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虎:那些把靈魂留在故鄉的人 ——張象《外省青年》序
讀張象寫的這組故事,讓我恍惚是在讀卡佛的作品。那種看似漫不經心、輕描淡寫的敘述很有一種舉重若輕的魅力,這種不經意間就讓你進入情節的能力,是作家獨有的天分。我不敢確定張象是否對卡佛感興趣,或者受過他的影響,甚至是否認可卡佛的小說藝術,他們的作品感覺相像,或許純粹就是一種風格巧合。因為細品的話,他們有著本質的差別,卡佛寫的都是飲食男女的家長里短、雞毛蒜皮,他的過人之處是于細微處見人性,但他沒有明顯的批判精神,不像同為美國暢銷作家的海明威那樣綿里藏針。張象筆下也都是小人物,但他們都隱含著巨大的命運感,生活不堪卻難掩心底理想的光芒,他們在大都市的街頭游走,卻不是大海里的魚群,更像一面大鼓上的小蟲,在時代的鼓聲震顫中身不由己地跳動,不知道下一個落腳點是哪里。這是張象和卡佛最大的區別,他寫的不是中產階層的煩惱,而是底層人物的生存困境。
作為一名山西走出去的作家,現代派的張象的骨子里是現實主義的,是沉重的,盡管他采用了一種輕松活潑的敘述方式,盡管他筆下的人物并沒有被完整地交代清楚命運謎底。
《外省青年》是一部群像式的作品,而“我”就像他們共用的心靈,因為講故事的“我”就是在場者,而使這部作品里的人物升華為“心靈群像”。張象給我看過一部還沒發表的短篇小說稿《金色儀表》,這是他的創作走向自覺的表征性作品,他在給眾生的靈魂稱重,而敘述者是一只蚊子,那是我第一次細讀張象的作品,給我的感覺是驚艷而迷人的,他的那種藝術自覺是很多作家都不具備的,有很強的設計感,不像山西作家的作品,更像是接受過美國的小說寫作班專門訓練過的,這可能跟他的策劃人的職業思維習慣相關,但那種很高級的技術感彰顯了他的實力和不群。《外省青年》里的故事相對更接地氣,那種帶著汗腥味的溫度和呼吸般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奮爭,是“我”和每一個人物的心靈底色。
小說是給讀者提供故事的,讀者看過后記住的卻是里面的人物。《外省青年》是好看的,但它也在考驗著讀者的心理承受力,因為那些被命運的手重新刻畫的人物是掩卷之后閉上眼睛才被直視的,你有沒有勇氣再看一眼她或他的樣子?盡管張象時不時在講故事的時候停下來寫一點心靈與環境交融的閑筆,讓讀者喘口氣,給現實生活涂抹一點詩意,但這種藝術手法其實是在塑造人物的內心,使他們更加真實。他總是讓人物不斷地回憶故鄉的美好,從而獲得些許的慰藉,但這同時也更加襯托了心底的蒼涼,或許,這才是外省人真正的標簽,他們的孤獨感不是跟都市的格格不入,而是把靈魂留在了故鄉。張象的文學觀念和藝術修養是深厚的,他的人生經歷和心路歷程同樣是曲折的,這使得我們作為讀者無法分辨《外省青年》里的“我”和其他人物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藝術形象,這種模糊,就是藝術的真實,是一個小說家最想達到的。他骨子里的現實主義和閱讀經典養成的現代意識很好地融合了,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了很高的辨識度,這也是很多作家所追求的目標。
中外有很多寫外鄉人處境的經典作品,但像張象這樣把“我”作為一個坐標而塑造群像的作品還不多見,那些曾經是外省青年或者正在是外省青年的讀者會在書里找見自己的影子,照見自己的心靈。記得前幾年有本很暢銷的小說集《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就是這樣的人物和故事結構,《外省青年》能不能暢銷我不好預判,但他所塑造的心靈群像現在還正在所有大都市蟻巢般的寫字樓里、洶洶如鯽般奔波的打工族中,還在身心雖然安定下來、但心靈脆弱到不敢回望的過來人那里,被不斷地復制、再生,呈指數級地增長。這是藝術的力量,更是生活的現實。我是在旅途中讀完張象這部書稿的,在候機大廳,在高鐵上,這樣的場所讀這本書很有感覺,每讀完一個故事抬頭看看眼前的蕓蕓眾生,總覺得每一張臉都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