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影、一首詩和一扇窗
最近得了兩本張新穎老師的書:《獨處時與世界交流的方式》與《詩的消息,詩人的故事》,前者為詩集,后者是關于詩和詩人的。
書到手,有一搭沒一搭地看,忽然讀到《用最簡單的語言寫最單純樸素的詩》一文,文章談到熊秉明《靜夜思變調》十九首的序詩,寫道:“在根本不懂得什么是鄉愁的時候就已經‘預言’‘預約’了鄉愁。”
這話,我在課堂上親耳聽到過。
在文章結尾,張老師寫道:“我們中國人,念了很多書的中國人,其實對我們自己的語言、文字沒有感情,沒有感受到我們自己的語言、文字的魅力。我站在大學的講臺上,想著我們的教育,看著眼前的學生,聽到自己說出來的字、詞、句子,有時會突然沮喪起來。”
我馬上憶起了這堂課,印象中,我只清楚記得“預約了鄉愁”這一句,然后,記得張老師不上課了,轉過身,面對講臺右側的窗子站立。手中是否有根煙?忘了,只有他的背影留在了記憶中,仿佛他的“突然沮喪”化作了一個背影。
看文后寫作時間,時值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八日,彼時我正在學校學習,而此時,老師不在身邊的日子,讀老師的書也就相當于上課吧?
他有一首詩《對話:荒野》:
我要到荒野里教書
教誰
教我自己
這樣就可以任意呼吸空氣
用樹葉卷成圓錐形
綠色酒杯
用涼爽的拼音寫柔光夜曲的信
詩寫于二〇一八年六月十五日,距離那次課已經過去了十五年,上課地點從教室搬到了荒野,他自己就是學生。對于這首詩,我想說些什么,可又無從言說,也許用那篇文章的題目來說明是合適的,但是為什么要言說?一首詩可以不需要這些。我仿佛因此而獲得一些“語言和形式”,但寫出來的文字卻分明不同。
二〇一九年九月九日,張老師寫了一首《蝙蝠》,詩中寫他第一次到東北某個城市,夜里睡下了,突然發現有什么東西在天花板上飛,——原來是蝙蝠。
后來它們安靜了 懸掛在黑暗中
成為黑暗中的黑暗。
當晚的睡眠是毀了,第二天夜里他再三確認那些蝙蝠飛走了,但他依然沒有睡好。
這段經歷似乎微不足道,張老師也并不想寫下來,可是那些蝙蝠的影子留了下來,
在此后的日子 懸掛在虛無里
我寫出來 希望它們真的飛走了
從文字打開的窗口
這里有一扇窗。它連接現實與想象,溝通心靈與外物,有多少心事都可以從這扇窗口出入。這扇窗,是從文字打開的,我又覺得,打開的同時就關上了,“成為黑暗中的黑暗”。
我發現書架上還有兩本張新穎老師的書《此生》《迷戀記》,就都取下來再讀。打開一看,真是“溫故而知新”!這個“新”,與其說是從“故”中生出來的“新”,毋寧說“故”本來就“新”。而“溫故”,是投入了感情,投入了時間,那些文字、思想才會活起來,才是新的。這個“故”,當然不只是書,它還可以是荒野,是空氣,是樹葉,是在房間里藏著,又從文字里飛出去的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