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江:萬物的平衡術
年少時,我居塞北一隅。屋后有一山坡,常獨在此眺望遠方。坡上有一花,甚美,外表多刺,未知其名。四季輪轉,見它由綠轉褐,外殼逐漸堅硬,直至脆弱。終于不必再擔心扎手,遂用力擠壓,其自內部裂開,黑色種子散落一地。
多年以后,才偶然在植物圖鑒上知曉,其名曼陀羅。隨即,那些遙遠的記憶被喚醒。當下,時常見到一些場景,有人記住數量龐雜的知識,關于植物的名詞、習性,可是這些詞語,是否真的能和人的生命產生關聯?
換言之,當一個詞語,進入人的生命,它的形狀、氣味、溫度能否激發起個體對生命某些時光的追憶,從而產生審美感受?抑或空無一物?那即使記住全部植物的名詞,這些詞與物就真實存在過嗎?
每逢蜿蜒曲折之途,山川形勝,草木掩映,我多駐足凝思。我相信,與自然產生聯結,非重在知識,而在接觸與感受。自然之美,不言自在。正如童年里的那株花,帶給我的感受,非親歷不能抵。
在草木枯榮、時歲更替之中,人類也經過漫漫長夜,終于迎來自身的覺醒。人,“成為萬物的尺度”。
自然開始經歷著另一番景象。
某年,我去參觀一座垃圾焚燒廠,它建在大型城市郊外。隔著鋼化玻璃,我看到卡車在傾倒口猶如玩具般大小,一車一車地將從城市里轉運來的垃圾傾倒入內。廠房上空巨型的鋼鐵抓手,不斷從坑里抓出數噸重的垃圾,投入焚燒爐。隨后,經過一系列化學分解措施,垃圾最終化為縷縷青煙,飄散在城市上空。
垃圾猶如大海般無邊無際交織在一起,那場景讓我久久不能忘懷。像是個站在櫥窗前的孩子,我屏著呼吸,玻璃上有我留下的手印,眼神里滿是哀傷。
科幻小說家星新一寫過一篇《喂——出來》,故事講述的是:一個村子在臺風過后多了深不見底的洞,一名投機分子從洞中看到商機,申請負責此洞的填埋工作。人們把核廢料、大學傳染病實驗所使用過的動物尸體等各種垃圾都丟到洞里。故事的結尾,在一個施工現場,有工人聽到頭頂傳來一個喊聲:“喂——出來!”應聲還落下一小塊石頭,而這喊聲和石頭正是源自當初剛發現洞時一個年輕人試探洞深的行為。
故事到此為止,但接下去將發生的一切不難想象。所有投入洞中之物,均會被一一奉還。
未來已來。目光所見的種種遭遇提醒著我們,科幻正成為日常現實。人何其渺小,星球自有它的調節方式。憋悶,地動山搖,壓抑,海裂潮起。
生態,成為一種新的方式,來闡釋人與自然的狀態。在這種狀態里,人不是中心,自然也不是中心。人與自然不再對立,而是尋求一種萬物的平衡術。
不可避免地想起一只蝴蝶,它張合的翅膀猶如夢的睫毛,在莊子那里完成了一次詩意的同構。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平衡之道,就在其中。
無垠的時間,會公平地對待每一粒落在軸上的微塵。那些組成浩瀚宇宙的部分,各自閃爍著微弱的光,等待著我們接收和自身產生關聯的信號。
美,就從這一過程中生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