上海啊,回得去我就回,回不去就算了,反正在哪里,我都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家里我是指望不上的。”

    “你不嫌他土啊?他說話的大嗓門震得腦袋疼。”王久寶問。

    “對我好,能保護我,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我想要的。什么土不土的?洋氣又不能當飯吃!”

    “你家里什么意見?”樓文君問。

    “我自己的事,不用問家里。他們肯定不高興,肯定要阻攔,他們覺得在上海撿破爛都比在農場當干部好。我可不這么認為,自己舒心和安心,這才是最重要的。”

    “你倒真是有主見!”樓文君嘆道。

    “你呢?文君姐,你會找‘小土塊兒’嗎?”王久寶轉過臉問。

    “我是家里老大,姆媽盼我回去呢。”

    “文君,你說實話,學校的明老師是不是對你有意思?”管一歌猛然問道。

    “你——你胡說什么?”樓文君慌亂地躲開了視線。

    “他一見到你,眼神就又亮又直,像激光槍一樣!”

    “文君姐,是真的嗎?”王久寶又倒吸一口涼氣。

    “什么真的假的!我不要想這件事。”

    三個人七七八八地聊了一陣,樓文君要趕回五連,道完珍重,彼此告別。

    春天是打馬鹿的季節。阿娜河邊,連綿的沙包之間灌木叢生,綠油油的羅布麻已經在孕育花朵,紅柳灰綠色的老枝發出一叢叢嫩綠色的新枝,胡楊林邊的洼地滲出可以飲用的地下水,雌馬鹿在這時候繁育后代,雄馬鹿的頭頂則會生出一對價值不菲的鹿茸。四月份,明中啟即被連部抽調到捕鹿隊,他在阿娜河岸邊的一個捕鹿點待了半個月,與隊友們捕到二十多只出生不到十天的小鹿。

    樓文君去場部與管一歌、王久寶道別的當天晚上,吃過晚飯,明中啟透透徹徹地洗了臉和頭發,把手指甲剪得干干凈凈,然后將一個用黃草紙細麻繩纏好的紙包揣在口袋里,徑直朝樓文君的宿舍走去。

    在漸漸黑下去的夜幕中,明中啟邊走邊籌劃著愛的表白。

    來到宿舍窗外,他敲了敲窗,按捺著卡在喉嚨處的心跳,艱難地讓自己順溜地說完了一句話。

    “樓老師在嗎?”

    “在的,等一下。”

    ……

    “噢,明老師,是你。”

    “我們……上小樹林里走走吧。”

    ……

    “什么時候走?”

    “后天早上。”

    “行李都收拾好了?”

    “正在收拾。”

    “這是一對鹿茸,你回家帶上。前陣子我在捕鹿隊捕鹿,是今年的新鹿茸。”

    “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拿上吧,就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好幾年回一趟家,總得給家里帶點什么。”

    “不——”

    “收下吧,這對鹿茸,我是專門為你打的。”

    “明老師,我——你不用為我做這些。”

    “我愿意做。”

    “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可是我現在不能答應你什么。”

    “我沒敢奢望什么,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意。”

    “我的心里亂糟糟的。家里沒有音訊,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還有,我是家里的老大,媽媽還在盼著我回去。”

    “別太憂慮了,你只要為馬上就能見到媽媽感到高興就夠了。”

    “媽媽見到我,也許要不認識我了。”

    “第一次見到你的情景,到現在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一把撥開人群,撲在管一歌身上,抱住她就哭,大顆的眼淚掛在鼻梁上,把所有人的心都澆濕了。”

    “那天我嚇壞了。”

    “那一天,對我來說,整個世界都變了。”

    月亮鉆進云朵,星星躲在旱柳的樹枝間閃爍,明中啟不時側臉端詳樓文君模糊的頭影。她的呼吸和聲音擦過干燥微咸的空氣,比任何時候都讓他聽得清晰,每一個起伏都成為他心弦的一部分,成為其中最溫柔明亮的一個音符;他從她身上捕捉到的氣息,既有冬天霧凇凜冽的味道,也有夏日暴雨過后濕氣蒸騰的味道,他沉醉在兩種對比懸殊和莫名其妙的氛圍里,渾身燥熱,對自己腦殼冒出的汗水毫無察覺。走上幾步,他就要深深地嘆出一口氣,仿佛要極力掙脫一種被壓迫和束縛的境遇。他的心里又甜蜜又歡喜,腿上卻軟綿無力,像是進入了一個由藥物帶來的幻境,以致與樓文君告別后,他被一種由虛脫導致的極度疲憊和極度失落所攫住,呆望著樓文君消失在晚風和黑暗中的身影,久久無法移動自己的視線與雙腿。

    ……

    (節選自長篇小說《阿娜河畔》,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寧夏人民出版社,責任編輯 李婧婧 張小彩 管世獻)

    (刊于《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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