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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4年第10期 | 草白:暝色入高樓
    來源:《山花》2024年第10期 | 草白  2024年10月30日08:07

    草白,1981年出生,浙江三門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沙漠引路人》,散文集《孔雀的呼喚》《靜默與生機》等。曾獲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獎、三毛散文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等獎項。

    當年,這爿酒店所在的地方還是一片瓦礫場,附近孩童常于黃昏時分到此“探險”,圍觀人群中偶爾也有她的身影。此刻,從八樓窗臺望出去,街道縱橫,樓房林立,宛如水泥森林。蒙城不再是當年那個只有一條主街的小縣城了,某些地段的繁華程度與省城相比也毫不遜色。站到酒店頂層平臺上,大概還能望到法院后面那幢七層小樓,它早已被筍群般密集的高樓摁進底部,那破舊的藍灰色外墻——想必藍色部分早已暗淡不堪,灰色卻在加深,已然辨不出本色。

    而她的小姨還住在那七層樓房的頂樓,沒有電梯,每日徒步上下。

    上一次見小姨還是六年前,廖青回蒙城過中秋節,恰好小姨來給母親送月餅。幾年不見,小姨見老很多,原本大而水潤的眼睛無端縮小了幾分,杏仁眼兒垂成三角眼,看人時神情恍惚,好似眼前蒙著一層陰翳。這些年廖青目睹身邊親人的老去,頭發逐漸花白、稀疏,原本緊致的臉龐像沙丘那樣塌掉,雙眸瞬間暗淡下去……好似有神秘光照從他們身上移走。那次,靜默不語的小姨似有話要和她說,但直到離開她們也沒能找到安靜的角落坐下。母親屋里來了很多人,親戚間的交談大多夾雜隱隱的炫耀與排斥,早已不再純粹。

    自大學畢業定居外地,廖青與家人聚少離多,小姨和姨父的事還是母親在電話里陸續告訴她的,民政局都去過不下十次,吵吵嚷嚷大半輩子過去了,還是照舊。在親戚們眼里,小姨付出太多,倆人只要交換位置——如果倒霉的是小姨,姨父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如果不是單位來此地舉辦業務培訓會,廖青也不會在這個時間段回老家。所幸課程安排極為松散,小半日學習,大半日考察——說是考察也就是去本地新造的景點看看玩玩,她倒想趁此機會逛逛老城區,在那些仍保留著原貌的角落里或許還有過往記憶的殘留。

    這是九月,時令已過白露,但夏的余威尚存,兩股勢力來回交戰,暑熱和寒涼此起彼伏,讓人頗有些坐立不安。那日下午,廖青請假在酒店房間睡到三點多,醒來時,窗外傳來鬧鬧哄哄的聲響,一些聲音夾雜在另一些聲音里,好似童年的早晨聽見屋外有大人在說話,訴說著她入睡時外面世界發生的事。

    小姨的臉忽然浮現于腦海,鮮明如昨。恍惚中,廖青起身推開房門,下樓走出大廳,走到那條通往大壩的路上,被洶涌的車流攔截在逼仄的某處,她才想起房卡還遺留在酒店房間里。那幾年,她經常遺忘的是鑰匙,小姨家的鑰匙,被一根紅布頭拴著,或放在書包邊上的側兜里,或被她丟在學校宿舍里。

    小姨住大壩附近,丁字路口左拐,走一截水泥路便可看見。小區在右手邊,外墻貼藍灰色馬賽克瓷磚,所有窗戶外都裝了鐵絲籠似的防盜窗,她每次都能不喘氣地走到四樓——那個高度恰好可眺望大壩那邊的珠游溪,褐色飄帶似的恍惚的一條,無論晴天還是雨天都泛著不同程度的波光,只有下雪天才會出現那種雜亂交錯的閃光,讓人分不清何處是雪、何處是岸。

    蒙城很少下雪,一旦空中有雪花飄落,學校八成會停課,大人小孩過節似的躲在家里看雪。那些夜里,小姨會做火鍋給她吃,煮一大鍋骨頭湯,放入肉丸,大蝦,土豆片,凍豆腐,白菜葉子,粉絲……各種菜肴在鍋子里亂闖亂撞,水蒸氣也在屋里游蕩,升騰,直到被天花板截住去路。窗戶玻璃上盡是淋漓的水珠子,奔走,破碎,又重新聚攏到一起。雪花的到來讓廖青莫名地興奮,每次看見都像是第一次見。小姨在做手工,手持鉤針上下翻飛,不一會兒工夫便變出一簇簇艷麗、繁復的絨線花瓣,就像窗外雪花的游戲,飛舞,盤旋,彈起,最終歸于廣闊無垠的大地。

    親戚們眼里小姨的好日子在住進這幢七層樓房前就已戛然而止。可她依然每天穿著高跟鞋爬上爬下,一路發出清脆、明亮的聲響,實在匪夷所思。“我們就不上去啦,樓太高,爬不了。”每次,他們奉外婆之命給小姨送來東西都站在樓底下如此仰脖說道,好像那不是人間七層樓,而是天上廣寒宮。

    沒有電梯的七樓全城大概只此一處,但小姨的七樓比一樓便宜,還有贈送的閣樓面積,大不了走到四樓,歇會兒,喘口氣也就上去了。年輕嘛,力氣還在不斷長出。那會兒,她和小姨都不怕走七樓。

    七樓之上的閣樓上有天窗。

    某些夜里,月光與星光垂直照下,灑落在床榻和地板上,就像天外來客。婚前的小姨有過一段好時光,人人都說她很像掛歷上的某知名女明星——頭發烏黑,一支獨辮垂在胸前,杏眼微露,含情脈脈——小姨也是標準的杏眼兒,也喜歡梳獨辮,或將辮子放在腦后甩來甩去,或含蓄地盤在胸前。小姨比那個女明星還多了幾分古典氣質,廖青讀《紅樓夢》讀到“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那幾句,感覺說的就是小姨。

    當年,小姨還是那個剛從學校畢業分配到環保局的技術員,周末會騎自行車來找她玩。她帶小姨去后山,滿山滿谷都是果實和花香。春蘭,杜鵑,梔子是她們的采擷對象,柿子,青梅,枇杷以及不知名的紅色野果都在山風中恭候她們的到來。蒙城既靠山也臨海,而小姨家住海邊,很少見到這些,稀罕得不行。有一年春天,倆人上山采茶,茶樹排列似幾何造型,每列間都留有空隙,她們摘累了便鋪一張席子坐在那空隙中吃東西,聊天。小姨向她傾吐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她回到家,好幾天都沒緩過神來。沒想到小姨會和她說這些。她似乎明白了小姨臉上憂郁表情的由來,一個人經歷過那種事情,終歸是不一樣的。

    那時候,給小姨做媒的人很多,但她要看過照片才決定是否見面。小姨訂有《電影畫報》,里面的明星照被她悉數剪下,分門別類貼在牛皮本上,多年后那個泛黃的本子才落到廖青手里。

    遇到姨父之前,小姨正式處過兩個男朋友。一個是中學數學老師,分手的原因居然是那個人在陪母親看病途中,還和黃包車夫討價還價,為便宜區區幾塊錢平白浪費寶貴時間。小姨認為自己不能和那種情況下還錙銖必較的人生活在一起。另一個是醫院里的外科大夫,手指白皙修長,像捏繡花針的女人的手。這次分手,小姨的理由是聞不慣那人身上的消毒水氣味,什么時候都有那種味兒……可她怎么能要求一個醫生不攜帶來自醫院的氣味呢,這分明是找茬兒。

    二十九歲上,小姨才結了婚,算是晚婚了。姨父在國營酒廠當推銷員,天南地北地跑,不僅口才好,賺錢多,朋友遍天下,更重要的是相貌驚人,就像從《電影畫報》里走下來的,甚至比那上面的人還要俊俏幾分。

    這次小姨似乎心滿意足了,只有廖青知道是怎么回事,姨父和那個人實在太像了,不是具體的眉眼,而是身上所攜帶的氣息——哪怕她只瞥過一眼集體照上露出的一個灰蒙蒙的人頭。當年,小姨和同宿舍的女孩愛上同一個人,可那個人似乎誰都愛,又誰也不愛,不明朗不拒絕。同宿舍的女孩輕生后,小姨燒掉三大本日記,算是與過去告了別。這是茶山上小姨附在她耳邊說的。此后,她背著小姨的秘密前行,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

    小姨下班后哪里也不去,就坐在姨父單位分的公房里打毛衣,還用鉤針編織帽子、茶杯墊和沙發巾。房間里除了帶流蘇花邊的裝飾物,最醒目的還是結婚照。鏡框里,小姨雙目含情,臉頰燦若桃花,而姨父一身正裝,戴著金絲平框眼鏡,一副大明星派頭。人人都說,這結婚照更像電影劇照,好像這倆人不是真結婚,而是表演結婚。

    車廂式結構的愛之小屋很快被姨父單位里的人收走了。那是他們結婚兩年后,小姨做了母親,一歲的小表弟剛剛學會走路,姨父將采購款挪作他用,且數額巨大,即使把所有親戚的錢都湊到一塊,也堵不上那窟窿眼兒。

    某個春天的下午,廖青一家三口乘坐出租車去鄰縣看望姨父,他還是那么帥,甚至因臉龐、身形都瘦了一圈帶了些憔悴和落魄的神色,還更顯帥氣了。姨父在里面自學會計,幫著他們記賬,還教一屋子的人讀書、認字。那些人沒有文化,而他有。管教警察器重他,對他很好,他吃得也好,頓頓有肉。說這些話時,姨父臉上甚至洋溢著笑意,似乎為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能獲得優待而得意。姨父沒有戴鐐銬,沒有苦大仇深的表情,除了剃著過短的板寸頭,衣服灰撲撲的,似乎和在外面沒什么兩樣。

    回來的出租車上,母親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巾,那是臨走時姨父偷偷塞到她手里的,囑咐她務必帶給小姨。廖青看到白軟的紙巾上,有幾行歪歪扭扭的鉛筆字,那些字好似踩在云端里隨時可能粉身碎骨。她只記得其中四個字:淚如泉涌。眼前浮現出姨父站在高墻內黯然垂淚的模樣,那俊俏的臉龐因糊了眼淚水而有了強烈的戲劇意味,讓她忍不住想笑。

    后來,據母親說,當她將那張輕飄飄、軟綿綿的餐巾紙交到小姨手里,小姨哭得像個淚人。那套七層樓房頂層的房子就是小姨在那時花光所有積蓄買下,只裝修了閣樓、衛生間、廚房、餐廳等必要的幾處,其它仍保持毛坯本色。作為闖入者,廖青每次路過那些黑黢黢、沒被裝修的角落,總有種窺見“黑洞”的悚懼感,后來即使整個房子被裝修一新,光線均勻灑落各處,也無法消除最初的印象。

    小姨搬到七樓那年,廖青在縣一中讀高二。父母親開始外出打工,家里只有年邁的祖父母,自顧不暇。她在小姨那間裝修了一半的房子里度過了整個高二和高三的所有周末,直到離開縣城上了大學。

    二十一年后,廖青又走在了這條靠近大壩的路上。遠遠望去,深綠色草木占據兩岸,溪流被推擠到中間位置,某些河段甚至不見流水的影子,褐色飄帶再也飄不起來了。聽母親說,蒙城已經三個冬天沒有下雪了,她所在的城市也如此,即使偶爾飄來一陣雪花,很快就會消散無蹤。

    來這里之前,她以為還能找到少年生活的蛛絲馬跡——只要用心尋找總能有所發現,但她忽視了時間的力量,它把所有縣城都變成同一座,似乎只有溪邊吹來的風還留有一絲當年的余味。當然,那幢七層樓房還在,小姨也還住在里面,老小區面臨改造可以加裝電梯,但一樓的住戶說什么也不肯裝,其它樓層的訴求也不一,事情就這么拖著。

    廖青還記得那銹跡斑斑的扶手,一旦上了四樓,就需要它的輔助才能順利走完全程。而沾了鐵銹味和石灰氣息的手無論放在哪個容器里都洗不干凈,就像貧窮給小姨帶來的恥辱感。小姨不止一次地在母親面前哭訴,說姨父那邊的親戚嘲笑他們要在那間破房子里待一輩子,別人都換過不止一套房子了,只有他們還在原地打轉。

    那天,還沒走到丁字路口,在大車揚起的塵灰中,廖青忽然掉轉頭走回了酒店大廳。但第二天吃過晚飯,她又沿著大壩方向慢吞吞走去,走到一處岔路口,桂花的香氣飄來,她心神陡然一振,似乎抓住了從前日子的一角。暮色在身邊迅速聚攏起來,將她推至那條熟悉的路上。

    那幾年,每個周日的傍晚,從小姨家出來路過國營酒廠門口,隱隱的酒香在晚風中飄蕩,下白班的人陸陸續續從里面出來……可這些身影中再也不會有姨父這個人了。后來,姨夫從里面出來,外婆讓他跨了火盆,去了澡堂,在蒙城最好的酒店吃了一頓大餐,親戚們都包了紅包……親戚們的助力也就到此為止了。

    那之后,姨父做過車床工、保健品推銷員、倉管員、私營企業會計、民宿合伙人等,賺過一些錢,也被人騙過。姨父與人合伙開民宿那一年,廖青已參加了工作,小姨興沖沖打來電話問她要不要一起入股,廖青不知道她給別的表姐妹也發了協議書——她們干脆每人給姨父發了一萬塊錢做啟動資金了事,這讓小姨覺得自己被羞辱了,逢人便說,“我們又不是乞丐,要這一萬塊錢做什么”。可誰都知道一萬塊錢在當時并非小數目。

    只有廖青什么也沒做,一味躲避著,比表姐妹還不如。此后,小姨不再主動和她聯系,她們只在親人葬禮、過年聚會以及表哥表姐們的婚宴上見過幾面,既沒有更熱情,也沒有過分冷淡。母親總說,“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她早就忘了,哪里會責怪你呢。你應該去看看她的。”廖青也想去看她,但每次事到臨頭,都退縮了。廖青也有過艱難時刻,也曾把希望寄托在親人身上,也都一一落空了。

    當年,姨父不僅沒能在開民宿上“撈一票”,還差點兒虧得傾家蕩產,前期投入太大,后面無資金做創意推廣,把小姨的工資折進去不說,還不得不向銀行貸款,都是小姨用工資卡幫他還清的。那以后荒唐事更多,用炒股軟件炒股,跟人學習如何飼養甲魚,都一一泡了湯——財神爺離他不止十萬八千里。

    七層樓比想象中更為陡峭,像是爬一段垂直而上、漫無盡頭的的天梯,天梯的頂端住著小姨一家。從前是三口之家,現在固定住戶只剩兩口人,他們的孩子早就搬出去住了。廖青還記得那大得近乎空曠的客廳,除了倚墻而立的電視柜,一排三人座的木頭沙發椅和配套的茶幾,便沒有別的家具。又由于它的裝修時間晚于廚房和衛生間好幾年,好似一個從天而降的空間——本來是為了招待客人而準備的,卻很少有人去那里。

    廖青作好在那里枯坐半小時以上的準備,如果有電視機作掩護或許會好一些,她帶了一個健身錘——通過敲打身體經絡來達到保健目的,或許小姨會喜歡。母親說小姨自從腿腳不便后便開始自學針灸,也不知弄得對不對。廖青在門外等了足足三分鐘,就在她以為房里可能無人時,卻有一個聲音從里面傳來,伴隨著椅凳的碰撞聲,門從里面打開了。

    小姨的臉出現在微暗的燈光下,她穿著碎花、開襟翻領的睡衣,臉部有些浮腫,看不真切。看到廖青的剎那小姨略點了點頭,好像事先就知道她會來。她換了拖鞋,跟在小姨身后進了屋內,內心莫名生出幾分惶然和怯意。里面陳設幾乎沒怎么變,還是那幾樣家具,唯一不同的是它們變得陳舊和妥帖了,與周遭一切完全融為一體。主臥門里透出的燈光幾經反射打在過道墻上,且與來自角落里影影綽綽的燈光聚攏疊印在一起,卻沒有明確而強烈的光源來徹底照亮這一切。廖青環顧四周,客廳角落里似乎堆滿了東西,就那樣隨意放著,也沒有隔板和貨架,很像直播間倉庫。小姨并未將她往客廳里領,好像這屋里還有另一個地方更適合招待她,廖青以為是閣樓,一架豎起的木質樓梯豎琴般通往那里,但小姨領她去了主臥,移門外有個小露臺,放著一只圓形藤編茶幾和兩把椅子。廖青聞到酒味,一只棕色酒瓶豎在幾案上,邊上還有一只小小的玻璃杯。小姨指了指角落里那把圈椅,輕聲說道,“你也坐吧”。

    落座后,那酒味似乎更濃了,幾乎撲面而來。小姨怎么喝上酒了?廖青皺著眉頭,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口。從前,小姨可是滴酒不沾的。

    “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醫生讓我睡前喝幾口解解濕氣,就喝上了。沒事的,喝得不多,就一點點。”小姨笑笑說。

    ——可她這個樣子根本不像是只喝了一點點。

    這方空間里唯一的光源來自藏在磨砂罩子里的頂燈,微弱、恍惚,好似螢火蟲的微光。小姨的臉就隱在這光影里,比平時更顯蒼白了。小姨訴說著飲酒的好處,聲音是輕的,語速緩慢、遲滯,隨時預備著被人打斷。可廖青沒有打斷她,只下意識地盯著那張光影下的臉,原本飽滿充盈的輪廓似乎在縮小,越來越小,隨時可能消失……廖青被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

    廖青住在這里的那幾年,這個房間還是全灰的,沒有任何裝飾。那時,她和小姨都住在閣樓上,由木板隔出兩小間,中間門洞以曲別針和糖紙做成的門簾相隔——是她和小姨花了兩個周末的時間串成的,小姨住外間,她住里間,每當身體斜插著穿過門簾,便響起糖紙的窸窣聲,好似吹過一陣馨香的、帶甜味的風。

    周末的夜里,她們早早吃過晚飯爬到閣樓上,她寫作業,小姨織毛衣、鉤花邊,各自忙到深夜。夜宵是芝麻湯團或酒釀圓子,誘人的甜食,多年后她還念念不忘。現在想來,那是一個近乎隔絕的世界,忘了親戚的白眼和姨父的眼淚,儼然是荒野里的庇護所。第二年夏天,閣樓上的晚風吹來她要離開的消息,小姨一貫平和的表情中分明帶著幾分惶然,但很快恢復如初。拿到錄取通知書不久,小姨不知從哪里搞來一條掛脖式紅色連衣裙,是《電影畫報》上的女明星在晚宴上穿的裙子。裙子被她帶到大學校園,只穿過一次便沉入箱底,多年后混在一批半新不舊的衣物中捐了出去。

    廖青摸了摸隨身攜帶的禮物,除了健身錘還有剛從超市貨架上取下的保健品,大眾貨色,不值一提。她心里一陣愧疚,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并沒有任何別致的禮物可以拿來饋贈給眼前這個人。大學畢業之初,她無數次地想過如何報答小姨,什么樣的禮物才配得上這份情意,她甚至對自己母親也沒動過這種心思。

    “前幾天,你媽說你要回蒙城,我就想著你應該會來看我的……”小姨將那枚小酒杯緊緊攥在手里,用那種眼神望著她。

    廖青沒有吭聲,她不能說自己并不想來這里,是母親一定要她來的。

    “當年,這么多外甥和外甥女中,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可后來,連你也和我疏遠了,我心里真是難受……”廖青想,她到底還是將心里話說出來了,這樣也好,她們之間是應該開誠布公地談一次了。

    小姨的眼睛有些發紅,好像有更多話要從那里面涌出,果然——“我早就知道的,錦上添花是有的,雪中送炭想也別想。自古以來都如此。沒什么好抱怨的。可你今天怎么想到來我這里呢?還買了這么多東西,害你破費了,以后不用那么客氣的……”廖青恨不得奪路而逃,卻不得不陪著笑臉,說自己以后一定會多來看她,只是這幾年家里事情多,顧不上。

    “我不怪你,你媽說你也不容易,身邊連個搭把手的人都沒有。”廖青心頭一怔,不曉得小姨對她的情況了解多少,有些事情她連母親也沒告訴。生活在外地有個好處,只要自己不說,別人什么也不會知道。

    廖青的擔憂是多余的,小姨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酒杯斟滿后,話題又自動漫溢下去。這回落到工作上。小姨的兒子也到了找工作的年紀,卻處處碰壁,“好不容易考上事業單位,到政審環節卻被刷了下來。你說這公平嗎?老子犯的錯誤還要讓兒子埋單!”小姨帶著哭腔說道。

    她愣怔著,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記憶里不曾存儲小姨憤怒和怨恨的臉,全是溫婉、克制的形象。什么時候她也變成這樣了?廖青想起母親曾告訴她的,小姨為了給兒子在省城買房向開廠的大舅借錢,幾乎是獅子大開口,“她那個不是借,而是想讓你大舅白白送錢給她,好像那是她應得的。可大舅也沒欠她什么啊,誰也不欠她什么的……”。母親的話再次飄到耳邊。廖青有些后悔來這里了,要是小姨問她借錢怎么辦,她會相信自己也沒錢嗎?

    好幾次,廖青忍住了查看手機的沖動,不想讓小姨誤認為她這么快就想離開——盡管,她比任何時候都坐立不安。從前,從這里的窗臺望出去還能望見稻田、河流以及那條通往鄰縣的大路,白天火柴盒式的車輛在上面移來移去,到了夜里便只剩下閃爍的燈光。現在,窗外不遠處是另一扇窗,無數扇窗戶嵌在高墻之內,散逸出繁星似的寥落的光。小姨的七樓躲在高樓與高樓之間的夾縫里,好似峽谷底部,而露臺上的她們宛如坐井觀天。

    “腿腳不好,被軟禁在這七層樓上,哪里也去不了。”小姨嘆息道,轉而忿忿地訴說如何被庸醫誤診,病情最嚴重的時候雙腿好似長出根系,一步也挪動不了。

    “還好有酒,活血化淤的,真的好多了……”提起酒,小姨又笑了,好像那成了她所有活力的源泉。自她入座后,小姨一直慢慢小口抿著,從未停下過。昏暗燈影下,小姨臉上忽然綻出隱約而閃爍的光亮……這讓廖青大感詫異,只不過喝了點酒,竟完全變了個人。但她知道這是暫時的,小姨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人了。

    廖青終于想起要問問姨父的下落。自來這里后,她一直等著這一刻的到來。上一次見他還是在外婆葬禮上,披麻戴孝,和一大堆孝子賢孫跪在靈前。還是那樣瘦削的體型,只稍稍厚實了些,好像一個失敗者連中年發福的機會也被剝奪了。和誰說話都是一副唯唯喏喏搭訕的表情,逢人便遞煙,打招呼,讓人看著很不是滋味兒。

    一旦他現身,她便有理由離開了。她和他向來是沒有什么話說的,尤其是那件事情發生后……就是這個人害得她和小姨生了嫌隙。

    “他去蘇州了,今晚不回來了。”小姨輕聲說。

    廖青點點頭,手腳不由顫抖著,有點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原來這屋里并沒有這個人,他今晚不在這里,要是小姨的生活里從來沒有這個人就好了……那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感到放松,腰部肌肉瞬間松弛下來,整個人癱坐在圈椅上。

    后來回想起這個夜晚,廖青依然很難相信它是真的,如果小姨沒有喝酒,如果姨父在家,一切都不可能。七樓離地面估計有二十米,秋蟲的鳴叫聲傳不到那里,暝色中的露臺卻給人一種隨時可能脫離塵寰的錯覺。這錯覺引領著她們進入往事內部,它們原本躺在河床底部,水草豐茂的所在,被生拉硬拽出來時,不免激起水花和波瀾。

    不知怎地,話題忽然飄到虛無縹緲處,虛到不能再虛了,由一個英俊的男明星作為切口,小姨讓回憶的石子落回到無常的一年。那也是廖青住在這屋子里的幾年,除了糖紙門簾,甜的夜宵以及天窗,總還有一些別的什么從里面滲透出來,時不時讓她吃驚一下。

    一個年輕男人戲劇般出現在小姨生命的低谷。昏暗的燈光下,小姨帶著醉意的講述開始了。廖青好似回到大學臥談會現場,眼睛一閉,嚶嚶聲頃刻來到耳邊,追索著某些激動人心的時刻。但她的心,并沒有像當年那樣馬上被攪蕩起來。

    姨父進去的第二年,那個男人在電影院門口看見了小姨,倆人連話也沒說上半句,那人便展開了行動。被小姨嚴正拒絕后,男人天天等在大壩那里,上午七點到八點半,下午四點半到六點——那是小姨的上下班的時間,他以端正的站姿迎接她,比時鐘還準時。小姨沒辦法了,不得不答應和那個人一起吃飯。

    “可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啊?”無論如何回憶,廖青腦海里就是沒有那個人的身影,連一點碎片影兒都找不到。

    “他給我寫過一封信,投到樓下信箱里,說我的情況他都知道,只要我愿意他可以等。收到信后,我整天提心吊膽,生怕他來家里找我。我讓你周末過來陪我,一開始……也是因為這個。”小姨說。

    廖青更為愕然了,原來當年在她和小姨的共同生活中,還有一個隱形人的存在,他到底扮演了何種角色?

    “這幾年,我倒是經常想起這個人。剛才你敲門進來時,我忽然想,有一天他會不會回來找我。當年,我如果狠狠心跟他走,不知道日子會不會好過些。”因為姨父的事,小姨不僅晉升無望,還一度被打壓和鄙視,比她晚進單位的人都走到前頭去了,只有她還在原地踏步。有幾年,小姨想辭職不干,連退路都想好了,卻到底沒能跨出那個門檻。

    “……那后來怎樣了?”廖青躊躇著問道,既想快速知道內情,又有些抗拒。

    黑暗中,小姨頓了頓,沒立即往下說。就在廖青以為她不會再說什么時,那個略顯激動的聲音再度響起,“真沒想到他會下那么大的決心……說不想趁人之危,要等你姨父從里面出來當面和他談。他和我說那些話時,我都不敢相信。”說到這里小姨輕聲笑了,好像此事的威力還未釋放殆盡,仍在她心頭激蕩不息。

    廖青目瞪口呆,好久才擠出一句話,“那你又是怎么回復他的?”她心里想的是,小姨怎么會碰到這種事,太不可思議了,而她居然一無所知。

    恍惚間,一個早被她遺忘的人浮出記憶的水面。大一病休在家那年,廖青收到那人寫來的信,邊讀,邊止不住掉眼淚。他們在數學補習班上認識,座位挨得很近,男孩打瞌睡時,她會用圓規上的針頭惡作劇般戳他手臂,直到他忽然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她。那時候,她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愛著她,更想不到一個老實木訥之人會有如此排山倒海般的情感,瞬間爆發出的威力幾乎將她淹沒。格子紙上稚氣、歪扭的字體,與課堂上那張恍惚、打盹的臉,成了那段時間里奇妙的安慰劑。半年后她恢復正常生活,男孩卻從此杳無音信,好像自身使命已告終結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廖青也沒想過要去找他,一度空虛的生活很快被別的東西填滿。

    “我自然不可能答應他……但要說一點心動的感覺都沒有,那也不對。他離開后,我才知道自己也很喜歡他,舍不得他走。可一切早已無可挽回了。”小姨說道。

    幽暗的頂燈似乎被什么東西層層罩住,此刻更顯暗淡了。廖青抬頭虛望了一眼被高樓擋住的遠方,原本她和小姨絕不可能談論這些,但此刻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她再次聞到桂花的幽香,在這七層樓上,它們像是某種天賜之物,極不真實。

    “后來……后來,你們之間再也沒有什么了吧?”廖青只想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結束的,既然那是事物最終的結局,她有必要了解一下。

    她和小姨足足相差了十二歲。她們朝夕相處的那段日子,她還未成年,還在某種羽翼的庇護之下。如今,她早過了小姨當初的年紀,好像這么多年她一直在馬不停蹄地追趕小姨的人生,終于追上了卻悵然若失。

    “他說話算話,一直等著我,一等就是三年。可越是如此,我越覺得不該輕易作出決定。再說,那時候的我對愛情,對男人都懷有恐懼——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當年,我對你姨父也是真心喜歡,可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后,我的心就冷了,再也愛不起來了。我也想患難與共,也想相濡以沫……當然,我做到了,但那不是愛。我心里知道自己早就不愛這個人了。” 小姨喃喃著,好似沉浸在久遠的夢境里。

    這是廖青來這里后第一次想起家中的男孩。那個孩子長到七歲時忽然問她,“媽媽,我是誰?為什么在這里?”這是男孩第一次開口說話。因為這些話,她和丈夫想了無數辦法,見了無數人。出差前,她把男孩交給他的祖父母,叮囑他們一定要一刻不停地看著他。為了不讓男孩接觸刀具和火,她在廚房間裝了門鎖,把所有帶利刃、會割傷的東西都藏了起來。

    她沒有一天不想逃離這種生活,離開丈夫和兒子,去過一個人的生活。可她怎么能丟下那個男孩呢?他那么可憐,在這世上,愛他的人越來越少,以后只會更加少。如果她一個人帶著他,工作,賺錢,上課,心理療愈,解決一切難題……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去。她無法再騙自己,對丈夫的愛早已枯竭,就像一條失去水源的溪流,再也沒有滿盈的可能。

    “后來,你姨父出獄了,我卻沒有勇氣去找他,也不讓他來找我。他等了我三年,后來走了,從此再無聯系。”小姨快速說完這一切,舔了舔嘴唇,笑了。

    “你應該離開他的。”廖青忽然說道。

    “誰?”小姨如夢初醒,待明白過來,擺了擺手,喃喃說道,“已經來不及了,一切都太晚了。”

    “你應該離開他的。”當再次說出這話,廖青自己也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么,只覺心里一陣揪痛。想起外婆家的玻璃臺板下壓著的小姨年輕時的照片,其中有一張——她梳著獨辮站在一株開花的白樹下,瞇著眼,神情有些恍惚。當年,青春年少的小姨怎么會想到自己的人生會落入如此境地?

    “如果沒有那件事,我和你姨父或許早就離婚了。”小姨忽然說道,“我不能落井下石。再說,你外婆也竭力反對,說絕不允許我們家的人做出那種事。”

    廖青搖搖頭,覺得事情不該如此,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的權利。“其實,我很感謝那個男人,一個女人在遭遇那樣的噩運時還能被愛。”小姨臉上再次綻放出那種恍惚的、帶著醉意的笑容。廖青喉嚨一緊,硬是將涌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這一刻,倆人曾有過的隔閡統統消失了。

    從七樓回到地面,廖青雙腿發軟,像是從山頂上下來。黑暗中,她走出小區大門,慢慢走到大壩那里,風從溪的對岸刮來,帶來夜晚涼爽的氣息。她想回頭再望一眼那暝色中的高樓,但心里知道什么也望不到。某一刻,她的思緒回到很多年前,似乎那些日子里的陽光,風,草木,雨水,甚至汽車尾氣,還能原封不動地還原出來。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就能走到她讀的高中,補習班在學校對面的弄堂里,登上一架木質樓梯,推開靠右第二扇門便是。原本那里是一家印刷廠,院子里種著高大的法桐,上課時偶爾還能聞到空氣中殘留的油墨味。男孩的臉再次浮現于腦海,總是瞇著眼,一副睡眼惺忪的表情。此刻,廖青不知道他在世上的何處,是生是死,經歷過怎樣的悲歡,但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人。無論事隔多少年,他都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只要回頭就能看見。

    想到這些,一種近乎安慰的情感瞬間涌上心頭,她莫名地想要跑起來,跑到那些樹皮剝落的法桐樹下,樹底下已開始積累起黃葉,越來越多的樹葉將放下戒備,放棄枝上高懸的日子,緩緩落下……等起風時,這個小城的一切才會真正變得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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