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要扎根世俗,仰望神話
觀眾、批評界和創作界都在討論,什么樣的電影才能在市場“談笑凱歌還”?有專家開出了“藥方”,認為制作方應拍攝三類作品:一是小而精、能抵達人類普遍情感的作品;二是能滿足民族審美與消費需求的作品;三是代表著中國電影工業化的影片。這種概括確實有見地,也能切中藝術創作的肯綮,但這只是方向上的指引或者規律上的總結,和具體的創作實踐還有很長的距離。同時,面對市場競爭激烈、觀眾的敏感點和關切點都變動不居的時代,空泛地討論“觸及生活本質的真命題,回應人心所向的真關切”,多少有點大而無當。
這時,我們不妨從問題的出發點來探詢,觀眾為什么要看電影?
有理論家將電影喻為造夢機器。觀眾觀看電影,是為了得到一種替代性的補償,以撫慰人生的缺憾,宣泄現實世界中的焦慮與恐懼。以“夢”的方式為人生解憂,確實能滿足觀眾的娛樂需求。那么,觀眾為何鐘情于追求審美功能的文藝片?于是,理論家又提出一個概念,電影相當于一面鏡子,能映照出觀眾自己的鏡像,會袒露現實的斑駁面目,使觀眾感受人世間的不如意,觸摸人性的粗糲,領悟命運的冷酷與無常,當然也珍惜那些溫暖與善意。
只是,這些認知乃基于觀眾的觀影心理立論,對電影創作的指導意義仍然是抽象而模糊的。這時,匈牙利電影理論家伊芙特·皮洛的觀點可以為我們帶來不一樣的啟發。伊芙特·皮洛認為,電影具有世俗神話的特點:“電影雖具神話性,卻是世俗的。電影雖具世俗性,卻是野心勃勃的——不惜一切追求神話化。”用粗淺的話語來解釋,所謂“世俗性”是指電影能表現日常生活的平常狀態,反映普通人的生活面貌。而且,觀眾對電影最具個性的判斷,其實也扎根于群體文化中,扎根于社會環境提供的共識中;“神話性”是指電影的思維方式具有神話的特點,類似于夢境、想象、記憶和思維的機制,能從強烈的真實性中激發特殊的情感反應,用命定性的令人產生悲憫共鳴的力量,給日常存在的人物和情境涂上金色。優秀的電影,應該在“世俗”和“神話”之間取得某種平衡,進而兼具兩者的特點。
商業片的題材可能具有某種“神話”色彩,上演的都是正義戰勝邪惡、有情人終成眷屬、堅持奮斗就會成功的戲碼。這時,創作者就應該在人情事理、世道人心等方面讓它“世俗”化,并使影片情節的邏輯與觀眾的現實認知相契合。至于文藝片,其題材像是“物質現實的復原”,具有“世俗性”的特點,創作者就應該讓影片具有某種超越現實的情感思想和哲學內涵,并融入觀眾所憧憬的想象的激情,以及希望與恐懼、幻覺與醒悟。
以這個觀點來審視今年的熱門影片,可以發現凡是能在“世俗性”和“神話性”之間渾然圓融的作品,都能得到觀眾的贊賞。如《出走的決心》用大量篇幅表現家庭婦女李紅灰暗壓抑、不被尊重的生活狀態,這無疑屬于“世俗”的一面,但影片讓李紅懷著出走的決心,書寫了一則“神話”,那就是活出獨立、堅強、豁達與從容。泰國影片《姥姥的外孫》,雖然表現了親人之間那種赤裸的算計,以及子孫輩對于老人財產的覬覦,但仍然向觀眾展現了令人感動的人性回歸與代際和解。
以此為參照,我們也能洞悉《逆行人生》市場失利的原因。它關注外賣員這個群體,有非常“世俗”的一面。但是,主人公高志壘并非真正的外賣員,他是一個暫時落魄的精英人士,最終又靠著在科技企業的工作經歷重返精英階層。影片其實在兩個維度上冒犯了觀眾:讓一個精英人士短暫地體驗外賣員的生活,這并非日常生活的常態,因而不具“世俗性”;影片渲染了外賣員的艱辛,但又將核心沖突處理成外賣員之間、外賣員與顧客之間的難以共情,卻擱置了“算法”對外賣員的盤剝、壓榨與控制,這影響了影片主題內涵的深化,喪失了“神話性”。
而2018年上映的、同樣由徐崢主演、同樣將視角對準艱辛生存普通人的《我不是藥神》,不僅受到觀眾的好評,票房成績亦令人驚嘆。作為現實題材作品,它高歌了人性的高貴、底層人之間的相濡以沫,既讓觀眾看到了現實的一面,也令人得到了內心的撫慰。可見,現實題材電影要真正得到觀眾的青睞,就必須在紀實地展現現實的本來面目之后,對現實進行一定的“神話化”處理,挖掘動人的情感力量甚至巨大的思想震撼。
一些商業片的題材可能和真實的生活有一定距離,但如果能在人物關系、人物行動邏輯等方面緊貼大地,深扎世俗生活,這類影片仍有望成為市場寵兒。以2019年的《流浪地球》為例,作為科幻片,它天然具有“神話色彩”,但是,影片真正打動人心的其實是中國人的家園意識、倫理觀念以及真摯感人的情感。這些內容深植在中國人的文化基因之中,是能夠得到觀眾認同的世俗煙火氣。
反觀2024年的《749局》,似乎沉醉于“神話性”之中,在許多方面不接地氣,導致角色的行為動機模糊不清、部分情節不合邏輯(如主人公突然長出一對翅膀)、人物命運安排生硬而牽強。顯然,影片對于“世俗性”過于輕慢,而忘了觀眾判斷一部影片的優劣,有時正是從生活常識出發的。
在電影制作過程中,指望提煉一個萬能的創作公式,或者找到一個穩賺不賠的題材,都屬異想天開。此時,重提電影作為“世俗神話”的特點,就不無意義。畢竟,一部電影的堅實底座,在于它的“世俗性”,是那些能映照現實,能貼近真實人生的部分,是經得起現實邏輯檢驗的情節安排和人物行動邏輯;一部影片的力量和意義,則來自它的“神話性”,那是通過具體的影像來刺激抽象的思維內涵的能力,是能滿足觀眾的想象與渴望、能激蕩觀眾情懷的影像力量。
(作者系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教授、復旦大學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