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化身巡夜人,向夜空敞開內心 ——劉康詩歌《騎鯨記》《大夜記》《巡夜人手記》共讀實錄
小編說
《騎鯨記》《大夜記》《巡夜人手記》三組詩是劉康詩歌創作的重要文本(分別首發于《鐘山》2021年第2期,2022年第6期,2024年第4期),他新近出版的詩集即以《騎鯨記》命名。在這三組詩中,我們看到詩人總是呈現出試圖逃離的姿態,徘徊于極境的邊界,在與人群相反的方向傾力尋覓抵達的意義。然而異域并不提供答案,一轉身還是原點。詩人內心有刺,與失序的世界對峙,在失衡的世界里翻騰。他化身巡夜人,向夜空敞開內心。夜,是其隱身之所,也是出發之地。他在黑夜中重新梳理自身與世界、與他者之間的關系,再次回到父親、母親、妻子和朋友那里,傾聽他們的聲音在內心的回響,但那里也不提供答案。歷經心靈的來回折沖,也許線索就在其中。至少,我們可以從中體味一位年輕詩人內心極力克制又難以遏制的波瀾。
就劉康在《鐘山》發表的這三組詩,我們邀請了作者劉康和他的三位詩友趙汗青、余冰燕和張瑞洪一起共讀。以下為共讀實錄。
趙汗青:
巡航與自證
劉康在《鐘山》發表的這三組詩標志著他的創作走入成熟的風格化階段。劉康總能引領我們走入他在夜間的文學航行,潛入他的精神船艙。巡夜人既是他,也是他的夢伴。他提及的詩歌“氣息”,從藝術形式的角度而言,需要具體落實到一行詩句中的停頓、空格、換行等細節處理。文本形式是作品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需要作者精微的技藝。想知道一個詩人熟悉什么,就要看詩人在回避什么。他一直回避詩歌創作中的抽象,“抽象”可以造假,可以讓作品顯得很厲害。可“顯得很厲害”與“厲害”之間有天壤之別,如同“櫥柜戲劇”和莎劇的區別,或是“玄言詩”與五柳先生之間的鴻溝。當青年作者和世界沒有某種真切的聯系時,他可以通過抽象內容來偽造。青年容易被“顯得厲害”這種虛榮蠱惑。好的作品并非張牙舞爪的,而是安靜得像大象。2018年之后,他的詩告別懸空,走向更為具體的虛構。當作者踏實落地的時候,好作品便接連到來。讀者能夠在鐘山的《騎鯨記》《大夜記》《巡夜人手記》三組作品中看到凝練、克制的敘事,它們看似娓娓道來實則需要作者對詩歌文本的強大掌控力:“它讓我失焦,讓我意識到/那根我想象中的繩索早已消散,在城堡/崩塌后,還在原地做著攀爬的動作(《解構》)。”
劉康拒絕過于玄奧的哲學表達,同時回避晦澀的象征主義。他的作品擅長對素材進行克制的篩選,讓顯現的虛構和隱去的記憶產生糾葛,打動讀者。“她澆灌著我,日復一日/拔去我體內的突刺。在每一個佯裝/熟睡的間隙,我都想剝開我自己,給她/看一看,那些蜷伏在胸膛,尚未/彎曲的肋骨”(《我的妻子》)。他的“隱”是東方性的,是審美層面的,是超現實的,是先鋒的。劉康在詩歌中建構出現代性強烈的小說情境,并找到了自身的平衡,這源自作者的敘事學視野和小說創作經歷。如同在眾多小說改編的懸疑劇中,《平原上的摩西》隱去的東西更多,形式上更先鋒,更克制,更具創新性,隱秘而哀傷。《巡夜人手記》等作品展現出的不確定性,可稱為先鋒姿態的東方性,是來自年輕的東方詩人筆下“隱”的妙意。這是沒有被翻譯體影響的原初的寫作之路。
船,航海,冰川,星空,巡夜人,作者反復回到的意象,組成了作者的第一個夢,也是最后一個夢。“詭譎而彌散的星云/正在緩緩匯聚,一個故事以外的人類/正手持畫筆,試圖在一張單薄的紙上畫下/道德、寬恕,以及它們的禁制(《人馬座往事》)”。荷爾德林、弗羅斯特、希尼都給過他超驗的啟示;他以虛構現實來擺脫象征主義的玄奧。作者不怕在夢中迷路,因為他有司南。他的“肋骨”,父親頭上的“角”,是讀者反復回到的物象,是讀者與作者共享的精神路標。作者隱去了直接的創傷而為讀者留下夢囈的隱憂。顯隱敘事本是中國功夫,這些作者孤獨耕耘的文字搭建出一整座漂浮如冰川的“看不見的城市”。好的文學形式就是這樣,我們讀多了,很容易墜入夢中,寫的時候就得盡力擺脫其引力。這三組詩中每一首詩的標題和詩內容之間的關系,和文本一樣微妙,也有某種神秘的呼應:“我在這里照顧他的起居,并以不同方式/向他證實我們之間的關系。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每當夜幕降臨,黎明再現,他那剛剛隆起的額頂又會平復如初。(《獨角獸》)。”
每個野心勃勃的寫作者都會有此焦慮,在形成穩定的創作風格后,又會出現一定的封閉性。如何突圍,更進一步,這是我們對劉康創作共同的期待。劉康認為他的寫作在用詩歌“自證”、質疑和追問。不錯,這提醒我們,當寫作者離去,沒有什么能為我們證明,既不是眾人對作者的回憶,也不是理論研究和批評文本。只有詩歌本身能為我們證明,證明我們過往對待文字如何虔誠和憂慮,這是詩人的自證。造假的東西,永遠沒法自證。
共讀人系南京某高校教師,青年詩人
余冰燕:
抵達未竟之地
非常感謝《鐘山》編輯部和劉康老師的邀請,讓我有機會坐在這兒和大家一起探討詩歌。印象中,第一次讀到劉康老師的詩歌,是在2021年,就在《鐘山》雜志上。那會兒我剛開始學寫詩,對詩歌所知甚少,但當時就感覺劉康老師的《騎鯨記》寫得非常開闊。我還在心里偷偷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劉船長”。
現在,我再次閱讀劉康老師的詩歌,依然能夠讀到他多樣化的語言與風格,在細致與耐心的表象下,他所呈現出的穩定、克制與智性的內核,并構筑了一個豐富的、立體的、多面的詩歌城堡。我要感謝偉大的“劉船長”,讓我們足不出戶就能領略到世界上這么多的風景。但我依然要誠懇地說,由于他在詩歌里的一些設置,我只能慢慢地、慢慢地走近他具有顆粒感和內省性的語言風格中,用他喜歡的語言矩陣去作剖析。
這些剖析中,有對城市文明的懷疑,其中最明顯的就是《騎鯨記》。我看了劉康老師《騎鯨記》的創作手記,他嘗試著去消除一種“邊界感”,來獲得真正的自由。而在我看來,城市文明的特征就是一堵厚厚的、時而看得見,時而又看不見的圍墻。誠如錢鐘書所言,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為什么他們進不去又出不來?就是因為有這堵厚厚的圍墻存在。《烏有鄉即事》中,這堵墻就是那張被標記出來的紙,《自由史》中,這堵墻就是骰子上固定的六種可能和其他無數種可能。《騎鯨記》中的那堵墻,就是那道海峽和它湛藍色的幽光,等等。因為詩人充滿懷疑,所以他要一再求證、努力去尋找答案,于是有了《城市之光》《村莊簡史》。在這其中,他給出了答案,像是一條河流一樣,它理應如此。百年前,人聲鼎沸的村莊如今又怎么樣了呢,還不是輝煌消失殆盡了。城市文明它只是存在、發生,我們只是一只剛出山林的小獸,只有記錄的功能,而無改寫的能力。所以說,在我看來,《騎鯨記》就是詩人一場工業文明浪漫的奇幻旅程,大膽、想象、又囿于夢境醒來的危險感和緊張感。
駛入《大夜記》,詩人那種審慎思辨的自我糾纏氣息便撲面而來,他擔心讀者跟不上他活躍的思維,他一步步引導著對話,將自己的思想線路展現得淋漓盡致。而且,整組《大夜記》選取的意象都十分典型,諸如馬、哀歌、星相、巨鯨等等,那種關于命運的神秘的遼遠的氣息又充斥了文本。也確實如此,《大夜記》更像是在探討個人的命運。如劉康老師的創作談所說,《大夜記》這一系列的詩歌是與父親有關的作品,是一次多年來對父子關系的梳理。在這里,我有一個個人的,算不上成熟或正確的觀點:在文學里面,或者說在詩歌創作中,寫父親就是在寫未來的自己。與其說這是一種情感上的寄托,不如說這是一種當下的反思與迷茫。他也想像父親一樣,在老的時候,能成為一個被月光加冕過的王。
再走進近期的《巡夜人手記》,我再一次感慨劉康老師的詩歌技藝確實是愈發純熟。《巡夜人手記》這組詩歌,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輸出,就像夜晚的鐳射燈一樣,嗖地一下,射得四面八方都是。我們先來看“巡夜人”這三個字,我們不妨思考一下,究竟什么樣的人才會去巡夜?我認為,首先要膽子大,膽小如鼠的人是不敢走夜路的;其次是憂慮且會失眠的人,那種沒心沒肺的人早已進入夢鄉了;但這其中還有一個,是被詩人隱藏起來的,那就是燈籠。提著燈籠有亮光的人,才會去巡夜。這是詩人最匠心獨運的地方,無窮的黑暗之下,有燈光,有燈光就意味著有希望。老實說,我在讀《巡夜人手記》這組詩歌時,鮮明地感受到一種下墜與低沉。如《逐浪者號》《細雨滂沱》等等,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閱讀,相反,我們恰恰需要這樣獨特而又具有生命力的體驗。因為生活就像是這夜幕籠罩下的事物,只能看個大概,始終無法真正看清楚。或許,正是這種不確定性才是最迷人且永恒存在的。
如果把這三部曲看作是一次航海的旅程的話,《騎鯨記》是摩拳擦掌、揚帆準備的過程,《大夜記》是剛剛下水、充滿神秘與未知的航行,《巡夜人手記》就是在緩緩、緩緩駛向港口的過程中。但至于什么時候靠岸,我篤信,“劉船長”的船永遠不會靠岸,他會一直在詩歌的大海里恣肆、浪漫、勇敢、自在地遨游。
共讀人系南京某出版社編輯,青年詩人
張瑞洪:
“巡夜人”身份的認領
“巡夜人”是劉康自己認領的一種身份/職業,正如他在創作談中所說,“因作息原因,我的寫作大多都發生在夜晚或者深夜”,“夜晚”給劉康的寫作帶來了保障,而“巡夜”的行為則可以理解為他對自我寫作形象的一種想象。從這個意義上說,以“巡夜人手記”為題的這組作品,本身就是對“寫作行為”的詩化,而劉康以此為立足點,竭力展開并呈現了詩人生命經驗的方方面面,在我看來,這樣的寫作行為顯得十分可貴。
作為青年詩人,劉康在處理作為題材的日常生活和作為語言的詩歌文體時,并沒有表現出對意象的過度沉迷,在《巡夜人手記》里,他續寫了《騎鯨記》《大夜記》中尚未完成的命題:父子關系、夫妻生活、自我對話,并在及物性和敘事性兩個向度上為自己的詩歌添入了新質。可以說,從劉康的詩作中,我們可以讀出一種生活的詩學、生命的詩學,而非意象的詩學。正如汗青兄所言,劉康有一種很明確的寫作思路,我將其理解為一種“面向寫實的努力”。劉康的“寫實”不同于口語詩中常見的那種對生活場景的速寫和還原,我認為他在對日常場景進行聚焦的時候,是在將現實當作一個個橫截面來寫,在這些橫截面上,人、事、物處于一個單獨的“世界”里,這個“世界”有一套相對自足的邏輯(也就是詩人想象的邏輯),這個“世界”是他在深夜寫作時誕生的“世界”。
劉康善于在相悖的事物中觀察自我,我覺得這已經成了他的一種寫作風格。神秘的自我和神秘的生活彼此對照,從而使詩作無限接近于生活中那些不可言說的本質。《細雨滂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手持雨具的“我”試圖給妻子帶去庇護,但當細雨同時被吹落到“我們”身上時,兩人的邊界仿佛開始顯現,于是“我”收起雨傘,在細雨中向妻子走去。這首詩在敘事上有很強的畫面感和線條感,圍繞“雨”和“雨具”、“避雨”和“淋雨”,劉康在此詩中寫出了情感關系中的失衡與平衡,寫出了藏在危險中的溫情。他并沒有將詩歌寫成自我宣言,而是堅持以“我”為視角,去觀察生命中的常與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神秘化也意味著一種審視自我的寫作策略。
針對劉康詩歌的敘事性,我還想說,他在《巡夜人手記》中的多篇作品,已經開始展現一種新的敘事美學。我們今天讀到的很多敘事詩或是小說詩,都在完成——將人物、對話、情節放入到詩歌的結構和審美當中——這樣一種實踐,誠然,從《騎鯨記》開始,劉康的詩歌中便始終呈現著一種敘事自覺。但值得關注的是,在閱讀組詩《巡夜人手記》時,我不僅讀到了恰當的對話和充滿想象力的情節,我還讀到了詩人對節奏、速度的重視,甚至還從中讀出了反轉、延伸、互文、互補。在《諦聽》一詩中,劉康先寫“我”聽到父親在門外折返的腳步聲,接著便以我為視角,來討論父子間是否還有“更為有效的溝通方式”,而到了詩歌結尾處,劉康則將主客關系進行了反轉,將我心中響起的聲音,轉換為父親所聽到的那種“我”身上的寂靜。而《獨角獸》和《曲速》兩首詩則構成一種互補,在《獨角獸》中給父親帶來發呆、健忘的那只犄角,在《曲速》中回到了“我”的額頂。正是這種互補,使得“額頂”在劉康探討父子關系的詩作中有了新的含義。
剛才劉康談到自己的詩觀,對我來說很有啟發性的是,他說到一首詩應該追求內在的氣息,而不能一味地由華麗的句子拼湊。的確,從讀者接受的角度來說,面對文學作品,首先應該考慮的就是它的完成度,一首詩只有在具備完成度的前提下,那些華麗的句子才能變得有效。特別是在那些敘事性較強的詩歌中,如何使敘事思路清晰、敘事過程完整,這是特別重要的問題,如果處理不好,就容易變得有句無篇。
共讀人系南京師范大學碩士生,青年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