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生活腠理 塑造鮮活人物 ——訪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將軍和他的樹》作者魯順民
魯順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山西文學》主編。著有《天下農人》《禮失求諸野》(合著)《山西古渡口——黃河的另一種陳述》《送84位烈士回家》《趙家洼的消失與重生》(合著)《將軍和他的樹》《潘家錚傳》等。獲得趙樹理文學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冰心散文獎、徐遲報告文學獎提名獎等多種獎項。
《將軍和他的樹》魯順民 著 大象出版社
這不是一個標簽式的“英雄”故事。這是“一個人和他的200多萬棵樹”。
這更不是單純的種樹、植樹、造林,而是一部鐫刻著晉北、晉西北人民與惡劣的生存環境作斗爭,向風沙宣戰的精神史詩。
為了寫出心中的將軍和將軍背后蘊含的精神,魯順民在寫作時,沒有將其塑造得“高高在上”“不接地氣”,而是以實地的調研采訪、長久的跟蹤寫作,用充滿鄉土氣息的語言、與眾不同的敘述結構以及豐盈飽滿的細節,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鮮活豐滿的人物形象,一個有真實溫度、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他是時代楷模,但是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樣的文學表達,反而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和藝術感染力,更讓讀者思考生態環境保護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重要性,更讓讀者深切感受到小切口背后時代發展和生態文明建設的大主題。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如今,那昔日連綿的荒山禿嶺已經變為林木的海洋,風沙漫天的晉北大地變身綠水逶迤、青山秀麗的生態畫卷,每當有風吹過,響徹耳邊的是飽滿、熱烈、沉雄、厚實的陣陣松濤,是散發著人性光輝、人格魅力的將軍形象和他的精神在三晉大地的深沉回響。
2024年8月,《將軍和他的樹》入選“2023年度生態文學推薦書目”。
中國環境報:請您介紹下《將軍和他的樹》寫作、出版的背景?
魯順民:2021年底,大象出版社策劃一套以“時代楷模”為書寫對象的叢書,朋友向出版社推薦,說我可以寫一本。張連印將軍就在其列。接洽之后,我沒有立刻答應。為什么呢?因為我覺得,張將軍的英雄事跡被媒體報道得很充分了,再介入,很難有再發掘和發現的余地。
但是到來年春天,我到左云縣接觸張連印將軍,開始采訪的時候,想法就不一樣了。
為什么呢?因為在此之前,我做過十多年的鄉村調查,對鄉村幾十年的變遷和生存狀態有一些了解,尤其是對晉北、晉西北地區,遠及毛烏素、庫布其沙漠腹地老百姓,與惡劣環境做艱苦卓絕的抗爭的歷史感同身受。
對他們來說,植樹造林不是空洞的宣傳動員,而是樸素的生存之道。尤其左云、右玉兩縣,要種活一棵樹比養活一個孩子都難。他們對樹木和林草的感情,是我們外人無法理解的。他們七十多年堅持植樹造林,久久為功,經歷過的艱難與探索、歡欣與榮光,也是我們外人很難體味的。這里頭,重要的當然是貫穿始終的艱苦奮斗精神,但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在艱苦的環境下,摸索出一整套種樹活樹、改善生態環境的科學方法。
第一次見到張連印將軍,他已經解甲歸田,回鄉種樹18年。我們會面的地點,就在他最初營造的300畝苗圃里。苗圃內,樹木密密匝匝,有200多萬棵大小苗木,很成規模。他雖然脫下軍裝,但30多年軍旅生涯,擔任部隊主官多年,他身上的軍人氣質仍在。籌劃、安排、協調事情,有板有眼,滴水不漏。但坐下來,跟你拉家常,一點點架子都沒有。不抽煙,不喝茶,不吃葷,飲酒豪爽,跟日常的農村老漢別無二致。
因為有長期在農村采訪的經驗,我跟受訪對象常常見面熟,沒說幾句話就會直奔主題,也善于控制和調動受訪對象情緒,把握采訪節奏,所以很快就跟老將軍聊得火熱,跟在苗圃里干活的人聊得火熱,幾天時間,就跟村里人混熟了。
《將軍和他的樹》這個書名就是在采訪過程中確定下來的。我覺得,我此番前來,不僅僅是寫模范、楷模、英雄,而是沖著這個人來的。要把這個人寫活。
為什么強調“和他的樹”呢?樹是實指,是指將軍和他種下的200多萬棵樹。還有鄉村社會對其的滋養,將軍本身就是鄉村的一棵大樹。樹,同時還是結果。采訪中間,上高岡,入松林,辛棄疾的詞闕《賀新郎·甚矣吾衰矣》常在耳邊伴著松濤回響,“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我有信心將這一個人飽滿而碩健地呈現給讀者,也必須將這個人飽滿而碩健地寫將出來。所以,我采訪時,盡量日常,盡量細微,盡量深入到生活的腠理,而精神提煉與總結,全然不在考慮之列。或者說,精神提煉與總結,已經融入采訪全程,只是不見痕跡而已。
中國環境報:植樹和“將軍植樹”,實際已經有同題材作品出版,書寫這樣一個人物,您是怎樣構思的?怎樣寫出與別人不一樣的作品?
魯順民:我開始采訪的時候,已經知道至少有兩位作家在寫他,其中大同作家馬海先生的長篇報告文學已經出版,大約有四五萬字。其他的還在寫作過程中,或者等待出版,沒有見到。馬海先生是大同土著,他從老將軍4歲喪父、6歲母親改嫁,然后由爺爺奶奶撫養大寫起,一直寫到他回鄉十多年堅持義務植樹的事跡,其中也經過許多曲折與探索,寫得比較全面。從他的文章里,大致可以梳理出老將軍從一個孤兒到將軍,再從將軍回鄉義務植樹的全過程,比較全面,雖側重于事跡的介紹,但給我形成采訪大綱提供了不少幫助。我特別感謝老朋友。
在《將軍和他的樹》里,當然老將軍是主角,還有他的堂弟連茂和連雄,他的表妹和妹夫,他的兒子張曉斌,以及張曉斌的初中同學四旺等,幾乎就是一個群體。在我看來,是老將軍作為共產黨員的擔當,對改變家鄉生存環境的責任心,用實際行動感染了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同時,也喚醒了潛藏于庸常生活中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才誕生了這樣一個生機勃勃的群體形象。這個群體形象,才使得“將軍回鄉植樹”顯得更加特殊起來、典型起來。
這是一條線,還有一條線,就是寫老將軍苦難而充滿溫情的童年,還有他的成長,他的奮斗。他成長的過往,背景是張家場故里的鄉里鄉親。少失怙恃,吃百家飯長大。從小學到初中,當第一名,老師和同學的友誼。獨自謀生,又有來自叔叔和伯伯們的呵護。外出當兵,當時生產隊和公社的干部又對他充滿期許。等等諸般,是張連印之所以成為張連印最強大的精神后盾,也因為有這樣的少年經歷,讓老將軍對家鄉念念不忘,退役之后毅然決然回鄉做些事情。談到老師、同學,談到鄉村干部,老將軍每每珠淚灑襟,難以自抑。是鄉村教給他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在文本構思的過程中,我沒有按照普通傳記的寫法,從少年平鋪直敘一直寫到晚年,而是從將軍回鄉寫起,然后有意將兩條線交織起來,這是一種近似于小說的構思。兩條線互相交織,互相印證,既呈現出張連印從孤兒到將軍的成長歷程,同時還原出一位具有鄉野情懷的共產黨員樸素的一面。這樣,將軍回鄉義務植樹,與其青年成長的過程交互呈現,就具有了相當的象征意味。將軍本來就是一棵生長于鄉土鄉野的大樹。他的根在哪里,他精神層面的枝和葉又為什么會如此不同,結構本身就做出了回答。這種結構的好處顯而易見,從文本意義上講,所呈現的主要事跡相對集中,同時又不失歷史背景呈現,現場感更加強烈。
報告文學最終是要以文學的形式呈現給讀者的,而現場感,是小說等藝術形式的基本要求。如果沒有現場感,或者現場感不強烈,文學的意味也將大打折扣。
所以,在寫作的過程中,既要呈現實實在在的植樹綠化,更多的著眼點,還在于將植樹綠化這個行為抽象思考。他為什么這樣?為什么那么多將軍,他回來了?本來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為什么偏偏放著福不享,卻要放下鋼槍,拿起鋤頭做回一個農民?他跟普通的父老鄉親們的區別和共同之處又是什么?多關注這些,要比只關注他植樹綠化本身對塑造這一個典型人物,顯然更重要。
中國環境報:作品中寫了很多真實感人的情節細節,是怎么抓到的?又是怎樣安排取舍的?
魯順民:情節和細節,不獨是小說類文學作品邏輯推進的基本元素,也是呈現文學魅力的有機載體。你很難想象一部細節不生動,情節單薄的文學作品可以成立,即便是先鋒的、現代的意識流小說、詩歌,即便是在淡化情節的抒情性作品里,沒有細節和情節的推動,人物也很難立起來。
就《將軍和他的樹》而言,那些豐富細節的表達,曲折的情節敘述,無不是對“報告文學”體裁的文學性構思。比如說,張連茂缺了一顆門牙的笑、老支書推開飯碗的嘆息、張連印在月夜里因為缺乏資金的失眠,還有張連印直到晚年才搞清楚自己的確切生日等。這些情節和細節,都是采訪過程中主人公在龐雜的敘述中偶爾提及的“不重要”內容,在他們看來,是閑話,不是主體內容,但我在整理錄音的時候,注意到這些細節和情節,恰恰是表達文學意味,承載人物心理變化的關竅。別人可能不注意,但作為一個作家,這是職業敏感,然后單獨抽出來,單獨構成小節。果然生動。但不是虛構。
曾有人講,詩歌創作是戴著鐐銬跳舞,既要清晰地抒情達意,同時還有格律要求。這不僅僅是一個技術上的孰重孰輕、孰多孰少,把握平衡的過程,而是文體本身的要求。報告文學也一樣,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報告文學一方面是報告,一方面是文學,二者之間不是度的問題,而是融合的問題,互為表里。不然,憑什么稱報告文學?報告是內容,文學是表達,表達的是內容,報告也在表達。
事實上,有人說書中的情節與細節,是小說式的虛構,也未嘗不可。小是什么,不就是一個小心思,一個小動物,一個小特征,一個小糾結嗎?豐富的細節與曲折的情節多了,小多了,文學性也就濃郁起來。
中國環境報:將軍種的漫山遍野的樹怎么樣了?將軍的樹背后,有沒有山西人普遍的一些特征,比如“敢栽樹、能栽樹、會栽樹”?
魯順民:截至我到訪的2022年4月,張連印將軍回鄉植樹第19個年頭,共植樹綠化20209畝,栽植苗木205萬余棵。換算成土地面積,他種下的樹,合13.473平方公里,占左云縣面積的1%還多。
他2004年種下的頭一茬樹,都是外調的成苗,成活率不高。后來經過補栽,頭一茬林子的樹,已經有胳膊粗,蔚為壯觀。之后的6000多畝義務植樹林,已經綠云浮天,覆蓋了幾道大梁。最直觀的,是張家場村后的東梁和西梁,還有將軍臺梁,都是豎成列、橫成行的大林,是高聳入云的樟子松樹。尤其是最初的300畝苗圃基地,幾百萬棵松樹、柏苗密不透風,是左云縣十里河灘的重要景觀以及右玉干部學院的現場教學點。現在,左云縣依托長城一號旅游公路,打造十里河濕地公園,將軍的這個苗圃是現成的景觀,也給治理十里河提供了很好的經驗。
巧的是,左云縣與右玉縣相鄰,走高速也就四五十公里,像張家場這樣生態變遷的區域在兩縣之間并不鮮見。民間組織、縣林業部門的基地中,像張連印將軍這樣規模的基地,兩縣有十七八處。今天,右玉縣林木覆蓋率達到51.7%,左云縣也不差,達到49.2%。所以,我在書中說,英雄主義、理想主義,一直潛藏于民間日常之中,張連印和張連印們,正是喚醒這種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那個人。
2024年3月,張連印將軍去世,靈柩回鄉,萬人相迎,最后他的骨灰用無人機帶著升空,撒在他生前種植的萬畝樹林里。
中國環境報:山西文學界是重視生態文學的,但當前山西缺乏生態文學重頭之作。您對此怎么看?您在生態文學創作方面有何打算和計劃?
魯順民:如果把生態文學作為一個泛化的概念,在國際上也不過百年歷史,經典的作品有《瓦爾登湖》《沙鄉年鑒》《一平方英寸的寂靜》。至于今天的生態文學,日益受到公眾的關注、追隨,既與今天生態文明建設倡導有關系,也與公眾的生態觀念逐步形成有關系。生態文明,是未來現代化建設的關鍵詞之一,這是社會進步的體現。
至于山西的報告文學,或者非虛構文學在全國引發關注,原因在于我們有一支強勁的創作隊伍,比如哲夫、趙樹義、蔣殊、宋耀珍等,有許許多多值得書寫的生態故事,比如呂梁山在黃河懸崖絕壁上植樹成功的范例、壺關縣在太行山嚴重缺水山區陽坡植樹成功的范例、偏關縣專業造林隊伍屢創奇跡的范例,以及陵川縣結合文旅以三產養生態以生態促三產的范例……范例甚多,值得書寫,精神可嘉,應予弘揚。這些,都是我們作家應該關注的。
《將軍和他的樹》獲得關注,是我沒有想到的。此后如有恰當的選題,我會毫不猶豫投入其中。
張連印們遍及呂梁,魂漫太行,精神不死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