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用啟蒙的火把點燃自己的文字
在畢飛宇的小說中我一直能夠嗅出魯迅的氣味。不久前又讀到他的一篇短文《魯迅與“治愈”》,在這篇短文里他說:“我愛魯迅。他讓人清醒。這就是我每過幾年就要讀一點魯迅的根本緣由。”①也大概就是這個緣由,他讓魯迅的氣味再一次飄進了他新寫的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之中。《歡迎來到人間》寫的是一個醫生的故事,這個醫生叫傅睿,他是第一醫院做腎移植的外科大夫,他為自己的一名患者在手術后仍然未能延續生命而痛苦,這顯然是一個與“治愈”有關的故事。故事雖然與“治愈”有關,但畢飛宇寫小說的目的并不在“治愈”,因為他發現魯迅寫文章從來不追求“治愈”,他在那篇短文里說:“在我的記憶里,魯迅沒那么多的美好和溫暖,讀多了,我們不僅不能得到治愈,相反,我們的心窩子會憑空拉出一道血口子。”②
畢飛宇對魯迅的理解非常準確,魯迅不寫“治愈”的文章,魯迅的文章都與“啟蒙”有關。畢飛宇正是在啟蒙這一點上追隨魯迅而去。
可以從畢飛宇數十年創作歷程中梳理出一條粗壯的啟蒙思想流。也許可以說,他最初就是懷揣著啟蒙的動機而開始寫作的。他最初進入文壇時明顯帶著20世紀60年代出生作家的特征,如偏愛先鋒,如追求結構。但很快他就顯出他的早熟,他并沒有癡迷于先鋒的游戲之中,而是對父輩的啟蒙話語充滿了興趣,他轉身叩問現實,“久久凝望”著“我們的命運,我們尊嚴的命運,我們婚姻的命運,我們性的命運”(畢飛宇語)。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標志著畢飛宇對啟蒙話語的啟用,但他同時把后革命時代的心理帶進了啟蒙話語之中。在長篇小說《平原》中,畢飛宇以堅定的啟蒙立場敘述了“文革”時期的中國鄉村史,在民間的細節化的精雕細刻背后,我們總能看到作家“思想”的痕跡。中篇小說《玉米》是畢飛宇的巔峰之作。玉米是一個鄉村女孩,當畢飛宇為玉米寫完這篇小說后,就覺得意猶未盡,接連又給玉米的兩個妹妹玉秀、玉秧各寫了一篇小說,于是《玉米》《玉秀》《玉秧》構成了“王家三姐妹”的系列,《玉米》被公認為是這個系列中最出色的一篇,它于2004年獲得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小說獎。《玉米》給畢飛宇帶來的榮譽不止于此,他也因此獲得了一個比女作家還會寫女性的好名聲。魯迅其實也是很善于寫女性的,他所塑造的祥林嫂就是一個具有永久藝術魅力的經典。兩位作家在塑造女性形象時都是以關注女性的悲劇命運為旨歸,也都是在追溯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根源,并由此構成了深刻的批判性,魯迅將批判的矛頭直指封建社會的宗法制度;畢飛宇在這一點上延續了魯迅的思考,他認為是舊的文化傳統觀念和習俗導致了女性的悲劇,但同時畢飛宇也看到了欲望如何在女性的身體內作祟的。
畢飛宇崇敬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們所進行的思想啟蒙,這是中國邁向現代化、中華民族自強自為必不可少的一個步驟。他也意識到魯迅的思想啟蒙還沒有完成,他想象自己從魯迅手上接過了啟蒙的火把,要點燃自己的文字。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畢飛宇在小說中所表達的主題與魯迅小說中的主題有很多相似之處。魯迅將思想啟蒙的火力集中在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上。畢飛宇則說:“我們的身上一直有一個鬼,這個鬼就叫作‘人在人上’,它成了我們最基本‘最日常的夢’。”③因此我們就能從畢飛宇的小說看到,他對于人性之惡的揭露同樣是不留情面的。
讀《歡迎來到人間》,我馬上想到了魯迅的《狂人日記》,《狂人日記》是魯迅寫的第一篇白話小說,小說的主角是一個身患“迫害狂”精神疾病的人,魯迅通過對這一狂人心理活動的描寫揭示出了專制社會“吃人”的本質。這也是魯迅首次以小說的方式展開了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自述者“狂人”是魯迅心目中的啟蒙者,魯迅卻給他穿上疾病患者的外衣,讓他以囈語的方式道出了歷史驚人的秘密:翻開歷史,“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而真正患病的是那些滿嘴仁義道德、衣冠楚楚的人。畢飛宇的《歡迎來到人間》同樣是一部以疾病為題材的小說,他在小說中也設計了一位“狂人”式的啟蒙者:外科大夫傅睿。也正是通過傅睿這一啟蒙者,畢飛宇揭示出今天我們社會在國民性上的某些頑疾。
PART.01
腎移植的隱喻
畢飛宇要從疾病入手來表達啟蒙主題,這是非常便利的入口,因為疾病首先所涉及的就是拯救與被拯救。由此畢飛宇走進了第一醫院,這里有各種科室,內科、外科、神經科、耳鼻喉科,等等,應對著身體的各個部位,畢飛宇卻選擇了泌尿科,因為腎移植手術就是在泌尿科,這是第一醫院的品牌。但我以為,畢飛宇的這一選擇還有更深一層的考慮。這就要說到中國人對于腎的看法了。中醫把腎看得至關重要,認為腎是人的“先天之本”,承載著人體的元氣,這是一個人生命的本錢,腎精足不足,直接決定了人的壽命長短。腎虛導致衰老,腎氣盛則長壽。中醫的典籍里就說:“養生必先養腎,養腎即養命。”有了中醫理論作基礎,就造就了中國強大的腎文化,腎成為一個包羅萬象、玄之又玄的器官,腎也成為掌控男人“性能力”的法器。腎虛讓人談虎色變,補腎則在民間廣為流行。且看看人們為補腎所開出的食物清單吧:依照吃什么補什么的原則,所有動物的腰子都在清單上面;柱狀物也受到特別青睞,蓯蓉、松茸、鐵棍山藥在清單中必不可少;還有海狗、韭菜等,都憑借中國人特別的想象力列入了食物清單。進而人們就把補腎等同于壯陽,腎虛成為男人們聞之色變的詞語。畢飛宇應該對中國人的腎文化有所了解的,不排除他選擇泌尿科就有針對腎文化的原因。腎文化所針對的是男人,從這里大概也就揣摩出畢飛宇寫這部小說的用意了,他對男性有時表現出不滿,當他要承續魯迅的國民性批判時,他的批判矛頭就直指中國男人。這樣的承續具有深化的意義。因為男人的公共身份就是社會擔當,社會也對男人有著無比重要的期許,強調男人應該具備陽剛之氣和剛毅之美。在傳統文化里,這樣的男人被稱為大丈夫,孟夫子說:“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④畢飛宇針對男人而展開國民性批判,具有強烈的現實性。他們的“腎虛”都嚴重到無法靠補腎來挽救,只能采取“腎移植”——畢飛宇便是帶著這樣的隱喻展開了小說的敘述。
在這樣的隱喻下,小說中的男人形象可想而知不會太光彩。這些男人大多是社會上的成功人士,或者是滿懷志向、勇于奮進的年輕人,在畢飛宇的筆下,這些男人都或多或少地缺乏了一個男人應有的氣質和精神。主人公傅睿作為被賦予拯救者職責的形象因而有了特別的設計,關于這一點我將放在下一節專門討論,這里專說說他的成長。傅睿的成長很順利,他有一個完滿的家庭,父親是醫院的老領導,母親是媒體人,既有權力資源,也能緊緊把握社會走向。在母親的精心調養下,傅睿完全是按社會最高標配成長起來的,他被造就為一個典型的“乖孩子”,學習一流,能夠成為醫院泌尿科的第一把刀,但他在生活上無能,只是一個“媽寶”,也是一個書呆子,他不懂得人間煙火,甚至連戀愛也是靠母親安排的相親才完成的。因此當他面對突如其來的醫患時就慌了神,整個神經都陷入迷亂之中。傅睿這一形象揭示出男子漢精神缺失的一個根本原因:社會流行的規范化、標準化教育過早扼殺了孩子的天性。郭棟是另一個重要人物,這個人物大概是畢飛宇作為傅睿的比照物而設計的。他們是同門師兄弟,都成為醫院的技術骨干,但兩人的性格舉止截然相反,傅睿若是不懂人間煙火的話,郭棟則是完全融進了人間煙火之中。兩人雖然都是周教授精心培養出來的尖端人才,但傅睿是世襲的“貴族”,郭棟則是全靠自己一路打拼過來的“草莽英雄”。郭棟出身于平民,卻能“逆襲”到精英階層,實屬不易,但他的每一點成功都要付出比傅睿多得多的血汗。郭棟擺脫不了自己底層出身的弱點,他必須拼,必須斗,“沒人鬧,沒人斗,他的豪邁就受到了抑制”。但他的妻子東君清醒地意識到,“無論郭棟多么聰明、多么能掙,他是個鄉下人,這個底子他永遠也脫不掉”,這也決定了郭棟的“吃相太貪婪了,太丑陋了”,他也想裝高雅,但他裝不了一個小時,養不了他的“浩然之氣”,這是東君對他最不滿意的地方。但郭棟也是無可奈何,他明白自己頂多是一個手藝出眾的打工仔而已,小說有一章專門寫到傅睿和郭棟兩家人一起外出旅游所發生的故事,展示了底層主體各自的心理和不動聲色的交鋒。其中有一個細節,郭棟讓自己的孩子子琪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俯臥撐,傅睿的孩子面團也爬到郭棟的背脊上,兩個孩子的重量讓郭棟起不來了,他趴在地上,氣喘吁吁地說:“面團,老丈人起不來了。”郭棟在與孩子的游戲中發出了對于階層固化的哀嘆。從郭棟這一人物身上可以看到階層固化對男子漢精神的致命摧殘。
腎移植的隱喻在老趙這個人物身上得到集中的表現。老趙是報社的領導,分管廣告,這使他有了進軍房地產的優勢,等到退休的時候,他在全國各地乃至美國都有了自己的房產。就在他享受著一個人既可以住在這里又可以住在那里的得意時,他被命運給了當頭一棒,他得了尿毒癥,最后是傅睿給他做了腎移植手術,他的命算是保住了,從此他也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過去他在家里是霸王,甚至還要動手打自己的妻子愛秋,如今顛倒了過來,他一言一行都得聽愛秋的,他的生活也嚴格地規律化,甚至都齒輪化了。保潔阿姨明理的一句話勾起了老趙的欲望,他想自作主張地生活,他從吃藥做起,不聽愛秋安排,要自己去取藥吃,但他的挑戰失敗了,他只好不顧臉面地抱著愛秋像孩子一般大哭起來,以此表達自己的后悔。吃藥這么一樁很不起眼的日常小事,畢飛宇以一種莊嚴的戲謔筆法,將其寫得風生水起,入木三分地揭露了一個男人在喪失了男人威嚴之后心有不甘的微妙心理。傅睿深夜的突然造訪,先是讓老趙緊張了一番,但隨著傅睿的一句“很好”的結論,老趙身體內部被壓抑的男性荷爾蒙又有些蠢蠢欲動了,“像水草一樣搖蕩起來”,“腹部也有了異態。這個異態就是暖,暖洋洋的”,畢飛宇不惜用這樣嫵媚的句子來形容老趙的心態,繼而又讓保潔阿姨拍了一個意味深長的馬屁,她夸老趙的樣子“都能耕田了”。耕田在民間隱語里就是指的男女性事,這也正是老趙期待腎移植手術所帶來的效果,果然,他對在他眼前做清潔工作的明理有了特別的關注,關注她翹起的臀部,還在上面拍了兩巴掌。但傅睿的第二次造訪讓他頭腦清醒了,他知道自己身體內裝著一個別人的腎,他的命由別人控制著,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傅睿的跟前,從此屈膝跪下就成了他的儀式性動作。老趙是一個符號化的人物,畢飛宇正是通過這個人物表達了他對男人的絕望,腎移植也挽回不了他們的男人本性,跪倒是他們的歸宿。畢飛宇通過老趙這個人物順帶也嘲弄了男人們對于腎功能的無限幻想,愛秋審問老趙的場面極具喜劇效果,老趙在愛秋面前低聲下氣,實在是因為腎移植給他帶來的硬度不夠呀,而愛秋更是輕蔑地對他說:“你又能硬到哪里去?”最終老趙老實了,老老實實在電腦上供奉起藥王菩薩。
老趙是做了腎移植手術的男人,而更多的男人則是走在要去腎移植的路上,如小說中的胡海。胡海的父親做了腎移植手術,他在醫院照看術后的父親,但他的關注點不在父親身上,而是在護士小蔡的“胸部相當地挺”。胡海以很嫻熟的手段就把小蔡帶到了酒店的房間,顯示了他在腎功能方面的“穩妥,綿長,不逞能”。但這位海潤公司的大老板內心并不快樂,他來到小蔡這里更像避難,他想在這里得到起死回生。胡海是那些成功人士的真實寫照,他們在商業上或專業上是成功的,而他們的腎虛癥狀集中表現在他們的精神上。郭鼎榮是另一個走在腎移植路上的男人。這位銀行的行長,是憑著自己數鈔票艱難地從底層打拼上來的,他沒有顯赫家族也沒有強硬后臺,因此知道攀附貴人的重要性,當他意識到那些能夠去做腎移植手術的人不是權貴就是大款,他就知道了必須與傅睿搞好關系,他把傅睿當成了一條走近貴人的捷徑。郭鼎榮為了攀附權貴而在傅睿面前所呈現的奴婢相,是男人腎衰竭的另一種形態。
PART.02
行動的狂人
畢飛宇選擇傅睿來擔當拯救男人的職責是有道理的,因為傅睿是一個賈寶玉式的人物,或者說,畢飛宇是有意要將傅睿設計為賈寶玉式的人物。賈寶玉雖然生活在污濁的大觀園里,卻因為他“天生麗質”,成為封建大家庭的堅定反叛者。傅睿也缺乏男人應有的陽剛之氣,是個典型的乖孩子,但從小在家教嚴明的環境下長大,反而使他游離于社會之外,身上沒有一點浮浪氣,內心沒有被污染。且看他的妻子敏鹿是怎么看傅睿的吧:“傅睿的眼睛是多么地好看哦,目光干凈,是剔透的。像玻璃,嚴格地說,像實驗室的器皿,閃亮,卻安穩,毫無喧囂。這樣的器皿上始終伴隨著這樣的標簽:小心,輕放。”傅睿不僅是一個賈寶玉式的人物,也是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狂人的再生。這是畢飛宇選擇傅睿來擔當拯救男人職責的另一個原因。
《狂人日記》中的主人公(即敘述者)是一名患有被迫害癥的病人,曾經學醫的魯迅完全是按被迫害妄想癥的言行方式來描寫這個人物的,他在小序中稱:“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⑤作品中狂人的思想和言辭確實像一個精神失常者的臆想,他有一種強烈的恐懼感,覺得周圍的人要吃他。魯迅恰是利用了迫害狂的特征,以一種反諷的手法,塑造了一位思維超前的“狂人”,并尖銳揭露了中國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這是新文化運動中最有力的一聲“吶喊”。因為魯迅是以反諷手法通過一個精神病患者發出這一聲“吶喊”,便取到了更加有力的效果。畢飛宇同樣采取了反諷的手法,同樣通過一位精神病患者來傳遞批判之聲。但顯然《歡迎來到人間》并不是簡單地學習《狂人日記》,我更愿意將其視為魯迅在畢飛宇創作中的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歡迎來到人間》的藝術構思更為豐沛,反諷只是其中的一種手法。因此,傅睿也不是直接對狂人的模仿,狂人在魯迅筆下是一個符號化和象征性的人物,但畢飛宇所塑造的傅睿具有充分的現實依據,這是一個來自生活的形象,經畢飛宇的藝術提煉,將某些方面施以夸張從而更具典型性。傅睿是一個“乖孩子”,這樣的乖孩子在現實中并不少,他們能夠輕松進入中國知識階層的高端,但他們應對復雜社會的能力卻很低。傅睿是第一醫院泌尿科的第一把刀,他的技術是過硬的。但畢飛宇專門寫到了傅睿的緊張,每一次做手術他都是緊張的,緊張自然也說明了他的認真態度,但這種緊張更加證明了他的內心并不強大,因此當他突然處在一場醫患事件的中心時,他的心理幾乎就要崩潰,他的精神變得恍惚不定,死去的田菲還是一名青春年少的中學生,田菲姣好的面容占據著他的神情。這是他精神患病的先兆。最強烈的刺激來自領導們的粗暴主張,醫院決定要將傅睿樹立為醫院的優秀的勞模,要謳歌他的先進事跡,但他“承受不了謳歌的殘暴,謳歌在蹂躪他”,于是他開始產生幻覺了,在幻覺中,他拿起桌上的煙缸,將煙缸里的煙頭和煙灰一股腦兒撒向了雷書記的腦袋。這是典型的幻覺病的癥狀。在這一點上,畢飛宇顯示出反諷的狠勁來了,這與魯迅以狂人進行反諷有相似之處,但畢飛宇完全采取了另一種敘述策略,他不是借狂人之狂來達到反諷,而是通過一個正常人如何被逼成狂人來達到反諷。畢飛宇所反諷的對象是一個缺乏擔當精神的社會現實,一個完全被格式化的、教條化的公共理念,一個失去男人本性的男人世界。而將傅睿逼成狂人的正是他的親人父母和妻子,以及他的上屬或社會權力的掌控者如雷書記、范院長、中心主任等。畢飛宇為了強化反諷的效果,他將當先進人物的情節又重復了一次。傅睿被派去參加高級培訓班,在培訓班里,他每天晚上出現夜游癥,在樓道里來回拖地,有人從樓道的監控攝像頭里發現了這一行為,匯報給中心主任,中心主任馬上有了主意:“宣傳一下吧,借他的光,中心也得宣傳我們自己。”于是在培訓中心的大會上,中心主任“盛贊傅睿、謳歌傅睿”,傅睿當時的感受是他被捆好了固定帶,推上了手術臺,中心主任、雷書記、父親老傅齊刷刷地站在他的身邊,給他做切除臉皮的手術。在這里,畢飛宇讓中心主任、雷書記和父親老傅同時出現在傅睿的幻覺中,并說他們之間是“傳承有序”的。顯而易見,畢飛宇是要暗示讀者,要把一個男人逼成狂人,這種做法歷經久遠,已是我們社會的一個傳統了。
不同于魯迅寫《狂人日記》,畢飛宇重在寫傅睿從一個乖孩子到一個患幻覺癥的狂人的思想變化的情景。這一構思也大大提升了作品的思想深度。其思想深度是通過兩個方面加以拓展的。其一是寫了傅睿的思想質變,其二是寫了傅睿的行動。
傅睿接連兩次被“謳歌”后,在心理上受到強烈震撼,這一震,就把傅睿心底長期被壓抑的男人的本性震醒了,過去,他是個乖孩子,“不爭辯,不抗拒,你安排什么他就是什么。他只管學,從不讓別人失望”。現在他有了異樣的思想,他覺察到身邊熟悉的事物不對勁,這種不對勁首先外化為一種難以忍受的瘙癢,他迫不得已只得悄悄求小蔡為他撓癢。這個撓癢的情節虧得畢飛宇想出來,這是一個非現實的情節,其象征意味也因其非現實性更為彰顯。畢飛宇似乎是想說,一個男人如果有所覺悟,會出現一種渾身瘙癢的難受狀態,但也許有一個女人來給他撓癢他的癥狀就會得以緩解。這也是大多數的男人最終不能真正覺悟的原因。傅睿卻不是這樣,他要追究“我的后背究竟出了什么問題”。于是他“陷入了漫長的自我掙扎”,他“多么希望自己的身體內部能誕生一個新自己”。他回到家,可是妻子已經不能接受一個變異了的傅睿,他又迷茫地離開家,開始了滿世界的游蕩。他在游蕩的同時也在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他會對燈光下死去的昆蟲心生憐憫,要給死去的獨角仙入殮。他發現了草坪上的一組人物雕塑,這些人物雕塑曾經排在圖書館門前的大道兩旁,他們是中外先賢,左邊是老子、孔子、屈原、司馬遷、杜甫、朱熹、王陽明、湯顯祖、蒲松齡、曹雪芹;右邊是蘇格拉底、柏拉圖、奧古斯丁、哥白尼、莎士比亞、培根、笛卡爾、康德、萊布尼茨、牛頓。因為圖書館擴建,這些雕塑被施工人員棄置在這里,其中哥白尼的雕塑還被攪拌的水泥漿覆蓋住了。覺悟后的傅睿面對這些偉大的先賢駐足停步。這段情節應該是全書反諷敘述的高光時刻。畢飛宇以這20位中外先賢,代表著人類數千年創造的輝煌文明,但畢飛宇要告訴讀者的是,現在社會已經把他們棄置在一旁了,甚至有的還被水泥覆蓋著。這才是男人們缺失陽剛之氣和擔當精神的根本原因。畢飛宇詳細描寫了傅睿面對這一場景的驚恐和傷心,其中不少細節都具有明顯的寓意性,如傅睿“他看到了哥白尼窒息的表情。哥白尼已不能呼吸了,他的瞳孔里全是求助的目光。傅睿企圖用他的手指和指甲把哥白尼的鼻孔解救出來,徒勞了”。“哥白尼被水泥淹沒了……傅睿所聽到的不是呼吸,是水泥、黃沙與石子們的抽搐。那是凝固之前的抽搐。這讓傅睿無限地難受,是那種接近于死的難受”。然而傅睿也正是在難受之中脫胎換骨般地成為了一名拯救者。
作為一名拯救者,傅睿意識到必須采取行動。畢飛宇塑造了一名行動中的狂人,這也是與《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所不一樣的地方。或者說,《狂人日記》中的狂人發現了中國歷史一直在“吃人”的秘密,并發出“救救孩子”的吶喊,但他不知道該采取什么行動才能遏止住“吃人”,最終他也只好去做“候補”了。畢飛宇則在魯迅止步的地方繼續向前走了一步,于是他所寫的傅睿開始行動了。傅睿的第一個行動就是要將哥白尼從水泥漿中搶救出來。他打電話讓郭鼎榮來幫忙,郭鼎榮帶著鐵錘和鋼鏨過來了,兩個人賣力地要把哥白尼身上的水泥漿除掉。這時候,畢飛宇又把一個反諷甩了出來。他寫郭鼎榮想在傅睿面前表現積極一些,揮起鐵錘去敲打哥白尼肩部的堆積物,沒想到他的鐵錘下去,竟讓哥白尼出現了身首分離的局面。畢飛宇煽情性地寫道:“這是一個驚人的現場,駭人的現場,石破天驚的現場,差不多也是謀殺的現場,近乎恐怖。”接下來畢飛宇繼續發揮,他讓郭鼎榮為了彌補錯失,私下找到朝霞機械廠(怎么是機械廠制作雕塑?這一點畢飛宇沒有透露)。郭鼎榮直接問老板:有沒有哥白尼?老板的回答很驚艷,他說:“不要說哥白尼,古今中外的先賢都有,就看你要誰。”郭鼎榮很得意,他沒想到這么容易就幫傅睿把事情解決了,容易到“相當于在大街上買一個西瓜”。郭鼎榮并沒有馬上告訴傅睿,他要等新的雕塑拉運到圖書館前時給傅睿一個驚喜,但傅睿會驚喜嗎?我猜想傅睿不但不會驚喜,而且還會憤怒不已。因為這分明是在以假換真!當然這也意味著傅睿的第一個行動失敗了,他憑一己之力,又怎能扭轉全社會輕視和褻瀆文明的趨勢呢?這大概也正是畢飛宇要通過這部小說所揭露的現實吧。
傅睿的第二個行動是拯救正在遭受男人侵害的小蔡。小蔡是第一醫院的護士,在傅睿的手術室工作,在醫患事件中,她勇敢地沖出去保護傅睿,自己卻被患者家屬打傷了。在傅睿的眼里,小蔡應該是名副其實的“白衣天使”了,因此當他得了莫名的瘙癢時,他第一時間會想到要讓小蔡來幫他撓癢。但他沒想到竟然在觀自在會館里看到了小蔡與一個陌生男人玩起婚禮的游戲。觀自在會館是一個成功男人聚會的場所,聚會時,男人們都攜帶上各自的女伴,這里還有一個特別的項目,為一位男人和他的女伴舉辦“婚禮”,所謂婚禮只是晚宴的別稱,是男人荷爾蒙的一種表演,因此婚禮會辦得像模像樣。當傅睿看到小蔡竟然成為了這種婚禮的角色時,他第一印象是她墮落了,他為此很痛心。他在幻覺中與小蔡面對面,他明確地對小蔡說:“你把你的生命弄臟了,你需要一次治療,治療!”他又聽到埋在草叢中的哥白尼的腦袋對他說:“你要挽救她,你是醫生。”于是傅睿決定要設法拯救小蔡。他認為小蔡是靈魂出了問題,腎移植不能解決靈魂問題,拯救靈魂必須讓患者嘔吐,“骯臟的靈魂完全可以伴隨著體內的污垢被剔除干凈”。他駕駛著帕薩特小車,載著小蔡在培訓中心的足球場上狂奔,直到車子沖出跑道,一頭扎進球場邊的小樹木,小蔡終于嘔吐了。傅睿雖然撞出了鼻血,但他特別興奮,他認為,“事實證明,小蔡的靈魂被拯救了”。傅睿決定回醫院后要建立一個全新的學科,一個拯救靈魂的新學科,它將比泌尿外科重要得多。拯救靈魂,這應該就是畢飛宇寫作這部小說的根本緣由。
PART.03
余 論
我有一點疑問,明明是男人出了問題,為什么要先去拯救女性?傅睿最初的出場有點像賈寶玉,但他并沒有像賈寶玉那樣,認為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顯然畢飛宇有著不一樣的女性觀。他更多的是從男性的立場出發去評價女性的,當然,他是力圖站在一個真正具有男子漢精神和社會擔當意識的男性立場,而不是“腎衰竭”甚至“腎移植”的男性立場。但畢竟是男性立場,就會忽略了女性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因此《歡迎來到人間》中的幾個主要女性角色多少都是作為男性的附庸出現的。敏鹿也好,東君也好,她們一方面把自己的幸福依賴于夫君事業的發達,另一方面她們也想方設法要在家庭里具有掌控權。但真正有了絕對掌控權的是老趙的妻子愛秋,因為老趙的腎徹底衰竭了。也是從這一角度,畢飛宇在小說中將女性視為男性世界的受害者,男性的問題越大,女性受害的程度也就越大。這就是為什么傅睿會在他的幻覺中出現小蔡跳江自殺的情景,因為覺悟后的傅睿認定了像胡海這樣的男人摧殘女性會相當嚴重。為什么要先去拯救女性?答案也許就在這里,在畢飛宇看來對于男性已相當悲觀,他無法為傅睿安排一個拯救男性的好辦法,那么,就先從拯救女性做起吧。
當然,畢飛宇知道問題的癥結在哪里,在一定程度上涉及今天的教育制度,因此小說中有不少篇幅涉及人物的求學經歷,以及家長們為后代的教育而操心的情景。小說中寫到,敏鹿被精神恍惚的傅睿激怒了,她決心要做一個獨立自主的女人,于是她給東君打電話,沒想到東君正在為她的才十歲的女兒訓練英語。這讓敏鹿再一次清醒了過來,原來別人早就開始為孩子們的高考做準備了,她才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她的兒子面團已經被時代拉開了好大的一段距離,她必須把面團的損失補回來,她為自己的失職號啕大哭起來。畢飛宇將真實的現實袒呈在我們的面前,他在小說中設定一代人被困在時代設置的繭房里,他們不僅不懊悔,還要設法讓下一代繼續困在這樣的繭房里。這是我們所面臨的嚴峻問題。畢飛宇看到了這一點,于是他采取魯迅的方式,讓一個患幻覺癥的狂人來喊醒國人,他甚至還讓狂人有所行動,但他也明白時代的趨勢太強大,他無法讓狂人的行動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他只能讓傅睿在幻覺中將自己包裹起來,等待著師父回來。
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最后發出“救救孩子”的吶喊。畢飛宇也在《歡迎來到人間》中有所回應,他不希望像面團、子琪這一代人仍然被他們的父母逼著走他們的老路。但他同時也相信,以后的孩子們未必會聽從長輩的話,因此他想象著傅睿一家三口來到河邊,面團必須渡過大河去對岸讀大學,他們正為沒有大橋能過河而焦急時,面團卻知道自己該怎么過河。真不知道畢飛宇為什么給這個孩子取一個面團的名字,他的性格確實像面團一樣缺乏一點男孩子的野性和強悍,但他最終并沒有成為父母手上的“面團”,他告別父母,獨自下到河邊,河水結冰了,他走上冰面,“張開了雙臂,身輕如燕”,流暢地滑向了北岸。畢飛宇以如此美好抒情的文字獻給了這位敢于挑戰寒冰的孩子,表達了他對孩子的信心和期望。◎
【注釋】
①②畢飛宇:《魯迅與“治愈”》,《文藝報》2024年5月20日。
③畢飛宇:《我們身上的“鬼”》,《小說選刊》2001年第6期。
④焦循撰:《孟子正義》上冊,中華書局,1987,第320頁。
⑤魯迅:《狂人日記》,載《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4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