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鋒《古靈魂》:歷史鏡像中的文體探險
《古靈魂》200萬字的恢宏體量和精工細作,不僅在散文創作領域冠絕一時,而且在類似題材的小說和非虛構紀實等其他各種體裁領域,也殊為罕見。它的分量和意義已經超出散文文體的邊界。
三十年錘煉、十年磨礪的文體探索實績
早在1996年,張銳鋒就寫了一部20萬言的長篇散文《別人的宮殿》,1997年首發于《山花》雜志,隨后一年又在北京昆侖出版社出了單行本。可能因為當時整個文學界和文化輿論都開始比較多地關注眼前的社會熱點話題,歷史大散文的熱潮也已趨消歇,歷史題材作品的傳播和接受回歸了波瀾不驚的常溫常態,與此相關的探索性創作也不再容易廣受重視。
恰如其副題“六十二雙眼睛中的孔子”所示,《別人的宮殿》是用多點位、多重景深的鷹眼視角和描寫加闡釋的新潮形式,重述了當代作家和當代讀者心目中的中華文化主流傳統最具標志意義的孔子的一生和孔子與他學生相處的各種見諸古籍記載的關鍵細節。從《別人的宮殿》到《古靈魂》,明顯有著一脈相承的痕跡和順勢而出的線索。但在《別人的宮殿》的延長線上,《古靈魂》展示了把握題材和旨趣設意愈加宏闊、愈加細密的新氣派,在移步換景的話語形態轉換和人物心思情境的內化式描寫等方面的細節處理上更見難度、更具藝術感染力和思想沖擊力,整個作品的文體探索姿態也因之顯現得更突出、更帶有雄圖大略的磅礴氣概。
是散文但不只是散文,更是超體裁之作
從《古靈魂》面世到現在,包括張銳鋒本人和很多讀者,都只是把它放在散文范疇來談。當然,我們應該尊重作者的意見。但就文本的實際形態和品讀它的實際感受而言,《古靈魂》雖然是散文,卻又不僅是散文。張銳鋒投注在《古靈魂》中的創作技藝和創作經驗是全面綜合和全方位融會的。來自各種文體的要素和調式,包括詩歌和狹義的散文,還有戲劇和小說,都參與了《古靈魂》的整體構建,熔鑄了《古靈魂》的肌理。
只不過在話語風貌上,《古靈魂》擺脫了典型化的情景描繪和性格化的人物語言這些對于傳統歷史小說似乎必不可少的套路設置,取而代之的,是先鋒小說或先鋒戲劇式的超個人視角下的角色自白的集束連綴和大規模蔓延,朝著四面八方推動起元敘述腔調的澎湃語流,從而形成了一個內容飽滿、外形壯觀的足以涵蓋晉國657年漫長歷史和由此牽動的西周社會曲折幽微的興衰脈絡的全景架構。
如果把《古靈魂》看成散文,那么我們可能需要對慣常的散文文體做一些定義上的更動,否則不太適合這個作品。如果把《古靈魂》看成小說,那它又不像常見的小說那樣,是用一條或多條線性情節鏈條構筑起來的一個系統化的故事結構。它遠未拘守單一的體裁規矩,更多地顯示著跨體裁和超體裁的特征,以第一人稱內心獨白貫穿始終,從文本結構的意義上對傳統散文和歷史題材小說實現了雙重突破。
是歷史題材,更是響應當代語境的當代表達
28年前,張銳鋒在《別人的宮殿》里,以類似《古靈魂》的方式,加工過孔子和與孔子相關的種種史料典籍文獻的素材。然而,該書后記第一句話卻是:“我事實上對古代的人與事不感興趣,因為我是一個全身心地關心現實生活的人。”這顯然在提醒讀者,他寫這本書不是想介入到史學、文獻學或孔子研究等專業領域,而是為了回應那些滿心關切現實,通過閱讀文學作品,去重新體驗生活、增加生活經驗。雖是“古靈魂”,但它仍然是對人的一切言行作為和情思邏輯具有統率和支配作用的靈魂。并且正因為“古”,它植根更深、牽連更廣,歷代國人的精神世界底層都躍動著它的蹤影、奔涌著它的能量。
《古靈魂》中的幾百個人物,上至兩三千年前的天子國君、權臣武將、田夫野老,下至當代鄉村的農人小孩和術業專攻的專家學者,尊卑貴賤,男女長幼,賢愚正邪,五行八作,形形色色,魚貫而出,盤旋往復,一個個登場亮相,一番番心跡道白。合觀之下,這個小社會、小宇宙似的文本內部世界,正仿佛一座規模龐大而又曲徑通幽的歷史鏡像陣列,關聯照應著當今有可能走近古靈魂,繼而踏上深度探訪內心世界之路,以體察古人的方式重新發現和認知自己的眾多讀者的不同身份定位和不同情態取向。這種群戲集簇和眾聲喧嘩的結構樣式,既為擬古做舊,抵近亂云飛渡的歷史想象場景,更為盡力觸達斑斕多姿的當下語境和雜色紛呈的當下讀者心境。
演繹的不僅是晉國,更是西周和春秋
《古靈魂》所描繪的這段貫穿了晉國興亡流變故事的西周衰落史或春秋終結史,已無第一手記載存世,典籍中僅見星星點點的人事梗概連綴成篇的編年述要和紀傳片斷。縱使輔以考古發現的器物勘察和后世衍生文獻的考證結論,也遠不足以支撐起一道完整深切、生動細膩的史實敘事的立體景觀。張銳鋒創作《古靈魂》的過程中,對這些史料做了一網打盡的搜羅、歸置和細讀。他一方面悉心維持和著力強化史料信息的精確性和歷史情境的合理性,一方面對失落在史料文獻間隙的人物心理活動關鍵細節,做了綿密瓷實的想象填充和鮮活刻畫,最終讓史書記載中的缺漏、模糊和空白,匯合成了一個巨大的想象飛升和精神擴張的空間。
升騰在《古靈魂》里的這一文史交織、虛實相生的藝術空間,給張銳鋒創造了當年在《別人的宮殿》里沒能充分實現的那個夢想落地成真的機會。畢竟,系于晉國650余年興亡歷程的西周轉折衰落和春秋終結成熟的歷史進程,才是《別人的宮殿》里的主角孔子及其弟子們的精神生命和文化人格逆勢而生、抗流而進的原發情境和時空背景,同時,也是當代中國人從精神世界的更深處審視自己的人格淵源、把握自己的魂魄底色的更實在、更立體的歷史認知參照。按雅思貝爾斯的說法,《古靈魂》穿梭其中的那段遠逝的時代,就是我們的文化軸心時代瓜熟蒂落、大幕落下的歷史定型期。
依史學界的通行認識,所謂春秋向戰國的過渡即以三家分晉為標志節點,三家分晉就是整個中華文明和中華民族的政治文化形態和社會倫理形態演變史上的醒目轉折事件。西周各個分封國中最先積蓄起強大實力的晉國,在周王室由盛而衰的五六百年間,每逢周王室宗主國陷入窘境或面臨危機之際,都當仁不讓地扮演了獨一無二的勤王輔政、重整秩序的擎天柱再加仲裁者的關鍵角色。因而,從各色人等的自我觀照和彼此觀照的群體心態史著筆,來刻畫晉國的興亡流變,其實也就是在為整個西周到東周的劃時代轉折、從春秋到戰國的社會風云推移畫魂攝魄,鉤沉索隱,描摹世道人心的演變路線圖。
如棋盤落子、似扇屏徐展的開放式深閱讀
一個面對深廣無邊的歷史文化傳統,能夠氣定神閑地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強大而又通透的散文話語主體,從《古靈魂》中矗立了起來。1935年,郁達夫在為《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所寫的導言中曾提到,五四運動最大的成功是個人的發現,“五四”前后興起的現代散文最突出的特質是前所未有的強勁個性表現。但在那一時代所能發現的個人和所能表達的個性,主要是從巨大的歷史慣性和文化傳統的網羅里掙脫逃逸的出走的個人和悖反的個性,是背對歷史傳統和遠離歷史傳統的個人和個性。而《古靈魂》所展現的主體,則是一個相對于“五四”散文所發現的個體抗爭者和叛逆者而言,身段更柔韌、姿態更靈活、精神更健朗、氣魄更曠達的個人。他能夠步入歷史深處,穿越千年不朽的文化傳統的堡壘,優游往返,進退裕如,騰挪于須臾之間,輾轉于幽明之際。
單看200萬字的厚重篇幅,《古靈魂》似乎與輕閱讀、淺閱讀的流行時尚格格不入。但實際上,《古靈魂》像拼圖又像扇屏似的篇章結構和仿佛棋盤落子般的行文肌理,提供了一種非常友好的開放式閱讀的便利。書中處處是入口,從任何一卷、任何一頁、任何一段開始,都隨時可以進入正序逆序皆無所礙的順暢閱讀。因為它的每一個片斷都宛如一出微型的獨角戲,都是一位主角上場,展開浮想聯翩的自我表白和四面八方的探詢求證,都是可以自足自立的相對完整、相對明確的一個敘事單元或一個戲劇橋段,就像一盒拼圖中的一片、一組扇屏里的一面、一盤棋上落了一子。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