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培釗:編輯的四個素質
圖書行業要持續生存發展,編輯職業要得到讀者的認可和社會的尊重,業者必須具備一些基本素質。
首先是愛書。
這些年,在招聘編輯面試環節,我一般會問兩個問題:最近讀了什么書?最近去過哪家書店?我試圖通過他們的回答,感受到應聘者對于書籍的一份熱愛。一個對書籍沒有感情的人,不可能做出好書;一個對出版行業價值沒有正確認識的人,當面對其他職業的誘惑時,往往不能堅持太久。
對于新入職出版行業的編輯,我推薦他們去讀已故出版家劉碩良先生的《與時間書——劉碩良口述回憶錄》《春潮漫卷書香永——開放聲中書人書事書信選》。這位參與創辦漓江出版社并主持“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出版,從而影響了一個時代閱讀的老一輩出版家,一生都對出版事業保持著赤子之心,是后輩出版人的楷模。
今年開春,我策劃組織了“與出版前輩談做書”的系列沙龍,每月一次,邀請集團旗下各出版社的老同志和年輕編輯談出版,談情懷。我始終認為,從事出版行業最為重要的,是要建立起對書籍、對閱讀、對出版價值的基本觀念和樸素情感。如果沒有這種情感或者情懷的支撐,對這個行業就不會有歸屬感、認同感、榮譽感,遑論出好書。只有在情感上對承載著傳承文明的出版行業和書籍載體,發自內心的熱愛,才有做出好書的動力。
其次是識稿。
一部書稿的去留取舍,取決于出版者的判斷。如果編輯缺乏眼光,決策者不能果斷,很容易錯失好選題。
二十年前,一部名為《傷寒雜病論》的書稿,送到某出版社而被拒絕,書稿轉到廣西師大出版社,經過知名編輯龍子仲的精心編輯,這本普通的學術專著被打造成為現象級的暢銷作品《思考中醫》。彼時,我正在廣西師大社工作。多年后,我被調到了這家曾拒絕了這部書稿的出版社任職,每次想起《思考中醫》就不勝唏噓。我常常以此案例與同事共勉,要修煉“識貨”的慧眼和“雕龍”的本事,不能重蹈覆轍。
2015年夏天,黨史研究專家陳晉先生的書稿《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原計劃在外省某出版社出版,因為這家出版社人事變動導致項目擱淺,書稿輾轉到了廣西人民社。當時,我在該社任社長。由于項目初步匡算投入近200萬元,社里不少同志有顧慮,擔心出版社財力有限,投入過大難有回報。但我認為這部書稿作者權威,內容扎實,堅持主張積極對接推進。在推進過程中,又有同志提出,這個選題20年前某出版社已經出版過,擔心作品的原創性不足。實際上,這部書稿內容已經大幅擴展,原創性是毋庸置疑的。但這些不同的聲音,使得決策難以形成一致的意見。在最后的討論會上我說,如果這樣有分量的選題人民社都抓不住、留不下,還談什么出精品,做好書。大家最終統一思想,下定決心做好這個選題。
這部書稿還在編輯加工中的時候,我接到調任廣西科技社社長的通知。不少人擔心人事的變動會導致項目再次擱淺,令人欣慰的是,人民社新班子一如既往地重視并推進,這個項目得以高質量完成出版。圖書出版面世后,受到各方的高度評價,先后榮獲第八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第五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兩項大獎,并且多次重印,真正實現了“雙效”俱佳。
后來,鄰省出版集團領導帶隊來廣西交流,在座談會上提到當年錯過的這個選題,扼腕不已。
再次是耐心。
一本好書是作者、譯者、編輯、設計師齊心協力打造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需要有足夠的定力,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住煎熬,如果心浮氣躁或急功近利,不可能打造出好的作品。
從2013年開始,我在廣西人民社培育“大雅”子品牌,首推“大雅詩叢”系列,翻譯引進世界詩歌經典。“大雅”團隊對品質精益求精,因此推出的作品都要經過反復打磨。如《白鷺》這部詩集,篇幅并不大,但譯者程一身說翻譯的過程“像從地獄里走了一回”。又如《奧麥羅斯》這部史詩的翻譯,憑借此書獲魯迅文學獎翻譯獎的譯者楊鐵軍先后五次修訂譯稿,反復調整句式,力求貼近原著,以致“翻傷了”。有的詩歌英文原作復句疊加、纏繞,編輯的核校過程就極為辛苦,往往要經歷“孤燈苦對五更書”的寂寞,耗費無數時日才得以完成。正是這種對內容品質的極致追求,使得“大雅”經過10年鍛造,成為了中國詩歌出版重鎮。“大雅”品牌剛剛起步,我就調離了人民社,但我在各種場合都不遺余力為之鼓勁、點贊,不是因為我曾經參與而對其格外關愛,而是因為“大雅”始終堅守做好書的標準,耐得住寂寞,保持定力,持之以恒。
我調任廣西科技社后,從社科人文轉向自然科學出版??萍忌绲牟簧贂?,因為涉及大量野外考察、研究、拍攝,從策劃到出書,往往需要更為漫長的時間,同樣考驗著作者與編輯的耐性與定力。如《秘境守望——東黑冠長臂猿尋蹤》一書,攝影師黃嵩和二十余次進入廣西邦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喀斯特雨林無人區,追蹤拍攝極為珍稀的東黑冠長臂猿種群。密林深處孤獨艱苦,環境險惡,而長臂猿的行蹤極難捕捉?!坝袝r蹲守一個星期,都按不下一次快門”,在和嵩和見面時,他這句話深深觸動了我。我當場與他約稿,并提出預付稿酬作為后期拍攝經費。在之后的拍攝、撰稿過程中,我交代編輯不要催稿,只需耐心等待。書稿完成后,編輯過程也極為緩慢而費時。為了實現更好的出版效果,編輯和嵩和也常常有分歧和爭執,僅是封面就討論了近十稿。最終,這部作品歷時近三年才完成出版,在全國科普作品評選中斬獲銀獎。
《廣西植物志》編研出版時間更長,甚至跨越幾代人。這個項目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實施,歷經36年,140多位研究人員參與,五代研究人員接力,這套6卷本、一千多萬字、數千幅手繪圖版的浩大出版工程才得以完成。我到科技社工作時,正值最后一卷付梓。我常把這套巨制稱為廣西科技社的“鎮社之寶”,因為它不僅凝結了幾代科技工作者默默耕耘的心血,更是專業出版奉行長期主義的優秀范本。
最后是深交作者。
1996年前后,北京大學的潘文石教授來到廣西,扎進崇左深山密林中,從事白頭葉猴的保護與研究,一干就是近30年。這樣一位扎根廣西的重量級科學家,之前出版社居然和他沒有太多交集,不得不說是一種缺憾和疏漏。
到科技社工作后,我便安排聯系前往崇左北大白頭葉猴研究基地拜訪潘老。潘老已有八十高齡,頭戴一頂舊的棒球帽,他熱情地和我們暢談研究成果和出版計劃。之后,出版社和潘老的走動就頻繁起來,每逢重要節假日,我們都到基地看望潘老。每次我們到來,潘老都高興地安排助手下廚燒上家常土菜,大家圍坐成一桌,其樂融融。書稿完成后,他帶著團隊回訪出版社,談到興起,午餐就叫外賣在會議室解決。潘老經常到訪社里,社里年輕編輯和潘爺爺都很熟絡了,圍過來噓寒問暖,合影留念,一片歡聲笑語。為了方便潘老工作,我們在社里專辟出一間辦公室,成立“潘文石工作室”。在我們的眼中,潘老不僅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作者,更是和出版社融為一體、親如家人的一位長輩。
潘老帶領團隊完成了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60周年獻禮工程“我們的廣西”叢書中《白頭葉猴》《中華白海豚》兩本極具分量的書稿。之后,潘老又帶團隊投入《弄官山——在白頭葉猴中間》的創作中,這部記錄潘老三十年的野外科考的重量級作品,成功入選國家出版基金扶持項目,付梓在即。潘老不止一次說,他的所有作品都會放在科技社出版,這是對出版社莫大的鼓舞。
(作者系廣西出版傳媒集團副總經理、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