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杜梨《鵑漪》的現代性解讀——以托馬斯 · 品欽為參照
杜梨《鵑漪》(刊載于2024-4《收獲》青年作家小說專輯)最令人耳目一新之處,就在于其中夢境與物理學的結合。不設界限的幻想與規則明確的科學,在杜梨靈通的筆下,宛若一體。如此筆法,總能讓人想起托馬斯·品欽和他天馬行空的文字。但是,相較于品欽作品中所展現的對于后現代世界的恢弘批判,《鵑漪》則將矛頭指向更加細微、因而也更加真實的主題。理解兩者之間這種有差異的相似性,對于進一步理清《鵑漪》的脈絡與內涵起著重要作用。
品欽的小說作為后現代文學的代表性作品,幾乎成為一代文學的標桿。品欽天才般地將熵增、條件反射理論、苯環等抽象科學概念應用于小說創作之中,極大地擴充了小說的意蘊與內涵。同時,品欽的作品中每每出現的對于某種不可名狀之物的描述,都深刻地反映著二戰后人類集體的焦慮與反思。
文學界對于品欽的理解與認識,有著一個長期的過程。許多人認識到品欽的作品中包含著豐富的現實主義材料,也有人從中汲取著人文主義、多元、開放性等后現代主義的主題,還有人看到了科學概念在文學中能夠發揮的巨大作用。總之,品欽的文學為現代性給出自己的獨特定義,成為科幻文學、后現代主義文學等諸多類型文學的師法對象與靈感源泉。
今天,品欽與他的時代已離我們遠去。但是,品欽對于當今文學作品的影響,在《鵑漪》中卻依稀可見。
為了論述這種影響的具體表現形式及其背后的意義與內涵,首先要回到《鵑漪》本身,探尋其自身的特性與靈魂。
本篇小說的核心人物花末,對夢境有著非同一般的感知能力。作者沒有讓這種能力成為幻想的一部分,而是賦予了它改變現實的可能性。于是,夢成為超越光速、躍進空間裂隙的方式,也成為揭穿一樁謀殺案的手段。
故事起自一對尋找住所的年輕人,他們如同飛鳥一般,在產子之前尋找屬于自己的巢穴。但是,與鳥兒相比,人類沒有建筑自己房屋的自由。因此,有限的經濟條件使兩人住進“兇宅”,走進了一場物理學的謀殺案。
故事發展至此,懸疑色彩愈演愈烈。一個兇案現場、一對生活略顯壓抑的夫妻、一個提前鋪陳的概念,這些要素構成了懸疑小說必備的條件。但是,當花末通過夢游走進“裂隙”的一刻,所有對于《鵑漪》的范式化認識頓時急轉直下。所謂“《云罅營造》”,所謂“空中樓閣”,無不震撼著人們的常識。
這讓人想起博爾赫斯以及他所構建的虛擬世界,虛構的書本、定理等都成為其創造“比現實還真實”的超現實主義的工具。
從這個意義上講,《鵑漪》無疑完成了一次對現實主義的超越。
當然,謀殺案依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一個冷酷無情的物理學家,將妻子和貓當作可資利用的工具。他醉心于突破物理學的邊界,卻率先打破了人性的底線。這里,物理學家以及他的理性,成為了惡魔的化身。因此,花末以及她的夢境成為擊敗惡魔的利器,這反映著夢境所代表的潛意識有著與理性對抗的一面。
但夢畢竟虛幻,齊鵑的出現很快彌補了這一點。齊鵑作為被工具化的妻子、孕育生命的母親、成熟的物理學家,將理性與感性前所未有地結合起來。“泊松亮斑”“空間疊壓”“粒子刀”,科學概念一一登場,揭穿了謀殺案的謎底。
至此,故事得到完美的結局。罪惡受到打擊,人性重煥光彩,夢與物理學經過激烈交鋒后最終達成平衡。但是,故事的結束并不代表著小說的終結。見證過世界的另一重維度之后,如何回歸現實中這個逼仄、平庸、缺乏靈感的世界,成為花末面臨的一大難題。為了解決這一難題,《鵑漪》最后一次進入花末的夢境。那是一個讓人回到原始狀態的寓言,是關于自由的終極解決方案。簡單來說便是重新回歸自然,走向靈魂的最終解放。而這個夢境的坍塌與崩潰,正是《鵑漪》的終結之處。
雖然《鵑漪》中最引人入勝之處在于其對高概念的應用,但是其最終歸旨卻別有一番洞天。那些炫目的概念,其實恰恰是《鵑漪》所嘲弄的對象。它們要么純屬虛構,要么張冠李戴。作者借助這些頗具“唯心主義”色彩的手法,解構著理性、秩序等束縛著自由的一切事物。與之相對的,夢境則體現著浪漫、自由、無畏、善良等一切美好的品質。
表現在小說文本中,物理學教授劉左鋒以偏執、缺乏底線、充滿控制欲的形象出現,成為邪惡的化身。而花末則充滿同情心,對大自然保持著出于良善的好奇心。這樣的對比,不但體現著《鵑漪》的倫理取向,其實也暗含著對全文主題的部分揭示。
想要充分分析這種對比的形成,首先要理解花末的夢境,這是貫穿《鵑漪》的線索性事件。正如文中所言“人們總有各種辦法逃避現實,她和多荷果還可以做夢”[①],花末的夢境其實是對現實壓力的一種呼應。她需要在夢境中獲取自由,抵達“現實中永不能抵達的”[②]境地。因此,她見到空間裂隙后,才義無反顧地栽種夢境,嘗試進入那個不屬于現實的空間與世界。
這樣的構造與設計,實際上使彌漫于生活之中、無處不在的壓力無所遁形,這是一種包含卻又有別于物質壓力的存在。
花末與多荷果即將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同時面臨著尋找住所帶來的物質短缺。多荷果的工作需要面對罪惡的“普發性潰爛”[③],而花末則無時不感到創造性匱乏的焦慮。因此,這場夢境與物理學的交鋒,實質上反映著一種“壓力世界”的存在。個體對壓力的感知、群體的生存焦慮、整個世界的混雜化,都是“壓力世界”的表征。《鵑漪》中的每一位登場角色,都處在一種抗壓的狀態。花末光怪陸離的夢境、鄰里之間的猜疑、劉左鋒與齊鵑的暴力相處模式等等,都刻畫了一個似乎隨時會爆炸的社會圖景。
這種對于生存狀態的表達,使人想到托馬斯·品欽所著《萬有引力之虹》中那個“熵增”的世界。那里,語言、邏輯、科學的信息密度逐漸壓倒人性,使人類世界走向盛大的荒蕪。但是,《鵑漪》并沒有走得那么遠。它看到了社會中暴力現象的普遍存在,看到了人類對自然的無意義破壞,看到了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復雜性,看到了人類的創造力因過度使用而走向枯竭。總之,壓力包裹著整個世界,對身處其間的每一個人造成了同等效果。不管是花末還是劉左鋒,實際上都在這種被擠壓的狀態下生存,只不過以不同方式予以回應。
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作者對于自然、生態的特殊關懷。杜梨的作品中幾乎一以貫之地包含著對于動物的關懷,大而化之則是一種對整個自然生態的關懷。這種關懷并非僅僅是一種文字藝術,而是融入小說之中,成為主題表達的有力手段。鳥類,是《鵑漪》中最重要的一種意象。鳥的筑巢行為,影射著故事開端中夫妻對住房的追求。而花末對于鳥類動物的觀察,也體現著一種無處釋放的壓力。所謂“攀雀巢”的設計,更是將一種理想的生存境界寄托于鳥類身上。《鵑漪》的最后,齊鵑將自己的生命寄托于杜鵑鳥身上,將自由與理想化作能夠飛行的鳥兒。可見,動物以及動物所代表的自然生態,對《鵑漪》的主題表達有著直接而重要的作用。
對于這種作用的理解,同樣可以參照托馬斯·品欽的作品。《萬有引力之虹》中,品欽塑造了一位對技術理性頂禮膜拜的波因茨曼,他的人性完全讓位給了理性與秩序,自然、動物乃至人類都是他的試驗品。《性本惡》中對海洋石油污染的描寫,同樣令人觸目驚心。對于品欽而言,生態環境并非是外在于人而存在的。作為人類的生存空間,自然不僅反映著人類生存狀態的優劣,甚至會反作用于人類的生存狀況。
品欽對于生態問題的關注與批判,包含在其對于整個后現代世界的批判之中。品欽認為,自然生態的被破壞,象征著整個后現代世界崩潰與瓦解的過程。
而《鵑漪》對于動物的種種同情乃至同感,也正是對主角本身生存狀況的一種擬寫。其中包含著對暴力的隱憂,以及對充滿壓力的社會生活所抱持的一種無可奈何之情,還有新生命帶來的喜悅與焦慮。從這些角度看,《鵑漪》借由生態問題表達主旨的方式,與品欽有著許多相似之處。同時可以看到,兩者都認識到以及盲目的技術理性為人類社會帶來的焦慮與壓力,呼吁人們重新認識自己所身處的自然。
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出現在《鵑漪》的結尾之處。這個由幻想編織而成的寓言,似乎游離于小說之外。它并非故事的結局,也與整體表達無甚關聯。但是透過這樣的結尾,其實可以更加明了《鵑漪》的獨特意味。人類變成猿猴,棲居于山水自然之間,當然有著詩意的境界。但是,這又無不象征著人類走向原始,一切意義與秩序走向瓦解。這樣,田園與廢土成為人類前途的兩種面相,它們一體兩面、相互糾纏。當然,除了隱喻式解讀外,還應該看到作者對于理想世界的呼喚。自由、純潔、無憂無慮,這是對于人類精神完整性與超越性的最終期望。
通觀《鵑漪》的寫作手法與主題表達,不難發現焦慮與隱憂是貫穿全文、無所不在的。花末的夢境充滿詭異的氣質,現實世界中的人與事也充滿緊張。這種冰山之下的線索,昭示著《鵑漪》中深刻、寬廣的一面。它的關懷超越了故事本身,進入到當今社會與全人類之中。
小說的結尾處,花末的幻想走向崩塌,人類的理想境界終究是水月鏡花。緊張與焦慮,并沒有因小說結束而有更多好轉,它反而將問題更加深化。
《萬有引力之虹》的結局中,主人公莫名其妙地隨風消解,如同從未存在過一般。品欽借助這種手段,傳達著其對于世界的認識。即人類與人類賴以為生的意義,其實不過風中流沙,終將走向消散。《鵑漪》并沒有重復這個命題,但是它對于理想世界的追尋,實際上也包含著這種意味。
總體而言,《鵑漪》與托馬斯·品欽的作品有著許多互文之處,這是現代小說對于共同主題的一種默契。探索這種互文性,不光可以形成對于《鵑漪》的更深理解,還能夠促使我們對于現代性進行更為整體的思考。這也就是本文對于《鵑漪》的解讀。
注釋:
[①] 杜梨:《鵑漪》,《收獲》2024年第4期,第6頁
[②] 杜梨:《鵑漪》,《收獲》2024年第4期,第6頁
[③] 杜梨:《鵑漪》,《收獲》2024年第4期,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