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荽往事
芫荽,就是大名鼎鼎的香菜。然而,在我童年時,我們家鄉(xiāng)人卻喊它“臭菜”。為什么呢?大家都覺得它太臭了。尤其是我,總覺得它和臭屁蟲(學名麻皮蝽)一個味兒,莫說吃了,聞一下都會作嘔。是我的鼻子出問題了?還真不是。科學實驗證實:香菜的香味,臭屁蟲的臭味,都是因為同一種化學物質(zhì)——反式-2-癸烯醛。我的鼻子分明是大大的靈!
香菜能夠出現(xiàn)在我們家鄉(xiāng),完全是一個意外。不對,也不能說是意外。更確切地說,是一個由陰謀引發(fā)的意外!
故事還要從我的好朋友樹子說起。
樹子家住沙鷗村,與我們白鷺村隔了兩座橋,我常去他家玩。他們村有一大戶人家,特有錢有勢,但是做出來的事,卻特叫人瞧不起。
有一年,王五家的一只冬瓜越長越大,終于越過了墑溝(兩塊地之間凹下去的小溝),長到了他家的菜地里。你猜他家怎么做?既不是把瓜推回王五家的地里,也不是把瓜摘下來整個兒抱走,而是把瓜一切為二,就抱走了越過“三八線”的那一半。等王五上夜班回來,去菜地里一瞧,那剩下的半個瓜早就爛了。
也是那一年,李四家的雞“沒長眼睛”,溜進了他家的菜地,吃掉了一小片雞毛菜。李四娘子知道后,馬上挑了兩大提籃上好的雞毛菜,給他家送回去,賠禮道歉,還讓李四趕緊買了一包種子,撒在那片地上。而他家,早就把那幾只剛會下蛋的小母雞給宰了吃了,還把濕漉漉的雞毛退給了李四娘子,最后還補了一句話:“雞吃我的菜,我吃你的雞,你給我雞毛菜,我給你雞毛,咱們誰也不欠誰的!”
可除了生悶氣,王五和李四娘子又能做什么呢?畢竟,他們家是惹不起也躲不開的。
第二年春天,我聽說了這些事后,還和樹子去打抱不平了。我們捉了好多菜粉蝶,放到了他家的院子里。我們希望它們能在那里安家,然后生出好多菜青蟲寶寶,把他家的水果吃個精光。只可惜,菜粉蝶只愛十字花科的植物,它們很快就飛回油菜花田里去了。
他家最愛欺負的是張三家。春天,張三家的竹筍冒尖了,他們摸黑去挖;夏天,張三家的毛豆綻(我們家把豆子飽滿了叫做綻)了,他們起早去拔;秋天,張三家的橘子剛剛泛紅,他們就趁張三去地里時,偷偷去摘了;冬天……
張三家非常勤勞,是沙鷗村第一個種蔬菜賣的。那年冬天,他們翻了整整一畝的土地,還劈了竹條,買了塑料薄膜,搭了些簡易的暖棚,準備種芹菜。你猜他家做了什么?趁張三不備,偷偷地把芹菜的種子,全給換成了香菜的種子。為了實施這個陰謀,他們還特意去了趟縣城的種子店——百鳥鎮(zhèn)上的種肥店里根本不賣香菜種子。
張三渾然不知,照常播種,澆水,施肥;天冷,就把薄膜蓋嚴實;暖和的正午,就把薄膜掀開一條透氣縫……每天悉心地照料著。期間,他也不是沒懷疑過:怎么今年的芹菜氣味那么沖呢?難不成是新品種?唉,這么樸實的人,怎么會往陰謀論去想呢?
春天來了,那一畝菜已然長成了一片果凍綠的海,美則美矣,就是臭極了,任誰路過,都要捏住口鼻。張三終于確信,那不是芹菜,而是香菜了,他有些欲哭無淚:我種的明明是芹菜,怎么長出了“臭菜”?這么多的“臭菜”,叫我賣給誰好?那一天,張三真想扛著鋤頭,把那些香菜全給除了,然后踩個稀巴爛!還好被鄉(xiāng)親們攔住了。“能賣一點是一點,總比除了強!”“是啊,除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張三這才作罷。
真沒想到,沒過幾天,轉(zhuǎn)機就來了。
那天,沙鷗村很罕見地來了一輛嶄新的大卡車。所有人聽到“嘟嘟嘟”的喇叭聲后,都跑去看熱鬧。我正好在樹子家玩,也跟著去了。人們有的在車前引路,有的追著車跑,有兩個穿開襠褲的小屁孩,使勁湊過去聞尾氣,還說是香的!最后,我們一齊為駕駛員加油——那時候,農(nóng)村的路是很窄的,人們在修路時,壓根就沒有想過會有大卡車開過來。司機出了好一身冷汗,大卡車才有驚無險地穿越了挨得很近的幾排民居,來到了開闊地。看到張三家的香菜地時,駕駛員突然停車,走了下來,感嘆道:“真想不到,這里竟然有這么多、這么好的香菜,誰種的?”“張三,是張三!”鄉(xiāng)親們趕緊去把張三喊來。
那一天,張三高興壞了,哭得像個小孩似的,鼻涕都拖得老長老長。因為,他種的香菜,那個駕駛員全要了,價格還是芹菜的好幾倍——那個司機是給飯店做采購的。
大戶人家那個氣,臉氣得比香菜還綠。
我和樹子也很高興,還把這件事寫進了作文里。老師也夸獎了我們:終于不寫“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和“幫老奶奶過馬路”了,有新意!
當然,我們并沒有高興多久。有多嘴多舌的人把我倆寫的作文告訴了那戶大戶人家。他們就沖到我家來罵街。母親拿出一籃新攢的雞蛋,才止住了越來越難聽的罵聲。
也許你會質(zhì)疑:張三老種蔬菜了,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種子被人調(diào)包了呢?因為香菜和芹菜(學名旱芹)都是傘形科的,是關系很近的親戚,所以,它們的種子是很像的,不容易分辨。它們的幼苗也頗相似,都是羽狀復葉,而且小葉都是邊緣有小鋸齒的卵圓形。但是長著長著,差別就大了。芹菜的鋸齒越來越深,香菜的葉子呢,簡直碎成了一條條細線。花(嚴格來說,是花序)就更不像了,芹菜的花,是一頂很完整的小傘,香菜的花……勉強算是一把有窟窿眼的小破傘吧。不過,這“小破傘”白中帶紫,看著還是挺秀氣的。
見張三發(fā)了財,那年冬天,百鳥鎮(zhèn)有好多人家開始種香菜了,但自己是一碰不碰的,他們?nèi)杂X得,它很臭,還覺得吃它的人,都是怪人。直到很多年后,才有一小部分人愛上了香菜,我就是其中之一。當然嘍,也是有個過程的。一開始,只敢吃幾片燙熟的香菜葉;漸漸的,就能吃整根的生香菜了。有一回,批發(fā)市場香菜打折,我一下買了好幾斤。攤主瞪大了眼睛,問:“買這么多干啥?你是二道販子?”我哈哈大笑:“不是,我拿回去做清炒香菜吃!”清炒香菜,這么吃的人,想必是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