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6期|蘇枕書:養一只狗
蘇枕書,江蘇南通人,熱愛植物與自然。
“天下桂姓是一家!我們血脈相連,一起認祖歸宗、重修族譜、傳承家風!”樹芬被侄子拉進一個“桂氏宗親群”,群組公告這樣寫的。點贊的動圖接踵而至,侄子圈了她的號:“歡迎三嬸嬸!”又一串咖啡玫瑰刷屏。樹芬回了個“謝謝”的動圖,合上了手機翻蓋外殼。
之前就聽振華說過,侄子近來熱衷修族譜。省城某同宗親戚已整理了word版,據說是位退休老教師,正請各支各房確認最新信息。修訂后將印刷成冊,屆時各家均可購買。現階段已群發修譜捐款倡議書,“捐500元可在分支族譜特別留名,并留全家福照;捐2000元以上者另附本人詳細經歷”。已婚女兒也可與女婿同時記名,若捐款貢獻大,女兒下一代的名字寫上去也沒問題。
侄子游說了好幾次,盛贊妹妹是名校博士、大學教授,妹夫也是大學教授,了不起,絕對應該在族譜留一筆,寫篇傳記都夠資格。樹芬和振華態度冷淡,只捐100塊,也不多說什么。過一陣侄子又來,說妹妹是我們桂家的驕傲,不需要自家掏錢,我們也要把她一家名字寫上去,大家都沾光。已婚未育的年輕一輩名字下可以留兩個兒輩空位,妹妹教授之家,應該寫上兒女的名字。
振華不理,樹芬還敷衍兩句,說沒必要寫,你妹妹忙,不好拿這種事煩她。侄子說,我就是曉得妹妹忙,才沒直接問她,而是來問伯伯嬸嬸的呀。照妹妹的才華地位,以后孩子至少應該有一個姓我們桂才對。
也不是沒跟女兒催過。讀博時不能提,一提就翻臉,難得回家過年吃飯,也能立刻離席。畢業留校做博士后,也談了男朋友,總該考慮結婚要小孩了吧?忙著出書申經費,一聽樹芬電話里提“什么時候考慮……”話還沒說完,女兒就冷冰冰說,現在不考慮,忙,你們不要老盯著我不放。博士后出站,順利找到工作,跟女婿同在北京,這下總歸安定了,還是不聽,總說忙。稍微多催一句就直接掛電話,平時只會轉發些某某青年教師工作辛苦英年早逝的新聞到家庭小群。樹芬小心翼翼說:“你這么優秀,不要那么拼了,身體最要緊——”女兒一副夏蟲不可語冰的口吻打斷她:“你們說得輕巧。我的意思是讓你們別催,再催搞不好我就要累死了,到時候也上新聞。”
話說得太難聽。她心里很不舒服,但說不過女兒,只有閉嘴,否則不知還有什么難聽的在后頭。過后振華還一直數落她,認為她沒有盡到母親的職責:“你要多勸女兒,生孩子這種事,你更方便說,這是眼下我給你的頭等任務。”他在女兒跟前多數時候裝好人。
女兒從小學習好,一路拔尖,大家很羨慕振華樹芬。樹芬早習慣了這種理所應當的優越感,總是謙虛地笑笑說我女兒自覺,我們都不管的,給她絕對的自由,反而成績能上去。人們聽到這話,笑臉多數因嫉妒而僵住,那時樹芬也沒覺得尷尬。但女兒接近三十歲,情況發生了變化。人們先是關心,你家桂馨博士還沒畢業呀,還要念幾年?啥辰光結婚?先領證再畢業也可以的呀!終于結婚了,只在女婿老家辦了一場婚禮,離得遠,這邊的親戚都沒有過去。女兒還抱怨浪費時間,絕不肯在自己家再辦一場,份子錢也不好收。
婚后第二年起,大家見到樹芬都要問一句,還沒做外婆呀?或者,要做奶奶了吧?近年時興把外婆也叫奶奶,男女平等,“外”字太難聽。起先樹芬表現出開明進步的母親應有的態度,笑說女兒有自己的打算。后來人們的語氣逐漸緊迫,還有本家親戚神秘地湊到她耳邊說悄悄話,推薦一種非常靈驗的中藥,“吃幾副調理一下,馬上見效,明年這時候你就做奶奶了”。她在電話里很隨意地當笑話講給女兒聽,女兒立刻說,這些人能不能少管閑事?她說,人家也是關心你。你不知道,現在遇到個認識的人都會問,我真是難辦……女兒冷笑,要生他們自己去生,別理他們不就完了?
樹芬二十六歲時生女兒,在那時是少見的晚育。恢復高考那年,她高中畢業沒多久,被老家公社抽調去文藝隊,辦廣播站、組織宣講隊,可以掙工分,頂替部分農活。周圍人都眼紅,因為不需要去地里吃苦。突然收到高中回校補習的通知,十里八鄉的人都浩浩蕩蕩趕考,熱鬧極了。初試順利通過,但隨后沒有通過體檢,因為周圍落榜的人很多,當時也不覺得特別遺憾。后來聽說,有可能是被冒名頂替,但無從追究,也就算了。
母親劉菊貞身體一直不太好,懷小女兒樹美時有好幾個月都住在父親廣鎮的單位宿舍,城里去醫院方便。廣鎮在水文站上班,當初親戚介紹的工作。樹芬留守老家,照顧弟弟樹宏,還有許多雞鴨和兔子。第二天上考場,前一天還得干活。菊貞覺得虧欠女兒,要她脫產復讀,沒想到接連落榜,成績一年不如一年。后來接受了正規高中教育的應屆生底子好,她完全跟不上,非常懊喪。補習班離老家二十多公里,平時住校,老朋友越來越少。很多人放棄了,也笑她,還考什么呢?不如去廠里上班。但進廠也難極了。市里的國營大廠,比如紗廠、棉紡廠,都是分配制,每個大隊幾個名額,條件異常苛刻,要么是純農戶出身,條件極苦;要么是家里有關系。鎮上只有小廠,但也需要托人,不是隨便能進。
有人找菊貞做介紹,菊貞一概回絕,對她態度極堅決,要她賭口氣。“你個子小,瘦得像蟛蜞,進廠哪做得過別人?結了婚就得生孩子,有你的苦吃。”父親廣鎮也說,什么時候又取消考試了,你再放棄。
現在樹宏仍會抱怨,說爹媽偏心,只給姐姐復讀,不給他機會。“我成績明顯比姐姐好多了,只要多考一次,現在也是大學生了。姐姐你要負責,以后我養老就靠你了。你多好,念了大學,還有退休工資。”幾十年不變的老話,理直氣壯。
樹芬從來不搭腔。父母最看重樹宏,高中接他去市里念,托人進了好學校。高一就談朋友,逛舞廳,很晚回家,廣鎮根本管不住。有一次甚至差點跟廣鎮打起來,因為不許他逃課去跳舞。高考落榜,廣鎮菊貞要他復讀,他不樂意,想進廠,要家里托人找關系,那時國營工廠的工人很吃香。樹芬又一年落榜,她一看到數學題就緊張眩暈,手都握不住筆。但樹宏已經在鎮上小皮鞋廠上班,對復讀毫無興趣。國營大廠太難去,退而求其次回了老家鎮上。班主任也勸她放棄。那個戴厚方框玳瑁眼鏡的語文老師,讓她不要耗下去了,回家把弟弟換來,男孩頭腦聰明,更有希望。后來班主任去了報社工作,仍戴厚框眼鏡,有時在學生群里轉發桂馨發表的論文,夸樹芬教女有方,一代勝一代。“我一直覺得你特別有韌性,一定會成功。”順便夸她。
那時大家提起樹芬總說,怕是錢都打了水漂,年紀再大就嫁不出去了。也有人揶揄,人家以后是大學生!有高中同學家里看上了她,說只要她肯做兒媳婦,就能把她安排進鎮上的繡花廠。她去廠里看過,一間小民房,每人一張繡繃,挨著玻璃窗邊借天光,窗外是棕櫚樹蒲扇般的碧葉,簌簌掃著淺綠色的玻璃。一般是繡枕套,熟練工會繡被面。新手有師傅教,她也學了半天,繡了一小塊手帕,白棉布邊角一簇紅白淡紫的月季花。高中同學身材瘦高,嘴有一點齙,總是下意識用嘴唇包緊牙齒,說話也盡量壓低聲音,不愿露齒似的。
他喜歡樹芬,樹芬也不討厭他。一針一針戳白棉布時,想的是如果進了繡花廠,大概馬上就要結婚,明年就要生孩子了,孩子嘴會不會齙?從小注意應該也能避免。思緒紛亂之際,突然聽到有人喊,陶樹芬,你媽媽來找你了!她一驚,菊貞就在門口抱著胳膊站著,冷冷地要她趕緊回家復習。高中同學不敢留她,只是潦草地道了別。不久聽說,他和另一位同班同學訂了婚,后來也忘記留心,他們孩子的嘴是不是齙。
她從小就不敢違抗母親,怕母親失望。母親對高考非常執著,也好面子,已經復讀了這么久,現在放棄,前幾年的努力都打了水漂,要被人笑死,不如拼命一雪前恥。樹芬甚至想過死,頭腦昏昏地來到大河上的水泥橋中央,灰暗流水滔滔而去;突然回過神,嚇得趕緊后退。決不能死,那樣別人說的話更難聽,母親要恨透她。她不能確信死后的世界到底是一切清零還是有傳說中的地獄,她怕萬一是后者。
女兒小時候就說:“媽媽最怕外婆,我不怕。”那時她去南京進修,碰巧老家修房子,只好把女兒托給菊貞,也就一個多禮拜。她帶了大包小包到娘家,還沒開口就被菊貞喝道:“寵上天了。”不過菊貞把桂馨照顧得很好,遇到鄰居都會笑說:“小芬家的。”桂馨感冒,菊貞喂她吃藥,怎么都不順手。菊貞一手捏她鼻子,一手拿勺撬她牙關。威嚇無效,桂馨絕不屈服,大叫:“過幾天媽媽就接我回家了!”菊貞住了手,好言好語哄她。日后逢人就說小芬家的馨馨厲害得不得了。菊貞對樹宏的女兒蕾蕾就不客氣,那是孫女,自家人,可以嚴加管教。陶蕾從小就不喜歡表姐,奶奶最喜歡拿表姐和自己比較,她永遠是丫鬟。小姑姑樹美說話動聽,勸過她:“你是我們陶家唯一的孫女,奶奶最喜歡你。你馨馨姐是外人,所以才夸她。”陶蕾仍不能服氣。不過她在外面也不討厭提起表姐,因為有一個優秀的表姐很長面子。
桂馨和外婆始終不太親近,菊貞規矩多,就算對人家人的外孫女已極盡禮遇,在桂馨看來還是太嚴厲。桂馨的祖母戴淑賢是出了名的好脾氣,非常寵她。親戚間用小排行稱呼淑賢,四媽,四嬸嬸,四奶奶。淑賢對所有人都笑瞇瞇,甚至有點討好的味道。桂馨幼時不知聽什么親戚說過,四媽做姑娘的辰光親眼看過自己爹被打死,膽子特別小。她娘當時就瘋了。所以四媽對誰都一副笑臉。桂馨曾向母親求證,奶奶的爸爸怎么被打死的?樹芬訝異女兒怎么知道這些,只是簡潔地說,被日本鬼子打死的。桂馨驚駭,腦中浮現出電視劇里常見的殘暴場面,做過好幾次噩夢,自己在油菜花地里拼命逃,鬼子緊追其后,平原無處可藏,還是響起了槍聲;代入了祖母的視角。
戴淑賢1928年生,上面有三個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各一個。桂馨喊祖母的弟弟舅爹爹,是小學教導主任,沉默威嚴的矮個老人,七十歲出頭就得病去世了。祖母的姐姐妹妹們,桂馨都按排行喊姨奶奶。小姨奶奶家住得不遠,走動最多。淑賢的大襟布衫都是妹妹淑惠裁剪。有時淑惠早飯后就過來坐坐,和四姐姐聊會兒天,就開始做衣服。一大塊布平鋪在大方桌上,夏天是素白或月白,春秋是靛藍,對折,再對折,剪出形狀,燙邊,做盤扣。一天工夫就完成,淑賢只是在邊上幫忙遞尺子或剪刀。大家都說四媽菜燒得不好吃,衣服鞋子也不會做。
桂馨小時候和祖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很多,父母工作忙。祖父已退休,教她臨帖,寫得好的就在邊上畫個圈。淑賢在邊上做點針線,有時也幫她磨墨,含笑看她提筆練習。有一回她也讓祖母寫字,祖母推讓了一陣,最后懸腕在硯臺蓋背面寫了“桂馨”,秀氣的兩個小字。桂馨很意外,以為祖母是完全的舊式婦女,不識字。墨跡漸漸在硯石上隱去,祖母無論如何都不肯在紙上寫字。
樹芬覺得淑賢比菊貞更好相處,她們之間最嚴重的矛盾無非是以前管教桂馨時,淑賢常常護短。桂馨初中畢業后,才和父母搬到市區的新家,開始了一家三口的生活。樹芬和振華當然喜歡小家庭的自由,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只有桂馨不習慣,她出生以來的世界就是一家五口。
回老家過七月半,路過鎮上的市場,振華停了車去點心鋪買小籠包。樹芬獨自去攤鋪,一圈轉下來,買了熟大腸、豬肝、豆腐、醬鴨、鯽魚、茭白、蓮藕、絲瓜、扁豆、芋頭,今天振華的妹妹振英要來。又在橋頭小店買了燒經的黃紙、冥幣,疊好的金銀箔元寶。侄子中午也來給祖父母磕頭、燒紙,午飯叫他父母一起來吃。樹芬做了炒藕片、茭白炒肉絲、紅燒鯽魚、芋頭扁豆燉肉、絲瓜燒蛋湯。侄子又提起家譜,說給妹妹還空著子女名與傳記的位子。振華很不贊成,什么傳記,年紀輕輕,不作興。侄子笑,妹妹是我們家學問最好的,寫上去光宗耀祖。他下午請了半天假,不去上工,因此陪振華喝了點啤酒,臉頰與鼻頭已經紅了,很懷戀的樣子:“妹妹啥時候回來?好長時間不見面了。”
起先樹芬只聽桂馨說最近有點不舒服,跑了幾趟醫院。她自然擔心,問醫生怎么說,一定要好好檢查。問得多了,桂馨不耐煩似的,突然告訴她,胎停了,11周,做了稽留流產,住了幾天院。語氣十分冷淡。樹芬耳內轟然一聲巨響,想起不久前剛催過女兒要孩子,還為女兒暴躁的語氣傷過心。但桂馨顯然不想聽到母親的勸慰,很肯定地總結說“已經沒事了”。樹芬說想去北京照顧女兒幾天,立刻就要動身。小月子也要坐好,她當初就請假臥床過一周。但桂馨拒絕,似乎很反感“小月子”這個詞,只說不用麻煩跑遠路,自己也分不出精力。
“不要你分什么精力,我就是去照顧你的。一定好好請假休息幾天,可能太累了……”
“休息過了,不是因為累。”桂馨打斷她,“這種情況很常見,不是我的責任。”樹芬還沒來得及辯解“我沒有說是你的責任”,就聽女兒很肯定地說:“好了,真的不用你來,不是跟你客氣。”
掛斷電話,樹芬想起當年自己懷孕沒多久,剛好回娘家,便跟母親提起,菊貞厲聲制止,命她不要說出口。一種迷信,胎兒沒有進入穩定期,不能輕易說出來。菊貞的訓誡很刻薄:“還沒到三個月,就到處說,以后要是保不住,不是讓人笑死了。”樹芬聽來極刺耳,從此如履薄冰,直到平安分娩才勉強松口氣。桂馨之前沒透露一點懷孕的消息,是因為跟自己疏遠,還是因為也恪守這種迷信?女兒不是那種愿意跟母親分享一切心事的類型。樹芬此前一直擔心女兒不喜歡孩子,過度專注工作,因為女兒一聽催生就發火。她不知道,這次是女兒有意準備所得,只是失去不在預料之中。
終于拿到長聘,也過了三十五歲,桂馨突然覺得或許可以要個孩子,甚至內心有某種強烈的渴望,像失水失肥的植物突然努力開花,秋后的昆蟲趕在寒冬到來前拼命產卵。丈夫章越事后感慨過一次,“要是不去廣東開會就好了”。桂馨認為伴侶將失去孩子的責任歸到自己頭上,毫不客氣地斥責他。章越先也不吭聲,后來忍不住說:“你別把力氣花在跟我吵架上,先好好休息,再怎么吵孩子也不會回來了。”少不了大吵一場,章越很怕,盡量不惹桂馨。他不說話,她更暴躁,安靜下來情緒又極低落。她原以為只是身體排出一塊小小的沒有生命的血肉而已。
是荷爾蒙的影響,她勸告自己,但理智完全失效。醫生說她恢復得很好,夫婦染色體檢查結果也無異常。超過三十五歲妊娠,早期流產的風險會逐漸變高,一切只是概率問題。堅持健身,保持愉快心情,一定會迎來健康的寶寶。她沒有健身的習慣,健身可能延長的生命與健身所花的時間差不多相抵——有學者如此宣稱,所以不需要特別花時間健身。她也不知心情如何才能愉快,巨大的喪失感令她震驚,在路上看到陌生的幼兒也會發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
桂馨是讀博時談的戀愛,章越高兩屆,家里條件不錯。婚禮排場很大,那時桂馨博士剛畢業,章越也找到了教職。房子是兩家一起買,他家出大頭。振華好面子,給女兒準備了豐厚的嫁妝和禮金。若不是女兒極力制止,他可能還要按故鄉風俗準備暄滿新棉花的紅綠彩緞被子。盡管女兒脾氣很壞,一開始對婚禮就很沒耐心,但還是按婆家的安排完成了所有節目,一身金線織繡的新娘盛裝、滿頭珠翠地被女婿從車內抱出來,接受人們的歡呼和爆竹聲的洗禮,也老老實實給公婆鞠躬敬茶,在眾人注視下輕聲改口喊了爸媽。
章越父母聽說了桂馨的流產,是章越不小心提及,他也很失落。他媽媽坐不住,隔天就搭高鐵來了北京。桂馨家房子不大,章越媽媽利索地收拾了半天,廚房浴室擦得锃亮,又買菜做飯,專挑滋補養氣的食物。傍晚桂馨下班回家,已聽說婆婆不打招呼即來。剛進門婆婆就上前扶她,怪她怎么不多休息幾天,又上下端詳她,說她瘦了,氣色不好,一定要好好補補。等章越到家,桌上已擺好湯菜,海帶排骨湯、紅棗燉鴿子之類。鴿子是章越媽媽從家里買了冷凍好帶來,她抱怨北京菜市場鯽魚不好,早知道也從家里帶好了。又問他們平時都去哪里買菜,看廚房的樣子就知道不怎么開伙,叮囑說再忙也不能天天吃食堂。她給桂馨盛了一碗鴿子湯,又拆了一只鴿子腿放到桂馨碗里,說鴿子比雞更補。桂馨從未吃過鴿子,一聞氣味幾乎要吐。她看看章越,示意他吃掉那碗鴿子湯。章越在母親面前換了個人似的,格外乖巧孝順,忙著給母親布菜,又貼心地關照妻子多吃。章越媽媽心疼極了,說孩子們都瘦了,怪他們平時不好好吃飯。“當初找個離家近點的學校就好了,我也好給你們燒菜做飯。”桂馨勉強吃了些排骨,鴿子放在一邊,看都不想看。章越媽媽勸了好幾次,章越終于說:“媽,她不吃鴿子,你隨她去吧。”“當藥吃也要吃下去呀!對身體好的。”章越媽媽非常可惜,只好由兒子吃掉了鴿子湯。
家里地方狹窄,晚上章越媽媽睡客廳的沙發。桂馨覺得很不自在,提出自己和章越睡客廳,讓婆婆睡臥室。章越媽媽當然不同意,執意在沙發上躺好,表示這里足夠舒服。桂馨回臥室躺下,背身在微信上質問丈夫為什么多事讓婆婆來,又為什么把事情告訴他們。章越很無辜,翻身在她耳邊小聲說:“沒想到媽一定要來。”桂馨推開他:“我媽媽也要來,被我攔住了。你怎么就不能攔住你媽媽?”章越又貼上來:“她來也是為了照顧你。”
每天,婆婆變著法子燉湯燒菜,又催桂馨去看中醫。她下班越來越晚,婆婆著急,跟樹芬打微信電話,傾訴自己的憂慮與關切,讓樹芬多勸勸女兒,不要那么拼。樹芬自然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擔心女兒不愉快,婆婆到底沒有媽媽好相處;不由后悔自己沒有堅持過去,她是百般順從女兒的意思,卻沒想到親家先去了。
一日起來,桂馨泡咖啡,機器一陣鈍叫,升起久違的溫暖香氣。還沒喝到嘴,章越媽媽就驚道,現在怎么能喝咖啡?又說咖啡性寒,備孕時絕對不能喝。桂馨若無其事地倒了一杯,徑往電腦跟前坐下。婆婆在后面苦勸,又不敢話說得太重。章越也勸她:“要不最近就別喝咖啡了?省得媽擔心。”桂馨道:“醫生也說現在可以喝,有什么好擔心的?”他皺眉:“不也有醫生說平時最好避免攝入咖啡因么?不能專挑你自己愛聽的話信。”咖啡的危害寧可信其有,她無法證明其“無”,畢竟自己剛剛經歷了不可知的失敗,還好婆婆沒有當她面疑心她從前喝咖啡的習慣和流產之間的聯系。
到底去看了中醫,章越朋友介紹的大夫,一號難求。候診室坐滿了全國各地來的女人,大多臉色愁苦,偶爾也有扶腰挺腹緩緩挪步的,不知是不是要保胎。有人直接在過道里煎藥,蹲踞在小風爐跟前。章越媽媽一定要陪著來,有了位子也硬讓媳婦坐。桂馨推讓了好一陣,被婆婆摁在座位上。周圍女人看看她們。
大夫慈眉善目,穿一件松松的本白對襟褂子,帶點南方口音,看不出年紀。診脈前先問桂馨八字,輸入電腦,對著結果沉吟了一會兒。章越媽媽很好奇,問有什么要緊。大夫只笑笑說沒事,先看命理再治病,大家都這樣。章越媽媽忙問命理怎么說,大夫微笑說都很好,再不透露半句,便開始為桂馨搭脈。桂馨一向不大信中醫,外祖父陶廣鎮當初生病,也沒少吃中藥,最后肝和腎都壞了。沒有人提,因為沒有人敢于一開始就拒絕嘗試,只道沒有醫緣。看中醫最要緊是緣分,怪只怪無緣遇到好醫生。
不等大夫發問,章越媽媽就交代起這次小產。一個多月前的事,吃了藥,也做了清宮手術,一直食療調理,還是不放心,不知還有什么沒調理過來的,一定請大夫幫忙看看,開幾副藥。大夫已搭完脈,不慌不忙說,身體沒有大問題,氣血稍有虛弱,吃藥之外還可以試試練八段錦,早睡早起,頤養心神。章越媽媽仍不放心,問什么時候可以再要孩子,還有沒有什么要注意的。大夫微笑道:“這次月經結束后就可以同房,您不用太擔心,順其自然就好。”
一時開了藥方,章越媽媽千恩萬謝。大夫建議去同仁堂抄方抓藥,桂馨給婆婆叫了車,讓她先回去,自己則另外打車去同仁堂。忙碌大半天,等取完藥回家已是黃昏。章越媽媽做齊飯菜,只等章越到家開飯。一時后悔讓桂馨自己去抓藥,折騰太久,應該讓章越去;一時又道盡早抓回來盡早開始吃也好,已從菜市場買回砂鍋藥罐,晚上就開始煎。
桂馨夫婦不會煎藥,還是章越媽媽動手。光是苦也沒什么,加了補血的阿膠,一股熱烘烘的腥氣,桂馨直想吐。章越媽媽勸:“良藥苦口,越難吃越要吃,吃了就好了。這不是同仁堂抓的藥嗎?同仁堂最好了呀,趁熱趕緊喝。放涼了更難喝。”勉強喝了兩口,想到“不信不醫”,她既不信,喝這個又有什么意義?果真準備好繼續要孩子了嗎?這樣的喪失自己還能再承受一次嗎?莫不是上天也知道自己心意不堅,早早收回了孩子?一時心煩意亂,居然把喝下去的都嘔了出來。章越見她這般,說要么今天就算了。章越媽媽不滿:“你知道什么。藥哪有不難吃的?這是為你們好。”又勸桂馨多漱會兒口,硬哄她把剩下的藥都喝了。次日早起,用平板電腦搜了八段錦的視頻,拉桂馨一起做。此外諸如不要生吃水果、不要久坐、睡前泡腳等養生妙法,也都逐一監督桂馨實踐。
很少有人知道桂馨近況,職場上最忌諱這些。早有準備評正高的同事當面問她“你家章老師也不想要孩子呀?”,又推心置腹道:“孩子越早要越好,不然身體真受不了。”桂馨從小在競爭激烈的好學生圈子里混,自然聽出這話的意思,對方是希望她被生育絆住幾年。桂馨擔心身上有藥味,出門前反復漱口,香水不能噴,早被婆婆收了起來。如此同在屋檐下生活了兩三周,藥已吃完,八段錦已練熟,章越媽媽覺得不必再打擾小夫妻生活,百般叮囑一番,搭高鐵回家去了。少不得跟樹芬通話,細述兒女情形,大夫如何說,如何遵囑服藥,一切不必擔心。樹芬感激不盡,章越媽媽笑說:“你跟我客氣什么,都是自己孩子,只盼他們快點有好消息。”
但長輩們渴望的好消息遲遲不來,章越媽媽差點又來北京照料他們生活。老家也有治不孕不育的名醫,打算春節就帶她去拜訪,豈料桂馨堅決不去章家過年,連自己家也不回。章越做出巨大讓步,說要不先去你家過年,之后再去我家。桂馨說要回你自己回去,我兩邊都不回,很公平。章越說,哪有這種事?你越來越不講理了。桂馨也不爭吵,打定主意不動身。章越無可奈何,怕獨自回家不好交代,干脆也不回,只說票不好買。兩邊父母互相快遞了年貨,又打了幾通電話,章越媽媽認為桂馨可能在早期保胎,不回來也是對的。樹芬跟桂馨電話,自然不敢多問,過年忌諱總是更多些,只寬慰說過年不回家也沒什么,路上人多。
年節的北京街道通暢,小區清凈。桂馨自有許多事要忙,申請社科經費,寫論文,完善書稿。前一陣因為總去醫院,耽誤不少。章越見妻子如此,只覺寒心,又覺得她太不給自己面子。她一直這么自私,天塌下來都不忘自己的事。他比她早入行,業績也多點,自然不覺得有什么競爭感。但她顯然不是老師輩常見的賢良淑德的師母型學者,甘心為他付出。她學生時代就特別拼命,除了寫論文沒有什么愛好。他一直很想要孩子,同齡人不少都做了父親,固然很多人都沒找同行做另一半,學術圈外的妻子有更多時間顧家。也談不上后悔,他一直向往老師輩的學術伉儷,希望自己的孩子生在學術氛圍濃郁的家庭。
但桂馨自那之后就不再提孩子的事,對他格外冷淡。他積極陪她練八段錦,想和她一起出門跑步,都被她拒絕。有一天忽而知道,她居然通過了日本學術振興會海外學者的訪問項目,還是朋友跟他說,恭喜你家桂老師。
訪問項目的申請時間在前一年夏秋之間,推想起來正是他們備孕的時候。她讓他嚴格保密,他本來也不會跟誰說這些私事。她去醫院做各項檢查,補牙,打風疹疫苗,吃葉酸片。他戒煙禁酒,鍛煉身體。她仔細研讀備孕資料,晨起記錄體溫,檢查排卵試紙,以嚴肅的態度知會他時機已到。而與此同時,她居然在申請出國訪學。那么多繁瑣的申請文件,她一聲不響。她真的想要孩子嗎?他越想越難以忍受,心想看她什么時候說,她卻很沉得住氣。他只得挑明,問她打算瞞到什么時候。她淡淡一笑:“沒有要瞞著你,正準備跟你說呢。”章越諷刺:“結果出來好幾天了吧?這種大好消息,你也不愿意第一時間跟我分享?”她道:“我也沒想到就通過了。”章越冷笑:“難道你舍得放棄不去?有了這個回來馬上能評職稱了吧?”她反問:“換你你會放棄么?”
她評正高的業績已足夠,只差海外經驗,不像他讀博時去美國交換過一年。他不氣她即將去海外訪學兩年,反正日本不遠,他也時不時去開會。他氣她不聲不響,什么都不跟他商量。好幾年前他也申請過學術振興會的訪學項目,請相熟的日本老師寫了繁雜的推薦資料,結果落選。她怎么就順利通過了?很難說沒有一點微妙的不滿,當然也不是嫉妒。他怎么可能嫉妒她,她有什么值得嫉妒的?他只是覺得日本學術圈不過如此。那位幫她寫材料、接收她做訪問學者的日本老師他也認識,桂馨不可能和那老師有什么特殊的關系,就是她運氣格外好罷了。他忽而問:“如果那個孩子沒有掉,你怎么辦?到時候你把剛出生的孩子丟家里出去,還是說一開始壓根就不想要孩子?”
她不再說話。她只是按部就班做分內的事,倘若反過來,是他在孩子出生不久要出國,他不照樣也會去嗎?她事先不說,只是覺得他會勸止,況且哪知道會通過?萬一真是趕上孕期或哺乳期,也可以申請推遲項目。她懶得解釋,沒有什么需要自證。
他也相信她失去胚胎的痛苦不假,想要孩子的愿望應該也真,不該刺激她。他們的客廳兼作書房,中間一排書架起到屏風的作用,兩邊各有一張書桌,互不打擾。她是在家里寫的申請書還是在辦公室?他從來沒想過去翻她的書桌。
在婚姻里,章越沒有做什么錯事。既沒有出軌女學生,也沒有不尊重桂馨的事業。他向往完滿和睦的家庭生活,自認為非常理解女性困境。他只不過譴責了幾句桂馨自私,在氣頭上說“要不離婚吧”,沒想到桂馨居然說:“還好我們沒有孩子,要離婚很容易。房子我們家也出了首付,你把那部分現金還給我就行,加上我一起還的那部分貸款。”沒多久真的給他微信發了一個數額,還附上計算式。
如此冷血,說出去都沒人信,的確是她一貫的作風。他甚至疑心她是不是有了外遇,無論西醫中醫都早說過他們可以繼續要孩子,但那之后她始終不愿與他親近。憋不住翻了她的微信,心想若發現了什么一定要錄屏保留證據,他可以整理成論文格式的控訴文,pdf文檔發給她的領導,這樣她肯定出不了國,但一無所獲。她發現他疑神疑鬼,難以置信,又不免爆發爭吵。開學后非常忙碌,吵架也奢侈。她在家也總戴著耳機,偶然瞥見她手機上開著一檔日語新聞節目,有時還對著B站日語新聞視頻練聽寫。她熱愛學習,有足夠的毅力應對難關,但對他不是。
聽說桂馨要去日本兩年,家長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振華覺得非常對不起章家,哪有拋下丈夫獨自出國這么久的道理?讓樹芬去問桂馨到底怎么回事,章越能不能一起去。樹芬當然問不出什么,問多了女兒又要發火。
這年夏天,樹芬、振華和老同學去青海湖旅游。歸途特意從西寧飛北京,想見女兒一面。此前樹芬夫婦從未去過女兒家,地方小,不好意思打擾小夫妻。他們自己訂了兩個晚上的酒店,打算順便逛逛北京。去女兒家也像客人,只吃了一頓飯,還是樹芬做的。樹芬比振華退休早,之前桂馨請她來北京家里小住,樹芬都拒絕,只說以后你有了孩子我一定去幫忙。這次見面,振華仔細看了女兒家的房子,感嘆道,等以后你們孩子大了,得換更大的房子,我幫你們存著錢。
直接跳到“孩子大了”的環節,光是嘴上說說就覺得一切很有希望。桂馨笑笑。她陪父母逛了兩天,天安門、故宮、雍和宮、北海、頤和園,天熱人多,長城就不去了,樹芬怕熱,興趣也不大。章越剛好要開會,沒空同行,一家三口說話更隨便些。他們在北海租了一只電瓶船,在湖上蕩漾著休憩。這場景在他們而言,二三十年不曾有過。桂馨從小只在學習,樹芬振華則忙著工作,過多的娛樂令人緊張。樂極生悲,好景不長,不知他們從哪里接受了這樣的教育,盡量小心謹慎地生活。桂馨給父母拍了不少照片,尤其愿意給樹芬拍,夸她連衣裙好看。振華也給樹芬和桂馨拍,拍完后樹芬一張張確認,認為不好的當場就要刪掉重拍。
有好幾個瞬間,樹芬都想起桂馨小時候,一家三口去本地公園玩;也去過南京,在玄武湖劃過船。桂馨不喜歡走路,去哪兒都要振華一直抱著,放到地上就大哭。年輕父母非常狼狽,回想起來卻很甜蜜。現在桂馨比那時的他們年紀都大了。樹芬想說好幾次,“要是你也有孩子該多好,就這樣一家三口出來玩”,但怕惹女兒不快,吞下了這些話。
振華對路上遇到的任何一個陌生人家的兒童或嬰兒都流露出絕大的善意,含笑望著那些小小的臉,戀戀不舍。幾年前就出現這種端倪,振華突然無比享受被叫“爺爺”,總愛設想桂馨有了孩子后的情形。終于在一個他認為氣氛恰到好處的時刻,三人在餐館里吹著空調等上菜,他非常誠懇地對女兒說出醞釀已久的話:“你們還年輕,多努力,趁放暑假集中時間攻堅克難。能不能暫時不去日本?工作可以放一放,身體就等不起了。你足夠優秀了,不要太拼命。你要是有了孩子,我們對章越爸媽也好交代了。他們家不知多少高興,我們就更不用說了。”
樹芬很緊張,擔心女兒翻臉。她雙手握住茶杯,仿佛隨時準備起身控制場面。不料桂馨卻很平靜,客氣地對剛送來菜的服務員說“謝謝”,又給樹芬振華遞了盤子筷子。樹芬和振華都等著她回應,哪怕是反駁。但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讓他們吃菜,問他們味道是不是還可以。那幾年北京開了不少精致的云南菜館,她說這家店她常來,她很喜歡。
一個月后,桂馨動身去了日本。單位對她的兩年訪學項目很有意見,按學院一般規定,青年教師去海外至多訪學一年。章越送她到機場,她早早取了登機牌過安檢,他坐機場快線去學校。她沒有抽中日本研究所給海外學者準備的宿舍,訪學的人太多,需要抽簽決定。一位在日本留學的師妹教她用租房網站找到了合適的房子,可以信用卡支付,一切都很順利。
樹芬接到妹妹樹美的電話,語氣很急迫,媽又骨折了,晚上起床跌了一個跟頭。鄰居早上去串門發現了,已經幫忙送到了醫院。
前幾年,菊貞在自家門口避讓一輛開得太快的摩托車,不小心跌坐在地,髖骨骨折。附近沒有監控,就算捉住了開摩托車的人也沒用,人家不算肇事,是菊貞自己跌的。多年前廣鎮生病,眼看沒有希望,他把樹芬樹美叫到病床前,有事交代。廣鎮單位有一套房,一百多平方,地段不錯,他已辦好過戶手續,在菊貞名下。希望兒女好好孝順菊貞,等菊貞百年后,再賣房平分。菊貞喝止,不許他講這些細節。廣鎮想口授樹芬寫張遺囑,菊貞也不同意,坐在床前掉眼淚。樹芬樹美也跟著落淚,不讓爸爸說不吉利的話。
廣鎮的去世很突然,上午還好好的,中午突然喘不過氣。醫生護士沖進來常規搶救,不久宣告死亡時刻,為廣鎮撤去儀器和管子,蒙好白布。葬禮結束后,菊貞執意回老家生活,命樹美把城里房子租了出去。樹美曾勸菊貞住在城里,大家離得近,去醫院也方便。菊貞只說不要你多管。又過幾年,菊貞突然召集兒女,說要開家庭會議。事先一點口風不露,到了才知道,菊貞已決定把房子過戶給樹宏,要求兩個女兒當天去公證處簽自愿放棄房屋產權承諾書。樹美說,不用這么著急吧。菊貞厲聲道,房子是我的,我自己拿主意。
后來樹芬樹美都后悔,當時應該再勸勸媽,我們太聽話了;媽一發火,就乖乖簽字,也沒讓弟弟簽個贍養老人承諾書。樹芬道,當時不也提過嗎?媽立刻哭了,說以后死也不要我們管,讓我們少擔心,不會麻煩我們。樹宏還賭咒發誓說一定好好照顧媽,結果呢?
親戚們也說菊貞精明一世,這招實在走錯。財產交代得太早,指望兒子大發良心養自己,根本靠不住。房子就應該攥在自己手里,兒子還會稍微巴結點。樹宏平時在外地做生意,女兒蕾蕾和女婿已在另一座城市安家。上次菊貞骨折,樹宏只說自己生意忙,老婆在幫蕾蕾帶孩子。樹芬讓他為母親請護工,菊貞堅決不要。樹宏很委屈,是媽自家不要呀!樹芬只好負責照顧了大半個月,反正她剛退休。樹美氣不過,說媽就是舍不得讓弟弟出錢。樹芬安慰,算了,也沒什么。
母親對她有恩,當初容許她一再復讀,她理應報恩。何況她是長女,生來注定要多付出。戴淑賢有三兒一女,晚年臥病在床也都指望唯一的女兒振英。振華父親去世前析產,亦沒有振英的那份。樹芬私下問振華,你爸爸沒有悄悄給振英留點?一向那么疼她。振華道,哪能留,另外兩家還不鬧翻天?你們家不也沒給你們姊妹留?女兒到底是人家人。
年紀大了最怕摔跤,眼看要入冬,更難熬。菊貞鎖骨骨折,只能保守治療。住院幾天依舊是樹芬照顧,出院后還要回家靜養。振華建議,不如接你媽來我們家住一陣。但菊貞堅決不同意,大概不好意思住在女婿家。樹芬樹美也研究過市里口碑不錯的養老院,當然不敢跟菊貞提。不少老人對養老院很忌諱,仿佛只有被兒女拋棄才落到這么悲慘的地步,進了養老院等于坐牢,只能等死。樹宏仍是老話,生意忙,老婆幫蕾蕾帶孩子,走不開。樹美離退休還早,要上班,雙休日抽空回老家看一眼已是極孝順。子女三人互通電話,討論如何照顧母親。樹芬樹美統一戰線,要樹宏請保姆,不需要住家,白天過去照顧三餐就行。樹宏不松口,只說媽不喜歡家里有外人。樹美不敢對哥哥說重話,慫恿樹芬出面溝通,勉強談妥,樹宏出錢請保姆,樹芬樹美有空回老家探望。
誰知菊貞一聽說要請保姆,又哭起來,說自己命苦,養兒女沒用,臨了還要把自己交給外人。她年過八旬,除了身體衰老,頭腦不昏,精神仍健。連樹宏都怕她哭,左鄰右舍聽到不好。樹芬只好暫時回老家,給菊貞做飯、擦身、洗頭。菊貞生氣不要,飯端到床前也摔手不吃,只說“不要你管”,險些打翻碗筷。樹芬想起女兒說過她:“你都六十多歲了,怎么還怕外婆?”若女兒知道她眼下的處境,不知怎么評論。她極少跟女兒說這些家事,怕聽女兒的刻薄話,也怕女兒為她擔心。當初房子過戶的事也是過了幾年才不小心讓女兒知道,女兒從未覬覦過外婆家的財產,只是為她抱不平,說外婆只知道剝削你,什么都給了舅舅,養老還是要找你。她告訴女兒自己很感恩,沒有怨言:“要不是你外婆讓我考試,我不會有現在的生活,也不會遇到你爸爸,更不會有你。”
“遇到我爸爸、有我,很重要嗎?換個男人結婚,也會有孩子。”桂馨不贊同,“不過反正是你自己的事。”
“換個人,那就不是你了呀。”樹芬道。
“你還是會有孩子,那個孩子還是會感覺到自我,那就是‘我’。”桂馨從小就想過“我”從何處來,一場不可選擇的降臨。她希望母親更快樂些。
菊貞哭了一陣,到底愿意坐起來吃了一點飯菜,又順從地由樹芬為她清洗頭發和身體。天氣很好,樹芬里里外外洗衣服、曬被子,把夠吃幾天的飯菜放進冰箱。收拾妥當后,即要趕公交回家。樹芬回家要坐近一個小時的公交,她不會開車。有時振華開車送她來,但振華對菊貞也比較冷淡,尤其是分房事件之后。臨別時,菊貞忽而戀戀地拉住了大女兒的手,笑問她什么時候再來。樹芬僵持了一會兒,輕輕掙開母親干瘦如皺紙的手,又覺心軟,反握了握母親的手,又撫了撫她的頭發。
蕾蕾久違地跟樹芬打電話,姑媽姑媽叫得非常親熱,拉家常,說兒子越來越調皮,不聽話。樹芬說,孩子小時候就是這樣,會越來越懂事。幾年前樹宏賣掉了菊貞過戶的房子,為蕾蕾置換大房子貢獻了不小的力量。蕾蕾又問奶奶近來好不好,話鋒忽而一轉:“姑媽,我也不知道這話說出來合不合適。姑媽現在退休了,馨馨姐又沒生孩子,姑媽也沒什么事要忙,不像我爸爸媽媽,能不能請姑媽多照顧照顧奶奶?馨馨姐住北京,離家遠,以后姑媽姑父年紀大了,有什么事可以靠我的。”
一席話令樹芬措手不及。她張口結舌,掛了電話才回味出生氣,轉述給振華,憤憤道:“我還能指望她?”振華道:“有句話嘛倒說得不錯,要是馨馨有孩子,你就可以躲到北京去帶孩子,你弟弟也不好意思叫你照顧媽了。”
這段插曲過后少不得又被拿來當作勸桂馨快點生孩子的材料。元旦章越計劃去日本,春節桂馨要回北京,機會很多。桂馨反道:“養孩子有什么用?看看舅舅,或者看看我,我不能讓你們滿意,還不如養只狗。”這是好幾年前,振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設,出面催女兒早點生育,反遭搶白,氣急了說過的:“早知道你這么不聽話,當初不如養只狗。”
桂馨隨后給表妹陶蕾留言,翻出了房子的舊事,告訴她應該由她父親負擔外祖母養老的責任。“我媽媽退休了,不要帶孩子,是她自己的福氣,也是我格外愛惜她。就算我有孩子,也不會麻煩她,我自己想辦法。你們別想剝削她。我住得再遠,以后父母養老的事,也不可能不管,更不會勞煩到你。”完整漂亮的一大段話。陶蕾當下無言,很快截圖發到家族群里,說姐姐太厲害了,自己嚇得不敢說話,誰要剝削姑媽了,姐姐怎么這么說話?
樹芬急壞了,怪桂馨多事,又怪她說話太尖刻。“親戚之間,怎么能沒個照應呢?你現在這么絕情,以后萬一真要麻煩到人家呢?”桂馨說:“我幫你們存著養老的錢,不用擔心。”樹芬道:“我們不要你的錢,你自己過好生活,為下一代好好做準備吧。”桂馨嘆氣道:“我也想你過好生活。外婆只顧舅舅,光要你付出。你身體也不算好吧,要多想想自己。”樹芬眼中酸脹,只命桂馨別管家里的事,做人要想得開,不能太計較。但樹宏不久真的回了趟老家,元旦時陶蕾和她媽媽也回去了。樹芬更覺得不好意思,約好了過年請弟弟一家吃飯。
春節前聽說,一種類似“非典”的病毒卷土重來。桂馨取消了回國過年的計劃,提醒家人多囤口罩、消毒酒精,過年少走親戚。樹芬說,怎么可能不走親戚?你別瞎擔心。章越很樂觀,當初“非典”也就流行了幾個月,冬天病毒總是猖獗,不用太擔心。
后來的一切,超乎所有人想象。桂馨很長時間無法回北京,章越也不能入境日本。漫長的隔絕考驗彼此的感情乃至三觀,最終令彼此喪失耐心與希望。離婚的議題不再是爭吵時隨口一說的氣話,他們都百度過離婚手續,加上關鍵詞“一方在海外”。疫情期間回國不易,跨國起訴更是麻煩——也沒到這個地步,還有新政離婚冷靜期。隔絕令他們的婚姻關系更為持久,淡化了彼此的怨懟,有了更方便歸因的路徑,都怪疫情,誰能想到呢?他們共同的熟人都對章越充滿同情,問桂老師什么時候回國,忍不住的關懷。
桂馨并不知道自己和章越的名字被寫上了新修的族譜,下面還留了一兒一女的空位。名字是振華起的,括號小字標注“預丁”。意思為桂馨的下一代在族譜中留兩個位子,這是女兒少有的待遇,很不合規矩,看起來章越像入贅,孩子們生下來都要跟桂馨姓似的。若給章家看到了會不會有意見?族譜印好后,振華家也得到一部,沒什么用,一直放在老家玻璃柜里。振華甚至關心過領養手續,不知章家同不同意。是他女兒虧欠章家,他抬不起頭,心里很難過。自家親戚遇到他,已滿懷同情。沒有下一代的家庭必然隱患很多,振華擔心女兒被離婚。
章越父母早已看透,沒想到自家運氣如此之壞,遇到了這樣的兒媳婦。他們最怕別人問,你們什么時候抱孫子?也怕聽說哪個親戚朋友家最近生孩子了。他們希望章越早點離婚,男人四十歲正當年,條件又這么好,多少小姑娘排隊等。找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馬上就有孩子了,就怕桂馨賴著不肯離。眼看四十歲的女人,日后能做人家后媽就算運氣好極了。
桂馨的接收導師說,現在正是逛京都的好時候,以前人滿為患的寺院,如今你可以包場。她本來對日本的古跡沒有多大興趣,既然導師這么說,得空便也照著地圖去逛逛。知道了天臺宗和天臺山國清寺的關系,記住了禪宗五山,對禪寺收藏的中國茶器、書畫尤其感興趣。只是疫情期間寺院也常關門,她漸漸迷上了登山和徒步。
初冬的一日,同研究所的博士后馮希約桂馨一起去爬比叡山,因為偶然聽說她喜歡京都的山。從修學院附近出發,沿山溪穿入密林,途中遇到一些圍著淡紅色布巾的小佛像,桂馨便道,以前去韓國,發現韓國人喜歡在山里撿石頭、堆得很高,說是為了祈禱許愿。日本這些小石像也是為這目的么?馮希在日本留學多年,又是做佛教研究,當下娓娓道來,說這是地藏石佛,此地古來信仰尤深,有持錫杖、合掌、抱嬰孩等幾種樣式,有的在寺院墓地,有的在路邊,有的在山中。像剛剛路過的那種,是山里保佑旅途平安的地藏佛。寺院墓地常見的持錫杖的地藏,都是為保佑未能順利降生或早夭的嬰孩順利轉世成人,又叫水子地藏。水子就是死去的胎兒,日本人現在流產后還會供一尊水子地藏,保佑孩子順利投胎轉世。因此寺院墓地十分常見,大大小小各種樣式。合掌的地藏叫慈母地藏尊,代替母親守護早逝的嬰孩。抱著嬰孩的那種叫子安地藏,主要負責求子、安產。
平時在研究所,馮希沉默少語,居然會一口氣說這么多話。桂馨聽到“水子地藏”,突然心底一震,想起那一小團模糊的血肉。當時吃了藥,等待了很久。腹痛緩緩襲來,終于到了不易忍耐的地步。她很恐懼,忽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滑出,仿佛加強版月經。遵醫囑,將衛生巾里那團東西包起來給醫生判斷是不是孕囊。不敢細看,隨后就在醫院廁所沖掉了。流水卷走的血肉,所以叫“水子”?她不信神佛,無法理解有些宗教為何如此反對墮胎,剝奪女性對身體的自主權。然而那短暫停留過的“胚胎”,卻始終令她難忘。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那是一種漫長遲鈍的痛苦,逼迫她承認生命的神秘與無常。她不知與誰分享這種痛苦與感悟,丈夫說都會好的,母親說你不要那么累。水子地藏,國內也有類似的嗎?或許應該供養一尊,然而她又不信。
桂馨看到新聞,最新研究表明,養狗可以有效防止老年癡呆。若是從前,肯定順手轉發給父母看,還要說,你們指望我生孩子,不如養只狗可靠。最近她不再這么做。樹芬他們經歷了小區封鎖、食物緊缺,也陽過,發高燒,驚心動魄。在電話里只說沒事,已經好了。也擔心桂馨,看新聞說日本又陽了多少,數字十分可怕。樹宏生意受到很大影響,和妻子回老家陪菊貞。本來大家最擔心菊貞,桂馨也給家里買了血氧儀和奈瑪特韋片,好在都沒有用上,菊貞居然一次都沒陽過。
小區解封后的一天,樹芬和振華去菜市場。春來無信,春去無蹤,天已熱得根本穿不住毛衣。護城河的柔波倒映著綿延碧樹,有人在暮春的橋上釣魚,街邊落滿晚櫻的花瓣。市場旁好些店鋪空了,貼了轉讓招租的告示。有人牽只泰迪走來,小狗對什么人都好奇,想來也是闊別自由空氣已久。在它快活地沖向樹芬振華的途中,被主人死死拽住了牽引繩,那裝扮時髦的女子嗔怪了幾句小狗,悠然路過。若是從前,振華肯定會露出嫌惡的表情,狗多臟,搞不懂為什么那么多人養狗,樹芬也怕狗。但這一刻,振華的神情很和善,像遇到陌生人家的兒童或嬰兒那樣,多看了一眼那仿佛時刻笑著的小狗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