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10期|岳舒頔:鯨落(節選)
先是光在四周暗了。然后我注意到屏幕右下角,時間顯示:五點半。隔著一道玻璃,遠處天色發灰,紅綠燈橫在半空,似乎有些傾斜。
紅燈正讀出最后幾秒,一些人匆匆穿過路口,如幾只被斑馬線燙傷的螞蟻。我給吳婷打電話,問晚飯的事。說各管各,她帶著小源,街邊對付一口算了。吳婷說老師在群里下了旨,家委成員全部七點前到學校。問干什么。具體不知道,到了等安排。
掛掉電話,我接著看完了網頁上的幾條新聞。當初開這個照相館,我從沒想過,往后主要干的事,是坐在一張桌子前上網。快六點的時候,我拿起桌上的照片,又看了看。一版證件照,分成兩排,一個穿著深藍色職業裝的女人,四十歲左右,脖子上系條彩色絲巾。她朝我微笑著,像隨時可能開口說點什么。事實上,她也問過我了,有沒有打算買一份商業保險。世事無常啊,她說,家里有老人的話,也適合買份意外險。是啊,世事無常,我說,這話我同意,但應該早點告訴我。
細看照片,我發現了,她的臉好像有點問題。假如此時我拿出一支筆、一把尺子,沿她的眉心畫條垂直線,再對折一下照片,問題看起來會更明顯——垂直線不能成為一條對稱軸——她的左邊臉比右邊小。其實這個問題不難解決,我可以用背景板的白色把她右邊的臉擦掉一部分,再重新打印一次照片。但我記得,她沒有跟我提過自己的臉一邊大一邊小,只是交代,鼻頭上一顆黑痣修掉,臉調得白一點,但要自然,不能慘。從目前的效果看,我盡力了。我把照片塞入牛皮紙袋,鎖進抽屜。關了電腦,房間里的光線更暗了。
出門時,一個呆板的女聲在門柱上對我說:歡迎光臨。早上它也是這么對我說的。最近它說這句話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沿著順城街自東往西,我像那些閑著沒事的人一樣走在路上。街口的小炒店擠滿了人,外面還有人排隊,等座位空出來。我看著快餐店里,桌上都是些勞累一天的人,此時正在迫切地進食。我停下來,看別人吃了一陣,還是覺得不行。兩個月來,我經常空著肚子,卻沒有任何食欲。
最近我才知道什么是饑餓。原來理解這件事,我以為是這樣,平時六點開飯,有事耽擱了,拖到九點,導致的一種腸胃收縮反應。其實不是。當你清醒地走在路上,看著其他人動作變得遲緩,并感覺自己正在從一條街上消失。
經過十字街彩票店,我想起今天電腦里彈出的一條新聞。說數日前,天上無故掉下一塊石頭,落在美國得克薩斯州的小鎮上,砸穿一個男人的房頂,接著地板發出一聲巨響。男人挖出這塊石頭,手摸到它時尚能感覺余溫。圖片上,石頭有個橄欖球大,呈灰黑色,看不出與山里滾下來的有什么區別。隨后這石頭被鑒定為一塊四十五億年前的隕石,還有人說,很可能,它會為生命起源提供某種線索。石頭最終以四百五十萬美元成交。一個看上去不太聰明的法國老頭把它買走了。男人則向記者表示,首先感謝主,他要為鎮上建一座教堂。更主要的,他以后不用上班啦。看完新聞,我從電腦里打開世界地圖,推動鼠標滾輪,讓美國在眼前一點一點放大。我找到了那個小鎮,位于美國南部,接近墨西哥,風景看起來一般,和我的照相館整整隔著一個太平洋。
彩票店門頭上掛著一道紅色橫幅,祝賀有人在本店購買刮刮卡中獎十萬元。門口立一塊發光板,上面寫道:其實,你至少有五百萬存款待取,只是遺失密碼,每輸入一次,僅需兩元。我以前沒買過彩票,現在我決定,星期六早上就過來試一下大樂透。
走完三條街,有街燈亮起,白天終于耗盡。我又回到剛才那個小炒店門口。不自覺地,我在圍著一個醫院繞圈。照此下去,我應該可以把一個晚上繞完,但無論如何,最后我還是要走進那間病房。
我在醫院門口掏出手機,祁琳給我發了條微信,問這幾天有沒有空,幾個同學聚一下。我回:最近忙。她接著發過來一條,說她最近在讀聶魯達:不要讓這輛平凡的/馬車載走他的尸骨,黎明正在他歲月的翅膀上/飛翔。一百只鸛/棲息在太陽的右手上。她說這就是詩啊,閃閃發亮。我回:有雅興。她又問:你還在寫詩嗎?
我看著眼前的住院部和急診室,兩棟建筑外檐正逐漸融進暮色,突然感覺自己被憤怒的情緒控制著。我說不清為什么會這樣,但我想不全是因為她發的詩分行出了問題。我先在聊天框打了一行字: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的。想想,又刪掉,回:養家糊口,沒有興致。
這個時候的住院部一樓,只有一個收費窗口還開著,幾塊亮光映在地上,乳白色瓷磚有些晃眼。導醫臺后面放了兩排按摩椅,零星坐著幾個打瞌睡的人。大廳中間有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正牽著老婦人重新學習走路。老婦抬起頭,看上去一臉的堅毅,步幅卻不足半只毛線拖鞋長。沒走幾步,老婦人停下來,伸出一只手扶住了旁邊的水泥柱。
電梯口沒有什么人,可我還是選擇走樓梯。上個月的一天早上,我在電梯里遇到劉醫生,他的眼睛透過鏡片看著我,他說,過來了。我想了一下,只能回答,來了。電梯持續向上,空間密閉,周圍像立著幾面鏡子。我把眼睛轉向任何一處,都會看見劉醫生,這種時候非常難受。
劉醫生瘦高,可能四十歲,也可能多一點。我想他應該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我沒和他說過幾句話,但總感覺這個人很精明,應該是把什么事情都看明白那種人。門在七樓打開之前,他對我說,上次我跟你說的話,只是作為醫生,提出一些建議。停了一下,他又補充說,完全出于人道主義。他的話叫我無從應對,可我還是對他說了謝謝。
過道狹長昏暗,空蕩蕩的,消毒水和尿液混在空氣里。走廊盡頭,窗外一片漆黑,鋁皮窗柱將兩片玻璃隔成一雙四方眼睛,光滑的瞳孔注視著剛洗過的馬牙石地板。走道里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此時的內科病房,連疾病都不會發出聲音,八點二十分,這里被完全遺棄了。
推開門,病房里亮一盞壁燈。藍色治療帶插滿線管,床頭柜的顯示器規律地嘀嘀響,向前照出一小片淡黃色的光。護工張麗瓊從陪護床上坐起,朝我疲憊地睜開眼睛。
下午我看了一篇公眾號文章,說鯨能預感自然死亡。在病房里,我想,作為更高級的生物,人并不具備這種能力。鯨對自身的洞察,應該與大象有某些相似之處,大象和鯨,同樣體型龐大。但那篇文章里沒提到大象。
須鯨將死,會用余下的時間去尋找一處海域。地點選定,鯨一動不動浮于海面,靜待死亡降臨。讀到這里,我想象行程中途,也許至少有一次,鯨會如往常那樣突然躍起,數百噸身體在水面擲出一道拋物線。這時它的身體向四周鼓脹著,皮膚上的暗色條紋被光照亮。
須鯨停止呼吸的瞬間,水波戰栗,海面陡然塌陷。漏斗狀漩渦內壁,光的泡沫不斷翻涌。鯊魚憑著靈敏的嗅覺,首先捕捉到死亡訊息,由數里之外蜂擁而至。同樣作為機會主義者,盲鰻也會很快趕來,數月的時間,它們會和鯊魚一起啃食這座鯨山。
鯊魚和盲鰻離開。第二階段是章魚和貝類。這些生物的食量相對較小,但也更具耐心。有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它們會一直附于這具身體,仔細地剝離掉那些軟組織。
須鯨剩下一副骨骸,墜入深海。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祁琳又給我發了一條消息。隨后我打開她的朋友圈,在屏幕上劃幾下,停住了,寫著:朋友僅半年可見。大多數照片是她在世界各地拍下的風景,本人出現其中的只有兩張,配文都打了引號,大概是從某本詩集里摘抄的句子。半月前,她在吳哥窟拍過一張照片,主體是印度教風格的石門,赭色高浮雕門柱后面,祁琳穿淺色長裙,戴灰色圓邊帽。她背身于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朝鏡頭轉過側臉。她給這張照片配了幾行文字:面對時光每日匯聚而成的那面墻/我不同的面孔相互重疊,互相連接/如蒼白而沉重的巨大花朵/頑固地被替代,死去。
另一張,配文寫著:上路吧。沒有人會遇見我們。祁琳戴墨鏡,站在利馬街頭,身后是黃昏下的武器廣場,隱約可見政府宮和主教座堂。祁琳雙手抓住一個紅色雙肩包,用力甩到身側,她一只腳懸空著,身體出現數個動態的重影。我覺得這張照片把她拍得很像一只旋轉的陀螺,而且輕易不會停下來。
祁琳的樣子沒怎么變,下巴好像比上學時還尖了一點。我和她最后一次見面,是大學畢業前一天傍晚,她約我到學校后面的公園。我們坐在長凳上,對著人工湖。祁琳讀了幾句詩:陽光擊中了我。該起床了/吃一份青椒肉絲蓋飯。/去操場踢球。應該/經過主樓的光線/和一只蜻蜓。應該/經過祁琳/午后的眼睛。念畢,祁琳看著人工湖中間的亭子。一個老頭拉二胡,另一個打板鼓,為老太太們伴奏。
她堅持說,詩是我寫給她的。其實不是,那天我去操場踢球,在主樓門口剛好遇見她。假如能重新退回去,我不會寫這些,如果是作為一首詩,它寫得非常糟糕。
祁琳說,她畢業了想開個廣告公司,問我覺得怎么樣。我說開廣告公司不錯。祁琳說,我是想約你一起,你負責廣告文案這塊。我說我還沒有想過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她說,我爸跟我媽離了,兩處房子給了我,有一處在城中心一棟寫字樓里。我說,你有這么個房子挺好的。她說,我們可以用這套房子開一間廣告公司。她說到這,我把兩只手從褲包里拿出來,從長凳上站起,轉身走掉了。那以后我沒有見過祁琳,直到一個星期前,她加了我的微信。
到家前,我已經在腦子里想過一遍家里的情形。吳婷背靠沙發,穿一雙黃色塑料拖鞋,褲腳卷到小腿中間,幾縷頭發掙脫束發帶,貼在她的前額。客廳和陽臺之間的方桌那,小源在臺燈下寫作業。靠近飯廳的一間臥室,門半開著,我回來之前,吳婷應該進去打掃過。
他們不會問我從哪回來。我每天早晚各去一趟醫院。現在我們三個人已經形成默契,在這個家里,不提起病床上的人。
臺燈朝小源頭頂吐出一片暗淡的光。我聽見窗外有只蟲子抖動翅膀,發出微弱的轟鳴。它沒有真正飛進房間的路徑,一次次憤怒地撞向玻璃。小源皺著眉,眼睛盯住被自己舉到半空的兩只手,嘴唇張合,默默念著什么。他先伸出左手的三根手指(分別是食指、中指、無名指),接著伸出了右手的四根手指(分別是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注視了一會兒,他又自暴自棄地重新將手指捏成拳頭。我想他在試著做出一道算術題。我和吳婷把小源創造出來,卻只給了他十根手指,這讓我感到有些難過。
我看著小源的臉,逐漸通紅,幾近透明。我想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同樣是七歲,我已經能瞬間心算出兩位數以內的加減法。當然,這也不算什么。小源是個聽話的孩子,學習上很努力。他越聽話越努力,越讓我覺得難過。做算術題也許需要點天賦,我想告訴他,無論要做什么,都需要點天賦,如果我們實在沒有,就算了。
吳婷一直希望小源是那種成績優異的孩子,我可以理解。吳婷念到初中畢業,對知識有種盲目的敬畏,以至堅信,生活里所有不如意,都是因為自己學上得少了。一份并不體面的工作;生活拮據,不能報一個去三亞的旅游團……她把所有事都歸結于這一點上,包括認命。結婚不久,吳婷對我說過,當初決定嫁給我,是因為我上過大學,將來可以教育好我們的孩子。
她這么想,我不能說什么。小源也許沒有我想的笨,一直以來,我確實在逃避對他的責任。我不知道父親如何教育一個孩子。我的理解,父親教育兒子,兒子再去教育他的兒子,環環相扣,它像根鏈條那樣,有種古老的延續性。非洲草原上那些動物,無論獅子野牛羚羊鬣狗斑馬,上一代先讓下一代認清,自己在這片草原上是個什么,然后再教會它們捕獵或者逃命,設法生存。這樣的鏈條,在我和我上面的一環處已經斷掉了。
小源剛出生時,我感覺不到自己與這個孩子有什么關系。他早產一個月,濕漉漉地躺在吳婷懷里,臉上每塊皮都皺著,像個小老頭。等他長大一點,在地上爬,到處翻東西。我觀察他,把他的動作當作自己幼時投射出來的某種鏡像。我用這種方式,企圖從主觀上與他建立起一些聯系。有一陣我以為,他將來成為什么并不重要,不過最好不要像吳婷,至少別那樣務實,活得輕松一點。最近我想,他更不應該像我。我曾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個詩人,成為蘭波,成為狄蘭·托馬斯或者史蒂文斯。現在我是個三十三歲的男人,坐在客廳里看著自己的兒子——他居然做不出一道算術題。
茶幾上,塑料盤里還剩一個橘子。
橘子放了很多天,橘皮發皺,已經失去一個水果原本的光澤。我和小源都不想吃掉那個橘子。我不擔心橘子,因為在它真的發霉以前,吳婷會把它吃掉。她不買高于三塊一斤的水果,更不會浪費一個。她只買超市里六點以后的水果。
吳婷在“心聯心”超市上班,因此便于買到實惠。超市那種地方,總會有一摞抽紙意外地從貨架上掉下來,擦破塑料包裝袋;裝蘇打餅干的紙盒會在運輸中不慎壓扁;總會有臨期的牛奶和醬油。
我們經居委會的人介紹認識。一開始我就看準,吳婷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第一次見面,我們沒說幾句話,基本上是中間人在介紹兩個人的情況。第二次,見面的地點忘記是誰定的,酒吧不像酒吧,冷飲店不像冷飲店的地方。這次我們還是不說話。我想既然不說話,她還能一直坐到最后,說明她真是想找個人過日子。吳婷從不讓別人向她保證什么,這是她的優點。最近我懷疑,吳婷善于過日子的品質,可能具有遺傳性。半月前我帶小源去買文具,他站在柜臺前,臉貼著玻璃,來來回回看里面的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抬起頭,指著一支筆帽壓扁的筆讓老板看。然后他問,如果買這支,能不能半價。當時我特別想給小源一耳光,然后自己走掉。但是我沒有,因為這個耳光我更想扇到自己臉上。
客廳光線慘淡,聊勝于無。吳婷張開兩片嘴唇,關進一瓣橘子,橘核先吐進她的掌心,又放到橘子皮上。其實不看她,我也能猜到,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房間里裝滿了沉默,幾乎令人窒息。她真的吃掉了最后一個橘子。
我想起前年七月的一個下午,路過“心聯心”超市時看見的那個女人。超市正在搞促銷,地上鋪著紅毯子,女人手拿黃色擴音器,被炒鍋、蒸屜一類廚房用具圍在當中,身披著數道不銹鋼的閃光。起先我覺得她很眼熟,但擴音器正把音量放大,傳向街面:人生沒有彩排,機會不會重來,我們不是天天賣,你也不是天天買……僅僅分辨聲音,它讓我感覺陌生。我往前走幾步,站進一片樹蔭。這樣看得清楚了:女人身材瘦小,T恤外面套件深藍色坎肩,一層汗水腌著她的脖子。她舉著喇叭,腦袋像個雷達,左右擺動著。終于我注意到她頭上的灰色橡皮筋,以及那對白色小塑料球。頭天晚上我洗臉時,這條皮筋放在衛生間漱口杯旁的香皂盒上。看著臺上這個激昂的女人,我很難對照出吳婷平時的樣子。忽然間,周圍的一切變得特別不真實。我走出很遠,還可以聽見那個聲音:現在只要九十九……現在只要六十九……
吳婷在客廳幫小源收拾書包,我在衛生間給小源兌了一盆水。小源說,爸爸,水里有很多烏龜。我問哪里的烏龜。小源說,青巖寺后面的水池里,烏龜把中間的小島都占滿了。
我眼前真的浮現出那些烏龜。午后的光線中,烏龜密密麻麻,背著生銹的外殼,帶著疲倦爬向水池中間的巖石。其中有一只,正在從龜殼里伸出腦袋。它的動作十分遲緩,脖子上的淺色緩慢地向外顯露著,我幾乎要相信會從龜殼里鉆出來一條蛇的時候,它停住了。
小源坐在凳子上,腳伸進水盆。他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的臉。
我說,烏龜應該是別人放生的,越放越多。
小源說,它們不會死嗎?
烏龜壽命很長,有的活了幾百年。你們晚上不是去學校了?
先去了青巖寺,才坐車去學校。
今天在學校里做什么?
小源眼珠轉向斜上方:我媽開家長委員會,我在學校門口溜達,買了一根山楂味雪糕,一塊五。打掃了公共衛生區。最后大家去幫鄭老師取東西,一后備箱,全搬到了她宿舍。
吳婷是去年開始上青巖寺的。去年我從信用卡套出五萬塊,拿給吳婷一個表哥。吳婷說這人做鋼材生意,很暴利,幾個親戚的錢借給他,每月能分一筆可觀的利息。頭仨月,她表哥每月一號給我們轉兩千塊,第四個月不見動靜,打電話聯系不上了。后來知道,這個人不做鋼材生意,具體做什么很難說清楚,只能確定,人跑了。這件事對吳婷打擊有點大,不過我沒想到她會往青巖寺跑。
起初吳婷拉我一起去過青巖寺,她先是跪在大殿的蒲團上,嘴里還吐出一串話。磕完頭,她再繞到后院,將塑料袋里的六條金魚(可能是九條)放進水池。我就是那時看見那些烏龜的。
下山前,吳婷又上了石階,往前殿的功德箱走。我有點撮火,對她說,看看你身后那些人,跟你一樣的,來燒香的來放生的,哪個看上去像過得稱心如意?吳婷扭頭看我,眼神帶著驚恐。過了幾秒,她問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我指著她身后,提高了聲音說,我的意思是,下面那么多事,我覺得它管不過來。臺階前原本圍住銅香爐的幾個人,此時停下來看向我們。這讓我的情緒更加無法控制,又說,你聽著,以后要來這,是你的事。
這次我是對著站在香爐前的那些人說的。吳婷眼里噙著眼淚,但是她的臉,看起來還是那么固執。
兩個月前,劉醫生找我,我們在他辦公室談過一次話。從醫院出來,我站在街上,打算找個朋友借點錢。我打開手機通信錄,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半個小時后,可以確定,我找不到一個可以借錢的人。最后我想,至少應該找個人出來喝點酒。
施云磊這個人我不喜歡,但是我也找不到別人。這個胖子,十五歲時已經穿西裝了,如今他還是穿著白襯衣,打領帶,燒烤攤昏暗的燈光下,臉上浸出一層油光。他端著酒杯坐在我對面,自稱是個生意人。
整個晚上都是施云磊在說話,我就著瓶啤酒聽著。他說目前在給一些景區修3D玻璃棧道,是個網紅產品,做不長,不過見錢快。他說,他找關系拿項目,再拉幾個福建老板進來,自己沒什么風險,等運作起來,只管坐在家里提點。聽到此處,我有點疑惑,就問,福建老板不是喜歡開醫院嗎?他說,傻逼,當然是什么掙錢做什么。我說,好吧,酒也差不多了,今天約你,是家里出點事,想問你這借點錢。
出什么事?
借不借吧?
他抬杯喝口酒,表情十分痛苦:兄弟,你這樣下去不行的。
怎么下去?
你承不承認,你對生活的態度有問題。
什么問題?
我借錢給你,怕害了你。
真有意思。
施云磊說,人有了退路,免不了要好吃懶做,曉得吧,我借錢給你,就是在給你找退路。他從鐵盤里拿起一串烤牛肉,捏著竹簽在手里掂了幾下:再說句不好聽的,救急不救困,你說是不是?
這些話無非是裝在編織袋里批發的道理。我說,我找你借錢,不是請你來給我念經。
他說,良心話,這幾年,你閑在家里,我有沒有幫你找過事做?你都怎么干的?之前的不說了,最后一次,安排你到我朋友酒吧駐唱,結果呢?
我說,那時候我嗓子還行,現在是唱不成了。
施云磊把冷硬了的牛肉串扔回去,鐵盤發出一聲鑼響。他說,是他媽嗓子的事情嗎?算了,你想不起來不要緊,可以幫你回憶回憶,你在酒吧把客人打了,弄得我跟朋友都沒法交代。
我說,就是爭個理。
施云磊說,你往客人頭上砸酒瓶,砸了三個,這都不是沖動了,你應該是心理有問題。
我說,這事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那個男的是喝大了過來的,要我唱首李玉剛。我說不會。他問我會唱誰。我說萬曉利。他說誰是萬曉利。我說我不會李玉剛。他說,你彈我唱,貴妃醉酒,愛恨一瞬間。我說對不住了兄弟,我不會幫人彈伴奏。當時就是這樣。然后他說,不會彈你抱著個吉他干什么。那男的帶著幾個姑娘來的,站都站不穩,還以為自己很牛逼,杯子摔到地上,酒灑了我一褲腿。他說,到底誰是萬曉利。后來他躺在地上,手捂住頭,不動了。我告訴他說,萬曉利是個唱歌的,他的歌傳唱度高點的可能是《狐貍》和《陀螺》,你可以網上搜一下,不過我還是喜歡他的《鳥語》。
我說,我就想找個人借錢,找了你,也沒指望。只是不找個人借一下,我今天晚上回去會睡不著覺。
施云磊說,你有個大學文憑,原本條件比我好多了。當時聽我的,去考個編,再找個女公務員一結婚。現在工資多高,天黑睡一覺,天亮了窗戶外面就掉進幾百塊。想著當什么作家,你腦子被槍打過了。
我說,是想當個詩人,還是有點區別。
他一口喝掉了杯里的酒,用杯底重重敲了兩下桌子,說,我管你是什么,一手好牌,全讓你打爛了。我高中都沒畢業,你以為生意好做啊,早上撕開兩張眼皮,房租水電人工,哪樣不要我出。
我說你吃好沒有,吃好了就滾蛋吧。
睡覺前我走進廚房,把祁琳發的那條微信又看了一遍:哪天有空聚聚,我們聊聊詩。前半句話里,她插入一個愉快的表情,圓臉,眼睛下面抹了兩塊紅,文字最后跟著一排握手。祁琳的微信頭像,是一部宮崎駿電影的封面:龍貓和小女孩在站臺等夜班車。龍貓挺一個大肚子,女孩在旁邊撐著紅雨傘。
我盯著看了一會兒,用指頭點了一下那個頭像,又點開屏幕右上角的三個黑點,把她拉進了黑名單。
廚房里空間局促,而且氣味復雜。轉角臺板是水泥砌的,貼了一層淺色方形瓷磚,看著很笨重。水池邊焊了鐵架子,往上托住一臺微波爐,下方的鉤子上掛了菜刀、砧板以及一口舊鐵鍋。吳婷后來說,我媽那天站在這,蒸一條魚,發現黃酒用完了。她在客廳帶著小源。吳婷說我媽喊她,說要去街上買黃酒,很快回來,一邊解下身上的藍布圍腰,又交代注意看著鍋,別讓水燒干了。
那天我媽沒回來。就在樓下的路口,我媽突發性心梗。吳婷說,保安上樓敲門,保安平時就結巴,意思也表達不清楚,但她還是能明白,出事了。吳婷抱著小源趕到路口,很多人圍著,見我媽一條腿搭在人行道上。吳婷說她已經買到黃酒了,手里還拎著個白色塑料袋,里面裝了一瓶黃酒兩包雞精。兩包雞精好好的,黃酒瓶也沒摔碎。
六點左右,我到的醫院急診室。玻璃窗戶外,一天中最后的光線照進來,金黃色,一半照著床頭,一半落在地板上。我走近那張床,聞見了一股魚腥味,感覺她的身體還有余溫。
那篇文章里說,須鯨殘骸向深海墜落,離光越來越遠。鯨骨勻速下沉,過程中滿足著海底的貪婪與饑餓。大量食腐蠕蟲鉆進骨頭內部,不斷分解內部豐富的脂類。這一階段,鯨骨持續為無數細菌提供能量來源,并在水下形成一個完整的生態供能系統,可維持數百種無脊椎動物存活近百年。
燈已經關了,臥室陷入黑暗。我躺在床上,心中十分沮喪。自從小源自己睡了隔壁小房間,一米五的床對我們來說,顯得過于寬大。小源四歲時,上幼兒園中班。吳婷提出讓他自己睡,說小源該學著獨立了。吳婷還有另一層意思,她在《知音》上看見有人寫文章,專門講到夫妻生活的重要性。我們缺少激情,但為了證明婚姻的存在,在關燈后,經常努力讓彼此交織在一起。每次我摸索著把手伸進床頭柜抽屜,這個舉動,又把最后一點火苗撲滅了。我不排斥使用那個東西,是知道我們無法承擔離開一層薄橡膠帶來的后果。這種情況下,吳婷會拍拍我,然后轉過身去。我相信她出于善意,但同時會讓我以為,在婚姻中,只有我是失敗的一方。
吳婷側身向著墻。她的聲音告訴我,今天去學校開會,聽說了,很多孩子在上鋼琴課,有的從幼兒園就上美術班,現在都開始畫素描了。今天有家長就此問過鄭老師的意見。鄭老師的看法是,有必要,音樂和美術,將來可能會并入升學考試科目。我知道吳婷什么意思,但我很想問她,有沒有仔細看過小源的手,看看他的手指,是不是一雙用來彈鋼琴的手。可是大半夜,我不想說這么掃興的話。
傍晚走進病房時,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還醒著。他的頭陷進枕頭里,臉上戴著呼吸面罩。醫生說,理論上,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我看著他,他的樣子原本很模糊,現在套一層塑料殼,讓我越發覺得陌生。不過也很好,現在我每天有兩次走進那間病房,這樣讓我更容易面對他。
小時候我媽一個人帶著我,起初他偶爾回來,還給我買點玩具什么的,后來干脆見不到了。我媽很少提他。我想我媽是個冷靜的女人,印象中,我沒怎么見她流過眼淚。直到前些年我才注意到,其實她脖子上有一根隱隱跳動的青筋。我媽唯一的朋友,我叫她羅阿姨,有次我聽見她跟我媽說,這樣的男人將來不得好死。在當時,這應該只是一句安慰我媽的話。
很多年后我也在街上遇到羅阿姨,那時我已經結婚了。羅阿姨告訴我,和他在一起那個女的也有個兒子,是他供完的大學,還托人安排了一個事業編制。羅阿姨想看我的反應,但是我沒有反應。羅阿姨又說,他在那邊買的房子也給了那個女的。我還是不說話,羅阿姨就走掉了。
幾個月來,他躺在床上,一根管子從他嘴里插進肺部。我想這也許算是一種報復——我作為一個名義上的兒子,以及一個行刑人。今天在病房里,我看見他臉上的肉已經所剩無幾。他現在每天注射兩瓶營養液,一瓶葡萄糖水。其實我不恨他,他一直躺在醫院里,還有個更主要的原因:我必須每個月往信用卡里還進六千多塊錢,我要給孩子交學費,甚至要幫他報個美術班或鋼琴班。而他有一張工資卡,每個月會準時打進來一萬三千零七十八塊錢。
他給了我這張黑色銀行卡。那時候他還可以說話,說里面還剩點錢,不能給我們增加負擔。算把后事交代了。我接過卡,順手裝進口袋。他應該還想跟我說點什么,但我沒有讓他說出來。
吳婷在被子里推了我一下,她說我問你話呢。
我說,好好好,那就去吧。
什么好好好?
小源學鋼琴,別人都學他不學,確實不合適。
吳婷扯了扯被子,說那是多久以前說的事情了。
我問,你說什么?
她說,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說,剛剛我確實走神了。
她說,鄭老師的朋友開了個培訓班,本來一百塊一節課,湊夠十個人去報名就按七十一節課。
我問,彈鋼琴還是畫素描,那你們湊夠十個人沒有?
吳婷嘆一口氣,翻個身,再次轉過去對著那堵墻。
…………
(全文詳見本刊2024年第10期)
【作者簡介:岳舒頔,居云南通海縣。作品見于《滇池》《長江文藝》《西湖》《邊疆文學》《黃河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