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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4年第10期|王憶:麻雀上游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10期 | 王憶  2024年10月25日12:08

    王憶,南京人,青年作家。作品在《人民文學》《花城》《當代》《小說選刊》等發表。著有長篇小說《夏日秋千》短篇小說集《浮生綺夢是清歡》等文集,作品入選多部選集和中國作協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及好書榜。

    導讀

    徐瑾娜的生活宛如一只逆流而上的麻雀,在都市的鋼筋水泥中穿行,尋找屬于自己的棲息之地。她經歷了婚姻的破裂與情感的疏離,帶著兩個孩子獨自前行,卻在一次次跌倒與重生中愈發堅韌。

    麻雀上游

    王 憶

    春節后第一個工作日,氣候溫度與車流人群一樣都有邁進春暖花開的聲響。也就是在這樣明媚的日光下,徐瑾娜一手領到了嶄新的“紫本子”,一手領著小兒子走出了民政局大廳,大兒子昊然正兩手插兜候在馬路邊等她。小兒子昊天那么遠見著他哥興高采烈地奔了過去,他哥雙手對著他一拍,身體往下一蹲兩兄弟就來了個熱情相擁。徐瑾娜從遠處不緊不慢跟上來,一邊走一邊順手把剛拿到的“紫本子”丟進包里。這……已經是第二本了,除了日期不一樣,其他內容應該都差不多。噢不,還有證件照上的變化。剛才拿到手時,她還是刻意看了一眼。唉,真是上年紀了,上一本照片上眼角還沒出現細紋呢。昊天也踮起腳尖沖她手里看,嘻嘻一笑說,媽媽真美。快走吧,哥哥都到了。她也一樂拉起昊天的手,說,傻兒子!畢竟才上幼兒園大班的孩子能明白多少呢。

    昊然如今的身高早已壓過她一頭,雖然他今年剛滿十八歲。成年了,是名副其實的大人了。昊然抱著昊天與徐瑾娜并肩走著,晃晃悠悠地問,事辦了,孩子歸誰呀?徐瑾娜面無表情回答,歸我。昊然猛吸一口氣,停下咂咂嘴問她,那我當初怎么就歸了我爸了呢?你,偏心了啊!徐瑾娜也停下白了他一眼,啥話沒說。兩人帶著孩子繼續往湖南路附近的必勝客去。

    徐瑾娜跟前前夫離婚那年,昊然才不到十歲。那一年也是徐瑾娜美妝店逐漸穩定的時期,她和前前夫剛結婚那幾年一直被“圈養”在家。當時她一度慶幸自己嫁了個好老公,但徐瑾娜二十多歲的性格其實并沒有達到全身心“相夫教子”的境界。那時候總覺得整個人時時刻刻都活力煥發,身邊未婚的玩伴也很多,結婚生娃不到一年,她就有一個電話便隨時隨地往外跑的沖勁。前前夫是個生意人,在某公司任職高管,經常凌晨回來。回來要么發現她有出去玩的痕跡,就借著酒勁拖起來揍她一頓,要么自己喝到不省人事倒頭就睡,等他第二天醒了也差不多到大中午了,于是兩人每天只有在他洗臉刷牙時打個照面,飯都吃不完他就又走了。這么一來,時間一久,一個家庭的冷暖就像長年不啟動的空調年久失修,問題一點一點暴露。徐瑾娜承認年輕時自己極度貪玩,就算是有了孩子,也不能阻止她隨時隨刻往外飛奔的心。前前夫似乎也意識到這么下去,這家遲早走到瀕臨破裂。于是便張羅人際關系為徐瑾娜盤下了一間門面房。他說你自己想想做些什么吧,人嘛還是得找點有價值的事做。言外之意她也是懂的,做點事總比出去瞎玩的好。

    我有一回路過徐瑾娜的美妝店,路過時她已經生了二胎。但店里生意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紅火,據說是受前一陣疫情影響,加之店面并不在人群密集地,生意慘淡也算情理之中。我從她店門口經過,她一抬頭就認出了我。確實好多年沒見了,但似乎又沒有那么陌生。她從里面走出來,我們走到店鋪的側邊說話。可似乎除了禮貌寒暄,別的也聊不上更多了。彼此的近況就更不需要過多問了,想知道的,該知道的,朋友圈里該有的都會有。她并沒有邀請我去店里坐一坐,大概是怕人多嘴雜,也可能有其他顧慮。比如,店內有她的客人,更有她的員工。

    我一直覺得徐瑾娜也是一種“神奇”的存在。這種“神奇”倒不是說她這個人有多與眾不同,只是她經歷過的那些事,以及經歷“置之死地而后生”后的日子,竟然還能讓她活得那么自如,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一樣。這太有耐人尋味的意思了。同她說話間隙,我確實粗略從頭到尾打量她了一番。就在她說“快四十了”的縫隙,我的確看出了她不同于從前的韻味。身材也還算高挑,只是一襲黑色連衣裙竟把臉盤襯得尤為圓潤。不知是化妝過猛,還是年齡近在眼前,皮膚怎會這般冒油,定神一看膩得發亮。把所有頭發盤起來恰好與光禿禿的腦門、立挺挺的鼻梁、重色的厚唇形成一條中軸線,五官布局竟如此突兀。轉身離開后,我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擋在腦門前的劉海,心想以后再不能把頭發往上擼了,要不然等我到這個年齡沒準發際線也成問題了。從她店外就能嗅到濃烈的咖啡味,果然沒走幾步就碰到一家瑞幸咖啡。這人真是,難得見一面不請我進去坐坐就算了,連找個地方喝杯咖啡也想不到。這人呀……轉念一想,即便是坐下來又能多聊些什么呢?總不能拉著她敘十年二十年前的舊吧。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提過去的痕跡,此時非彼時。

    前前夫或許認為以徐瑾娜的能力和資質獨立經營一家美妝店,總歸是不太現實的。所以他說你只要發揮發揮平時自己化妝的能力,店里盈不盈利其實沒那么重要。他這話說得叫當年正預備意氣風發的徐瑾娜很迷糊。這話什么意思?不是你說叫我做點有價值的事嘛,怎么現在又說隨意發揮了呢?頓了頓,她悟了,說到底他就是想拿這種方法套住我,繞了半天最終還是要我以家為重。前前夫雖然不予承認她的說法,又接著說我這么想哪里錯了嗎?你都結婚成家了,家里不缺吃喝不缺穿,你就應該把重心放在自己家里,把一家老小照顧好了。不是成天想著動不動跑出去跟幾個人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然而,徐瑾娜自從開了店,往外社交的頻率更高了。前前夫猝不及防一把將她拽進洗手間,一頓拳打腳踢。說她不知好歹,還不守婦道。她被摧殘至閉塞角落,前前夫用上帝視角命令她,想開店就老實點,到點關門就回家,別總想著搞那些“烏七八糟”的花樣。徐瑾娜哭不出來卻只能忍受,但她最憎恨的就是他總這樣高高在上對她吆喝。

    徐瑾娜望著前前夫對她吆五喝六居高臨下的德行,油然而生的怒火不打一處來,跳起腳狂吼一聲。我是嫁給你,不是賣給你。我更不是來給你做下人的。這句話,很多年前我也聽過她類似的意思。“她不是來做下人的”,可當年偏偏開局就進入了“下人”的角色。

    昊然咬了一口拉絲的比薩,打趣他媽說,其實你這十多年下來也不虧。你看,跟著我爸好歹混了一家店鋪,怎么說他也是你創業史上的發起人加投資人。跟著小趙這幾年,也不錯,人家好歹賠了你一套房子一輛車子。外加還讓我落了這么一個親弟弟。里外里咱不虧。離就離了吧多大事啊,你說是吧。

    搞了半天你現在都這么算賬了?還小趙,以前怎么不聽你這么叫。以前李昊然確實不這么叫徐瑾娜前夫,第一次見面有些不好意思,在極度別扭情緒下叫了聲小趙叔叔。后來眼見小趙叔叔每回見他都出手大方,他又叫了趙叔。再后來有了趙昊天,他和趙叔之間又多了一層聯系,他們仨玩在一塊兒越發不違和。李昊然自然不傻,借著趙昊天這層關系,總能從趙叔這兒得到不少在自家老爹那兒得不到的東西。于是趙叔最終又變成了“哥們兒”一樣的趙哥。這會兒,趙哥從徐瑾娜的人生中功成身退,必然也從李昊然的嘴里變回了小趙。

    不過話說回來,你咋能又離了?這可是“梅開二度”了,娜姐!他似乎陡然被可樂嗆一口,恍惚想到一個很可能的理由,他也打你了?剛把這句話噴出來,趙昊天機靈地吐出面條接他哥的話說,我爸不打人,你爸才打人呢!嘿,你這人小鬼大的東西,倒是挺會護自個兒老子。但他說的也的確沒錯,我爹是不賭不混。但架不住他愛打人哪,總把人當碗摔誰受得了。小趙年齡不大,面上看上去也是有點修養的人,至少出口不帶臟字,動手打人恐怕就更沒那個膽了。那你倆為什么離啊?過得好好的。錢沒了唄,趙昊天叉起一塊雞翅,奶聲奶氣好像比誰都明白。

    你倆有完沒完?吃個飯一個比一個話多。徐瑾娜啥都沒吃,光要了一杯冰水往肚里倒。要說小趙還挺有良心,一賭再賭到底是把存款里的那點家底全部搭進去了。他總想下一次回本之后金盆洗手,這是哪有可能的事。這不為了保住過戶到徐瑾娜名下的房子和車子,兩人達成一致和平分手。嗯,小趙確實有良心,都輸光屁股了還能保全你的利益,這屬實難得。可你這往后一人帶著昊天咋辦呀?店里生意越來越多,忙得過來嗎?昊然擔憂地望著吃不下東西的徐瑾娜。

    忙得過來,反正早上把他送去上學,晚上稍微遲點接回來就行。小昊天好像也看出了徐瑾娜心不在焉的樣子,又搶話說道,我放學了就留在學校上“小托班”,那里有別的老師陪我。昊然撲哧一笑,說你倒什么都知道,有事記得給哥打電話啊。徐瑾娜實則不想離這個婚,她跟這位前夫一沒外遇,二沒家庭矛盾,純屬就防止落下“人財兩空”的下場。這算是鬧哪門子邪呀!辦完手續,前夫就決定遠走他鄉,可能去打工也可能去流浪。總之他對她說,自己是絕對不能留在這里了。要不然即使想做任何改變,還是會被周遭環境影響。小趙走了,起碼最終出走的目的是打工還債,或者遠離吸引他“舊疾復發”的境地。徐瑾娜每回見著李昊然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檢查他身上有沒有被打過的痕跡,哪怕這回趕上離婚也沒忘這規定動作。兩人面對面吃飯間隙,她都習慣性伸過手去撩開他的衣服問,身上沒傷吧?最近回去了嗎?你爸……

    哎喲喂,涼涼,娜姐你手涼……被徐瑾娜猝不及防一突擊,弄得李昊然嗷嗷叫。沒傷沒傷,這都多少年了怎么可能次次有傷。李昊然扭捏了半天總算把狀態調整過來。徐瑾娜哼一聲,也說,這都多少年了,你爸一發脾氣就喜歡動手的毛病改了嗎!李昊然喘了一口氣擺擺手說了句別操心了,他如今壓根兒打不過我。確實李昊然這會兒不僅身形體態比他高比他壯,況且平日里都住校,這倆人基本碰不上面。徐瑾娜一直為當年帶不走李昊然有愧,這當然在當初也不能怪她,畢竟當初她自己也初出茅廬。即使已經擁有了一家屬于自己的小店,但終歸只能保證“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不同了,這些年確實整出了些名堂來,怎么說也都是名副其實的美妝店獨立創始人了。一車坐得下倆兒子,想必再困難也不至于讓倆孩子跟著受罪。要不,你搬來跟我們過吧?她抬頭怔怔地對昊然說。昊然聽了先是一愣,嘴里咬著吸管沒有松開,然后果斷搖頭拒絕了徐瑾娜的提議。

    那年夏天,我頭一回見著徐瑾娜她剛滿二十歲,是被我母親從家政市場領回來的。那會兒徐瑾娜還沒人叫她的本名,或許是因為名字太拗口,也可能是因為當初的身份不促使讓人叫她全名。總之我認識她的時候,母親稱呼她為“小霞”。小霞和其他家政阿姨相比,到了人家家里看上去沒有那么拘謹,好似叫她做什么事都放得開。因為父親長年在外工作,家里就剩我和母親兩人。只是我從小體弱,每隔數月就有個頭疼腦熱的毛病,母親常常既要照顧家里,又要乘坐班車去郊區上班,再者沒定數要往醫院跑。她與電話里的父親一合計得找個人回來幫忙。小霞進門時,母親跟我商量想讓她到家里住,也就是說可以二十四小時“貼身”照顧。我沖著母親眨巴眼睛,一臉不太樂意的神情。不好吧,弄個生人一天到晚都在家里,挺奇怪的。母親噘噘嘴說我想得太多了,人家來就是方便照應的。后來母親一想,覺著我說的也不無道理。她早出晚歸,我上學放學,平日里就留她一個人在家。若沒有突發情況,招一個住家保姆也大可不必。問過小霞本人意見才知道,她跟著母親回來時一直以為是白天來做工的,人家有自己的居所,還有個弟弟跟著她。

    小霞的個性在我看來挺奇特的。說不清是桀驁不馴,還是骨子里潛在的自卑,反正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這樣的命運。我比她小兩歲,她就總讓我叫她姐姐。我也不服,我憑什么要叫你姐姐?我跟著母親一樣叫你小霞難道不應該嗎?小霞在老家只讀到初二,就讀不下去了。不過她卻說,我那時學習可好了,我說讀不下去的時候我老師都哭了。要是她把書讀下去多好啊,至少不用那么早就出來打工了。她說她弟弟初中是畢了業的,但是學習不如她。

    劉濤明闖進家里那天,我母親下班的班車正堵在暴雨的路上。我坐在客廳做功課,只聽一聲“轟隆”比打雷還響的動靜,一個黑黢黢、水滴滴的身子推門闖入。小霞也嚇蒙了,只顧著高舉鐵鏟從廚房里躥出來。你誰啊?顯然小霞也沒有認出他。劉濤明低著頭呼哧呼哧喘氣,應該是跑步沖來的。我躲在后面,惱羞成怒對小霞呵斥道,他怎么進來的?你怎么每次進家門都不曉得把門關緊啊?傻愣著干嗎,報警啊!如今想想,當初也是夠傻,人都闖進家里了,報警還有什么用。就在我們倆慌不成形時,面前這一團黑球抬起了頭,小霞凝神一望,呼出這初戀的名字。我的天哪,嚇死人了,哪有這樣擅自闖別人家的?你這叫私闖民宅,懂嗎?小霞叫我別瞎咋呼,一邊又給劉濤明遞來毛巾和熱茶。我沖著她一拍茶幾,喝道,你有點過了吧徐小霞,這是我家哎,不清不白闖進個人算怎么個事?她見我屬實惱了,低下身子把我拽到一邊解釋,這是她同學,前幾天說是要來看她,但沒有想到突然就闖到這兒了。我可不信她的“鬼話”。你不告訴他我家地址,他怎么敢熟門熟路找來?小霞向劉濤明望了望,低聲央求我別把今天這事告訴母親,也別在劉濤明面前提及她是在這里干家政的。她只告訴劉濤明,她是在一個朋友家暫時幫忙照顧。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就是你說的那個讓你讀不下書的初戀!

    初戀對于還在念初中的孩子心里恐怕是件“天大的事兒”。劉濤明卻念完了高中,這會兒就等著徐小霞的答復,好幫他決定今后到底是留在城里找出路,還是返回鄉村尋一份踏實的活干。徐小霞向我母親一連請了一周的假,若不是母親在電話里嚇唬她再不來就換人,可能她還不知道要磨嘰到多久。她回來干活時,我也笑她,不是平時總嚷嚷著要換份體面的事嗎?這不正好是個機會。徐小霞大概在內心狠狠瞪我一眼,表面上好似沒力沒氣地呢喃,總得先賺錢吧。劉濤明還是走了,我問他怎么不留下來?她沒搭理我,去廚房收拾水槽里的碗筷,我隨后跟到了廚房,因為我確定她想說。

    他叫我跟他回去,說回去兩個人開個小店,賣點什么都行。然后過兩年就結婚,然后……反正他說得好像都是能一眼望到頭的然后。我覺得連洗潔精都聽出了徐小霞沒興趣,那他怎么不能留這兒呢?徐小霞無奈一笑,像個受了婆家氣的小媳婦。他們打電話回去征求意見,劉濤明家里說破大天都不能讓唯一兒子在外吃打工仔的苦,臨掛電話還不忘叫徐小霞給他把來回路費貼上。我就說初戀不靠譜吧!他一時興起從老家跑來找你,其實根本做不了主。可是我倒覺得你可以跟他回去,就像他說的那樣……她是不會跟劉濤明回去的,這點即使不問我都可以確定。一個連在別人家做家政賺錢都時時刻刻覺得低人一等的人,既然出來了,不混出點名堂怎么會輕易回去呢。

    可也就她這樣一副“吃不著葡萄還巴望著摘葡萄”的心態,有時真叫人不痛快。我母親別的不講究,干家務就喜歡干凈利索的手腳。徐小霞干事也確實利落,外加嘴甜樂意跟人談天,因此很快獲得我母親的“芳心”。我一個沒看住,她便對著我母親“干媽”都叫上了。她可真有本事,偶爾陪我母親逛逛菜場也就罷了。大過節的,還特意抽個空挽著胳膊把“老人家”迷進了商場。就這回來還不忘跟我跳起腳狂喜炫耀,差點有人把她們倆認成了親娘倆。年少無知的我冷冷一笑,也丟下一句讓她笑不出聲的話,是哦,不知道這讓你在家種田的親媽聽了是什么感覺?你下次通話記得一定告訴她。

    前幾年因為疫情問題,徐瑾娜的美妝店也經歷了“九死一生”。最早的店鋪在酒店邊上,戴口罩期間,除了隔離,壓根兒沒人出來吃飯住宿,更別提有人光顧她那三寸小店了。后來經朋友介紹租下了寫字樓里的一間房,美妝店換湯不換藥改成了“某某工作室”,百無聊賴之際全靠熟人朋友帶顧客,找到這“大隱于市”的角落。前夫勸她實在干不下去就關了吧,回家來。只是這一回徐瑾娜腦子比過去清醒,說什么也不能把店關了,哪怕虧死了也得開下去。畢竟她可不想一夜回頭,繼續過那樣被人吆來喝去的日子。

    用李昊然的話說,“梅開二度”的日子也不好過。他想勸又不敢勸他媽跟他爸復合。一想到假如他想的事真成了,那趙昊天很可能就成了他爸酒后的“發泄對象”。這么一想,好像還是小趙更善良一些,至少那些年沒給過他什么壞臉色。他想,徐瑾娜若是聽到他有這想法,也許能理解,但一定不接受。因為那是個火坑。離婚后的徐瑾娜反而比想象中過得更輕松一些,單親媽媽不再是世俗里見不得光的角色。多好,倆兒子不同姓也無所謂,反正都是她一個人生的。寫字樓里的工作室終在離婚之前搬進了商業圈,她有時候想想是該感謝前夫,當然還有讓她開啟事業的前前夫。

    李昊然放假來店里找她,替她接回還“留守”幼兒園的趙昊天。娘兒仨節假日或周末去肯德基、游樂場看馬戲,日子似乎可以就這樣簡單溫和地過下去。身邊也有人慫恿她,趁還不到四十完全可以再婚。她說那不是三婚,是三昏頭。

    徐瑾娜直到離開了男人,發覺這可能才是自己人生真正的開始。她要搞事業、賺大錢、養孩子,活了快四十年,終于明白原來當初她不甘做“下等人”的理由,其實就是現在最想要的樣子。李昊然說起來很替她著想,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讓她操心的地方。徐瑾娜一直以為是她和他爸那么早離婚給他成長路上帶來不一樣的影響。她幾度害怕委屈孩子,要說唯一使她欣慰的,是前前夫這么多年都沒有再婚,這至少保全了李昊然在那個家不用受后媽的臉色。她和前前夫之間很少交集,沒有微信,有事都在電話里簡短說明。前前夫很少夸贊孩子懂事,不要人操心。只是有一回在電話里說了句,幸好孩子不像你那么愛玩……只不過他們誰也想不到,正是李昊然每回表現出的乖巧懂事,不要人操心,讓所有人都對這孩子放下了警惕。當你把孩子的一切都交給孩子,那或許就是冰火兩重天的局面。

    一個周末,徐瑾娜原本約定好準備帶兩個孩子開車去外地短途旅行,奈何出發前一晚怎么也聯系不上李昊然。打電話不接,發微信不回。徐瑾娜一踩油門找到了學校,同宿舍的學生說李昊然周四就被接回家了……不知怎么的,徐瑾娜聽見李昊然周四就被接回家的消息,瞬間感覺像有事要出。她回到車里,一手緊緊握住方向盤,一手撥通了前前夫的電話。撥通聲響了七八聲都沒人接,她分明覺得這是不好的預感,不死心又重播了兩次,每掛斷一次她就更揪心一些。這樣一直到最后兩聲,電話被接通了。傳來的并不是前前夫的聲音,是孩子奶奶的聲音。這聲音幾乎是跟徐瑾娜的手同時發抖,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在那頭央求,你快去醫院接孩子走吧,他被他爸打得腦袋都出血了。等她滿臉煞白趕到住院部時,李昊然腦袋上早已被紗布纏成了一塊白饅頭,只是精神頭看起來還不錯。

    他瘋了是吧?對親兒子下手那么毒!這人瘋了,這純屬是個變態啊!要不是我打電話,你奶奶告訴我,出這么大事我就被全蒙在鼓里了。這人是徹底瘋了,當初打我就下死手。不行不行,我要……我要趕緊報警,一定要報警……

    媽媽媽……娜姐娜姐……李昊然從病床上撲騰著攔住了徐瑾娜。娜姐娜姐,先冷靜冷靜,犯不著,真犯不著。你看我這不是沒事嗎,你先聽我說完……

    說什么說!你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奶奶都叫出人命了。他憑什么下這么毒的手。徐瑾娜哭著大吼。李昊然垂頭嘆氣,母子倆緩了好一陣,他才對徐瑾娜說,你就不想知道他這次為什么下手重嗎?見親媽一副氣急敗壞,哭得蓬頭垢面。他竟不屑一顧,說現在知道心疼我了?假如當初你倆好好過日子,那咱們都不至于過成這樣。

    這幾句話讓徐瑾娜聽愣了,她抽搐著恍惚聽懂了李昊然的意思。你是在怪我?李昊然垂下眼簾不應聲。徐瑾娜流淚不禁點頭,原來,這么多年你一直在怪我。我早該想到當初沒帶走你,你心里肯定恨我。可是……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啊,我也想帶你走,我當時真的是沒有一點辦法養活你……你恨我,應該恨我,……徐瑾娜的心里再一次翻江倒海,越說越泣不成聲。

    好了!能不能別哭了!徐瑾娜在大城市活了這些年各方面都在改變,而一旦委屈起來依然改不了捂臉大哭的“毛病”。李昊然始終受不了她一哭就止不住的節奏,只能再次捶首頓足地吼起來,我說你能不能別再哭了?閉嘴!李昊然莫名其妙臉色發青了,一雙大眼直矗矗地瞪著她。徐瑾娜被嚇著了,他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對她發這么大的火。她被嚇失了聲呆愣愣張著嘴,仿佛等他的審判。李昊然不耐煩雙手抱頭,把自己也折騰成蓬頭垢面的樣子。沒一會兒,他向徐瑾娜坦白道,我學會喝酒抽煙了,三年了。這次沒做好防備讓我爸發現了。一口氣說完他看出徐瑾娜還抽搐著,沒反應過來。他大口吐出氣,然后整個人清清爽爽往后一倒蒙進被子里,一陣暖風呼得徐瑾娜不知所措。

    第二天平息后,徐瑾娜又對李昊然提出了,你跟我回去住吧。李昊然仍舊搖頭拒絕,他笑道,也就趙昊天這小子現在還能傻了吧唧笑得出來。等過幾年他明白怎么回事了,到時候連哭的效果都過期了。爹媽各奔東西,最倒霉的還不都是我們這些不懂人事的。有本事就別跟誰過,人嘛,終歸是靠自己在世上走一遭。

    李昊然出院那天,徐瑾娜好說歹說才開車將他送到學校門口。她想開口叮囑他,好好上學,別再想著抽煙喝酒亂七八糟的事。可她沒忘掉在病床前,李昊然諷刺她說抽煙喝酒,還不都是你基因強大造成的,外公說你十四五歲就偷他抽剩下的。臨下車前,李昊然開了車門才想起,囑咐徐瑾娜,你好好忙自己的事兒。告訴昊天,等放寒假我去帶他玩。

    我再一次碰到徐瑾娜,是在超市買年貨。她大兒子推購物車,小兒子坐在車里,她穿一身長款黑呢子大衣,挎一個香奈兒的單肩包。我看著母親從遠處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小霞”,因為還相隔一段距離,徐瑾娜應該沒聽到。我聽著也一愣,壓根也沒往那兒想,以為母親是看見了老同事。順著她喊的方向一看,我趕緊跟上前兩步拉住了母親,急忙湊到她身邊說,不是不是,你別叫人家小霞……我正跟母親解釋著,徐瑾娜已跟我們迎面撞上。徐瑾娜滿臉笑意與我們寒暄,兩個兒子也都很有禮貌地跟人打招呼。不久后,徐瑾娜突然給我發來微信,用搞怪表情說:“我今天早上出門看到你啦!你在早點攤買豆漿油條。”我也回復一個納悶表情,問“你怎么會一早在這兒附近?”結果說了半天,我們居然一直住在同一條街上面對面的小區。然而這一回聯系也只在“下次有機會一起吃飯”的客氣話里結束。

    在這之后,我壓根不相信我們會真的碰到。只是有時候緣分這東西真叫人捉摸不定。有一天早上快趕到九點了,我正走到小區門口準備打車,趕巧一眼望見了徐瑾娜牽著小兒子橫穿馬路。她用夸張的身姿從清風里穿過來,慌里慌張看見我,面部表情也跟著夸張笑起來。

    “又碰上你了,你這會兒忙嗎?”我不明所以地搖搖頭。結果都不等我反應,她就好像丟下一塊山芋似的把孩子丟給了我。

    “我真來不及了,客人今早提前半小時到店里等我化妝,我飛過去都來不及了。你幫忙替我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吧,就在旁邊的紅花幼兒園,謝謝謝謝了……”話都沒說完,她竟然上了我剛剛攔下的出租車。這人,唉……

    我看了看同樣被整蒙的小昊天,“我送你去上學?”小家伙抬頭不認生地瞅瞅我,小手指一豎對我說:“我知道你,媽媽說你是小毛丫頭!”

    嘿喲,這真讓我又氣又好笑。好你個徐小霞,到現在還這么損我,還讓我反過來給你送孩子。這么多年過去,你真是麻雀飛到了上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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