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與本真——讀《生活啟蒙》
一、生活的沉淪與抵抗
《生活啟蒙》主要圍繞都市知識女性叢牧之的日常生活,進行瑣細紛雜的敘述:叢牧之領頭運營的紀錄片小工作室發展艱難,手頭項目陷入創作瓶頸;與丈夫漸行漸遠,多年婚姻將以離異收場;對兒子熊仔成長過程的細微觀察;離家多年的父親,以一張死亡證明和若干遺物的形式,突然墜落在叢牧之已焦頭爛額的人生……千頭萬緒,危機四伏。
事業、婚姻失敗的壓力,成為單身母親的心情,原生家庭的創傷,這些生活中的煩惱如今比流感還頻繁,圍繞這些的言說也泛濫成災,跡近閑談。一切都顯得那么合理、平常而乏味,沒什么值得留意的東西。相比于叢牧之的日常生活,小說中其他人的戲份要有看頭得多。比如叢牧之的前夫,那個理性至上、過分通透的醫生余作真,始終秉持極為冷酷的生命觀、美學觀,對庸常的生活保持蔑視,卻因間接造成助手在手術中感染艾滋病,第一次直面人生的過去與未來,在良知與責任感的啟迪下獲得頓悟,于是辭職、離婚,參加前往非洲的醫療援助隊。又比如,叢牧之的閨蜜兼創業伙伴雅男,始終在生理和性別認同的錯位當中煎熬輾轉,最后下定決心做了變性手術,但變性后的“亞男”并未順意,似乎成為“男人”并非依靠生理層面的轉變,向理想自我靠近的人生修行仍在繼續。顯然,從情節本身的曲折性,或情節所承載的教諭意味等方面看,叢牧之的故事都無法與余作真、雅男等人相比。作者將叢牧之設定為主人公,實際標定了《生活啟蒙》的敘事主題:沉淪于日常生活的人,如何從生活中抵達自我的“本真狀態”。
蕓蕓眾生在日常生活中沉淪,此乃一種昏晦平庸的非本真狀態,如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所說的“平均狀態”:“平均狀態看守著任何擠上前來的例外。任何優越狀態都被不聲不響地壓住。一切原始的東西都在一夜之間被磨平為早已眾所周知的了。一切奮斗得來的東西都變成唾手可得的了。任何秘密都失去了它的力量。”原始文化的青銅神樹,真假難辨的瓷瓶故事,少女如湖中落葉的靜美遺容……這些或多或少觸動到叢牧之生命的東西,都迅速被轉化為一套可與日常世界接榫的言說與存在物。尖刺被掩藏和拔除,不可索解之物就這樣被套上了圓熟的外殼,淪為不必探詢之物。
處于日常沉淪的眾人,并非僅僅安于現狀,他們還熱望著生活世界外的傳奇與異事,俗語“看熱鬧不嫌事大”,網絡俚語“吃瓜群眾”,都是對眾人貪新好奇的生動寫照。這種對于“例外”的追求,并非朝向生命本真狀態的“溯洄從之”,毋寧說,它不過是體現出小市民們玩世不恭而又故作深沉的消費癖好。眾人消費著夸張變形的“傳奇”和精心剪裁過的“真實”,饜足后各自散去,一如魯迅筆下的“看客”,從未認真思索生活、燭照此在。不斷更新的網紅達人、網紅景觀與真假難辨的奇人奇事奇談,無休無止地迎合眾人消費新奇的趣味。余作真、雅男、春景三人都有成為“網紅”的經歷,差別在于,余作真成為網紅醫生后并未迷失自我,依舊堅持科普和講醫學故事;雅男作為一種性別奇觀而走紅,既得到關注也飽受沖擊,最終不堪重負,選擇避開主流視野,加入名為“異類主流”的小眾組織;春景則完全被流量的狂歡所裹挾、吞噬,最終注銷賬號,不知去向。
余作真之所以能淡然面對流量,是因為他對生活世界一以貫之的蔑視,這蔑視的底氣又來自他對于科學理性的信賴。在余作真看來,日常世界必然讓人沉淪,因為未經理性審視的日常現象,不過是無關本質的虛假。他高揚科學理性,將日常生活降格為諸多表面的現象,認為唯有通過科學才能抵達生活世界背后的本質。就像叢牧之操著鄉音的夢囈,在余作真看來根本不是什么“靈魂的語言”,而是神經科學的研究對象。他自信不會為追求生理刺激而出軌,因為再美麗的肉體也不過是虛假的,他也樂意嘗試異國的風俗區,因為這不過是另一種風俗體驗。余作真所散發出的人類理性之光,一度讓作為“情緒動物”的叢牧之嘆服,然而,基于對理性的偏見與盲信,余作真擁戴擯棄社會主流價值觀的“非生活”和“反道德”,它必然也會損害著叢牧之與他締結的婚姻關系。當叢牧之決定越過余作真,在生活世界當中尋找生活的答案,小說別有意味地讓余作真的世界崩潰了——不是以科幻小說的方式讓“物理學不存在了”,而是以生活的方式,用無常而必有的命運,讓余作真面臨倫理與心靈的自我詰難。它根本不在科學的范疇內,也沒有什么道理可言,卻比任何科學規律都要真實有效。
叢牧之對沉淪的反抗,并沒有余作真那么大起大落。在職業危機的醞釀與爆發過程中,她對紀錄片的有效性和意義產生越發強烈的質疑,這背后是對于純粹“客觀性”的質疑,對于存在“大家都認同的客觀世界”的質疑。自無可質疑處提問,這正是人從庸碌日常生活的深潭脫出的開端。盡管這一質疑未必如余作真那樣,變成一種系統化的知性和意志,但對沉淪狀態的抵抗情緒和返歸本真的傾向,讓叢牧之一方面能夠抵制非本真的沉淪狀態,不至于如春景那般被吞噬,另一方面也將自己保留在生活世界當中,而非變成蔑視世俗的余作真,或一味逃離世俗的雅男。
二、何以啟蒙:本真的可能性
小說開頭,叢牧之正面臨事業、婚姻挫折的人生轉點,卻接到始終缺席自己人生的父親的死亡訊息。她被迫回到故鄉,這無形間為她提供了一股克服都市世俗生活漩渦的離心力。直到紀錄片工作室倒閉那晚,她才驀然發覺,自己對于所選擇人生道路的篤定感消失了,因為這篤定感從不來自本心,只是外界喧嘩在內心的回響。正因如此,叢牧之重新喚起對人生過往的好奇:“如果我是一張拼圖,那一定少了最重要的一塊,她心里很清楚那是什么。她需要去找找,說不定在尋找的過程中能不知不覺把殘缺的部分拼上。”在雅男決心“成為自己之所是”的鼓舞下,叢牧之開始投身關于父親叢長海的小說創作。這是小說情節發展的重大節點,至此,叢牧之生活的既定秩序被徹底打破,攥在手心的人與事四散而去,但她也逐漸對一切釋懷。從敘事層面看,有了另一套文本(叢牧之創作的小說)的介入,小說后半程的敘事也在快與慢的交錯、虛與實的共在中趨于平和、安寧。叢牧之以虛構的方式貼近父親的人生,重新獲得創作的激情。“一個新的世界被打開了”,生活世界在嶄新的回憶與存在方式中被刷新了,她由此對自己的生命意義有了全新領會。
或許人之所以優越于物,正因為人對自身的存在有所領會、有所思索,因而可以對自身的存在有所作為,恰如海德格爾所說的“本真”——此在成為自己之所是的生存方式,以及使自身得以如其所是而存在的決斷能力。盡管我們與他人、與這個世界有諸多牽絆,有諸多非本己的不得已,但我的存在方式、我與世界的因緣,歸根結底是關乎我自身的事。此在可以沉淪于世,也可以返本歸真。脫出沉淪狀態的關鍵,是對此在的本真有所領會、有所籌劃。正如在世紀末的最后一夜,叢牧之與指針悖謬交錯的掛鐘照面時產生的“千禧年頓悟”:
她抬頭看向那座掛鐘,突然間覺得自己明白了時針和分針的意義:它們一個是過去,一個是未來,過去和未來是可以同時存在的。……這個夜晚的一切,把她跟整個世界聯系起來了,時間和空間像兩股線,扭結在一起,變成了難分彼此的一根繩。這之前,她從一個叫藍島的筆友那里,知道了大海,明白了遠方,決心要去看看世界。但那時候的世界不過是一個概念吸引她,她與它并沒有血肉聯系,現在不同了,她的精神已經與整個時代的精神接駁上了。
領會是此在對世內事物的體察,對周邊各種事物、各種人與自身之間關聯的把握,最重要的是,對此在本身的可能性的把握。這種領會,不是對事物的客觀描述與抽象認知,難以被還原為大腦的某種生理活動,更與沉淪于眾的獵奇視線大異其趣。這種領會,往往就在生活世界之中發生,和“沉淪”共處于同一片天地,卻如一道閃電,擊碎漫天密布的烏云。
借助于父親叢長海的生命體驗,叢牧之重新梳理自己生命的本真可能。叢長海暫時擺脫大地、自由翱翔于天際的夢想,在叢牧之那里一變而為“從日常沉淪狀態掙脫出來”的隱喻,那些虛構段落里充斥著神秘而迷人的“領會”動作。不過,叢牧之顯然沒有跳傘和翼裝飛翔的經驗,叢長海的形象參考了前夫余作真、兒子熊仔的角色,更多還是摻雜著她的自我關照,因此當叢長海第一次真正置身高空,叢牧之并沒有對這次完美的飛行詳加描述,而是用富于詩意的筆觸,描寫叢長海落地后的安寧和自由。落地是一個返回本源、隱匿在地平線之后的領會動作,指向叢牧之努力抵達的狀態:從高天降落,重新將腳踩在大地上。
叢牧之的虛構歷程,起于父親的死亡,死亡不但是叢牧之整部小說的直接起因,也是《生活啟蒙》的隱秘起點。對于如何處理父親的死亡,叢牧之頗費心思。這場高空墜落瀕死體驗的敘述,也成為整篇小說最為濃墨重彩的“領會”動作,自由的天空與堅實的大地,此刻同時綻將出來:
那是自由,那是拋開了重力的自由。他終于抵達了自己畢生的追求,像一只鳥,擁有了全部的天空。
大地在旋轉中飛速逼來,那些山巒、森林、房屋,還有渺小到根本看不見的人,紛紛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變大,變具體,變堅硬,變真實。風聲如樂曲,如他在幾十年前跟齊齊格等人一起彈出的琴聲——鐘聲響起歸家的訊號,在他生命里,仿佛帶點唏噓——此刻,時間和空間完美地統一在一起,下降就是流逝,靠近就是體驗,大地就是終點。
他竭力逃離的大地,最終成為歸宿,但這里不含一絲諷刺意味,因為大地不再只是大地而已。毋寧說,對于返歸自由本真的凌空者來說,大地既是“曾在”,也是“將來”。小說寫到這里,已變得有些玄妙。或許驀然直面死亡,正如直面舊千年的終結那樣,逼迫出此在的本真狀態,把自我從日常庸碌的沉淪中拯救出來。我們驚覺,人生的終極意義竟是我們自己賦予自己的,是靠我們自己的籌劃,從我們自己特定的生活處境當中采集、制作的。在沉淪中,過去、現在和未來呈線性排列,人被封閉在這個目光短淺的“現在”當中,遺忘過去、坐待未來。與之相反,本真的時間性首先朝向“將來”而行,這“將來”是由人的籌劃所召喚出的,是人所籌劃和決斷出的本真的有所為,由此,鐘表所標注的冷冰冰的過去被轉化為“曾在”,并與人的當下處境站在一起。
起于大地,歸于大地,正如起于虛無又歸于虛無,我們日日勞碌,渾然不覺生命劃出了怎樣的軌跡。直到生涯過半,隱隱在前方看見來路,在“將來”看見“曾在”。生命留下一個巨大而無言的圓圈,或許這道線條本身沒有意義,但意義卻在滔滔生活中被它圈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