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飼養在荒坡的我
居所北門有一片荒坡,大約五六公頃那么大的面積,是我早晚散步的主要去處,秋日尤甚。
覺愈發少了。五點半時,天不尚亮,洗漱完畢,習慣去荒坡轉轉,實則是滿坡青草的香氣吸引著我。初始,總要深呼吸幾次,是謂吐故納新,將一夜濁氣吐出,吸入青草夜露的清新之氣。
作為一個小型自然生態系統,我知道水芹長在哪一段溝渠旁,哪些緩坡上有蓼藍、野艾、矮牽牛。
深秋的風頗有涼意,草尖上露珠閃閃,仿佛無數星鉆。
穿過草叢,來到一叢水芹旁,蹲下,掐一根嫩莖聞嗅,昏沉如漿糊的大腦被水芹的藥香氣撫慰著,似一激靈,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宛如凜冬洗了冷水臉。畢竟深秋了,水芹嫩綠的葉尖開始泛黃,一直長不大,一拃高的樣子——我從它們搖擺的身姿里,頻頻捕捉到風的樣子,撲簌簌的,像一群孩子竊竊私語……
助跑幾步,跨過這一段溝渠,便是蓼藍的寶地了。不曉得為什么,一見蓼藍這樣植物,總要想起遙遠童年。
吾鄉河畔遍布蓼藍,我們稱之為“蓼子”,念三聲,實際上應讀一聲。此物口感極辣,牛遇見,也繞著走。聽大人言,可染衣,也可作黃豆醬發酵之用。入秋,蓼藍開一穗一穗紫紅的花,倒映于波光粼粼水中,是樸拙的美。
幼童的天空一片混沌,并非覺得蓼花有多奇異,也是日后回憶之中才能升華出的美。
蹲在溝渠邊,風一波一波來,吹著蓼花微微傾倒,使我常常陷入到對童年的追憶之中。那一刻,心特別靜。
慢慢的,秋陽乍出,天色大亮,甬道上漸有人聲,是早鍛煉的一群。雙腿蹲得有些酸脹,就勢坐山坡草皮上。
鳥雀早已醒來,楊樹上,灌木林中,啁啾一片,急雨一樣密不透風。麻雀居多,其次灰喜鵲、山鴉,也有喜鵲。喜鵲這種鳥,一年四季燕尾服不脫,連草地上踱步,也那么優雅。經過長久觀察,發現它們的羽毛并非黑白兩色,背脊上羽毛呈現紫檀色。它們三三兩兩,草地上走著走著,忽然伸開翼展一個俯沖,有長空萬里的自由。
喜鵲一直出雙入對,不離不棄。有時,一只踱步于草地,另一只駐足枝頭喳喳喳,是急迫呼喚了:你怎么還不走?草地上的這一只回以一連串“喳喳喳”,隨之昂首起航,彼此一前一后翩翩飛。
飛鳥想必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由的族群,一年年里,除了孵蛋養育子女需要搭個簡易的窩以外,一向四海為家,一生均在自由飛翔之中,何等高蹈呢。
荒坡生野樹,桑、構居多,長出一茬,被園林工人割掉一茬,再繼續長出,前仆后繼,無窮盡矣。近年,溝渠濕地生了幾株烏桕,一人高了。其中一株,已然璀璨滿身,滿樹心形葉子漸黃漸紅,煞是驚心。平素散步,沒怎么發現,忽地,它便秋色斑斕起來了,惹人看了又看,收斂著巨大沉默的美。
近日,一直踱步南坡,不再繞道北坡。北坡大片木芙蓉正值花期,起先零星三兩朵,漸次,繁星一般,叢叢簇簇,是萬千淺粉,淡雅,又水靈古怪。背景一片蒼郁雜木林,鉆天楊、柳、松,以及屏風一樣的夾竹桃,常年披一身沉重釉綠,襯得木芙蓉這一抹抹淺粉,分外跳脫,更像沉悶生活中的一個詩眼,隨時可以奮飛。
木芙蓉花,一定要隔著距離看,有一點點遠意的。最好是深秋河邊,看實物之花,也看花在水中的倒影,濃淡相宜,虛實結合,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這座城市環城河畔,同樣遍植木芙蓉。赤闌橋畔,尤盛。早年,單位坐落于河畔。每每下午時分,我常溜出來,沿河畔觀花——隔著窄窄護城河,那些淺粉色、潔白色,飽蘸端莊素淡之美,仿佛一位可望不可即之人,淺淺惆悵,微微怨念……原本粗樸的復瓣大花,隔著水中倒影,卻又如此詩性。
有一年秋,于江浙滬三地交界的一條小河邊,飽覽木芙蓉無數。眾人循河閑話,正秋風搖曳,花在水中是流動著的,蕩漾著的,波紋圈圈點點,如一幅洇染絹畫,是宋徽宗《芙蓉錦雞圖》,貴氣里雜糅著腐氣,尾韻里有一絲舊氣。
秋天短暫易逝,總歸是讓人珍惜的。近日,我一次次往北坡張望,被木芙蓉星星點點的淺粉所吸引,連置身的庸常日子似也升華,因為有花。
野艾隨處可見,割一茬,長一茬,生命力頑強。隨手掐一枝嫩莖,香氣沁人心脾。揉在掌心,搓出綠汁,香氣更甚。矮牽牛開紫色花,小喇叭一律朝天,像幼童吹著紫嘟嘟的小號,伶俜卻也可愛。
年深日久的,這片荒坡給予我精神上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溝渠里蘆葦自秋初抽絮,撲簌簌垂墜而下,一齊把頭低著沉思,臨了霜降“蒹葭蒼蒼”,就也一齊白了頭。每年,都會折幾穗當插瓶。
這片山坡,簡直可以盛下整部《詩經》中的植物。盛雨期,水溝中,浮萍流布。溝畔,叢叢蓼藍、燈籠草。緩坡,遍布大黃、蒼耳、狼尾草、馬鞭草、一年蓬、車前子、蒲公英、薺菜、馬蘭頭、鴨跖草、野蒜、野豌豆、野胡蘿卜、千屈菜、萱草……
黃昏時分,也喜前來,眺望晚霞,丹桂一般橘紅橙黃,將西天鍍一層鎏金。不曾遠行,一樣可以領略自然的壯闊雄渾之美。
有時,我什么也不干,獨坐于北坡草地上,看看天,望望云,光陰虛度中,一晃十余年,正是這片荒坡贈與我的寧靜。
南坡木芙蓉單瓣,花瓣如薄絹,經不起風吹,便起了褶皺,凸起的花蕊粉嘟嘟,秋蟲裹一身花粉縱橫來去。一朵花的面積,也是一只蟲子的宇宙面積。而這片荒坡,不正是我精神層面的宇宙么?它一日日錘煉著我,塑造著我。我一貫的凝神靜氣,正得益于它長久的滋養,讓我在鋼筋水泥的城市不至于失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