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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小說月報(bào)·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11期|沈軼倫:青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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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小說月報(bào)·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11期 | 沈軼倫  2024年11月05日08:03

    1

    是雨先落下來,還是蛇先過來,她不知道。

    奇怪的是她一點(diǎn)沒想躲。莊星保持原本的姿勢坐在水庫的邊緣。她看著蛇,蛇也昂頭看著她。烏青鱗片上,灰褐色的縱紋,兩粒黑眼睛。雨水落到她臉上,她用手掌抹臉,才意識到濕手撐在地上沾滿細(xì)土,她用指背去擦眼角。堤岸上只有她一個人。

    她渾身濕透。記得以前有一次濕透,她騎著自行車穿過整個大學(xué)城,那時候她只覺得被淋得徹底也很帶勁,像爽快沖了一個澡。那天她即將遇見一個人。那時候她還年輕。那時候還會覺得興奮。現(xiàn)在她什么感覺也沒有。到此刻為止,她已好幾天沒吃飯,也幾乎沒睡,但她一點(diǎn)也不覺得困。

    “你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腎上腺素飆升啊莊星,你知不知道這股勁過去我就要看到你去醫(yī)院輸液了。”父親去世后,父親的助手北辰會勸她。

    她說:“不會的。我看過報(bào)道,說人可以一周不吃飯的。而且我喝水了。我現(xiàn)在手邊有四升裝的飲用水?!?/p>

    “喝完水,然后呢?”

    “躺在地上?!?/p>

    “會著涼?!?/p>

    “地上舒服。”莊星說,她抬眼看了一下雙開門冰箱。從地面看這個銀色的機(jī)器,真是龐然大物,因?yàn)榘⑹废矚g在家里做菜宴客,所以她才換了這個超大升的。仰視它簡直巍峨。她在地上往前蹭了蹭,伸手夠著冰箱的散熱邊。

    “起來吃點(diǎn)什么,喝點(diǎn)牛奶。”

    “也許你也可以試試看,在最熟悉的地方躺下來,然后覺得一切陌生。還會有很多新發(fā)現(xiàn)?!彼f,“比如我看到,原來小貝在找的珍珠別針就在餐邊柜下面,那是她最喜歡的娃娃裙子上的別針,是我表妹在她三歲生日那天送她的。它其實(shí)一直在那里。只是我們沒有看見?!?/p>

    “我不能幫你什么忙,”北辰說,“就督促你吃點(diǎn)。”

    “怪吧,”莊星說,“辦展覽前我還嚷嚷要減肥,但那時候少吃一頓飯,整晚都能聽見肚子咕咕叫,完全受不了,半夜起來怒下一碗面。但現(xiàn)在它們——我是說我的身體很安靜,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你說為什么我肚子都不叫了。”莊星說。

    “我不在,”北辰說,“但如果我在你邊上,我會買了飯,然后一勺勺塞給你吃?!?/p>

    莊星搖搖頭,把臉貼在地板上,看著落地窗外,說:“江南進(jìn)入黃梅雨季,雨好大?!?/p>

    北辰說:“我這兒也在下雨。我們下面的溪流漲上來了?!?/p>

    “下雨天待在山里,肯定很有感覺。爸爸那么會選地方?!?/p>

    “對啊,山谷里聽雨。我記得,下這樣大的傾盆大雨,莊老師進(jìn)教室的時候會收了傘說‘下貓下狗’rain cats and dogs?!北背秸f。

    “我爸還說過什么?”

    “莊老師說,放了家具散散味道,叫你全家來玩?!?/p>

    莊星說:“還有什么全家。”

    北辰繼續(xù)說:“裝修都收尾了。眼下還有幾個工人住著。保潔阿姨打掃了幾間房間出來。上海虹橋站每天晚上六點(diǎn)一刻有一班火車,兩個鐘頭后就能到這兒,怎么樣?你現(xiàn)在出門,八點(diǎn)半就能到。”

    莊星盯著吸頂燈上的羽毛紋樣。

    “你要是想哭過來哭?!?/p>

    “我只是想躺一會兒?!?/p>

    “青山水庫,小溪竹海,有的是你躺的地方。別躺地板上了。不要顧影自憐。”北辰說,“別讓你媽再晚年喪女?!?/p>

    于是莊星放下手機(jī),從客廳地板上把自己支起來。一節(jié)一節(jié)起來。

    她走到臥室,打開衣柜,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離開房間時,她看到門口的快遞盒,包裝上是一個鞋類品牌。她沒拆,她知道里面是什么。

    下單的時候,她還在和表妹合計(jì),等書法展結(jié)束后,她倆可以一起帶小貝旅游。來看看莊老師的民宿。那天表妹主動支付了兒童涼鞋的錢,說是送給小貝,那天表妹還主動買單了咖啡。她們坐在咖啡店。那家咖啡店店員慫恿表妹購買會員,說買六次消費(fèi)可以打折。

    “好的呀?!北砻谜f得特別大聲和熱情,表妹本來最討厭這些營銷,可那天表妹主動登錄了小程序注冊。莊星留意到,表妹看起來有些變化,她似乎剛剪短了頭發(fā),穿得也比素日艷麗。表妹最近瘦了很多。莊星說:“你最近很辛苦嗎?”表妹搖搖頭。莊星說:“你今天這么客氣干什么?”表妹說:“你要參加書法展,我為你高興啊。小貝是我外甥女,我喜歡啊,有那么多為什么嗎?要感謝舅舅。那時候我要去海外交流,我爸媽沒能力幫忙,是舅舅資助我。我們是一家人。”

    表妹說:“這家咖啡店真不錯,他們自己烘焙的豆子,很有品位,蛋糕芝士放得足。你喜歡嗎?我們以后常來。你開心嗎?你書法展那天需要我?guī)兔幔课以琰c(diǎn)來。我給你買一束花好嗎?你最喜歡的鳶尾好嗎?”

    那雙兒童涼鞋從倉庫發(fā)貨,經(jīng)中轉(zhuǎn)站快遞員送貨,然后到莊星家門口了。直到現(xiàn)在都躺在門口走廊上。顯示了消費(fèi)主義時代的快捷。點(diǎn)一下,嗖,貨物到了,從一個念頭到如愿以償,只要10天。再點(diǎn)一下,嗖,一個頁面滑走。一個對話框刪除。一個人消失。一種生活結(jié)束。

    莊星把沒拆的快遞盒整個塞進(jìn)鞋柜。關(guān)門,下樓,打車,去火車站,過安檢,候車,刷身份證檢票,然后找到月臺,找到車廂,找到座位。莊星盯著窗外。外頭是一片雨幕。她從車窗倒影里看到車廂里的人坐下或者走動,像看著海市蜃樓。

    她覺得一道巨大的膜正隔在她所有意識和行動之間,像一層厚重磨損的玻璃。什么看起來都不太真實(shí)。這節(jié)車廂,鄰座在刷短視頻的人,叫賣零食走過通道的乘務(wù)員,都像群演。都在假裝。她搓了一把額頭和雙頰,沒有感覺。她知道,是她的大腦在保護(hù)她,額頭背后的那個東西,現(xiàn)在屏蔽了她所有的痛感。所以她還沒發(fā)瘋,她還沒尖叫,她一滴眼淚也沒有,也沒有一絲困意。總之,車內(nèi)廣播報(bào)到站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左手還緊緊攥著進(jìn)站時刷的身份證,挺直背坐著,原來兩個多小時里她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勢睜大眼睛盯著窗外。

    站外已是一片黑夜?;疖囌敬髲d的光亮得驚人。照亮這個縣城小站外幾個在候人的司機(jī)。莊星一下看到了來接她的人。她努力地笑了笑。北辰看看她,什么也沒問,北辰身后的工人從她手里接過背包。她道謝,覺得肩膀立刻松了下來。

    這兒的雨非常大,那工人一再踩剎車,車速漸漸降到30邁以下。車窗外,除了車燈照到的一小片銀亮閃爍的雨幕外,什么都看不見。公路上只有他們這一輛車。

    “我來的時候在鎮(zhèn)上的超市給你買了巧克力棒,在后座塑料袋里?!?/p>

    “我不餓。”

    “我可不想回頭和師母說,你女兒死在我手上?!北背阶谒磉?。

    “我會留下遺言,兇手不是你。”

    “那你死在我和莊老師好不容易裝修好的民宿里怎么說?”

    “會幫你們上熱搜的?!?/p>

    “這能‘十萬+’嗎?”

    “要不我死的時候脫光衣服,裸死。建筑師之女裸死于其父親設(shè)計(jì)的民宿內(nèi)。‘百萬+’?!?/p>

    “好的,歡迎大家收看本期《案件聚焦》。”北辰過去很喜歡這個節(jié)目。“我說莊星,”北辰說,“就算有人要死,也不用你去死?!?/p>

    “爸爸說過,古代的時候,很多新建筑開工竣工,都要人祭的。”

    “哪有,燒燒香,再供奉幾個古錢進(jìn)去就行了,或者供奉豬羊牛祭一祭,就差不多了。為了做好一件事,非要用命獻(xiàn)祭嗎?”

    “那你們師徒為什么非要跑到這里來?!?/p>

    “不說這些了。我上次見你是你參加書法展那次,對吧,在展廳里,你穿著一身長裙子,捧著一束鳶尾,多好看。你爸知道會希望你好好生活?!?/p>

    莊星不響。

    “聽我的,去洗個熱水澡,去吃點(diǎn)東西,去睡覺。”

    “再說吧?!鼻f星輕輕說。

    這時,開車的工人說:“馬上就到了啊?!避噹察o下來,只有雨刮器有節(jié)奏的聲音,不斷應(yīng)和著窗外雨聲。

    邊上浮現(xiàn)一排路燈,因?yàn)橛晁S風(fēng)回旋的緣故,看不清燈柱,那一盞盞燈如被看不見的幽靈捧著,浮在半空的水霧中。

    燈光照亮一些商鋪和村宅的門面,莊星知道他們進(jìn)了村。雨停了。車輪碾過積水,發(fā)出滋滋的聲音。車轉(zhuǎn)彎過了一座小橋。在一陣劇烈的狗吠中,車在村委會的停車場停下。跳下車的工人走了幾步,對門衛(wèi)房外的狗棚揮揮手喊了幾聲。聲音在山谷里回蕩。一只大黃狗搖著尾巴出來,工人走過去摸狗脖子,它安靜下來。

    莊星下車,在一幢幢低矮相似的村屋中,她立刻辨別出她父親和助手北辰一起設(shè)計(jì)的那幢建筑。那是一幢帶院落和池塘的四層樓白色房子,傳統(tǒng)的黛色馬頭墻、竹籬笆圍墻、木門木窗框,都是父親喜歡的利落線條。爸爸過去常說,建筑就是語言,而語言就是定義。

    你再說些什么吧,爸爸。

    這幢房子亮著燈。遠(yuǎn)遠(yuǎn)看去,是背后起伏的山的輪廓線下的一個視覺焦點(diǎn),像墜落在山谷里的一顆星。

    2

    莊星在房間里躺到天漸亮。她住在二樓的盡頭。屋子里家具還沒到齊。只有一張床。入睡前保潔阿姨送了一盒蚊香來,說:“山里蚊子老大一只了。”阿姨用整只手掌比畫,她留神著莊星的臉色,謹(jǐn)慎地在關(guān)門前囑咐莊星別開陽臺窗。

    又開始下雨了。黑夜和水聲漫漲上來,莊星合上眼睛聽那雨聲。表妹原來給莊星的綽號可是“睡神”。那次慶祝阿史升職,他們?nèi)齻€人在外灘源的西餐廳吃飯,表妹說:“昨天我和莊星在面館,一邊說話,一邊等面來,我去問服務(wù)員要一碟醋。就這么拿醋的工夫哦,等我坐下來發(fā)現(xiàn)莊星居然兩手托臉在飯桌上睡著了!”

    “那不是我天賦異稟?!蹦谴吻f星笑得前仰后合,“我和阿史剛剛從巴黎回來,還沒倒好時差。”

    “嘖嘖嘖,討厭死了你,秀恩愛?!北砻闷艘话亚f星。

    停在那一刻就好了。莊星想。她那時候剛剛結(jié)婚兩年?不對,是剛度蜜月回來。她叫上了表妹,說要把在巴黎代購的包和化妝品給表妹。那是莊星最放松的時候。她在吃飯和寫字的時候都會欣賞自己的婚戒,如欣賞一枚勛章。不對,是蓋章,證明她達(dá)標(biāo)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能睡著是因?yàn)閼言小?/p>

    那天晚上阿史一邊盤賬一邊說:“你妹真可以啊,我們給她帶包,還要請她吃飯。以前在大學(xué)里也是這樣,她出國交流,回來時我們讓她帶禮物給老師,禮物費(fèi)用大家AA,這沒話說,她連行李超重費(fèi)也叫我們AA?!鼻f星走過去,看阿史列在電腦上的數(shù)字,說:“一家人,算了算了?!?/p>

    阿史的手覆上莊星的乳房,他說:“哦,一家人,那你補(bǔ)償我哦。”

    莊星縮了縮,阿史的手就勢往衣服里放一放。他呼吸急促起來。他說:“我原來和你妹都不熟。要不是為了認(rèn)識你?!?/p>

    “說得好像你們大學(xué)沒有女生一樣?!?/p>

    “學(xué)藝術(shù)的女生,不一樣。你那時候騎自行車到我們學(xué)院門口,我走出來時看到你,你站在一棵盛開的什么樹下。你被淋濕了。衣服貼在身上。小仙女一個?!?/p>

    “四教前面的那棵是紅葉李。”

    莊星在大學(xué)城長大的。她的父親是大學(xué)的建筑系教授,家里來往的都是那些人,設(shè)計(jì)師、畫家和博導(dǎo),他們的孩子上清華、賓大、哥大,在巴黎高等師范大學(xué),在哥廷根大學(xué),在羅德島設(shè)計(jì)學(xué)院……就好像你從小住在漁村全村都捕魚,你長在山上獵戶鄰里出門都有收獲,莊星對于自己上了位于上海郊區(qū)的工藝美校這件事,并不在乎,但也不想提。直到父親的朋友開始問她要字。直到她的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書法展里。父親總是撫摸她的頭發(fā),說只希望她開開心心做自己喜歡的事。

    “再說,做教授就是成功嗎?我們這種老東西應(yīng)該快點(diǎn)騰位置給年輕人,是吧,你問問北辰。”莊老師笑著指了指北辰。

    結(jié)婚后,莊星還是習(xí)慣每周去看爸爸。北辰看到她,買了三杯咖啡跑上樓,氣喘吁吁。他矮矮胖胖,很大的眼睛,內(nèi)雙,平頭,總是穿休閑襯衫、工裝褲和帆布鞋。這也是莊老師的著裝風(fēng)格。只是相比而言,父親個子更瘦些也緊實(shí)些,這和父親常年跑馬拉松有關(guān)。

    北辰遞給莊老師美式,辨認(rèn)著杯子上的標(biāo)記,把拿鐵遞給莊星,笑著搖頭說:“莊星啊,你爸爸又在給我畫餅。我‘肝’不動了,這輩子做個老講師知足了。”

    莊星四仰八叉坐在爸爸的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北辰順手拿一個靠墊來給莊星。“腰?!彼f。他幫她脫了鞋子,并排放在沙發(fā)下。

    “坐起來,結(jié)了婚的人了。端莊點(diǎn)。屋里還有別人呢。”莊老師叫莊星坐起來。那時候她剛懷孕,懷孕的人最大啊,她撒嬌。父親也奈何不了他。

    “北辰又不是別人,北辰不會說我的。”莊星吐著舌頭說。

    “是啊,你小時候還坐我膝蓋上呢,下次就是你小孩坐我膝蓋上了?!北背秸f。

    “三代人,一眨眼,真是白駒過隙?!鼻f老師一邊喝咖啡,一邊說,“我只想快點(diǎn)退休,我的愿望是去山谷里造一幢自己喜歡的民宿,依山傍水的地方,請朋友來玩。我的人生任務(wù)都完成了?!?/p>

    “任務(wù)沒完成啊,老師,還有五百本要簽名?!北背桨岩晦麥?zhǔn)備要簽名的著作攤開到扉頁,把簽字筆遞給莊老師。

    北辰對莊星說:“你爸爸還是理想主義者。還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呢?!?/p>

    3

    比自己小兩歲的表妹考上名牌大學(xué)時,莊教授幫了點(diǎn)忙,讓表妹順利進(jìn)了金融系。表妹說:“真羨慕你啊姐姐,你事事有舅舅。”莊星嚷:“我才羨慕你?!彼o地?fù)е砻谜f:“你才是讀書的料,為你高興?!?/p>

    有了表妹在大學(xué),莊星去大學(xué)城更勤了。那段時間,她經(jīng)常有空就去旁聽父親的講座。她貪看那些大學(xué)生。他們坐在這里是名正言順、真材實(shí)料。她想。她很喜歡被問路?!巴瑢W(xué),教學(xué)樓在哪里?”“啊,謝謝同學(xué)。同學(xué)請問圖書館在哪里?”她喜歡被當(dāng)成這里的一分子。那天出門遇雨,莊星問北辰借了自行車,一路北騎去大學(xué)城另一側(cè)的第四教學(xué)樓找表妹。她被淋濕了。

    表妹的同學(xué)阿史走到紅葉李樹下,替莊星打傘。

    阿史追得兇。半夜到莊星樓下唱歌。短信電話一天到晚不斷轟炸。他長得和父親有些像,也是高個兒,也常年長跑。“你們是好學(xué)生。”莊星說。她后來知道阿史也是他老家的高考狀元。

    有的人念到高三崩潰到要跳樓,阿史做完功課還在外面吃夜宵。阿史愛吃。什么都吃。從米其林餐廳到路邊攤,有時開車開到一半會停下來,叫莊星去弄堂口買根油條。莊星從沒被人支使過。穿著高跟鞋站在大餅油條攤前讓她覺得有趣。聽阿史侃侃而談公司里的項(xiàng)目、海外交流見聞還有法國大廚的手法以及酒類的名字,也讓她覺得有趣。她覺得他精力旺盛、效率奇高、好學(xué)博聞。有時莊星和阿史說小貝的事,她說了很久,女兒的表情,女兒做了什么,女兒又打算干什么。阿史一句話總結(jié):“你就說小貝要買什么?!彼鍪謾C(jī)打開轉(zhuǎn)賬頁面。她覺得阿史言簡意賅。

    是莊星說服阿史可以叫朋友一起聚餐。人越多,莊星覺得更自如,她是成功人士的妻子,是漂亮房子漂亮餐廳里的漂亮女主人,女主人需要觀眾。她叫表妹也常來做客。他們在同一個美食平臺選擇了互相關(guān)注,在同一個“超話”里互為好友。

    吃飽喝足后余興節(jié)目是大家——阿史、表妹和他們的同學(xué),到莊星家里來試酒,喝了幾杯后,大家錯落占據(jù)房間一角。他們開著電視放美劇,但也不一定看,有時候聽唱片,也聊天,他們在不同投行和金融機(jī)構(gòu)工作,生意上有交叉,經(jīng)常跳槽,所以基本上每個人都和對方的公司有過交集。聽這群優(yōu)績者聊天,讓莊星覺得某種意義上,她復(fù)刻了小時候家里的客廳。

    有時莊星覺得酒勁上頭來,會握著臉回臥室會先睡一會兒,然后再起來開門參與進(jìn)他們。她為了保持身材,會在飯后催吐。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阿史。他說他最喜歡她大城市知識分子家庭的儒雅。人文、藝術(shù)、涵養(yǎng)。你父親就是典型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阿史說:“你很安靜。寫字這個愛好很好,不會打擾別人?!?/p>

    吐完躺在臥室,聽到客廳里大家說笑的聲音,有時那聲音響,有時那聲音輕,莊星覺得挺滿意。連吵的時候也覺得好。因?yàn)橹浪麄兙驮谀抢铩8糁簧乳T,她所要而沒有得到的一切補(bǔ)齊了。只要推開門。

    現(xiàn)在,莊星躺在一個陌生的山谷的陌生村子里。

    她躺在父親去世前花了所有心血打造的山谷的白房子里。躺在這張還沒對外開放的民宿的床上。她想,那扇門隔開的,原來就是她的前世了。

    差不多過了五點(diǎn),外頭的風(fēng)雨收聲。朦朧中,莊星聽到山谷里的鳥鳴。

    她在枕頭上挪了一下位置,從漸漸能視物的窗戶眺望民宿外的景色。父親喜歡這種細(xì)節(jié),走入室內(nèi),通道收縮,是一個由暗到明的過程,然后是窄窗、墻,再然后一面寬闊的窗,豁然開朗。他不喜歡一覽無余。他說視線需要節(jié)奏。

    窗外近處是村道兩邊欒樹和楊梅樹的頂端,枝頭上,有幾只灰色的鳥跳來跳去。四周是山。她應(yīng)該早點(diǎn)來這里看看父親。可她一心都是要參與書法展。阿史半夜才到家,看到她挑燈夜戰(zhàn)滿地紙。他搖著頭進(jìn)屋洗澡,洗了澡出來問她,將來預(yù)備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我知道參展是你的心愿。現(xiàn)在既然要開了,你也該想想開好以后?!?/p>

    “以后怎么樣?”

    “人工智能時代,書法的前途……”

    “這是國粹,是藝術(shù)?!?/p>

    “你早點(diǎn)聽我的,開個輔導(dǎo)班帶小孩寫字。家長們都愿意為輔導(dǎo)班掏錢的。等小貝大了,我也不反對你教教她。我是真心為你好。你不就是要證明自己能賺錢嗎?”

    莊星低頭在硯臺上舔筆。一直到女兒睡了她才終于有時間到客廳來鋪紙。書房里全是被阿史的東西占著。

    “你再寫能超過王羲之嗎?”

    “不能?!?/p>

    “現(xiàn)在大家都夸你,但只有我才會告訴你實(shí)話,對吧。這幾天你忙得讓女兒吃外賣,還讓她一個人看半天電視,我也沒說過你,對吧。我還是支持你的夢想的,對吧。”

    阿史說這些話的時候,很溫柔。他蹲下來揀著一幅字,笑著。

    民宿四周的山上都是竹子,風(fēng)一吹,葉片的海如浪潮起伏,黛色的山的輪廓漸漸從黎明的邊緣中凸顯出來,細(xì)細(xì)的白色山霧不斷離散又聚集。

    有那么一瞬間,莊星覺得山嵐其實(shí)絲毫沒動,飄來飄去的是自己,她身在山谷里,也不在這里,她其實(shí)還在那里,被困在停車庫。散兵游勇,撤退300公里,想到父親的懷抱里。

    莊星分辨出淙淙水聲,她起身打開陽臺門,雨停后,山谷里極新鮮的空氣和瞬間響亮起來的水聲一起涌入屋內(nèi)。陽臺外沿,幾只被驚擾到的鳥撲棱棱飛起來。莊星走到陽臺上,從這里正好可以俯瞰民宿下方的溪流。

    她套了一件襯衫出門的時候,看了一眼隔壁緊閉的房門。走廊里還散落著裝修工人的條凳和工具箱,地板上鋪著保護(hù)膜。一樓是前臺,柜子后面是保潔阿姨的房間。莊星走出院子的時候,街面上一個人也沒有。她打開手機(jī)定位??吹竭@一塊河谷平原南高北低,溪水就隨著山勢一路流下來。最終流入水庫。

    她要去看看那個水庫。

    4

    在開書法展前三天,表妹被莊星拉到咖啡店聽吐槽。聽完了后,表妹說:“你不開心?!?/p>

    莊星低頭看拿鐵里的拉花。這家咖啡店店主在墻上貼著拉花比賽亞軍的獎?wù)隆K麨楸砻美艘活^熊,然后為莊星拉了一個超復(fù)雜的帶翅膀的馬。

    “飛馬?”

    “獨(dú)角獸!”那店主翻了白眼,傲嬌地回答。

    表妹和莊星頭湊在一起笑了笑。

    “我有時覺得,也許我活得太不現(xiàn)實(shí)了?!鼻f星說。

    “和現(xiàn)實(shí)無關(guān)。生活沒有答案,所以需要你們搞藝術(shù)的?!?/p>

    莊星搖搖頭。

    表妹說:“我和阿史一樣。我們頂多算產(chǎn)品的消費(fèi)者,不能創(chuàng)造,但藝術(shù)能創(chuàng)造?!?/p>

    莊星說:“阿史講,全是因?yàn)榧依镉兴?,我才能去搞形而上。他?fù)重前行所以我才能歲月靜好?!?/p>

    表妹笑著說:“你去忙你的形而上,歲月靜好不是挺好的。這段時間,我可以幫忙去接小貝。”

    表妹說:“我才是看著小貝長大的。你懷孕那會兒產(chǎn)檢,他天天說忙不去。我也做這行,我怎么能擠出時間?怎么能你一叫就陪著你去?”

    莊星說:“是啊,有時候覺得你才像我老公?!?/p>

    表妹說:“你是大小姐,永遠(yuǎn)有人在照顧你。爭寵。我們都爭著寵你?!?/p>

    莊星笑著靠在表妹身上。

    表妹說:“好啦,這樣,我晚上接了小貝吃晚飯,然后交到她爸爸公司,讓他下班帶回家。你就可以多幾個小時屬于自己。安心籌備你的展覽?!?/p>

    她們手挽著手走出咖啡店。那一瞬間讓莊星想到她們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她們一起在品牌店打折時排整晚的隊(duì),后來一起買第一雙高跟鞋,一起去美甲店做手,一起在百腦匯樓上挑手機(jī),一起在肯德基打小時工,然后湊了錢買第一臺電腦,她們一起站在八萬人體育場外踮著腳尖聽里面?zhèn)鞒龅母枋指杪?。在莊星試婚紗時,也是表妹陪著的,莊星走向阿史的時候,也是表妹捧著戒指盒。

    婚禮司儀在表妹進(jìn)場時放了鐘點(diǎn)的節(jié)奏聲。

    嘀嗒嘀嗒嘀嗒……

    時針進(jìn)入倒計(jì)時。

    原來當(dāng)時已經(jīng)進(jìn)入倒計(jì)時了,為什么莊星當(dāng)時沒有發(fā)現(xiàn)。如果發(fā)現(xiàn)了她還能不能那么笑著走出咖啡店。

    那天走出咖啡店,莊星發(fā)消息叫爸爸一定趕回來參加她的書法展。

    其實(shí)有什么要緊?不過是許多中青年書畫家的聯(lián)合展覽。但爸爸來了。

    來上海的時候是北辰開的車,回去的時候,裝修隊(duì)的工人說快要下大雨了,屋頂有些漏水,要莊老師回來看看。爸爸心里著急,所以自己開的車。

    后來交警打來電話時確認(rèn)了這點(diǎn)。死者六十五歲,坐在駕駛位。另一位死者四十歲,坐在副駕駛位。車速并不快,是前面一輛水泥攪拌車打滑側(cè)翻,壓到了小轎車。

    表妹那幾天特意請了年假,一直住在莊星家。白天表妹給莊星做飯。晚上是表妹徹夜抱著莊星,撫摸莊星的背,讓她好喘口氣。殯儀館給出的流程非常現(xiàn)成。訂花、訂照片、訂棺材,莊星自己研墨寫了挽聯(lián)。書法展后第一次研墨,是她給父親寫挽聯(lián)。

    阿史正在外地出差。他在葬禮前一晚趕回來燙西裝。她看到他出現(xiàn),和他大吵一架。他說他為了來送岳父,特意推掉了一個在海外的項(xiàng)目。還要怎么樣。他定了最大的花圈。他的父母在照顧小貝。“你還要我怎么樣?”他不明白莊星的歇斯底里,“我已經(jīng)做到這樣好了,我給你打了禮金了。你問問你妹妹,你對我們的壓力一無所知。是誰讓你能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只不過是在家?guī)Ш⒆訉憣懽窒舶??!?/p>

    莊星走進(jìn)廚房打開碗柜,把阿史買的所有餐盤摔碎在地上。

    但在父親葬禮結(jié)束后的晚上她就給阿史發(fā)了消息道歉。她說她重新下單買了新餐盤。他回復(fù)說他明白她心情不好。他要立刻出差,已經(jīng)上飛機(jī)了,再聊好嗎。

    父親葬禮一天后是北辰的追悼會。

    莊星一個人去了。北辰的太太個子不高,樣子樸素,兒子初中生模樣,一臉青春痘。他們都穿著黑衣服。北辰的媽媽對那個修復(fù)了又修復(fù),甚至都被敷了粉打了腮紅的臉俯下身,如所有母親會對搖籃里的嬰兒俯下身那樣。

    莊星從沒見過北辰穿正式西裝。她沒法在這被黃白色菊花淹沒的陌生人臉上辨認(rèn)出她認(rèn)識了一輩子的人。還打領(lǐng)帶,真的一樣,她簡直想笑。

    莊星讀幼兒園、讀小學(xué),都在父親大學(xué)的附屬子弟學(xué)校,放學(xué)的時候,父母有時沒空來接莊星,就拜托北辰來接。在一堆來接孩子的老人當(dāng)中,年輕的北辰顯得很特別。每次被老師領(lǐng)著走向門口的時候,莊星便遠(yuǎn)遠(yuǎn)看到北辰胖嘟嘟的圓臉,他揮著手叫她:“莊星,我來啦?!鼻f星緊繃一天的心立刻松快了。

    他會從她身上接過書包。“真沉啊?!彼裨?,然后憨憨地從褲兜里掏出一根巧克力棒,讓莊星一邊吃一邊回爸爸的辦公室。

    “都化了啦?!鼻f星說。

    “我暖呀?!北背叫?。

    后來莊星把校內(nèi)課間休息發(fā)的點(diǎn)心帶給北辰。喏,手絹包了兩塊餅干。喏,小心翼翼揣在口袋里的一只橘子?!巴短覉?bào)李。”她說。

    北辰說:“感動,不過,你留給莊老師吃好了。”

    莊星說:“不,給你?!?/p>

    北辰說:“我可不是你家長啊,我是……你爸爸的助手。臨時幫一下忙?!?/p>

    “那我呢,爸爸的右手嗎?”莊星問。

    北辰講:“你是你爸爸的心肝?!?/p>

    莊星走過去一把抱住北辰的肚子,把臉貼上去,聽著北辰的心跳。是這里的心肝嗎?

    北辰講:“對對對,伺候好你老爸還要伺候你?!?/p>

    現(xiàn)在北辰媽媽微微俯身,幾乎是含笑地對棺材里的人說:“你有什么不舒服嗎?不舒服要記得講啊。是吧,跟老師太忙了,哦?!?/p>

    北辰媽媽抬頭,茫然看著走過來獻(xiàn)花的莊星,她說:“啊,小星來啦,問你爸爸好啊,平時北辰多虧他照顧?!?/p>

    那老婦人的眼神完全沒有聚焦。她輕快地回頭對北辰說:“你快看,誰來了?!北背綃寢屔焓痔饺牍變?nèi)去拍北辰,被其他親友拉開了。

    莊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出租車已經(jīng)送她到小區(qū)門口,她下車又走出去,找到最近的一家酒吧要了一整瓶酒開喝。然后她想到阿史。

    然后她想到自己還要去接小貝回家。

    阿史總說:“你憑著良心說,總是你和我吵,我從來不和你吵,對吧。你讓別人評評理,是莊星情緒不穩(wěn)定,我是講理的,我是包容的,對吧?!卑⑹肪褪沁@么把表妹推過來說:“你去陪陪莊大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情緒就是不穩(wěn)定?;仡^我請你吃飯當(dāng)謝禮。”

    莊星想在回家前散散酒味。她打算在小區(qū)綠化帶里走走??山线M(jìn)入黃梅雨季,雨落下來了,她乘電梯到地下車庫。

    空蕩蕩的地下車庫,一個人也沒有。角落散發(fā)著一股貓尿味。她繞了一圈,準(zhǔn)備上樓。遠(yuǎn)遠(yuǎn)看到自家的車。它在詭異地抖動。莊星以為自己喝到神志不清了。

    她擦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視線都產(chǎn)生重影了。她想,清醒一點(diǎn),她對自己說,振作一點(diǎn),莊星。然后她發(fā)現(xiàn)那交疊在一起的是兩個人不是一個人,是兩個實(shí)體不是兩個影子。

    “你為什么要下樓?”后來,表妹隔著桌子坐著,很平靜。

    就好像之前她們在咖啡店聊天那樣,也就是十天前,她們頭還湊在一起,看著手機(jī)準(zhǔn)備下單,在給小貝選涼鞋時出主意。為什么選帶蝴蝶結(jié)的?小貝明明說過她喜歡帶珠子的。為什么要選粉色的?小女孩都喜歡粉色的但小貝偏喜歡藍(lán)色的。你為什么要下樓?男人都是這樣的。他們沒有進(jìn)化好。我是拒絕的,但他非要這樣。

    “你為什么要下樓?”表妹問。

    表妹說:“你又不開車,這天為什么到車庫來?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吧。我還不是希望你幸福。可你,你不是自己告訴我你不開心嗎?”

    表妹說:“不,我沒打算取代你啊。但本來就是我先認(rèn)識他的。他先是我的同學(xué),你記得嗎?”

    表妹說:“他能選你,為什么不能選我?”

    5

    清晨的村里,各家民宿的主人陸續(xù)起來,有的在開窗透氣,有的在門口支出桌椅。江南地區(qū)的雨季,觸目可見的一切,花草樹木、門窗地面都是濕漉漉的。莊星沿著溪水的流向走,水面越來越開闊,岸邊的村屋漸漸消失。只剩一條大路。她順著路走,越走越快,直到寫有水庫字樣的巖石標(biāo)記出現(xiàn)在一個巨大的花壇里。

    這是一個建造于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攔洪發(fā)電的大水庫。她走到水邊,舉目遠(yuǎn)眺,真安靜,只有竹林與風(fēng)。水庫大概有五個西湖那么大。

    標(biāo)牌上寫著“禁止垂釣”和“禁止游泳”的字樣。走下去也不是很難。她看了看環(huán)境。

    但有好幾個十歲上下的孩子正在水庫邊扔石子玩。吵吵嚷嚷的。莊星留意到一個孩子能同時用三顆石子打出水漂兒,如同魔術(shù)。圍觀的小朋友都叫起好來。

    她站在那里想,人真了不起,能把水流攔截成湖。但人又什么都控制不住。

    當(dāng)時她就是這樣和阿史說的。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不能控制一下嗎?”

    阿史蹲下來抱著她的雙腿。莊星意識到他抱著她,是為了防止她走近表妹。她低頭看阿史的顱頂。他的頭發(fā)稀疏了。他不再是那個瘋狂地在她家陽臺下唱歌的人了。他不再是那個一把抱起她在塞納河邊轉(zhuǎn)圈的人了。他第一次和她過夜,他發(fā)抖,說他幸福得要哭。他說他十年寒窗不知道為了什么,到上海來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此時此刻知道了,是為了走到莊星身邊。

    他說原來做的每一道題都有意義,是為了走進(jìn)那所高等學(xué)府,為了在那個雨天看到你。從今以后也只愛你。永遠(yuǎn)永遠(yuǎn),今生今世。

    而莊星曾經(jīng)覺得,那些她不能為父母證明的,阿史替自己做到了。

    在婚禮上,他引用了黑塞的詩:“因?yàn)槟?,我愛上了這個世界。”他還唱了貓王的歌:“墜入愛河。對,就是一頭掉進(jìn)去。I can’t help。情不自禁,墜入。墜入你懂嗎?你經(jīng)歷過嗎?”

    控制不了。

    他的頭發(fā)稀疏了。他的眼袋下垂了。她難以相信自己從未留意到這點(diǎn)。自己不久之前,還在為寫書法內(nèi)疚,為籌備展覽反省,還在想自己當(dāng)了母親就有義務(wù)讓家里沒有后顧之憂。就好像自己的母親一直為她父親付出一切,母親一生以做莊教授太太為榮。父親拍著莊星的頭說:“女兒最優(yōu)秀了,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但母親總是拉著她叮囑,聰明女人要學(xué)會給男人面子。

    莊星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她不知道哪里不對勁。

    “你夠幸福了?!卑⑹芬槐楸閺?qiáng)調(diào),但是她感覺不到。也許真的是因?yàn)樽约呵榫w不穩(wěn)定。所以她在父親葬禮上看見母親的剎那,就決定向阿史道歉。

    阿史當(dāng)時說的是:“你問問你妹妹,你不懂我們這行的壓力。高處不勝寒。我都不敢在你面前流露?!?/p>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用了“我們”。

    所有的餐盤全被摔碎在地上。從今以后沒有我們了。

    現(xiàn)在只剩她一個人在家。莊星走到廚房倒水,喝水,沒有餐盤的櫥柜,顯得很空。然后她坐下,然后躺在地板上。

    她聽到冰箱嗡嗡運(yùn)作的聲響。冰箱里還有表妹燒好放在“樂扣樂扣”里的雞腿。(“阿史、你和小貝一人一個。”)還有表妹特意做的歐包。(“早上烤箱熱兩分鐘就能吃?!保?/p>

    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又亮了。

    它們在冰箱里發(fā)霉。

    躺在地上,她和想象出來的北辰說話。

    “為什么那天不是你開車呢?爸爸年紀(jì)大了反應(yīng)慢。為什么那天你們不坐高鐵呢?”

    “我應(yīng)該過去陪陪爸爸,真的。讓我過來你們這邊,換你們回來?!?/p>

    “北辰,像小時候來接我一樣。求求你,再來接我一下。接我一次?!?/p>

    有一個傍晚。北辰和她說:“你寫書法,臨的米芾、趙孟頫,他們都寫詩寫過苕溪的風(fēng)景。莊老師一定和你講過吧,我們門前的水就是苕溪的一部分。”

    北辰在她背上寫著“苕溪”兩個字。莊星怕癢,翻身不讓他寫下去。

    “書法家這么敏感啊?!北背秸f,緊緊抱住莊星。

    北辰說:“小時候就抱過你,你一年級還是二年級的時候,去春游回來那次,拉肚子,褲子都臟了,班主任打給莊老師,莊老師在法蘭克福講學(xué),國際電話打回來催我去接你,你留在教室,磨磨蹭蹭,不肯出來,我只好走進(jìn)來抱你,臭死了,臭妞,沒想到現(xiàn)在還要抱你。”

    “我記得。那天大家放學(xué)都走了,我不敢站起來。大家都走光了。走廊里都沒有人了。天都黑了,我很害怕。我聽到你叫我名字,你不知道我多么感謝你來救我?!鼻f星哭了,“你帶我走吧。我太難受了。”

    北辰親了親她裸露的肩頭。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北背秸f,“你就來幫我們寫這幅字,就寫這兩句,‘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寫好了裝裱掛在民宿大堂里,以后大家一進(jìn)門就能看見,如何?青年書法家為我們題詞呢。大莊老師設(shè)計(jì),小莊老師寫字,厲害吧。多神氣!在古代,屬于一門兩進(jìn)士,父子同上榜。”

    北辰起來,說要走了。他拍拍肥軟的肚子,說:“我實(shí)在沒有老師的毅力天天長跑啊。對了,我告訴你,我們在民宿挖院子的時候,竹根下看到一窩蛇。工人說,是祥瑞。我們開車把蛇放到水庫邊去了。蛇是小龍,困龍得水,就舒展了?!?/p>

    “我來的話,你來接我好嗎?”

    “一定會啊,變成鬼被你一叫也要來啊?!?/p>

    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他說:“竹海、山嵐,云中雁陣、老樹生苔,一切的一切,和你們書法的章律,都是通的。”

    他說:“那水啊,碧青。青玻璃?!?/p>

    北辰說:“對了,想起來了,趙孟頫是這么寫苕溪的,‘我居溪上塵不到,只疑家在青玻璃’。”

    玻璃面上倒映著孩子們揮動手臂的樣子。

    忽然,鏡面裂開。絞碎湖面倒影的群山。

    孩子們?nèi)映龅氖瘔K擦過水面,輕盈若飛。一點(diǎn)一點(diǎn),化成漣漪,化成碎影。

    然后一切都沉入湖中。

    6

    那幾個在扔水漂兒的孩子一下子收縮成一團(tuán),又尖叫著散開。

    一個大孩子直直朝莊星奔過來。水庫邊只有她一個成人。

    在嘈雜的呼救中,莊星明白過來,是一個小孩子為了撿石子失足滑落水中了,她立刻沖過去,撥開慌成一團(tuán)的孩子,跨入水中。

    好冷啊。已經(jīng)入夏,沒想到水庫的水刺骨如墜冰窟。莊星踩了幾下,腳下夠不到水底了。她看了看小孩。那落水男孩的頭在水里明明滅滅。此刻還不行。莊星。她叫自己的名字,調(diào)整呼吸。此刻還不行。她想。

    水托著她,身體慢慢浮起來,她的肌肉記憶指揮她開始向落水的孩子蹬腿過去。那男孩只被沖出去兩三米。莊星伸出手,讓男孩抓住。然后她劃動左手。他倆慢慢夠向岸邊。

    岸邊的孩子七手八腳地抓住落水男孩,等他一上岸,他們一哄而散。

    天空又開始下雨了。莊星坐在岸邊平復(fù)呼吸。她渾身濕透。在莊星抹去臉上水珠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條蛇在看著她。烏青鱗片上,灰褐色的縱紋,兩粒黑眼睛。

    她不覺得害怕。她看著蛇,她希望它能近一點(diǎn),它應(yīng)該剛剛在水下就咬她一口。這樣剛剛一切都可以結(jié)束了。

    她到水庫來,就是為了這個。來結(jié)束一切。

    偏偏那個小孩要她去救,她都下去了,都到水庫里了,又不得不游了上來。像死過一回。

    但現(xiàn)在整個水庫只剩她一個了。

    她站起來,她的心跳如擂鼓。她走向剛剛下水的地方。

    “阿姨。”方才那個向她呼救的少年跑過來,羞澀地呼喚莊星。她停下來。

    “謝謝阿姨?!彼f,“謝謝救我弟弟?!鄙倌昃狭艘还?。他把手里的傘遞給莊星。

    莊星擺擺手說沒事,她定了定神,這才笑了笑,說:“你們當(dāng)心點(diǎn)?!彼霐v起那個少年,但只觸到他的臉,好暖好暖。

    她心里轟然一響。

    蛇消失在石縫里。

    莊星低頭看,發(fā)現(xiàn)方才在救落水兒童時,被對方摳掉了右手背一塊肉。那小孩求生時的力氣可真大啊?,F(xiàn)在她的傷口滲出血來?;熘砩系暮陀晁?,血一點(diǎn)一點(diǎn)順著手背流下去,她覺得痛感一點(diǎn)點(diǎn)滲出來。

    衣服濕透貼在身上。她覺出冷。那道謝的少年跑開幾步,又在不遠(yuǎn)處停下來回頭看莊星。他撐著一把傘,明亮的黃色。背后是碧青的群山。山上白嵐彌漫,如霧如夢。莊星對他揮揮手。他還在等她。她跟著他走上臺階,走上路面。她要回去沖一個熱水澡。

    回到房間,手機(jī)上是十幾個未接來電。有表妹發(fā)來的消息,莊星劃走不看。

    然后是工人發(fā)語音來,在等莊星決定民宿接下去怎么辦,保潔阿姨在等她結(jié)算工錢。以及父親的朋友,說要等莊星的意思,接下去系里準(zhǔn)備辦個小型追思會。

    還有小貝發(fā)來的語音:“媽媽,你怎么提前去休假了?”

    她聽到話筒那端,孩子的聲音后面夾雜著阿史的呼吸。他沒有發(fā)聲?!皨寢屛荫R上放暑假了,你也帶我一起玩吧。媽媽你幫我買涼鞋了嗎?媽媽,你在哪里玩?媽媽,你開心嗎?”

    莊星把手機(jī)扔在床角。

    一觸到枕頭,她立刻睡著了。

    床墊輕輕一蕩。是北辰走過來躺下。

    “你聽外面的雨。好大。下傾盆大雨就是這樣的。莊老師說,rain cats and dogs,下貓下狗。我們走不了啦?!?/p>

    “你哪里也不許去?!彼龔暮竺姹е背?。把頭埋在他肉乎乎的背上。

    “好,我們哪里都不去?!?/p>

    房間里沒有開燈。她已經(jīng)看不清北辰的臉。她什么也不想看清。

    她又變成小孩子,拉肚子拉在褲子上,渾身發(fā)臭,褲子涼涼地貼在腿上。她不敢動彈。所有的人都被接走了。她那有名望的父親總是忙,總是不在,總是不來。現(xiàn)在連老師也走了,教學(xué)樓的走廊燈關(guān)了。整座校園安靜下來。鳥叫,蟲鳴。風(fēng)從窗縫呼呼吹進(jìn)來,沒有人了。毛骨悚然。

    這時她聽見北辰的聲音,他氣喘吁吁沿著走廊跑過來叫她的名字:“莊星,莊星。”

    他氣喘吁吁的,已經(jīng)汗流浹背。

    莊星纏著北辰進(jìn)來,一次又一次。她對阿史從沒這么放肆過。她也從來沒有這么放松過。有什么從她身體內(nèi)部裂開來,冰川融化,玉石傾倒,碎入海底,涌動浪潮,全世界的水平面隨之上升,淹沒陳跡,淹沒來路。

    然后她就這么貼著北辰,像一對荷底的青蛙,交纏著不動,沒有身份,沒有定義,就這么聽著雨聲的節(jié)奏。

    他撫摸她手背上的傷。

    “古人管這叫云雨,化云為雨,落下來。變成生命,變成生靈。西方人就覺得是貓狗?!?/p>

    “那一定是透明的貓和狗?!鼻f星說。

    “為什么是透明的?”北辰說。

    “雨滴變的嘛?!?/p>

    “我覺得應(yīng)該是青色的。畢竟掉在竹海里。青色的貓青色的狗,胖滾滾的,一只一只接連從竹葉上掉下來,圓圓潤潤的,擠擠挨挨的,順著山谷中央一條溪,最后都滾到水庫里去。多可愛啊,把溪水都擠得漲起來了……”

    “然后呢?”

    “然后到太湖,然后到淀山湖。”

    “然后呢?”

    “變成黃浦江,到上海,最后到東海?!?/p>

    “最后能到嗎?”

    “不到又怎么樣呢?”

    “對啊,不到會怎么樣呢?”

    “不能到的話,就在這里?!?/p>

    “在哪里?”

    “就在這里停一停?!?/p>

    【沈軼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如果上海的墻會說話》《隔壁的上海人》《似是故人來》《說寧波話的上海人》等非虛構(gòu)著作。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上海文學(xué)》《西湖》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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