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很慢很慢的薔薇
深秋周末,久未碰面的閨蜜與我約下午茶,她定的地點,我問幾點?她說兩點,要么三點,隨便吧!說完掛了電話。究竟幾點,最終也沒說定。三十年的交往,我們太了解彼此,誰都不會懷疑對方對“下午茶”這個概念的準確理解。下午一點,我從家里出發,地鐵車程大約三十分鐘,再加步行路程十五分鐘。是的,有點早,但我是一個“焦慮癥患者”,我從不擔心自己會遲到,因為我永遠是那個比約定時間早到半小時以上的人,我也永遠會把路上一切可能導致遲到的因素算進提前量。我甚至懷疑,閨蜜之所以沒有與我確定時間,她是不想讓一個具體的刻點成為抽著我提早半小時到達的鞭子。在地鐵上,我甚至有些懷疑,閨蜜究竟是體諒我、照顧我,還是對我從另一個角度的考驗?或者叫測試?她是不是想了解一下,當約會沒有一個具體時間的時候,我將給自己設定多少提前量,以此來判斷我焦慮癥的嚴重程度。
我是一個講話語速快,走路步速快,吃飯咀嚼快、吞咽快、寫字手速快、家務動作快、睡覺入眠也快的人。我總是試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一切行動,甚至有時候,我懷疑我這么快,并不是要高效率地達成某個預設的目標,而是,我追求的只是“快”本身。倘若目標是結果,那么“快”就是通往結果的那個被我更為珍惜的過程。好吧,活著的目的并不是死亡這個終點,而是活的過程,我這么告訴自己,以應對時常面臨的焦慮。“快”就是我享受生活的過程,這種讓我幾乎氣喘吁吁的過程,令我在每一次瞥向手機屏幕看時間的瞬間心跳加速,是的,我在趕時間,盡管,時間并未催促我。
下地鐵,我超過大部分步速正常的乘客,上電梯,站左邊,在電梯自動上升的同時抬腳登梯以提高速度。這么說吧,正常成人的步速是每兩秒鐘走三步,那么一分鐘就是九十步,而我,必須用一分鐘完成兩百步,才能獲得心理上的安全感——再次聲明,我喜歡做那個最快的人,并不是因為我喜歡爭第一,而是因為快是我的生存方式。
出地鐵站,開步行導航,以每分鐘三百步的速度走向富民路上那家從未去過的咖啡館。途中收到閨蜜微信:我有點事,到咖啡館可能要三點過后。
這是一條阻止我如箭步伐的消息,手機屏幕上,步行導航圖顯示我離目的地還有五百米,而時間,離三點還有一個小時。忽然有種莫名的泄氣,我的快意行進被無情打斷。一個念頭從飛速運轉的頭腦中閃出,我何不慢慢走?就當散步?
好吧,我想,我可以試試。于是放慢腳步,開始以前所未有的緩慢節奏前移。這會兒,我想我正在以每分鐘60步的速度前行,比正常速度還要慢一些,似乎,這也很好,這讓我有了觀察周圍景致的停頓時刻。路邊鄔達克設計的歷史保護建筑讓我想象90年前這里的風貌,在首飾小鋪前停留片刻,掃一眼我至死都不會用的五金零件似的耳釘,再把目光投向只開一扇小門、透出幽微橘色光影的酒吧,三五步之后,感受尼泊爾餐館五顏六色的門楣裝飾帶來的絢爛與破碎交織的魅力,一不小心,注意到爬在路邊柵欄上的薔薇在深秋的周末不合時宜地冒出一朵黃色的花蕾……
我一邊慢速行走,一邊默數著身側超越我的行人,時不時瞄一眼手機時間。很奇怪,一切都很正常,我卻愈發忐忑不安,似乎,這與平時太不一樣的節奏讓我產生了另一種焦慮。快是焦慮的反映,慢,在我身上居然也會產生焦慮,為什么?正想著,突然,我的左側肩膀與迎面快速走來的一位路人不期而撞。
對不起,對不起,相向的人異口同聲,半秒不到,他已側身而過。我扭頭看,背影正快速遠去。轉身,繼續我散步般的行走,腳下有水潭,偏左繞過,前方迎面而來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一瞬間,左肩膀再次被撞。耳畔掠過一聲“不好意思”,身影已越過我,一個深藍色背影正快速遠去。
我的慢速行走遭遇了挫折,我已經與兩位路人相撞,這在我急步快走的過去從未發生過。慢會讓別人撞上你?慢會讓快的人無所適從?慢讓人無法判斷你的意圖?慢會失去節律而使人流無序?慢讓你與這個城市不合拍?那么,是我被快裹挾了?還是我被慢拋棄了?或者反過來?
還是決定放棄慢走的嘗試,重新調整步伐,以每分鐘兩百步的速度完成了最后三百米路途。我走進酒吧,看了一眼手機,三點還差三十五分鐘。我想,我得找個位置坐下,點一杯咖啡,等候姍姍來遲的閨蜜。正四顧尋找合適的座位,忽見角落里的短發女人正向我招手,圓臉上的大眼睛笑成兩條細縫。
倘若被裹挾是一種從善如流,那么我需要有慢下來的夢想嗎?這么想的時候,我對我三十年的閨蜜說:在巨鹿路和富民路拐角口,有一朵開在秋天的薔薇,等下我帶你去看……
閨蜜笑起來:薔薇不是春天開的嗎?那它真是一朵很慢很慢的薔薇啊!
我也笑起來,盡管我知道,帶她去看薔薇的時候,我一定會走得很快很快,把她遠遠地拋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