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文字”——歐亞文明中的彩陶
哈拉夫文化陶器上的生命之樹與房屋 資料圖片
馬家窯內彩旋紋彩陶缽 資料圖片
距今5000年前的馬家窯文化彩陶,是中國史前第一次藝術浪潮的締造者——仰韶文化彩陶的直接繼承者,也是中國彩陶藝術發展的頂峰。放眼中國之外,整個史前時代,在歐亞大陸的中緯度區域,曾經橫亙了一條近1萬公里的彩陶文化帶,其中就包括兩河流域和希臘半島。
彩陶,是指一次性燒成的在表面繪彩的陶器。技術上,它是對素面陶技術的革新。為了彩陶的出現,人類摸索了近2萬年。當我們以彩陶視角來重新審視歐亞歷史,便會發現,彩陶文化閃爍的獨特光芒,深深地影響著這片區域的人類文化與生活。
1.兩河流域彩陶:追求完美秩序感
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流域位處西亞的中心地帶。早在5000年之前,這里就曾創造出光輝燦爛的蘇美爾文明。而在更為久遠的史前時期,這一地區同樣也為世界創造了珍貴的物質文化——彩陶。
彩陶可以說是構成兩河流域史前文明的標志性景觀。它大約從公元前7000年開始出現,一直延續到公元前4000年左右,歷經哈蘇納(Hassuna)文化、薩馬拉(Samarra)文化、哈拉夫(Halaf)文化和歐貝德(Ubaid)文化四個時期,中間未曾斷裂,完整見證了該地區早期社會的崛起與壯大。有趣的是,就在眾多精美器物紛紛出土的今天,彩陶依然被當作判定兩河流域考古年代的標準器物。
從主題上看,兩河流域彩陶幾何紋飾種類很多,線條多為直筆,以單元重復或二方連續構成圖案整體。其中網紋主題似乎最受制陶工匠們的青睞,貫穿整個彩陶文化期。學者們推測,這一紋飾的出現是模仿了當地特有的籃子編織形態。幾何紋之外,動物、植物主題也有不少。在哈蘇納和薩馬拉文化的陶碗中,都可以看到四只山羊圍成一圈的造型,它們互相追逐,構成一個圓形結構。在哈拉夫文化的陶碗中,能看到在一棵大樹的四周,錯落著幾棟多層尖頂房屋,房頂上站滿了一排鳥,場景宏大,生氣十足。歐貝德文化陶罐上也能看到棕櫚葉和山羊形象。事實上,山羊、大樹、房屋,全都具備當地的特征。與我們今天的認知完全不同,考古證據顯示,史前時期兩河流域的氣候要比現在涼爽,河邊的山坡上還間或覆蓋著草地,植物豐富,山羊、鹿、野豬比比皆是。大約在前陶新石器時代早期(公元前9500—8500年)這里就出現了農業,人們不僅開始栽種大麥、小麥,也馴化了山羊、綿羊。可以確信,兩河流域的史前彩陶就是在農業文明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縱觀兩河流域三千年彩陶史,對創造秩序的熱衷似乎是彩陶發展中的永恒主題。這在哈拉夫文化彩陶中體現得最為清晰,因為它代表了整個兩河流域彩陶的巔峰。
一件出土于伊拉克阿爾帕契亞遺址的盤,其中心繪制了一朵包含32片花瓣的玫瑰花結圖案。整個圖案其實是由一片花瓣連續有序地重復而形成的,重復過程中產生了特殊的節奏感,那便是對稱。對稱性并非人為創造,自然界中本來就存在。自然事物中包含著對稱,一片樹葉、花朵和蝴蝶就能夠顯示出對稱。另外,就人的視覺感知來說,最初知覺到的也是對稱。
玫瑰花結圖案顯示的對稱屬于旋轉性對稱。但從不同位置觀察花瓣圖案的對稱性結構,還可以發現整體旋轉可進一步分解為局部的多種對稱結構組合,既包括鏡面對稱,也包括旋轉對稱,除此之外還包括對角線對稱。視知覺實驗表明,從垂直方向偏離很大的對角線軸的對稱性是最難感知的。從玫瑰花結圖案中可以看到,對稱的中心點事實上有所偏離,處于對角線對稱的兩片葉子也并不是一樣大。這說明玫瑰花結圖案不僅僅是在模仿自然,還顯示出關于完美對稱形態的進一步探索。
另外一件牛角紋碗同樣能夠佐證哈拉夫文化熱衷創造秩序。這只碗的中心繪制了四只牛角,同樣也是遵循旋轉對稱原則。牛角是兩河流域彩陶紋飾的一大主題。從考古發現看,彩陶上的牛角紋源自牛頭,它本身存在一個從寫實向程式化風格演變的過程:最初,牛頭形象完全寫實,頭、耳、角都被描繪出來;接著,頭部其他細節開始簡化,以強化頭部輪廓的規則和對稱;隨后,頭部和角也開始變得抽象,直接變成簡單的直線和曲線圖案,而牛頭的其他細節全部消失;最后,程式化的牛角定型,牛角徹底改變現實中的直立形態,可以旋轉為水平狀態。對它以鏡像對稱設計兩兩配對,便又創造出一種全新的封閉環形圖案。這種變化,顯示出工匠從自然原型中提煉各種幾何變體并使之成為一種全新紋飾符號的卓越能力。
兩河流域彩陶這種關于對稱的探索,也可在與馬家窯彩陶旋紋的相似性對比中看得更加清楚。
旋紋是馬家窯彩陶中的代表性紋飾,最早出現在馬家窯文化的馬家窯類型中。旋紋多以圓(實心圓點或空心圓形)為構圖中心,這與玫瑰花結所有花瓣圍繞實心圓點展開完全一致。
馬家窯彩陶也有在器物內部繪制的旋紋,造型方式有兩種:一是圍繞一個圓心繪制三組由弧線構成的三角形圖案,呈現出三個三角形圍繞圓心的視覺效果;二是由一個圓心向外發射三組S形旋線,呈現出三組S線圍繞圓心旋轉的視覺效果。
無論是三角形環繞還是S射線旋轉都是對稱的,這與玫瑰花結異曲同工。不過,它們實現的原理并不一致。三角形環繞,是以三點定位法制造出來的,也就是以圓為對稱中心,定出可以將圓周三等分的三個點,然后用弧線在三個點之間分別聯結成三角形圖案。S線旋轉,則是以碗底中心為圓心,同時將碗壁所在的圓作三等分,并以三等分點各為圓心作圓。然后用S旋線將碗底圓心和碗壁三個圓心連接起來。從正上方看,S型旋紋像是在平面上鋪開,但實際上是一種立體發散圖案。玫瑰花結構成的旋轉,則是依賴固定不變的花瓣紋自身的節奏重復來顯示運動性。
因此,在對稱風格上,兩河流域彩陶還是和馬家窯彩陶呈現出明顯的差異。兩河流域彩陶是在固定圖案的重復中顯示旋轉,可謂靜中顯動。旋紋則是依賴弧線自身的張力,再加上它指向不同方向的延伸性來顯示對稱,可謂動中取靜。兩種對稱風格雖然有差異,但就它們都是在秩序探索上呈現的獨特性這點來看,二者是相似的。
總之,對技術的不懈堅持與追求,成就了兩河流域彩陶光彩奪目的藝術表現形式,也培養出當地先民探察世界的獨特眼光。他們用彩陶來表達自己對秩序的理解,探索著世界的多種可能性。
2.古希臘彩陶:洋溢生命激情
希臘被認為是最適合生產陶器的區域,因為它盛產黏土。這里的彩陶生產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0年左右。位于色薩利區的塞斯克洛(Sesklo)聚落,是目前希臘所發現的最早的彩陶制作遺址。考古發掘顯示,這個聚落從新時代早期到青銅時代中期一直都有人居住。同時這里也是希臘最早從事農業生產的區域之一,考古發現的植物遺存就包括小麥、大麥、豌豆和扁豆。
塞斯克洛的彩陶類型非常豐富,從陶塑小雕像到盆、碗、水壺等一應俱全。陶塑小雕像數量很多,大多刻畫的是懷孕女性形象,表明生育崇拜在當時非常流行。這些小雕像中有一件屬于新石器晚期,特別引人注目,它記錄了一個母親的哺乳瞬間。母親坐在凳子上,抱著嬰兒,嬰兒正在將頭埋進母親懷里。整個雕像由紅陶制成,母親和孩子緊緊相擁,兩人身上均繪滿棕色的三角紋,很明顯是強化他們密不可分的整體特征,技術極為精湛。這一作品可以看作是對當時生育崇拜觀念的具體展示:不僅懷孕非常重要,對后代的哺育更要相當用心,因為生命之間的延續是神圣的。
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青銅時代,希臘進入愛琴文明時期,克里特島是這一文明的早期形態。荷馬史詩中的《奧德賽》曾用浪漫的筆觸描繪克里特島令人難忘的風光:“有一個地方名叫克里特,在葡萄紫的海水中央,地方美好肥沃,四周被水環繞。”1900年,英國的亞瑟·埃文斯來到克里特島進行考古發掘,發現了克諾索斯(Knossos)遺址,揭示了這一非凡的古代文明。克諾索斯,是古老的米諾斯王國的中心,也是當時的彩陶制作中心,人們正是在米諾斯王國的宮殿中發現了制陶作坊。
克里特島是地中海第五大島,這里的先民熱愛海洋,海洋賜予他們豐富的食物和海上貿易天賦。對海洋的情有獨鐘同樣也反映在彩陶創作上。克里特人從海洋中汲取靈感,將各種海洋生物如海綿、珊瑚、章魚等形象搬到了彩陶上,開創了獨特的海洋風格紋飾。在研究者們看來,這代表了愛琴海史前陶器藝術的巔峰。
在眾多的海洋風格彩陶中,一件繪有章魚圖案的朝圣者瓶尤為精彩。整個瓶身表面呈淺米色(這是克里特陶器的代表色),瓶身的兩面各繪有一只章魚,它蜿蜒的8條腕足向不同方向延展,鋪滿瓶身的主體部分。瓶身剩下的空白區域則用漂浮的珊瑚和其他海洋生物填充。視覺上,章魚呈對角線游動,腕足雖然向四面延展但并不雜亂,而是于動態中保持視覺平衡,這種線條結構的處理方式應該是模仿了海水本身的流動性,而視覺平衡的中心點正是章魚的雙眼。章魚的雙眼此時正向前方凝視,仿佛一直在探察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
古希臘真正讓世人熟知的時代是古典時期(公元前6世紀晚期—公元前4世紀)。這一時期哲學興盛、藝術發達,《理想國》、三大悲劇、《擲鐵餅者》等作品都誕生于這一時期。
世界其他區域文明進入青銅時代后,彩陶便退出了歷史舞臺。而古希臘進入古典時期后,彩陶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發展繁榮,形成了獨特的彩陶裝飾畫(瓶畫)藝術。這一時期的彩陶藝術發展出了兩種全新技法:紅底黑繪和黑底紅繪。伴隨這兩種技法的發明,各類場景得以逼真地表現出來。神話、現實中的人物都被搬了上來,祭祀、飲酒、宴會、競賽、健身,無所不包。這些畫面生動異常,就連情感也能表現出來。
盧浮宮收藏的一件雙耳噴口杯(公元前5世紀中期),展現了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形象。他站在畫面的正中間,他的腳沒有站在地線上,并且所有人都環繞著他,這是暗示空間深度的嘗試。戰士們或坐或躺,形態各異,不同人物在不同水平線上,遠不同于此前陶器紋飾上人物排列在一條直線上的構圖。這里,一些人物置于前景,一些置于背景,只有赫拉克勒斯是在中心,這就在縱深的基礎上制造了環繞效果。
事實上,這種在二維平面上制造三維空間的技術,正是古希臘瓶畫在世界彩陶藝術中獨一無二的標志。
從塞斯克洛到古典時期的彩陶演變,無不顯現出古希臘人對現實世界中生命活力的強烈關注,尤其是女性小雕像展現出的對人類生命繁衍的重視,可以看作是這一傳統的起點。
馬家窯彩陶中的女性形象也不少,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柳灣墓地發現的女性人像浮雕彩陶壺。這個陶壺是小口鼓腹造型,所有紋飾均用黑彩在紅陶上繪制,這一做法與古希臘彩陶在紅陶上繪彩的方式倒是如出一轍。不同的是,古希臘女性小雕像是直接雕刻而成,柳灣的女性人像則是在陶壺外壁上捏塑的浮雕形象;古希臘小雕像表現的是一個寫實母親形象,遍布全身的棕色三角紋是用來裝飾的,柳灣人像則將彩繪的蛙紋與浮雕人像結合,共同組成一個并非完全寫實的蛙形人,塑造了一個大地母神的形象。二者在對生命的重視方面是相似的,但是功能上,一個表達的是對現實生活中人類生命延續的關注,另一個則是表達對自然女神的敬畏。
這種相似性中蘊藏的本質差異足以證明,古希臘關注生命活力的彩陶風格,是世界彩陶藝術中的獨特存在。
3.人類文明:在彩陶中塑造與延續
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曾在《野性的思維》一書中指出:“科學的最基本的假定是,大自然本身是有秩序的……理論科學就是秩序化活動。”玫瑰花結和牛頭紋飾的演變,已經表現出兩河流域文明對自然秩序的探索。在這一層面上將彩陶視為人類最早探索科學的試驗場無可厚非。
彩陶不僅聯通科學,作為史前時期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創造,它還訴說著史前人類對于世界更為豐富的認知。
彩陶記錄人類所生活的世界,從動物、植物這類自然主題到人類生活場景,都是彩陶關注的中心。彩陶也表達信仰,無論是女性小雕像還是牛角紋飾,都表達出人類對生育的高度重視。彩陶也生產知識,玫瑰花結和牛頭紋飾演變中的秩序,彩陶上栩栩如生的海洋動物形象,都是對自然世界的深刻認知。彩陶還表露心性,哈拉夫文化先民創造完美對稱圖案時的堅韌與執著,古希臘人熱愛生活的生命激情,都在彩陶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彩陶還孕育神話,希臘和蘇美爾神話中的著名人物(如雅典娜和恩利爾)都能在彩陶中找到淵源。
很明顯,就像今天人類是用文字記載全部文化與知識一樣,有理由相信,在文字尚未發明的史前時代,彩陶也承擔了相似的功能,即人類最初是用藝術的方式來掌握世界的。因此,將彩陶稱之為“史前文字”并不為過。
彩陶不約而同地在世界各地史前文明中出現,表明了彼此間的相似性。造成這一有趣現象的根源在于人類生產方式的發展。考古學家確認,農業的出現是彩陶出現的根本原因。巧的是,無論兩河流域、古希臘還是中國,彩陶上最早出現的,幾乎都是單純的幾何紋、動物紋紋飾類型。
但每個區域彩陶文化的形成都有獨屬自身的歷史淵源。一是農業形態不同。兩河流域彩陶的出現,與依賴灌溉的旱作農業密不可分;古希臘塞斯克洛彩陶,與小麥種植息息相關;中國彩陶,則與稻作和粟作農業密切相關。二是產生時間不同。兩河流域彩陶產生于公元前7000年前,古希臘彩陶產生于公元前6000年前,中國彩陶同樣也產生于公元前7000年前。
數千年的彩陶史證明,各區域彩陶最終又都顯示出相互區別的發展脈絡與風格。兩河流域彩陶,在幾何紋、動物紋之后,走上了幾何紋與植物、動物紋樣互相融合的圖案化發展之路,并最終形成點線面交錯的華麗風格;古希臘彩陶,先是發展成克里特時期海洋風格動植物寫實紋樣,隨后在經歷短暫的幾何紋樣復歸之后,最終在古典時期定型為具有完整情節、以人物和動物為主的惟妙惟肖寫實風格;中國彩陶,則開創了幾何紋與動物紋雙線并行的局面。一方面,仰韶文化幾何紋樣不斷豐富,出現了S紋、X紋、同心圓等紋樣;到了馬家窯文化,又進一步發展為各類線形幾何紋和圖形幾何紋。另一方面,仰韶文化中,動物組合紋樣開始出現,特別是魚鳥組合紋樣增多,并逐漸抽象化,簡化為弧線或圓點與弧線的組合;到了馬家窯文化,又出現了蛙形人紋。與此同時,仰韶文化中原來的單獨動物紋樣也向抽象化風格演變。鳥紋由寫實走向抽象,演化成單純的圓點弧邊三角形和弧線加點的組合形式;到了馬家窯文化,鳥紋又進一步演化為螺旋線狀,風格更加奔放。
正是環境與文化的差異,造就了世界彩陶文化異彩紛呈的風格形態。彩陶作為物質符號,意義不亞于文字的發明,它是一個記憶之場。在這里,借助紋飾圖像,先民得以展示對世界的多樣觀察與理解,創造多元文化,記錄歷史與生活,表達情感與審美品位。而今天,人類亦可循此穿越時空,返回文化現場,回望并觸摸歷史的溫度,同時在文化傳承中發掘、創造與傳統聯系的新形式。
(作者:張 強,系揚州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