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雅琪:隱秘而偉大——讀《生活啟蒙》
一、一張死亡證明重啟的時光之旅
“一頁薄薄的證明書讓叢牧之知道,死了三十多年的人還能再死一次,而活著的人,也可以因此重活一次。”這是小說的開端。在叢牧之的生活陷入紛忙、迷亂和停滯的時候,重回林東鎮領取父親的死亡證明書和遺物似乎變成一件突如其來的麻煩事,當然,那時的她并未意識到,這件事將成為她人生的重要拐點,也成為串聯起她的紀錄片項目和離婚事件的重要故事線索。
去一個早已回不去的故鄉尋找一個未曾謀面的父親的痕跡,那張死亡證明不僅僅是一張紙,更是一次有關歷史與記憶的重啟。重回林東鎮讓她打開了記憶深處的往事盒子,她穿越回了過去。通過閱讀父親的日記,曾經那個符號化的父親重塑金身出現在她面前,而父親的文字喚起已經消逝很久的靈感和野心,讓她有了創作的沖動,她要寫下來,重塑那個消失的父親、他周圍的人們和他們所生活的時代。在此,叢牧之的小說和叢長海的日記在文本中產生了強大的互文性和感召力,連結起了過去和現在。叢牧之在寫小說的過程中,發現“從更長的時間軸來看,他們仍然是一代人——她是他的余音,或者他是她的前奏。于是她在虛構叢長海青年時代故事的同時,不可避免地重溫自己的少年時代。”仿佛一把開啟時空之門的鑰匙,在讀書會成員朗讀出叢牧之小說的瞬間,叢長海的往生之旅開始了。這種感應不禁讓人聯想到電影《星際穿越》中父親在五維世界中通過改變手表秒針的顫動方式給在三維世界中的女兒傳遞信息,并改變了她的選擇。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假設,叢長海也是通過他的日記現身于叢牧之的過去、現在和將來,并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她的人生。或許,能為時空聯通提供佐證的是林東鎮廣場上那面“時間扭曲”的掛鐘,畢竟,誰能證實時間就是“一往無前”的呢?又如何去解釋那么多似曾相識的瞬間?那時針代表著過去,分針代表著未來,在多維宇宙中,過去和未來是可以同時存在的。
而叢牧之的兒子,熊仔,來自于未來。他擅長理性思維,喜歡數字、邏輯和算法,關注電子產品和人工智能。不同于叢長海的日記、叢牧之的小說,他記錄生活的方式是每天與Siri進行對話。對于熊仔來說,過去是他不熟悉的另一個宇宙。叢牧之在小說中特意讓父親坐在地鐵的第一節車廂,以便觀察駕駛室和隧道。而這個細節來源于熊仔的習慣,她希望用這種方式實現父親和兒子兩代人的溝通。叢牧之通過小說細節縮短了一代人與一代人之間的距離,在叢長海和熊仔之間,過去通過現在和未來相聯通。
二、奇怪的骨頭:現代人的情緒綜合癥
貓頭鷹吊墜是余作真送給叢牧之的結婚三周年紀念禮物。用幾塊骨頭雕成,拇指肚大小,古樸而精美。關于它是用什么骨頭做成的,卻成為貫穿小說始終的謎題。每當叢牧之心神不寧時,她都會下意識地撫摸它,仿佛有魔力一般,“這只墜飾里蘊藏著她既不能舍棄又不敢觸碰的火焰。就像神話中被封存在瓶子或什么圣物中的魔鬼,她白天黑夜佩戴著它,但永遠不敢放出來。”貓頭鷹吊墜寓意了小說的另一重主題,親密關系的隱秘。“她對這枚吊墜的感受,如同她和余作真的愛情與婚姻,在經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浪漫踏實之后,開始起伏不定。有時候,她會冷靜且平靜地感到他們是生活的贏家,至少是部分的贏家,享有著相對的富足與和諧。但這良好的感覺會因為一件極小的事而崩潰,她便又瞬間墜入冰窖之中,恨不得立刻拋棄一切,孤身陷入人海。這種情緒同樣持續不了太久,又借一件日常瑣事重回歡快。”
親密關系是奇怪的,它沒有規律可循,不是理性和邏輯能分析的。有時候,他們已經“在最深的程度上交融了,可再往里再往里,仍然有一個比原子粒子微子還要小的核是格格不入的。”有時候,她已經對他了如指掌,和他親密無間,但還是免不了被那層隔膜所灼傷。隨著時間的無限延長,他們認不出對方,也認不出自己。正如那次拼臉游戲,揭示了親密關系的裂隙,而危機就潛藏在最隱秘處。親密關系的脆弱之處在于她始終不知道她愛的是想象中的他,因此便忽略了他原本的樣子。而如此不同的兩個人“要想靠近、拼接,就要接受疼痛的變形、磨損”,這便是親密關系磨合的代價。而當一次又一次熱烈或痛苦的愛轉為麻木后,竟產生出另一種情感,叫做習慣。
小說格外關注人的“感受”和“情緒”,對情感的描寫異常細膩,無論是愛情、親情還是友情,寫出了敏感、憂郁的現代人內心深處的不安。小說暗合了當下的時代背景,疫情盛行的短視頻時代,AI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離婚冷靜期政策施行……這些時代特征帶來的是病毒泛濫,信息媒介的變換,機器是否會取代人類,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離等等問題,從而導致了現代人“情緒綜合癥”的出現。一方面,這種“情緒綜合癥”表現為對聲音和氣味的敏銳,例如熊仔描述他腦海里的聲音,“如果有水在我頭上流過,就會把外面的嘈雜聲遮住,我就會聽見自己腦海里的聲音。”還有,母親去世時,叢牧之聞到“略帶油膩的肉的味道”,讓她回憶起小學時母親在市場里賣肉的情景。而當她再一次聞到這股熟悉的味道時,母親已經不在了,這令她悲痛不已。另一方面,小說通過鳥的意象來表達一種原始沖動,這種潛意識的記憶又可以延伸為意識最深層的隱秘。“那只鳥或者那朵云也許契合了熊仔夢中的什么東西,她想,每個人的心里總有一些我們無法從現實里一一對應的隱秘,孩子也一樣。她自己也有,她不想承認也不想觸碰的某些事物,可是,在意識的最深層里,她又無時無刻不受它們驅使。”站在青銅神樹上的九只金烏是三星堆的未解之謎,叢長海心底最隱秘的沖動是像鳥一樣自由飛翔。鳥的行動軌跡代表了一種不安全感,當叢牧之工作不順,腦袋懵懵時,“那只鳥又一次俯沖而來,但這回,它并未飛入她的身體,而是從她的頭頂一掠而過。她恍惚看見,鳥爪上似乎抓著什么東西。”當她終于知道了貓頭鷹吊墜的秘密時,“一只鳥飛入她體內,這一次,再沒有飛向天空。”與現代人復雜情緒相對立的是小說中反復提到的在科幻片中,未來的人類只接收信息,不關注情緒,這也正顯示出“情緒”與“感受”的可貴之處。正如電影《星際穿越》所傳達的那樣,人類的情感才是能穿越時空的唯一的永恒。
三、獨特物件與個人隱秘史
在敘事上,“父親的日記”和“貓頭鷹吊墜”作為重要線索推動了故事情節,它們是有生命的獨特物件,它們影響甚至決定了叢牧之的行動,從而推動了敘事進程。褚瑞基對“獨特物件”的定義是:
“‘獨特物件’的意義并非說一個物件的獨一無二性,而應該被解釋為一種可以超過作為說明它原本意義的‘另外’意義。‘另外’所暗示的是它的可再詮釋性,它必定不屬于任何成見下、定論下的結果。于是,人類的創作物就會自然的引發關心、注視、及詮釋。獨特性會引發‘詩’般朦朧的感覺,也就是引發總多那么一層的注視、詮釋的關心。雖然它有可能很輕微,甚至被大部分的人在某一個時間點上完全忽略,但它在時間與空間的轉化下終將會顯示出價值的一方。獨特也是一種對抗普遍、無特征的手段,那些‘中立化’尋求統一而非多元的努力(被引射到‘全球化’的單一價值),很容易‘愚笨化’、‘福爾馬林化’了人類復雜而多元的想象力。”[1]
因此,日記不單是一本文字的記錄,吊墜也不僅僅只是某種動物的骨頭,它們內部涌動著難以訴之于口的復雜情緒,是維系人與人關系的河流,也無時無刻散發著神秘的誘人心魄的魔力。獨特物件是開啟回憶的鑰匙,它把與之相關的經驗和感受重新召喚出來,讓人得以去捕捉物背后的情感結構和歷史想象。正如本雅明所指出的,“普魯斯特并非按照本來的樣子去描繪生活,而是把它作為經歷過它的人的回憶描繪出來。”[2]普魯斯特的“瑪德蘭娜小蛋糕”所觸發的就是這樣一種“想象”和氛圍,而非“事實”和物的形式本身。
這種感知上的刺激最易激發個體意識深層的未知部分,叢長海的日記讓叢牧之重新認識了那個早已死去的父親,貓頭鷹吊墜之謎的解開也讓她重新認識了她的丈夫余作真,而變性的雅男,在短視頻中“炒作”自己的春景更是讓讀者在驚異之余深深感嘆:人在何種程度上能真正被了解?我們所看到的她/他,是真正的她/他嗎?我們自以為的對他人的了解是真正的了解嗎?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隱秘史,縱然是共同生活的夫妻、相知相交的密友也難以揭開冰山之下的隱秘,那么,以何種方式我們才能更大程度地靠近彼此呢?
我認為作者通過小說給出了兩種方式:一種是最直接的人與人之間的深層溝通。叢牧之和熊仔在隔離期間的互相啟迪,可以說是科學和人文的交織碰撞。
“接下來的幾天,這個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變成了母子二人的頭腦風暴中心,叢牧之給熊仔講自己拍過的片子、遇見的人,甚至講到了雅男的變性手術和春景的海外視頻,而熊仔則給叢牧之普及有關人工智能、大數據、太空探索的科普知識,她們一個從過去向未來,一個從未來回看過去,都獲得了從未有過的眼界提升。”
在這個過程中,兒子重新理解了母親,進而重新理解了自己。母親吸收了來自未來的知識,超越了現實經驗的限制,更明晰了自己即將踏上的路途。另一種則是通過文學創作,依靠一種珍貴的想象力去連結所有的時間,這樣才能從多維世界和更廣闊的宇宙空間中去認識人的多面性和復雜性。叢牧之通過寫作重新理解了父親的時代和那個時代的人,她創造了他們,也重塑了自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汀的《生活啟蒙》書寫的是日常生活的細微和情感的隱秘,而在這微觀世界的倒影中,又無處不隱現著一個更浩瀚的宇宙時空,那里包含著所有的時間、所有可能的選擇和所有發生的結果,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偉大?
本文系湖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城市小說中的器物書寫研究”(22YBQ033)成果。
注釋
[1]褚瑞基:《對話》,收于[法]尚·布希亞、[法]尚·努維勒著,林宜萱、黃建宏譯:《獨特物件:建筑與哲學的對話》,臺北:田園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24頁 。
[2][德]華爾特 ?本雅明著,[德]漢娜 ? 阿倫特 編,張旭東、王斑譯:《啟迪 ?本雅明文選》,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