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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鴨綠江》2024年第9期|王往:麥把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9期 | 王 往  2024年11月11日06:43

    雞鳴聲一陣又一陣。這是她熟悉的聲音,也是她喜歡的聲音。鄉下因為開闊,有大片的田野,任何聲音都不會構成噪聲,哪怕像驢子這樣狂野的嘶喊,哪怕像拖拉機這樣高亢的吼叫。田野和村莊生長聲音,也吸收聲音,如同它們產生肥料也吸收肥料一樣。與雞鳴聲合奏的是布谷的叫聲,它們的叫聲雖然沒有公雞叫得理直氣壯,但同樣嘹亮。只不過雞鳴聲是從村莊出發奔向田野,而布谷聲是從田野揚起飛向村莊。她喜歡這些聲音,喜歡鄉村的一切聲音,包括狗的汪汪、鴨的嘎嘎、豬的吭哧……

    窗外還是黑的。她拉亮燈,看了看腕上的電子表,四點五十三。回家這兩天,她都是睡到七八點的,為什么今天這么早就醒了?

    雞鳴和布谷的叫聲里,她似乎還聽到另一種聲音:

    嘩哧——嘩哧——這是什么聲音?

    嘩哧——嘩哧——它在什么地方?

    她又伸手拉滅電燈。靜靜躺著,聽著,嘩哧——嘩哧——她想起來了,這聲音是磨刀的響聲,磨刀石與鐮刀的合奏。

    昨天晚上吃了飯,父親和她聊了一會兒,讓她早點休息,然后出了門。很快她就聽到了嘩哧——嘩哧——的聲音。她從屋子里出來,看見父親在大榆樹下的井臺旁磨刀。一把是彎弓形的長刀,一把是月牙形的短刀。

    “爸,你這么晚還磨刀?”

    父親停下來,指了指屋檐下一捆草繩說,不是還有一塊地麥子沒收嘛,先把刀磨好,明早就去收。早收了早安心。二子,你睡覺去吧,早點兒睡,你說過早上要背單詞的。

    叫我睡覺,你倒好,累了一天還磨刀,你怎不睡的。她說完,抬頭看看月亮。

    父親也抬頭看看,笑笑:你別看這大月亮,天一變,說不定明天就變壞了,麥子不收回來,我不放心。你回去睡覺,我趁著月亮地,把這兩把刀磨好了再去睡,很快的。

    父親做事,總是那么急,昨天上午把村后那塊地麥子運回來,家家吃午飯了,他偏要一捆捆放到曬場上,趕著牛,拉著石磙,一圈圈碾著,碾完頭遍,翻過曬著,才去吃飯。剛丟了飯碗,又把牛套上碾二遍。午后的陽光尤其熾熱,像被拎著尾巴的老鼠一樣吱吱地叫,像碾爆的麥管一樣噼噼啪啪。那頭黑水牛的毛被烤成了紅色,戴著鐵環的鼻子被烤出了裂紋。

    笨重的石磙,在牛的后面,在父親的前面。父親也是一頭牛。汗水從他的臉上、脖子上滴落,落在他的無袖背心上,白色的無袖背心在汗水和麥草上飛起的灰塵里成了黑色,褲子也緊緊吸附在腿上。他握著牛繩,手背上的汗毛閃閃發亮,也成了赤紅色,如同燭光里的燈芯。他使勁眨著眼睛,一邊要抖落睫毛的的汗水,一邊要透過白花花的陽光看清前方。父親是頭牛。也是一個石磙。石磙的棱像刀片將麥梢碾碎,擠出麥粒。笨重、遲鈍。陽光噼啪作響,麥管噼啪作響。

    下午三四點鐘,把麥子打下,起了草,歸攏好麥粒,父親才坐到大榆樹下喝水。她拿了蒲扇給父親扇風,父親笑了,對母親說,你看,你看,小二子孝敬哩,還是閨女好!

    母親正在打草繩,看了他們一眼,對她說,你就離不開你爸了。

    她聽了,隨口問他,閨女好,你給我送人家干什么?

    她其實不需要問,也沒指望父親回答,只不過是有些事提起來難免心頭一痛。

    父親的笑中有了愧意,這不是早就讓你回來了嘛,還上了大學。我家二子是全村最能的。

    這時,來了一陣風,父親趕緊起身,說,我去揚場了。

    逆著風,父親用木掀把麥子揚了上去,草灰散去,麥粒落下。陽光里,麥粒如紅色的雨,沙沙,沙沙。她要拿起掃帚,要把麥粒上的草秸掃去,父親不讓,叫母親過去,說草繩不急打,你來掃,讓二子看書去。母親過來了,說,看書去,你也不會干這些事。

    她也的確做不好這些事,多年生活在鎮上的舅舅家,從來沒做過農活兒。她退到一邊,看著父親母親,看著越堆越高的麥粒,想到在外省工作的姐姐,想到讀高中的弟弟,想到讀大學的自己,全家人都靠著麥子長大,突然之間,她感覺這些麥粒也成了親人。

    麥子揚完,太陽落山,母親去做晚飯,父親又去堆草垛。母親說,你急什么呢,歇會兒吧,你這身體不好,醫生不是說血壓高嘛。父親不聽,連說沒事沒事。她也勸父親歇會兒,父親說,麥草也是寶啊,燒火、喂牛都離不開,要是讓雨水漚爛了,就白忙了。說罷,拿起鐵叉就走了。

    她又看看電子表,五點十分了。嘩哧嘩哧的聲音仍然響著。她起身,推開窗子,院子里沒人,只有淡淡的樹影。樹影、麥堆、農具,交錯在一起,像一幅簡筆畫,又像一些縹緲的回憶。

    她并不出生在這個院子里。母親懷著她七個月的時候,躲到了外婆家,原因是她上面已經有了一個姐姐,她屬于超生。她會說話以后,發現身邊的小朋友都和爸媽在一起,而她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媽表哥們在一起。她的爸媽要等好多天才會來看她一次。有一次,她叫舅舅為爸爸,外婆說,可別這么叫啊,叫舅舅爸,人家以為你是舅舅和舅媽偷著生的,要罰款呢。舅舅和舅媽都在鎮上醫院上班,他們家的生活要比父母家強多了,但她并不快樂。大她三歲的表哥經常欺負她。那次表哥偷了十塊錢,硬說是她偷的,舅媽就使勁兒打她,非讓她承認,不承認就不給飯吃,還說你不老實就把送回自己家。她只得承認了。在她的感覺里,“自己家”是一個更陌生的地方。可她又強烈地盼望爸媽出現。爸爸來得少,媽媽來得多一些。媽媽來時,總會跟她的外婆外公說爸爸的不是,說他三十多歲的人,還像個孩子,不務正業,不尋思著掙錢養家,還去城里的文化館跟人學畫畫,水彩顏料特別貴,買了一大堆。她在一旁聽了,心頭想著爸爸畫畫的樣子。她自己也喜歡畫畫,老師經常表揚她,還問過她,你爸爸是畫畫的嗎,她搖搖頭。原來,爸爸真的會畫畫呀!爸爸畫的畫是什么樣子呢?爸爸愿意教自己畫畫嗎?一連串的好奇在她心里涌動。

    九歲那年春末,爸爸騎著自行車來看她。爸爸來過幾次,但是見了外婆家人還是那么拘謹,低頭笑著,不敢正視他們。外公問他,還畫畫嗎?他說,畫得少了。舅舅說,一幅也不要畫了,妹夫,你得踏踏實實過日子啊,孩子老放我這兒不是個事。他小聲“嗯嗯”,說又生個了孩子,這回是男孩兒,等他把罰款錢交了,就接二子回去。說罷,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感覺爸爸的手很涼。

    吃罷飯,旁邊沒有人的時候,她問爸爸,你真的會畫畫嗎?爸爸說會。她拿來筆和美術本,讓爸爸畫給她看。爸爸幾筆就畫好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停在田埂上,回頭看著她。她看著看著流淚了——小兔子一個人多孤單啊,爸爸畫的是她自己呀。爸爸抱著她,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嗅到了青麥的味道。這種味道伴隨她多年。爸爸說,畫畫,首先要學會觀察,我帶你去田野看看吧。

    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大杠上,如同坐在秋千上。青麥的氣味包圍著她。爸爸說,來看你前,我在麥田里拔了半天稗子,那家伙比麥子長得快,長得壯,奪麥子的肥。拔草的時候,我看到一只野兔,站在田埂上,我就回家了,準備來看你。她問爸爸,你現在還畫畫嗎?爸爸說,不畫了,兩年不畫了,畫不起。她奇怪,怎么畫畫還畫不起?爸爸說,他要種田,空閑時要去包裝廠打工,畫畫要時間,要錢,爸爸畫的是油畫,顏料和畫布都不便宜,等爸爸有了錢,讓你學畫畫。

    到了田野里,大片的麥子進入眼簾。風呼啦啦吹著,麥浪滾滾。自行車在田間小路上顛簸,他們如同坐在船上劈波斬浪。青麥的氣味一陣又一陣,把父親的氣味融合在一起。

    騎到小路盡頭,父親停下,讓她也下來。父親帶她到田埂上。麥浪如同潮水,一望無際。父親說,他最喜歡一個外國畫家,叫粉糕,就喜歡畫麥子,他看過粉糕的《中午的麥田》,即將成熟的麥子,穗子直豎,像一支支箭,射向天空,特別壯觀。

    她咯咯笑起來,粉糕?是咱們這兒的米粉做的糕?好吃嗎?

    父親也笑了,外國人的名字都怪怪的,也許是他家里人喜歡吃米粉做的糕,就給他起了這名字唄。

    她點點頭,這個名字有味道。

    粉糕的畫也有味道。父親跟著說,二子,你要是真喜歡畫畫,爸爸會支持你的。等到我把超生的罰款錢交了,就接你回家。父親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緊緊依偎著父親。他們也成了麥子,一高一低的兩株麥子。麥浪滾滾,如同海潮,他們成了浪花上的麥子。

    十四歲那年,她上初二,父親終于接她回自己的家了。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闊大的曬場,高挺的榆樹,雞子拖著蚯蚓跑,小豬在草堆旁曬太陽,樹枝圍著的露天廁所,稻草苫著的牛棚……挨著大房子搭著個小房子,那是鍋屋,炊煙從小房子升上天空,飄著飄著就成了云朵。人們托著飯碗,聚到一起,碗底和掌心之間放著咸菜,喝一口粥,伸出右手的筷子,從左手的掌心掏一點咸菜,邊吃邊嚓呱(聊天)。

    父親讓她住到姐姐的小房間。姐姐在縣城讀高中,很少回家。父親收拾干凈房間,在她的寫字臺上方掛了一幅畫,色彩濃烈的麥田仿佛火焰,在紫藍色的天空下燃燒,一條彎曲的高低不平的小路穿過其間,消失在地平線盡頭;一群看不清面目的鳥兒又從地平線上飛了過來,穿過麥田,好像要飛出畫框。她說,她很喜歡,問父親畫不畫了。父親搖搖頭,不畫了,等你們都成家立業了,我再畫。

    到了自己家的第一個晚上,父親和她說了很多話。當父親說到“爸爸讓你受委屈了”這句話時,她哭了。她想起了一件事。在外婆家時,有一天傍晚,她和幾個小伙伴在巷子里打鬧,一腳踩在一根帶釘子的木條上,釘子從鞋底扎進了腳掌。她拔下那根粗大的釘子,一瘸一拐回家了。到了家里盡量坐著,不讓別人看出來。吃了晚飯,她馬上去了床上。她怕大人責怪自己調皮。可是到了夜里,她疼得實在受不了,哭了起來。外婆聽見了,進了她的房間,發現她的腳已經腫成了大饅頭。外婆叫上外公,把她背到醫院,醫生說,傷口都化膿了。

    父親問她哭什么,她卻搖搖頭說,沒什么,就是想哭。

    父親急了,到底為什么,告訴爸爸。

    她說,我是想外婆了。她其實是怕父親聽了難受,但這么一說,真的想念外婆了。

    父親聽她這么一說,笑起來安慰她,才離開外婆家就想了,想了過幾天就去看她,又不是很遠。二子,我們家沒有你外婆家生活好,這也委屈你了。

    她說,我喜歡這里,這里村莊前后都有麥田。

    父親說,我們這里春季就是麥子、油菜,夏季就是玉米、水稻,高粱、向日葵這些也有,都是種在田邊地頭,算不得主糧。

    她說,但你最喜歡的還是麥子和向日葵,是不是?

    父親說,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她說,因為你喜歡的那個外國畫家也最愛畫麥田和向日葵!

    父親說,你是說粉糕?

    她大笑起來,爸爸,不是粉糕,是凡·高,凡是平凡的凡,高是高大的高。

    哦!父親一拍腦袋瓜子,叫這個名字啊!二子懂的東西比我多了,嘿,二子都上初二了,我還把你當小孩子呢……你爸爸就這點兒文化,以后全看我閨女了!

    她一陣得意,對父親說,她在學校的圖書室看過《凡·高畫冊》和《凡·高傳》。凡·高是荷蘭人,自小愛畫畫,他不愿跟父親從商,長大后去了法國的一個小鎮,就被那里的麥田吸引了。僅僅麥子的畫他就畫了四五十幅,從播種,到青苗,到成熟,到收割,他都畫,就連收割后的麥田他也畫,有一幅《麥堆》,就是收割后的景象。他總是在中午陽光最強烈的時候去麥田。凡·高喜歡用色彩濃烈的黃色,他給弟弟提奧寫信說,他發現黃色是最能表現他內心的,他向往著美好的生活。凡·高窮了一輩子,但是他畫畫的時候從來不想著自己的貧窮,不在乎別人喜歡不喜歡,他活著時只賣出去一幅畫。

    父親聽著聽著,眼圈紅了。他把頭扭向窗外,好像那個叫凡·高的人就在窗外,就在離家不遠的麥田里。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我沒有他那么勇敢,粉糕,不不,凡·高,凡·高的決心真大。

    她輕輕笑了一下,說,爸爸,凡·高很痛苦的,發瘋的時候,把自己耳朵割掉了。

    父親“啊”了一聲,為了畫畫,他都瘋成什么樣子了。

    她說,凡·高在給弟弟提奧的信中說過這樣的話:為了繪畫,我拿著自己的生命去冒險,由于它,我的理智有一半崩潰了,不過這沒有關系。

    是的,他拼命了,拿命去拼。父親的眼中閃著淚光。

    她伸手摟著父親,爸爸,你也有痛苦的時候嗎?

    傻閨女,誰沒痛苦的時候。爸爸苦笑,那年,你在外婆家出生,我去看時,想到不能帶你回家,是我最痛苦的時候。還有一次,就是你奶奶把我畫了一半的畫撕了,把我的一堆顏料扔到牛棚里……爸爸跟你一樣,從小就喜歡畫畫,可惜家里太窮了,沒讀幾年書就輟學了……二子,你好好讀書,想畫畫,爸爸也幫你。

    她點點頭,也想流淚了。

    她是前天晚上回來的,學校端午節放假三天。她就讀于本市的師范學院,離家只有二十多公里。她打電話回家,父親說來接她,她說不用了,我自己回去。父親說,你等我,我傍晚就到。父親到了學校門口,惹得很多同學偷偷地笑。有些外地同學打車去了車站,一些同學的家長還開著私家車,可父親竟然開的是農用車。農用車上還放著幾捆蔬菜。父親說,我擔心農用車進城被罰款,故意放上去的,萬一交警查到,也好有借口,總不能不讓賣菜吧。好在你們學校去年搬到了郊區,交警查得沒那么嚴,一路上也沒人盤問。二子,上車,一個多小時就到家了。她很開心,當著那些同學的面上了車,一手扶著擋板,一手朝著他們揮動。他們不會知道她內心的想法,并不是所有同學都有親人來接,并不是所有同學都期待父親出現在面前。

    開了一段路,父親把車子停下,說晚上有風了,我給你帶件軍大衣哩。父親從座位下的工具箱里拿出軍大衣,嘿嘿笑著,我老漢這衣裳閨女家穿著不好看,可是壓風哩。她笑起來,爸爸你盡是奇思妙想,能把人笑死了,都端午了,哪里冷,還帶著這大殺器。父親也笑,車開起來風更大,可不能逞英雄,穿上吧,保管不一樣。她說好吧,女兒這就從命了。

    穿上軍大衣,真的暖和。她的長發被風吹起,臉上涼涼的,感覺就像開著空調卻蓋著薄被子那種舒服。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縈繞著她,那是從軍大衣的袖口、領口,從它的每一個褶皺里散發出來的味道,汗水味兒、風雨味兒、牲口味兒,還有草木味兒,混雜在一起,怪怪的,但卻是親切的。她幾次使勁兒吸著鼻子,好像害怕那種味道隨風而去。

    離家二三里時,車子駛上了一條土路,兩旁是千頃麥田。麥子成熟了,有些田塊已經收割,月光照著白白的麥茬。

    父親減慢車速,大聲問她,二子,冷不冷?

    她也大聲回答,不冷!接著又說,麥田多好看啊,風好涼爽!

    父親大聲回應,好看,涼爽,二子,抓緊擋板啊!

    抓著呢,爸!

    成熟的麥子味道包圍著他們,像剛出鍋的饅頭。她幾乎陶醉了。此時,整個麥田屬于他們父女倆,四處流淌的月光也屬于父女倆。她記得上大學那年,父親送她,也經過這片麥田,從這條小路去了鎮上。當時是九月初,路兩旁是碧綠的大豆,剛剛結莢。父親用自行車馱著她,見了熟人,就下車,給人家一支香煙,殷勤地給人家點上,告訴人家女兒考上大學了。還說,大女兒剛剛大學畢業,兒子也上初中了。人家就奉承他,兒子將來肯定也是大學生,你這些孩子爭氣啊。他很享受這樣的好話,是的,兒子成績也不錯,就是沒女兒聽話,我得好好管教。人家說,是哩是哩,你為這些孩子辛苦了,也沾光了,值得。父親點頭,不吃苦不行,年輕時愛玩,孩子大了,逼著自己拼命啊。她有時抱怨父親,爸爸,你老是跟人家說那么多話。父親一邊蹬著自行車,一邊說,二子,等你長大了,你就懂得父母的心了。我沒讀上大學,我倆女兒都上大學了,咱這靠莊稼吃飯的人也算創造奇跡了。我想放聲歌唱呢。她笑起來,那你就唱吧,爸爸。

    父親就真的唱起來:低頭向山溝,追逐流逝的歲月,風沙茫茫滿山谷,不見我的童年……

    父親的歌讓她傷感起來。她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在外婆家生活的十幾年,拋開不愉快的部分,她會想到鎮上那些小伙伴。她和他們在巷子里打鬧,去冰棒廠買剛剛做好的雪糕,去郵電所買最新出來的明信片……在新家里,她和姐姐,和弟弟總是有那么一層隔膜,甚至沒有舅舅家欺負她的表哥親密。但是父母給了她別人不可代替的東西,特別是會畫畫的父親,帶給她那么多遐想,她想自己以后也要去凡·高生活過的法國鄉村看看,去《拾穗者》的作者米勒生活過的地方看看,去達·芬奇的意大利,去達利的西班牙……

    農用車駛出了田野,到了土路盡頭。父親停下車,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四野俱靜。父親指著不遠處的燈火說,前面就是莊子了,快到家了。她說,爸爸你干嗎停下來。父親說,累了,車子顛得骨頭架都要散了,停下歇會兒。父親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說,二子,也是在你這個年齡,有一天中午,我來麥田寫生,我畫了很久很久,肚子得受不了,嘴唇干裂,我就揉了一把麥穗,吞下麥粒。陽光耀眼,到處明晃晃的。麥田里突然出現一個紅胡須的老人,看了我一眼,向麥田深處走去,我也跟上他,走著走著,我跌倒了,爬起來時,那老人不見了。我悵然回到麥田邊,感覺很奇怪。那紅胡須老人讓我想到了凡·高,難道他也來這里寫生?還是我產生了幻覺?說實話,我至今不認為這是純粹的幻覺。我想他在麥田繪畫的時候,有沒有人喊他回家吃飯?他用生命畫出的畫,有沒有人要?他是不是跟我一樣孤獨?想到這些,我哭了。我哭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畫下去,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崩潰。凡·高召喚我,我沒有走他的路。

    父親雖然背對著她,但她仿佛看到父親的眼中汪著的淚水。沉默了一會兒,父親又說,還有一天中午,我竟然看到一只野鴿子和一條大蛇搏斗,野鴿子大聲叫著,忽上忽下,伺機去啄大蛇,大蛇閃動著身子和頭,伺機將野鴿子纏住。我想野鴿子肯定不是大蛇的對手,只要有一個閃失,它就完了。于是我用力跺了一下腳,大蛇跑了。可是野鴿子還在附近盤旋。我聽到了一陣嘰嘰的叫聲,順著聲音走到麥田里,原來那里有一個野鴿子的窩,搭在麥稈上,里面有四個還沒長出羽毛的小野鴿。蛇一定是嗅到了小野鴿的味道。我趕忙離開了,野鴿子這才飛入麥田深處。我一下了想到你。父親哽咽,我對自己說一定把二子接回家……

    她拍著父親的背說,爸爸,我不怪你的,咱們回家吧。

    父親發動車子,好,回家,端午的粽子你媽已經包好了。

    窗外完全亮了。但那嘩哧嘩哧的聲音仍然在某個地方響著。她去了母親房間,父親不在。母親說,他呀,昨晚磨好刀,睡了一會兒,就去割麥了。夜里割麥?她問母親。母親說,每年收麥、收稻,他都連夜干。以前我也去,現在身體吃不消了。我讓他不去,我說急什么呀,好多人家都沒收完呢,再說了,你血壓高,醫生說不能太累,他不聽。她的心一下子痛了。她的父親,勞累了一天又去割麥。他把自己當作了牛。他在月光下,在夜露里收割。他把麥子當成了命。應該呈現在他畫布上的麥子,要他一刀一刀去割。在月光下割,在夜露里割。

    她對母親說,我去看看爸爸。母親說,也好,我做早飯去,你喊他回家吃飯。

    村里人家都起來了。現在,那嘩哧嘩哧的聲音變得真實了,很多人在門前的井臺邊磨刀。老人和孩子在打草繩。為了搶時間收麥,人們提前喂牲畜。豬搶食的吭哧聲,公雞的喔喔、母雞的咯咯、牛羊的咀嚼聲,響成一片。

    村里人見到她,都會笑著問她,二子,是不是喊你爸吃早飯的?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會在夜里割麥。

    到了村后的麥田里,她并沒見到任何收割的人。有些田塊收割了,敞著大大的窟窿。

    她看到有塊田里,豎立著麥把,她想那應該是自家的田吧。但是她沒有看到父親。

    她走到那塊田邊上,還是沒有看到父親,只有豎立的麥把。她繞著那些麥把走,走近沒收割的麥子。她看到了鐮刀,掛在麥稈上,刀柄上晃動著露水。一團潮濕的草繩盤在地上。草繩旁邊,有一攤血跡,已經凝固,已經發黑。她嚇得往后一退。

    太陽緩緩地升起,布谷鳥的叫聲依然亢奮,從沒停止。她嚇傻了,呆立在大片的上萬畝的麥子間。驚恐的眼里只有模糊的陽光。突然,遠處的大路上,有人攏手朝她叫喊。她隱約聽到那人叫她的名字。她不明所以,還是呆立不動。

    那人跑下大路,順著水渠向她奔來。

    她看清了那人,是村里的美玉嫂。

    二子,你爸爸進醫院了。美玉嫂上氣不接下氣,二子,你怎么還站在這里啊?我們幾個早上來拾麥穗,看到你爸倒在地里,就把他抬到大路上,幸好有路過的拖拉機……二子,快去醫院,你媽媽也知道了,也去了。

    她說不出話來,滿臉是淚。眼睛還看著地上的血跡,看著掛在麥稈上的鐮刀。父親會死嗎?他用鐮刀收割,也要被鐮刀收割嗎?

    晨風吹起,麥子搖擺,麥浪滾滾。布谷鳥急促地叫著,麥把無聲地站立著,碑一樣地站立著。

    【作者簡介:王往,江蘇淮安人。淮安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從事多年編輯工作。1995年開始文學創作,在省級以上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120多篇,多次入選國家級刊物,小說《趕廟會》獲得“中駿杯”第四屆《小說選刊》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如此憂傷如此之美》《柿子在枝頭叫喊》《花船》《捉魚小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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