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進行一種事關存在的介入
《記者加繆:從阿爾及利亞到巴黎》,[法]瑪麗亞·桑托斯-賽恩斯(Maria Santos-Sainz)著,張冬銳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24年9月
那是1957年12月10日,在斯德哥爾摩舉辦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的日子。這些最負盛名的人中獲得了當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加繆,依照傳統,在官方晚宴結束之前發表了獲獎感言。他強調了一點:“或許,每一代人都自信肩負著重塑世界的使命,但我們這代人知道,我們對此無能為力。然而,我們的使命或許更艱巨,即不讓這個世界分崩離析?!?/p>
在那個時代的背景下,即冷戰、反殖民斗爭、帝國主義、獨立運動、蔓延直至歐洲大陸的獨裁統治及反叛的青年,所有這些因素同時并存。簡言之,就是在解放和抵抗的背景下,這番言辭或許聽起來謹小慎微,像是在后退或有所保留。然而,在60年后的今天看來,它比任何時候都更符合實際;而且,它遠不是一種對謹慎或冷漠的邀約,而是對“介入”的呼喚。
這種“介入”不是企圖使現實屈從于其信條的、具有狹隘派系觀念的人的介入,這類人的介入并不明智,因為他們相信僅從政治角度思考是正確的,此外,其中一些人還認為自己說的是真理。加繆邀請我們去進行的是一種更不可缺少的介入:一種事關存在的介入,對我們可以作為自由的男人和女人的條件的介入。我們的自由需要我們,要求我們負起責任。我們要對世界負責,尤其對其意義負責;我們要對世界之內涵負責,也就是對其團結負責;我們要對世界之理性負責,反對會毀壞它的非理性。
赴自由之約,并不是給世界的失序增加出于恐懼的慌亂和出于仇恨的激動,這就像蓋上一層使我們愈加不安的厚重而愚昧的面紗。相反,赴自由之約是尋求理解、苛求知曉、直面真實,盡管它令人痛苦和煩憂。為了能真正地自由選擇、自主決定,我們需要看清一切,否則,我們只會成為我們幻想的玩物,被幻想催生出的災難打敗。
因此,《記者加繆:從阿爾及利亞到巴黎》一書并不僅僅是一部嚴謹精確、資料翔實的專著。通過展示這位作家當記者時的活動在多大程度上是實踐這種介入——以尋求真相為首要目標的介入——的主要陣地,瑪麗亞· 桑托斯-賽恩斯呼吁人們振奮起來。她的作品實際上是在敦促新聞業重新振作,并不斷提升,找回自己的高度和深度,拒絕粗制濫造,同時與為之布下陷阱、使之喪失威信的敗壞行為做斗爭。
1944年夏天,巴黎解放時,加繆在最初發表于《戰斗報》(Combat)的社論中做出了承諾。而從《阿爾及爾共和報》(Alger républicain)最初的調查,到《快報》(L’Express)最后的專欄文章,加繆發表的這些作品從各個側面讓我們看到了他對這些承諾的忠誠(提到巴黎的解放,我往往會想起勒克萊爾師的西班牙共和軍戰士也是其中的英雄)。加繆于1944年8月31日這樣寫道:“我們的欲望越是習慣沉默不語,就越是強烈,它將報刊從金錢中解放出來,賦予其風度和真實性,這種風度和真實性將公眾帶往其能到達的最高處。于是,我們認為,一個國家的價值往往由其媒體的價值體現。如果報刊確實是一個國家的發聲筒,那么我們決心站在自身的角度,作為一支微弱的力量,通過優化國家的語言,來提升國家本身?!?/p>
這個項目一點都不過時,瑪麗亞·桑托斯-賽恩斯的最大貢獻是重新賦予了它一切現實性——如果不是緊迫性的話。在媒體經受風浪的日子里,在這個行業受到威脅、在記者這個職業失去穩定性的時刻,她的這本書對于記者(以及公民,這兩者并肩而行)而言是一部抗爭指南。她邀請我們向加繆學習,在索求公眾知情權中,帶著對公民的責任,重拾勇氣,找回尊嚴。當娛樂腐蝕了資訊,當集中摧毀了多元,當扼殺了真相,新聞業就只能進入抵抗狀態,除非它改變自己的看法。這一切只是出于職業責任。沒有自命不凡,沒有妄圖虛名,只是出于生存的需要。
在閱讀瑪麗亞· 桑托斯-賽恩斯的文字時,我不斷想到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在《真理與政治》(Vérité et politique)中的警告。這篇文章寫于1967年,我認為它是我們這一職業真正的哲理性宣言。她坦言,如果沒有記者,“我們將永遠無法在一個一直變化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方向,并且,從最直白的層面上講,我們將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在哪里”。這里我們又看到了加繆在1957年提及的這個萎靡不振的世界——失去方向,步入歧途,被奪走了路標。
但是,阿倫特補充說,只有當上述記者是不斷尋求“政治意義上最重要的真相”的審慎仆人,而不是愛好發表意見的機會主義狂熱者時,這種民主理想才有價值。這位哲學家聲明:“如果關于事實的信息不能確保是真實的,如果辯論的對象不是事實本身,那么意見自由就是一場鬧劇?!比缓笏岢隽诉@樣的看法:“當代歷史上有很多例子說明,說出事實真相的人被認為比真正的反對者更危險、更具有敵意。”這一點在今天得到了充分的證實:在我們這個充滿即時新聞的通信時代,沒有國界、沒有延遲,許多揭秘者只能落得悲慘的命運,如朱利安· 阿桑奇(Julian Assange)、切爾西·曼寧(Chelsea Manning)、愛德華·斯諾登(Edward Snowden),這里僅提及世界上最有名的揭秘者,他們是捍衛普遍知情權的英雄,對抗著國家或金融權力機構的不正當秘密。
阿倫特和加繆這一代人被他們親歷的犯罪、戰爭、屠殺等悲劇殘酷地奪去了天真。兩人都以大衛·魯塞(David Rousset)于1946年從集中營世界返回時表達的那種清醒進行思考:“正常人不知道一切皆有可能?!薄耙磺薪杂锌赡堋钡摹耙磺小卑巳祟愖钤愀獾囊幻?,即對自身人性的否定。唉,當我們眼見“恐怖主義與武力鎮壓的那場血腥婚禮”自2001年以來在世界范圍內得到慶祝時,我們又一次領會了這個道理。
這些話看起來像是今天說的,事實上來自以前。這些話出自阿爾及利亞戰爭期間對恐怖主義毫不客氣的加繆;它是一種抗爭的方式,這種方式不再“是受控于某種政治的工具,不再尋求成為某種仇恨下的瘋狂武器”。但是,正如他在廣島那顆原子彈造成的毀滅中當即看到的,那一刻“機械文明達到了其野蠻程度的頂點”,他也察覺到了這是一場沒有回旋余地的劇變——輕描淡寫的酷刑、秘密監獄、特殊狀態、被踐踏的基本自由——其中“每個人都以他人的罪行為借口,以便更進一步”。
但我們怎么能忘記,今天,這種指望靠恐怖主義帶來的恐慌來拋棄人民、削弱民主的恐怖政治,誕生于之后會是媒體謊言的國家謊言,再以各種新保守主義的面目傳播到美國之外?我們怎么能忘記,即便是所謂高質量的北美媒體,也相信“基地”組織與薩達姆·侯賽因的伊拉克之間有聯系的傳言,相信關于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無稽之談,相信布什政府的意識形態議程,而這些議程與具體的現實沒有任何聯系,無論聯系有多小。簡言之,我們怎么能忘記,對事實真相的壓制允許了一場非法的、造成大量死亡的冒險?
加繆總是冒著讓各個陣營的人不高興的風險,拒絕那些具有安慰性的半真半假的說法,這些說法只尋求符合主流偏見,卻罔顧現實。就像目的不能證明手段的正當性一樣,任何正當的動機都不能寬容謊言的不正當性,對真相閉口不談也是一種謊言。當下,這種孤立的獨立態度引發了誤解和疏遠,造成了斷裂和憎惡。加繆,一個無法被歸類的極端自由主義者,他的生活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但是,從長遠來看,這種態度保有永恒的警覺,將使后代受益。
這部瑪麗亞·桑托斯-賽恩斯追憶并重訪“記者加繆”的作品就證明了這一點,啊,它是多么必不可少。因為,在我們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事變的不可能性與災難的可能性并肩而行,新聞業極有可能再次被置于考驗之中,受到灌輸,被利益的重壓阻礙,掉入金錢和權力交錯進攻的陷阱。然而,解藥就在這本珍貴的書,這份邀請我們沿著阿爾貝·加繆的足跡走下去的“新聞批評”之中。
它要求——它已經告知我們——“記者本身對新聞工作的深刻質疑”,即記者對其工作的意義、職業的責任進行的反思。加繆在1944年9月1日《戰斗報》的一篇社論中寫道:“什么是記者?他首先應是一個被認為有思想的人?!边@個答案謹慎又諷刺,它想表達的是:記者應是一個質疑自己工作的意義的人,一個不斷憂慮、自問、懷疑的人,若他知道自己使命的重要性,便更應如此。在這個意義上,加繆認為,新聞界應站在犬儒主義和麻木不仁的、唯利是圖和投機取巧的、因循守舊和機會主義的新聞業的對立面,索求真相這個職業要求也是對人生理想的忠誠。從他1946年3月28日于紐約市哥倫比亞大學舉辦的演講會中,可以看到這一觀點的雛形,第一所新聞學院也是在那里創建的?!叭绻裁炊疾幌嘈牛绻磺卸紱]有意義,如果我們不能確認任何價值,那么一切都可以得到允許,什么都不重要,”他解釋說,“那么就沒有善與惡,希特勒既不對也不錯?!比羰侨绱?,“正確者即成功者,在他成功之時,他就是正確的”。
這種勝利者的光榮哲學總是滿足于對戰敗者的羞辱,阿爾貝·加繆用勞動者的謙遜德行與之對抗。在這個演講會上,他謙遜地說要“堅守崗位,做好本職工作”,使一個“警察、士兵和金錢的世界,變成一個男人和女人的世界,充滿有成果的工作和恰到好處的閑暇的世界”。
很明顯,我們這里談論的介入是一種建立在根本民主之上的境況,其目的是達到某種高度的民主,在這種民主下可實現日常人道主義、自由商議和廣泛共享、社會公正和個人自由、真正的人民至上,而非暗中進行的寡頭私有化。在這條充滿希望和抗爭的道路上,從弱者到強者,知情權是通過知曉來實現解放的和平武器。作為深耕“當下”的工作者,記者是為這一基本權利服務的,這就是為什么他們不可避免地要參與到這場戰役中。當然,他們必須達到負起這一責任所要求的高度。
瑪麗亞· 桑托斯-賽恩斯這本書將新聞與批評——公民對媒體的合理批評和專業人士必要的批評意識——相結合,是一個愉快的邀約,面對這一需要,我們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