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里斯本丸，是日本橫濱船廠于1920年建造完成的一條大型遠洋客貨輪，一度服務于日本郵船公司，滿載排水量7053噸。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該輪被日本海軍征用并進行了軍事化改裝，成為一條運輸艦。

1942年10月1日，該船在運送1800余名盟軍戰俘及將近800名日軍從香港開往日本途中，于我國舟山群島東極島附近遭到美國潛艇鱸魚號的襲擊。鱸魚號不知道這艘船只上有盟軍戰俘，朝它發射了四枚魚雷并有一枚命中。里斯本丸號中雷后，經二十幾個小時的掙扎終于沉沒。盡管當時日軍有船只營救里斯本丸號上的日本士兵，但由于直到沉船時刻日軍看守仍不允許戰俘們逃生，并殘酷地射殺試圖逃脫的人員，造成800余人死亡的慘案。

與日軍的殘忍形成對比，附近島嶼上的中國漁民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冒著可能被日軍殺害的風險營救戰俘，將近1000名戰俘活了下來。這就是方勵先生為首的團隊，經過多年努力制作而成的紀錄電影《里斯本丸沉沒》所反映的真實歷史。

這部影片2024年9月上映以來，在世界范圍內受到了普遍的歡迎，也掀起了一場正義與邪惡、仁愛與殘暴相對抗的沖擊波。那些淳樸的中國漁民用生命衛護生命的大愛義舉，感動了不同國度的觀眾，也喚起了久遠的記憶。

正是由于這些中國普通人的努力，使里斯本丸號一半以上的戰俘得以逃生，而人們不禁要問，如果沒有這些中國漁民，這起災難又會發展到怎樣的地步？

里斯本丸準姊妹船兩個多月前被擊沉 千余名被俘人員無一生還

歷史沒有假設，但可以對比。就在同一場戰爭中，同樣在太平洋戰場，里斯本丸的準姊妹船蒙得維的亞丸也經歷了十分相似的噩夢，它在靠近菲律賓北部海岸的航線上被美國海軍鱘魚號擊沉，當時船上也有一千余名戰俘和平民，時間發生在里斯本丸沉沒前不足三個月。兩者最大的區別，便是蒙得維的亞丸沉沒的時刻，岸邊并沒有這些漁民的存在，這給兩艘船上的遇難者帶來了頗為不同的命運。

蒙得維的亞丸總噸位為7267噸，是在長崎的三菱船廠為滿足日本移民前往南美洲而建造的三艘姊妹船之一，另外兩艘是桑托斯丸和拉普拉塔丸。它的設計參考了里斯本丸而略有放大，因此兩條船的側影十分相似。

該船是在1942年7月1日，運送一批在新幾內亞被俘的盟軍軍人和平民，從日占基地拉包爾前往海南島的三亞途中遭到攻擊的。6月30日下午，鱘魚號盯上了蒙得維的亞丸，但由于其速度較快無法取得良好陣位。入夜后，蒙得維的亞丸按照常規做法把航速降低到12節，給鱘魚號發動攻擊提供了條件。7月1日凌晨，鱘魚號朝蒙得維的亞丸發射了四枚魚雷，前三枚錯失目標，但第四枚準確地命中了蒙得維的亞丸的側舷，使其在11分鐘內便沉沒了——和里斯本丸的情況一樣，鱘魚號的艦長也不知道這條船上運送著大批戰俘。

附近沒有漁船和村莊，船沉得又比較快。按照日軍戰后提供的信息，此次海難共有1080人遇難，其中該船上搭載的1054名被俘人員無一生還。由于戰俘的國籍復雜，也由于船上還有33名挪威船員，這場悲劇影響了至少14個國家，包括澳大利亞、丹麥、英格蘭、愛沙尼亞、芬蘭、荷蘭、日本、愛爾蘭、新西蘭、挪威、蘇格蘭、所羅門群島、瑞典和美國。日軍士兵山地回憶，他曾聽到水面上的澳大利亞戰俘向蒙得維的亞丸艙中無法脫身的戰友唱歌告別，場面十分感人。

這一點和里斯本丸沉沒時的情景極為相似，當時艙中的蘇格蘭炮兵戰俘自知沒有機會逃生，也唱起了軍歌作為最后的告別。只不過里斯本丸上的戰俘唱的是《漫漫長路到蒂珀雷里》，而蒙得維的亞丸上的戰俘唱的是《友誼地久天長》。然而，山地的回憶證明，當時應該是有戰俘逃出蒙得維的亞丸的船艙，2003年接受采訪的時候，他表示當時水面上有大約100名戰俘，他們還用浮木制成了木筏。而這些戰俘竟然無一生還，情況十分蹊蹺。沒有人能夠說清悲劇的真相，但戰俘全部身亡的結局很容易讓人們想到里斯本丸沉沒過程中，日軍看守向戰俘們開槍的細節——有跡象表明，他們這樣做是因為遭到盟軍的雷擊而遷怒于戰俘。他們的射擊直到中國漁民開始救人才勉強中止。

在蒙得維的亞丸沉沒地點的周圍海岸上沒有漁民，只有少數游擊隊活動，當逃亡的日軍試圖登岸時，曾遭到這些游擊隊的阻擊，部分人員被擊斃。該輪的遺骸在2023年被發現，沉沒地點的水深超過4000米，比泰坦尼克號還要深。

這樣的悲劇要有很大一部分歸咎于日本法西斯軍國主義者的殘暴和輕視生命。另一艘同樣被賦予運輸戰俘責任的日本郵船巴西丸（這類船只被盟軍戰俘稱之為“地獄船”），在1945年5月12日被擊沉，當時并沒有搭載戰俘，但此前當年1月，它曾奉命將1000余名盟軍戰俘從海外運回日本。1月12日，該船從高雄出發前往門司，路上沒有遭到敵軍的攻擊，但由于沒有給戰俘預備任何食物而且衛生條件極差，導致他們在船上的生活條件惡劣，一路行來，竟然造成500余名戰俘的死亡。

里斯本丸上的戰俘比蒙得維的亞丸上的同伴們要幸運。但人們也不無感慨，認為還有更多的人應該獲救，因為里斯本丸沉沒的時候，周圍有多艘日本艦船，如果它們都能全力投入救援，或許不會有那么多人死去。

擊沉里斯本丸的鱸魚號潛艇平安度過戰爭年代

在里斯本丸遇難的時候，除了中國漁民的舢板，周圍還有哪些船只呢？其后來的命運又如何呢？其實，觀看其在戰爭中與戰爭后的命運，便仿佛看到了那場戰爭的縮影。

首先便是擊沉里斯本丸的鱸魚號潛艇，編號SS-214，是一艘美國海軍1940年下水的貓鯊級潛艇，在1942年時屬于美國水下艦隊中的主力新銳。1942年9月，它開始了自己的第二次戰斗巡邏，而這次出航鱸魚號的巡邏區域正是東海一帶，它在9月21日發現了日軍運輸船利根丸并將其擊沉。9月30日鱸魚號發現了航行中的里斯本丸，經過辨認，它的艇長羅伯·麥格雷戈少校認為這是一艘日軍的軍用運輸船，這屬于鱸魚號主要的攻擊目標。麥格雷戈艇長因此下達了發射魚雷的命令。該艦發射的第四枚魚雷命中了里斯本丸，直接造成了該船的沉沒。

沒有人覺得這樣做不正常，1943年3月麥格雷戈艇長還遭到過一次處分，理由并不是他擊沉了里斯本丸，而是他在作戰中“不夠積極主動”，也因此這名艇長一度坐了冷板凳，直到1944年才得到再次指揮潛艇巡邏作戰的權利。

鱸魚號在1943年的戰斗中曾執行過搶救落水美軍飛行員的行動，具備一定的救生能力，但沒有參與對里斯本丸幸存人員的救援。這是因為在對該船進行攻擊之后，它遭到了日本飛機用深水炸彈的反擊，他們匆忙規避，在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較量后與日艦脫離接觸，也沒有來得及確認戰果。

不過，根據《里斯本丸沉沒》的采訪，該艦上發射魚雷的軍官加菲爾德后來得知了真情，在40年后的一次老兵聚會上逐一向里斯本丸的幸存者致歉，直至淚流滿面。而里斯本丸上的幸存者們也針對這次攻擊表達了對戰爭的理解，其中一名幸存者表示：“我們做了我們該做的，他們做了他們該做的。”

鱸魚號在二戰中執行了九次巡航任務，并平安度過了戰爭年代。在戰爭結束后，它在美國海軍繼續服役并被改建為一座實驗平臺，一直服務到上世紀60年代，最終在1970年被解體。該船也是與里斯本丸號沉沒時刻相關的各艘艦船中唯一得到善終的。

日本艦船接走了所有運送的日軍官兵 并未運走戰俘

可能真正需要懺悔的是里斯本丸號垂沉之際停留在附近海面上的兩艘日本艦船——栗號驅逐艦和用民用船只改裝的豐國丸號特務艦。

這條日軍二等驅逐艦是在1919年下水的，排水量770噸，裝備有魚雷，火炮和深水炸彈。樅級驅逐艦共計21艘，栗號是其中的第四艘。這一型驅逐艦的造型別出心裁，把一組魚雷發射管放在了前主炮和艦橋之間，使它的船首顯得特別長，形成了顯著的特征。樅級驅逐艦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已經十分落后，因此大多數被從艦隊中移出。其中有兩艘甚至在日軍進攻威克島的戰斗中，被當作一次性消耗品，滿載日軍陸戰隊員沖灘隨即報廢。

不過日軍很快發現艦只損耗過重，只得將部分該級驅逐艦保留現役，繼續執行任務，栗號便是其中的“幸運兒”。在侵華戰爭中，這條驅逐艦十分積極，1932年和1937年，它先后參加了日軍兩次進犯上海的作戰，1938年深入長江深入武漢江面，與中國軍隊作戰。由于當時中國海軍已經幾乎全軍覆沒，無力對其進行反擊，因此在中國作戰期間，栗號頗為活躍，不過因為裝備陳舊落伍，到了太平洋戰爭中，靠栗號這樣的戰艦想發現和阻止鱸魚號的攻擊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栗號有30節以上的高航速，所以它是最早趕到現場的日軍艦只之一。

豐國丸本來是一艘日本鶴見船廠建造的商船，排水量1274噸，1939年被日本海軍征用并改裝，作為橫須賀海軍鎮守府管轄的特務艦活躍在上海和基隆周邊水域。里斯本丸號遇難時，該艦由矢野艦長指揮，正在上海附近活動。

在里斯本丸號中雷時，由于這兩艘日本海軍的艦只正在附近海域，奉命在10月1日下午趕到出事海域，米井恒雄大尉指揮的栗號驅逐艦從里斯本丸號上接走了所有運送的日軍官兵，也帶走了絕大多數救生器材。

然而，正是這兩艘最有可能救出更多遇難者的艦只，在明知里斯本丸號有沉沒危險的情況下，卻并沒有提供對它上面戰俘的救援。正相反，各方記載證明其支持了里斯本丸號上日軍押運指揮官和田中尉的做法——為了防止戰俘脫逃和越獄，他們命令關閉艙口，將戰俘封閉在即將沉沒的船艙中。

10月2日凌晨，該船已經十分危殆，矢野艦長指揮的豐國丸號特務艦開始靠近里斯本丸，但最終只是帶走了船上的看押人員和船員（留下最后五名看守），卻拒絕運走戰俘。當有戰俘覺察危險，設法從艙口脫出并試圖與看押人員交涉時，遭到了日軍的槍擊，戰俘代表波特中尉當場被打死，部分試圖逃脫的戰俘在水中遭到日軍的射擊，曾有數名英軍戰俘攀附在一根浮木上求生，日軍艦艇卻開過來撞開了浮木。

英國戰俘回憶日軍似乎希望所有戰俘都隨里斯本丸號沉沒，將他們的死歸咎于盟軍的攻擊。只有當中國漁民冒死救起一些戰俘后，他們才無奈地也開始了某種程度的救援。這一切都顯示了日本軍方對于生命的冷漠。

與里斯本丸沉沒相關的日本艦船先后覆亡

這種冷漠不是特例。在里斯本丸沉沒后，幸存的戰俘仍被用新生丸號輪船押送到門司，而后在日本設立于大阪和神戶等地的多個戰俘營關押并被強制勞動。日本監管當局嚴禁人們對戰俘表達同情，曾經有日本的老婦人只是看到在超強度勞動的戰俘說了一句“可憐”就遭到日本警察的拘押和懲戒。

由于虐待和漠視，在到達日本后的第一個冬天，戰俘中有約兩百人死于白喉、腹瀉、肺炎和營養不良。1945年6月神戶的戰俘營被炸毀，部分戰俘罹難，殘存人員被轉移到其他戰俘營關押，直到戰爭結束。

令人感到驚訝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日軍種種違反人性的做法引來了冥冥之中的懲罰，與里斯本丸沉沒相關的日本艦船仿佛都受到了命運的詛咒。例如，運送幸存戰俘前往日本的新生丸，1945年便因遭到美軍鋸蓋魚號（SS-279）的攻擊而沉沒，人員損失慘重。在現場目擊了里斯本丸沉沒的兩艘日本艦船豐國丸號特務艦和栗號驅逐艦也都未能逃脫覆亡的結局。

豐國丸號特務艦在這次事件后被調回日本，執行從北海道至橫濱之間的煤炭運輸任務。1945年7月13日，該船由渡邊鳴海中佐指揮，從宮城縣鹽灶出發前往本州島，14日途經青森縣的八戶港時適逢美軍轟炸當地機場，豐國丸遭到池魚之殃，也被掃射并損失了大多數防空人員。下午2時左右，試圖脫逃的豐國丸成為第二波美軍飛機的目標并被一架格魯曼戰斗轟炸機投下的炸彈擊中。2時30分，該船被迫下達棄艦命令，最終，艦上有135人死亡。其實，棄艦之后，船員們確認仍有48人幸存，但仿佛受到詛咒，他們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卻遇到了激流，大多數人被沖走，最后能夠到小畑海岸上岸的只有12人。

至于那艘驅逐艦栗號，其命運更為離奇。在經歷了里斯本丸號沉沒的事件后，這艘驅逐艦繼續在西太平洋執行護航任務，不過此后一直問題不斷。1943年6月18日，它經歷了主機故障被友艦拖回港的事故，1944年9月24日，它遭到臺風襲擊，部分上層建筑被毀，1945年3月23日，它在上海附近遭到美國海軍潛艇襲擊，中雷負傷。由于這種種灰暗記錄，栗號在日軍中被視為命運多舛的艦只。

1945年9月，栗號驅逐艦被解除武裝后送到朝鮮半島的釜山港。由于戰爭期間，美軍在釜山港布設了197枚感應水雷，栗號和同樣屬于樅級驅逐艦的蓮號被命令在那里執行掃雷任務，以清理航道。1945年10月8日，栗號在距離釜山港宇之瀨燈塔350米處觸雷沉沒。仿佛自有天定，即便戰爭已經結束，最后一艘曾出現在里斯本丸沉沒現場的日本艦船也沒能逃過戰爭賦予的懲罰。

今天，人們還在紀念里斯本丸上遇難的戰俘，而在這場災難中展示的苦難與人性的喪失，也在時刻提醒我們遠離戰爭的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