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4年第10期 | 舍川:蜜瓜(節選)
舍川,山東濟寧人,本科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碩士畢業于福建師范大學戲曲專業,現任晉中信息學院太古科幻學院教師。原創話劇《早春的鳥》《任城野貓樂園》獲第四屆福建省大學生戲劇節劇本提名,話劇《家鄉》收錄于戲劇集《左岸笛聲》。
李融
我跟沈耘耘是同學,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十三中,就是任城第十三中學,挨著綠河的那個。離高考六十多天的時候,她人就沒了。有人說她是跟著她姨逛省會動物園的時候跑丟了,有人說她跳河了,還有人說她找著了活兒,跟人去南邊打工了。我們也沒當個事,我們那個班,離高考越近人越少。誰能想到她真跳了河呢?——哎,老師,能不能來顆煙?哦,還是白將軍。
我合上大吳的審訊筆記,一上午,就聊出了個這。該吃午飯了,接水的時候大吳問我今天能否代他接娃娃,他要出個任務,還在洸孚河。我還沒答應,他攬住我,低聲說,這河里今年沒了倆了,也是入夏了,村里的小孩游水貪涼,爬大壩,一個腳滑掉河里去,人就沒了。聽說洸孚河底都是水草,人進去了被纏住腳,任你是魚都跑不了。洸孚河前幾天發現的死魚群你見過沒有?浮在水面上,有光的時候銀燦燦的,夜里陰慘慘的,一夜過去,都沖到大壩后頭不遠處一片有樹林的岸上,瘆人得很。我看著鐵皮缸子里的熱水泡饅頭,問他,你是說這倆小孩,還有那女的,都是被水鬼拉進水的?大吳連連擺手,我可沒有,咱得相信科學,你也別瞎說。
吃完了,大吳給我讓煙,一磕煙盒,見了底了,昨天一早剛買的,他也就抽了兩根,那喬蘆莎拘了一天半,全給借完了。我就掏出煙來給他點上,大吳謝過,眼一亮,搶過我的打火機,小李,你這火機挺新鮮啊,姑娘給的?他撫弄流氓兔的耳朵,試著打火。打不著,向我求助,見我興致不高,又兀自玩了一會兒,干笑一聲拋過來,可別讓小剛看見,非得給你鼓搗壞不行。哎,小剛說好久不見他李叔,可想了,今天你接他一回,行不?
我沒說話,打了打火。這火機確實是姑娘給我的。姑娘叫喬蓮蓮,二十多,長了張可人的小姑娘臉。一天午后,我從她的出租房醒來,帶著點孤獨的昏沉,灰藍的窗外蕩著幾枝綠柳,我天藍的襯衫掛在狹窄的露天陽臺,叮叮當當往下砸水,喬蓮蓮正削蜜瓜,坐在我的腳邊。我說這瓜用削皮刀更快,她說不常吃水果,只有小刀。瓜很香,甜滋滋的果,已熟透了,不是深春該有的東西。吃瓤嗎?她托著瓜回頭問我。瓜在她的掌心,脆弱得像個嬰孩。我坐起來說吃,她就把瓜劈開兩半,拿個瓷盤遞給我。
這是羊角蜜,新品種,原來沒見過,甜得很。你是哪里人,吃過任城的羊角蜜嗎——那種點心,跟羊角一樣,兩頭尖尖?我看著她把青綠的兩個細鐲捋到臂彎卡住,白的手指摳進翠綠的蜜瓜,金色的瓤掏出來扔進套著黑袋的垃圾桶里。問你呢,李融,你是叫李融吧?看見你的證了。哦,我不是故意的。淋雨的衣裳必須洗,不然有味。看,干凈吧?她用手拘著蜜瓜淌下的汁水坐過來,我倆面對面。我不大愿意當著別人的面吃瓜,我吃瓜的時候總帶著一點狼狽相,我媽沒少訓我。我小口吃著,說我是彭城人,家離這兒不遠,一個月回家一趟,來回十個八個小時,不一定。
你彭城的?我也彭城的,巧了。彭城的怎么來這兒?人家都是往省會擠,就你跟人家不一樣。她三兩口吃完,抹抹嘴,也不求我回答,自顧自說,天還要下雨,你再睡會吧,衣服干不了,明天再走吧?我下去買點吃的,晚上想吃什么?她總是這樣,有些話我想接也接不上,索性就什么都不答。我說我不餓,沒什么想吃的,她就笑話我,大男人給半個蜜瓜就給頂住了。我說蜜瓜好吃,再買幾個吧。想吃什么,你看著買,慶祝咱們相見,得吃點好的,錢我有,夾子里拿。她笑起來,李融,你可真是怪人,我真喜歡你。
那天我們吃了排骨。喬蓮蓮燒的排骨還行,她愿意加醬油,她說燒肉就得加老抽上色。我家很少這么做,當時我覺得她不是彭城人。后來我們沒再吃過排骨。后來她走了,帶走了剩下的醬油,給我剩了半瓶醋和一袋碘鹽。現在我吃食堂,食堂只有雞肉,淀粉丸子和摻了肥肉末的炒白菜一律算葷菜。我跟大吳下班后常去拐角的麻辣燙開小灶,那蒼蠅館子的電視一天到晚開著,從不換臺,每天晚上六七點就是生活三一五,說食品安全刻不容緩,又教你防詐騙。挺好看的,大吳一邊指著電視說真他媽的黑心,一邊端碗呼嚕嚕喝麻辣燙的面。節目結束是八點,我倆酒足飯飽,各自回府。
下午大吳又加審了一輪喬蘆莎,仍沒問出什么。這案子是個無頭案,2005年5月22日,群眾打撈失蹤游水少年時,在一片水葫蘆里發現了一具女尸。女尸死亡已久,無衣物及隨身物品,身體腐壞,很難確認身份。經走訪,群眾反應水葫蘆近期開始泛濫,河道一天綠一段,比小麥抽穗快。事后警方鎖定了惡意破壞河流生態的嫌疑人一名。嫌疑人名叫喬蘆莎,無業游民,偶爾幫人收債,是警局常客,審訊中自稱認識死者,死者名叫沈耘耘,是她的高中同學。警方對其主動提及此事表示懷疑。從調查結果看,喬蘆莎跟沈耘耘確實是普通同學,上學時幾乎不存在任何交集。下班前,法醫那邊也出了結果,女尸的死因是溺亡,大概率是自殺。
一個落水少年的尸體找到了,大吳今明兩天去處理。明天是喬蘆莎拘留的最后期限,由我審。老實說,我也沒什么頭緒,喬蘆莎這人有點神叨,在討債公司跟老板瞎混,打過群架挑過事,頂多威脅個治安,不像會殺人的人,但惡意破壞河流生態罪名坐實,處理辦法交給上頭商量。
下班后,我騎自行車去接小剛,他們小學就在十三中旁邊。今天他值日,我到得早,買了兩包煙,晃到十三中的綠河邊。聽說這是洸孚河的一支,因橫穿舊城,里頭全是生活廢水和垃圾,河綠了整二十年。現在是任城的深春,道旁柳樹抽條,層疊著懸在河上,將觸未觸的。為什么柳枝不會長進水里去又為什么河邊總要種垂柳,我一直不懂。臟臭的綠河陪著任城的幾條老街,沿老街走,河里的綠來回變化,從森綠、黃綠、黑綠、翠綠,漾著周邊的煙火氣,糾纏出一種別致的豐饒,當二十三點飯店收工,河里浮現金燦燦的油脂,仿若秋收。
離放學還早,十三中沒有車區,自行車東一塊西一塊地停在批發市場前。我看著那些玩具店、飯店和雜貨店,感覺親近。喬蓮蓮也喜歡這些地方,女人都愛去百貨商場,她偏愛逛小精品店。我兜里的打火機就是她送我的,是流氓兔,這兩年很火,小賣部的文具上都印著一樣的瞇著眼的白色兔子,旁邊再加個野豬警官或是流氓兔的皮搋。我走進玩具店,問有沒有流氓兔。老板認得我,去年我跟喬蓮蓮常在這里充Q幣。老板娘看著店,老板從里間的倉庫里給我翻。老板娘問我,你對象呢?我說沒了。老板娘說,呸呸,這可不興說,你得說“分手了”。我說,好,分手了。老板娘說,因為什么呢?那閨女挺好的。說實在的,我已經忘了。我還沒說話,老板抱著兩個流氓兔玩偶出來,瞧我這眼,就擺在架上呢,那閨女上個月還來過說想要,找了半天就找到了這么一對的,我說你一對要就便宜,要一個就拆給你。她叫我給她留著。是她要你來的?你要也便宜給你,你買跟她買都一樣。我問老板,她不久前來過?老板說是,扎著高馬尾,滿頭的卡子,提著一兜零食,那不就是你對象?老板娘插嘴,閉嘴把你,人家說不是了。
我以為喬蓮蓮走后是回了彭城了,不然任城這小地方,低頭抬頭,怎么可能沒再見過?她那黏人勁的,有事又怎么可能不聯系我。我抱著兩只流氓兔到附屬小學門口,看見小剛在保安處靠墻站著,身邊有個看不出年紀的女人,沒戴眼鏡,嚴厲的臉,大概是班主任。我去接他,班主任上下打量我,又看小剛。小剛怯怯喊了一句小李叔。確認了身份,班主任說小剛在學校犯事了,給人家小姑娘的新衣服上抹鼻涕,還往人家頭上潑沙子。我說這事你跟我說也不管,我又不是他爸,我揍他,他爸就得揍我。小剛沒忍住,嘻嘻笑起來,我推了他一把。
班主任皺眉,沖保衛處喊了一嗓子,沒人應,她就進去,牽了個小姑娘出來。小姑娘背著書包,看了我一眼,臉上沒什么表情,陰沉沉的。她穿著藍格子的連衣裙,紅蝴蝶結發卡,我感覺熟悉,那種垂首的神情,像是困了又像是迷茫無所皈依。我問女孩,有家長接沒有,你打電話,我來跟你家長說。班主任說,她家人忙,沒人接她,警察同志,能不能麻煩你跑一趟。她話里不帶一點求人辦事的語氣。我答應了。
小剛在前頭走,一貫的狐假虎威。小姑娘低著頭跟在后頭,我把流氓兔給她一只,她抬頭盯著我,我說叔叔要騎車了,你幫著拿。小剛聽見,也叫嚷著從我懷里搶走另一只。我邊開車鎖邊問小剛為什么欺負人家小姑娘,小剛說我沒有,我跟高秋玩呢,是吧高秋,你告訴他。之后不管我怎么問,高秋都不說話。我讓小剛坐后座,高秋斜坐在前頭的大杠上。小姑娘不吭聲,一路緊攥著我的衣裳,我感覺她在發抖。就這么先把小剛送到了家,嫂子罵幾句大吳,又罵小剛,最后奪過流氓兔還給我。
高秋住在任城南邊的小南門,那邊的清真羊肉餃子好吃,給的量大,還有大棒骨,我周末散步時偶爾去喝口羊湯。路上,高秋一手摟著一只玩偶,我說你坐穩了,別掉下去。她遲疑一會,把腦袋叩在我背上。
入夏了,天黑得越來越晚,我們路過人民公園,不少帶著孩子出來的年輕父母。我問,高秋,你平時跟誰住?高秋沒說話。我又問,你去公園玩過嗎,有充氣堡和鴨子船。高秋沒應聲,腦袋動了動,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公園已經過去了。
高秋家在臨街的老樓頂層,樓下就是羊湯店。上樓叫門,沒人開。高秋從衣裳里取出鑰匙,上面還拴著公交卡。我說呢,一路聽見什么東西在她身上咯嘍咯嘍直響。她家泛著一股陳朽的味道,像陳油,帶著反復融化凝結的酸腐氣。家里沒有大人,她媽不在了,她原先跟著姥姥住,去年姥姥說她判給爸了,得跟爸住。家里沒人的時候姥姥會過來,有次跟她爸撞見了,彼此罵起來,居委會都沒勸住。一個人在家,高秋自在了不少,話也多了,還拿珍藏的話梅給我吃。
喬蓮蓮也喜歡吃話梅,我牙不好,每次她買一大包,我一顆都吃不了。我擺擺手,我該走了,自己會洗衣服會洗澡吧?高秋說會。我放心了,她家沒人,我也少替大吳再挨一頓罵。我把流氓兔留給她,她愣了愣,我以為她要推辭,她說,叔叔幫我藏到柜子上頭吧,我爸看見肯定又要給我扔了。我跟著她進屋,一張床尾有些參差的破拼床,右手邊是個高衣柜,我得踩在床上才勉強夠得著柜頂。
真藏這兒?我看你怎么拿。放完了,我穿上鞋,高秋已經不在門口了。我看見床頭貼著一張塑料畫,綠油油的,湊近了看,還是幅抽象畫,顏料涂涂抹抹,好像是個綠色島嶼,透過綠的森林能看見外面的藍紫色的海和沙灘。塑料紙旁邊有個明顯的白框痕跡,看來之前掛過結婚照。
走之前我給高秋留了電話號,讓她有事打給我。樓下碰見居委會大娘,大娘說高秋的爹是個大老板,高秋的媽前年跟人跑了,高秋這才判給她爹的。我說她媽還在?居委會說怎么不在?她媽偶爾會帶一堆零食來看她,最近倒是沒見著。她姥姥來得最勤,誰都不認,不認女婿不說,親閨女也不認,幾個人見一次鬧一次。我說這不行,小孩一個人,家里沒大人的時候怎么辦?大娘說聯系過她的爹,沒用,我們也沒有辦法,小孩怪可憐的,我們讓她有事的時候就來找居委會,有時候中午誰輪著了,就給她一碗燒的菜,小孩吃不了多少。
確實,這樣的事太多了。我抬頭看這棟破樓,傍晚了,開始上燈,食鹽醬油醋的影子投在窗上,花哨點的,就是綠花塑料紙。灰藍的夜色里帶著屬于人家的煩擾和混亂,跟金燦燦的綠河沒有什么不同。這天晚上,我什么都沒吃,轉悠著買了兩袋話梅,腦子里全是高秋被班主任拉出來時的眼神,沒有躲閃,沒有委屈、平靜、冷淡、麻木。
如果喬蓮蓮有孩子,該是高秋這樣。
我跟喬蓮蓮是去年認識的。2004年,流氓兔剛流行的時候,她貼著紫花的指甲貼紙,一手摟著太東大市場門口的流氓兔人偶照相。她搬走時拿走了所有相冊,這是我唯一留下的一張照片,夾在《野草莓》里,搬家的時候掉出來。即使她在任城,我也找不到她。她說自己就像老鼠,哪里都能去,哪里都能住。我也托人查過她的信息,任城有幾百個喬蓮蓮,二十五歲的,一個都沒有。
喬蘆莎
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后一個見到沈耘耘的人,但我最后一次見她的時候就感覺像是我倆的最后一面。我跟沈耘耘很久之前就認識,我們是同班同學。她是高考前失蹤的,那時我們不熟。后來再見已是2000年以后,她衣錦還鄉,碰見了,讓我帶著她逛。她說任城變了很多,有吃有喝有玩了。我一直在這兒,沒有變化的感覺。高考結束后不久,我跟了現在的老板,學著催債。不說能不能掙錢了,至少還沒餓死。我跟沈耘耘敘了敘舊,一天碰上她那個混賬對象,我跟他打了一架,騎著摩托帶著她走了。
我把我跟沈耘耘的過往全盤托出,最后建議他們去查查她那個對象,周興文,一個人模狗樣的壞種。我絕不是惡人先告狀,我聲明,希望李警官信我,我們催債的替天行道,從不說謊。
后來他們說沈耘耘是自殺,跟我無關,但我往河里扔水葫蘆要罰款。我放出來,回公司報了個平安,老板說辛苦了,結了五月的賬,讓我回去休息兩天。這個月我就領了七十,還不夠罰款的零頭。當晚我去找我姐借錢,我姐把她結婚的錢分了我二百,又從床墊子下頭抽了三十讓我晚上好好吃一頓。我默不作聲把錢收了,心想今晚要不先別抽煙。我知道家人一直嫌我沒出息,說我廢了,姐夫說我精神病,一個女人要去做催債,一直都是我姐護著我,她說我從小就這樣,講義氣,重感情。姐從廚房拿出兩個茶葉蛋給我吃,她無數次跟姐夫保證,等莎莎結婚后就好了,所以什么時候能介紹他廠里的人給我認識。
可是沈耘耘已經死了。
蛋殼落在滿地的瓜子皮里,我看著姐的糙手,心想她要不是我姐多好,要是我的妹子,我一定不讓她受一點苦。
最后我把兩個雞蛋都吃了,臨走捎下去兩包垃圾。垃圾箱是一個水泥砌成的方圈,姐讓我注意點,黑燈瞎火的,別砸了拾垃圾的。我心想當個拾垃圾的也挺好,白天睡覺,專撿黑燈瞎火的時候出來,誰都不用見。我煩白天,煩太陽,可能是沈耘耘說只有在黑夜人才是人。但她說我是個例外,我睡著之后哼哼唧唧的,吵得她睡不著。我哼哼的聲音像她在彭城養過的狗,她半夜聽著,感覺跟狗睡在一起。我對這個說法并不排斥,從我入職催債起,總感覺自己跟人家養的狗也沒有什么區別。我說你們回來怎么沒帶著狗,又不遠,你一個人在這兒,有狗陪著也好。她說這不是你來了,你陪著我,還要狗做什么。后來我知道沈耘耘的狗是她男人送她的,才養了三天,男人嫌吵,就給摔死了。她家臥室柜子最頂上有個越冬的花色皮毛帽子,就是她養過的狗的皮。沈耘耘說她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就把帽子拿出來,摟著帽子睡。我不信。我去她家收她對象的債,在她家守了一個半月也沒見她拿出來過,我懷疑這是她編的。
沈耘耘的對象叫周興文,大老板,賣海鮮起家。任城挨著湖,湖鮮多,城里人魚米吃膩了,饞海鮮。他原在任城有些產業,在彭城的鍋砸了,來任城借債翻盤,沒翻成,兩大單海鮮爛在路上,褲子都賠掉了。老板派我跟老妖來收債的時候讓我們穿得像個人樣,這個姓周的帶著一點文人氣,來硬的怕他意氣上來,硬碰硬。老妖就穿著結婚時他老丈人買的西裝,我穿著他結婚時候的粉紅襯衫,扎在褲子里。我倆一人打著一條領帶,都是老妖他老婆給打的,邊打邊罵他是個沒用的東西。不承想,我倆穿得人模狗樣的,接連三天整了個三顧茅廬。最后老妖生氣了,在樓道口罵起來,他媽的,我看這諸葛亮怕不是第一天就挖洞跑了。我說你回去吧,今天不是你老婆的生日?他說你記錯了,今天是我老娘的生日。我說那也得回去。他說沒必要,記住老丈母娘的生日就行。言罷,他擺了擺手,扯下領帶,明天不穿這破玩意了,管他什么文的武的,咱必須來硬的。三顧茅廬要是張飛去,第一天就給他諸葛亮帶走了。
老妖回家了,今天輪到我守周興文的大門。我貼著貓眼看了看,又在門口抽了顆煙,正想走,下雨了,推摩托,踩不著火。這時有人說,別淋雨了,放樓道里吧。我抬頭,一個長發的女人從六樓探出頭來沖我喊,家里有人,你上來吧。
這是我第一天在沈耘耘家睡。房子鑰匙就在門口的訂奶盒子里,我跟老妖不是沒翻過,里頭好幾包已經過期的香雪奶,都脹氣了,我倆也沒再翻。這周興文心眼子真不少,我心里暗罵。屋里黑漆漆的,一點亮都沒有,沈耘耘還在窗前,見我仍站在門口,她笑了,給我拿了一塊毛巾,摸了摸我的肩膀,穿的誰的,都撐不起來。我在貓眼里看你倆,就像一個新郎官,一個伴郎。我默默擦了頭,問她,家里就你一個,周興文人呢?沈耘耘說不知道。她站在廚房的窗前告訴我,周興文跑的時候把門鎖了,電也斷了,就留了一個冰箱。我心想他還算有點人性,沒把老婆關在家里等死。不過,這也差不多。我又問,你為什么放我進來,干我們這行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沈耘耘長久地望著我。我能看見她的眼睛很亮,外面的街道帶著燈,對面也有些霓虹,她的眼睛里流出紅的綠的彩的顏色,像公園的地燈,不用碰就變色。樓下的羊湯店那時還沒開起來,碟片店里放著一些屬于雨夜的歌碟。很久,她說,喬蘆莎,咱們是同學,我是沈耘耘,你借過我的數學練習冊抄,我不給,你就搶了扔水里了。你還記得我嗎?
那時我想不起有過叫沈耘耘的女同學,甚至想不起數學什么時候有過練習冊。但我說,哦,你是沈耘耘。然后我們就沒有話了。
第二天我下樓買早飯,給老妖打電話說不用來硬的了,周興文把女的留在家里,自己跑了。老妖這時在公司,我聽見他跟旁邊的人說,看看,這才是真文人,大難臨頭各自飛,下次再去逮他,都給我穿著西裝去。我說這邊我看著吧。老妖說,難得啊小喬,周興文老婆要給你介紹對象?我把電話掛了,早飯送上去,沈耘耘給我一把鑰匙,說昨天忘了,讓我把摩托推進儲藏室去,這里亂得很。我心想這個周興文還挺會享受,在外地買房都要整全套。但等我下樓去,摩托車已經沒了。
跟沈耘耘在一起的第二夜,蚊子多起來,她讓我進她的蚊帳躲一躲。我點了根蠟燭,放得遠遠的。抬頭看見床頭上貼的塑料紙,涂涂抹抹的,像一片黑森森的水潭,里頭帶著一片或綠或紫的植物,大概是睡蓮。我心想,人家都往床頭掛結婚照或是倆抱著鯉魚的光屁股小孩,這周興文有意思,掛畫也掛得這么高級。
我倆倚著床頭,燭光映著蚊帳的影,我想跟沈耘耘敘舊,實在想不起什么了,就說你記得嗎,咱們第一個班主任姓劉,教化學,咱們叫他劉婆。她笑起來,說第一個班主任姓吳,教生物,咱們叫他無情。哦。這樣。有點印象。我看著蟲影往燈光上撲,老師的名我一個都不記得,就記得班里倒數第一跟班主任打過架。后來倒數第一跟人飆摩托,在凱賽大橋上,車沖進了洸孚河里,人撈到了,車一直沒上來。
那車還在嗎?要是咱們去撈,能撈著嗎?上學那會兒我就可眼饞人家開摩托接小姑娘的了。沈耘耘貼在我肩上,有點撒嬌的味道。我想轉臉看她,毛茸茸一顆腦袋在我頸側,讓我發癢。在吧。摩托我也有,改天帶你去唄。我這么回答,心里卻想,你都做老板娘了,小轎車沒坐夠,還要坐摩托?又想到摩托丟了的事,還沒好意思跟她講。沈耘耘卻當真了,高興地抱著我的手臂望著我,那你帶著我,咱們趁放學去十三中門口轉幾圈,我見過你騎車,可帥了!我不置可否,想起一些十三中的往事,又想今天蚊子真多,怕不是沈耘耘昨晚故意開了紗窗放進來的。
過了幾天,我們出門透氣,去公園搖船。人民公園要門票,搖船也要票,現在干什么都要票。沈耘耘很高興,跟我在一起她永遠那么高興。早上吃飯的時候我問她要孩子了沒有,因為每每跟她面對面吃飯,我有一種已經結婚的錯覺,好像我們這樣生活已經很久。問出口我低下頭喝粥,靜靜等她回答。最后她沒回答,我也醒了,我從沒關心過這種事,真像盯著新媳婦肚子看的大嘴婆子。
公園的船我從沒搖過,湖不大,天光尚早,白底彩漆的卡通船在南邊排著,尖尖的柳葉船在東邊一角。正是盛夏,靠湖的地方很涼快,我在一片陰涼處看著沈耘耘跟老板討價還價。她今天穿了白的T恤和紅格的裙褲,顯得腿長。她身量不高,我對她當年的長相毫無印象,現在我覺得她真好看,陽光下尤其好看,她適合在陽光下,哪怕是在公園做船工,售人船票呢。后來我問過李融,他說你當公園售票是想做就做的?這可是市人民公園!我心想也是,這方面我確實沒有他清楚。
莎莎,這邊!沈耘耘站在一個白鵝船邊沖我招手。我去窗口把錢付了,窗口的大娘把票給我,天熱了,來玩的小年輕可多了,你們是今天的第一個,給你們便宜兩塊。沈耘耘已經上船了,沖我伸出手,我一遲疑,她就笑話我,怎么了,咱們還是高中,怕逃學讓人看見?上船之后,我們并排坐著蹬劃水蹬,我在左,她在右,我握住她的手,一直沒放開。她說,膽這么小?你松手,我帶了瓜,給你削瓜吃。我不松手,她也回抓我,我倆握得兩只手不見一點血色。她說喬蘆莎,有種你就一直抓著,你這輩子別松開,咱們就在湖里漂一輩子。
這時船已經到了拱橋底下,這是人民公園唯一的橋。我放開沈耘耘的手,小心地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她扶著我的臉,我把嘴唇湊在她的手指上。我看見她的眼睛里有一點我熟悉的光,屬于故鄉,是那種冬天哈出白氣,夏天呵出雨水的光;是一種讓人困擾的哀愁,但誰看見都習以為常,說春夏秋冬,就是這樣。
我想說,沈耘耘你跟我走吧,離開周興文那個混賬東西,咱們倆就這樣過。
她卻先一步開口,喬蘆莎,你救救我吧。看在我們是同學的份上。
然后她哭了。她跟我講她的過往。我什么都沒說。最后我們在湖上一起吃蜜瓜。蜜瓜的瓤磕在人工湖里,漂浮著散開了,像是散開的金色淚滴,綠河上的油脂,迎著三竿上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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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部分,全文載于《山西文學》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