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甲天下
再訪黃山市,我是沖著徽州文化而來的。上次登覽黃山,絕壁孤松、仙界云海、懸崖天梯盡收眼底,始證“黃山歸來不看山”之說。今我來思,很想深入歷史,看看徽州的前世今生。
走出黃山機場,我問接機的朋友,此為何處地界,他說機場地處休寧境內。休寧建縣于東漢時期,原名休陽,后改名海寧,隋文帝取休陽、海寧各一字,定其名為休寧。朋友介紹得很詳細,語氣中隱隱帶著自豪。我不以為意,古代州縣之名皆有來歷,文化氣息十足,不像現在隨意命名區劃道路,但憑興之所致,毫無底蘊可言。過去的人很講究,一亭一臺都要思慮出一個恰當的名字,更毋庸說一座城池,其名必由來有自。推而論之,休寧之名有出處并不奇怪,且其名其典絲毫不覺絕妙。何況這座縣城,時下也才二十余萬人口,經濟總量不到二百億,是個名副其實的小縣城,在古代,應該人口更少,經濟更弱。在我印象中,休寧縣的存在感極弱。然而,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這個不起眼的小縣,竟然是“中國第一狀元縣”,宋明清三朝出過19名文武狀元,雄居全國各縣之首。要知道,有些州縣千百年來連一個狀元都未誕生過。休寧的沖天文氣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我查閱了那些狀元郎的有關歷史資料, 19位中有兩位是武狀元,17位是文狀元,他們大都是位極人臣的國之棟梁,如南宋官至左丞相兼樞密使的吳潛,明代官至禮部尚書的任亨泰,清朝官至一品左都御史的金德瑛、官至湖廣總督的畢沅、官至軍機大臣的戴衢亨、官至禮部右侍郎的王以銜等等,而且文狀元無一例外地進入過翰林院,修撰過國史。那時的慣例,一甲前三名進士幾乎都進入翰林院,二甲進士中腹有詩書者方有資格進翰林院,對普通進士來說,翰林院高不可攀。而狀元郎,朝廷一定是重點培養,進翰林院幾成標配。所以他們如果堅持走官場,致仕時少說也會在四品以上。
這些人中有些還是氣節高邁的民族英雄,如主張抗蒙的吳潛,明朝積極抗倭的沈坤、抗擊清軍的黃賡。也有些不愿混跡官場,早早就辭官歸故里,如汪繹等人。無論他們官職大小,得意與否,我都心懷敬佩,他們才是真正的讀書人,才是人中龍鳳,于萬千人中脫穎而出,非天才而何?他們出生于皖南山區,靠力學而成就自身,走向天下政治中心、文化峰頂,同時讓休寧這個江南小縣熠熠生輝聲名遠播,他們千載盛名不朽!
一直以來,徽商的名號響徹大江南北,沒想到徽州的文人居然更加超拔挺出,正應了那句話,工商發達之地,必有文化鼎盛之邦。休寧在過去,人口最多不會超過二十萬,卻進士過千,狀元十九,整個徽州士子官宦更是數不勝數。這個皖南山區的彈丸之地,迸發的文化之氣卻如此強勁,走在這片神奇的土地,我不由肅然起敬。這里有句自古流傳的俗話,叫“生兒不讀書,不如養頭豬”,話雖粗,卻透出古徽州人對讀書的態度。走進徽州古城古村,處處可見鼓勵讀書的楹聯家訓,如“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夜靜斗撐彈劍月,秋高風洗讀書天”“文章圣經賢傳,陰騭宰相狀元”……不勝枚舉。老一輩的嚴格要求敦敦教導,當然是莘莘學子們勤學苦讀的壓力所在,做不好學問、考不上功名,不唯在宗族祠堂中暗淡無光,在親朋好友面前也羞愧難當。而且這里還是新安理學、新安醫學、徽派樸學、徽州戲曲、新安畫派、徽派篆刻、徽派版畫等文化藝術的發源地,文脈綿長,長盛不衰。如此文化氛圍和先天文氣,任誰就學于其中,不生起奮發用功之心呢?
考究那些狀元郎之身世,雖有少數人起于寒微,但更多人是徽商之后。徽商多出生于貧困家庭,在外打拼磨礪漸漸成為富商巨賈,他們深知文化的好處、讀書的功用,不僅自己賈而好儒,而且幾乎人人都希望寶樹生于自家庭院,自然要花大價錢營學堂請名師以課子孫。后代凡取功名,生意之家遂為簪纓之族,這種榮耀正是人人之所共望。上要求,內奮發,外鼓勵,同競氣,這大概就是休寧屢出狀元郎的緣由吧!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在致敬古徽州人的才智學問時,心下也不免有些遺憾,如今的徽州,自然山川之美依然引四海游客盡折腰,但人文之境似乎還停留在往日的輝煌。走在休寧的街頭,竟無來由地想起辛棄疾的幾段詞:“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我期待在古老的徽州大地,有人高聲回應道:“廉頗雖老,猶能加餐飯,挽強弓,射天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