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商和北京書業
從明清兩代一直到民國初年,在我國近代的地方經商集團中,最著名的當屬山西商幫、徽州商幫、浙江商幫,也就是名滿天下的晉商、徽商、浙商。其實,在這常被人津津樂道的三大商幫之外,還有一支實力雄厚的隊伍——“冀商”,即河北商幫。
冀商也有“三大幫”:一是冀東以樂亭縣為主的開發東北的“老呔幫”;二是“走東口”到蒙古經營的“張庫幫”;三是以保定商家和專類物品行銷天下的“冀中幫”。這三大幫構成了“冀商”的主體,其中書業屬于冀中商幫的一個重要分支,有“文商”之美譽,清代至民國時期,他們在北京書業中非?;钴S,曾為造就北京琉璃廠的繁榮起到重要作用,撐起了北京古籍書業的半壁江山。
琉璃廠中國書店老照片
琉璃廠書商赫達·莫里遜 攝
琉璃廠書攤老照片
續賡琉璃廠書業文脈
琉璃廠位于北京和平門外,元明兩代在此設窯廠,為宮廷燒制琉璃瓦件,故得名,燒瓦窯前空隙之地稱“廠甸”。清康熙年間,北京春節集市移至此處,搭棚列肆,形成廠甸廟會。和一般集市廟會不同的是,廠甸以經營書籍、字畫、古玩文物、紙墨筆硯等為主,被稱為“文市”。由于清代漢族官員的宅邸,以及各省會館,多在宣武門外,大量京官、舉子匯聚在琉璃廠附近,他們對書籍和文化用品的需求,促使這里的書業和文玩字畫等行業也興盛起來。特別是清乾隆年間編撰《四庫全書》,參與修書的翰林院官員多寓居宣南,經常就近到琉璃廠巡檢查閱典籍。例如家住虎坊橋閱微草堂的《四庫全書》主修官紀曉嵐,就曾多次到琉璃廠訪書買書,書肆遂應時大增,成為琉璃廠迎來繁榮的一個重要契機。
據有關資料記載,清乾嘉以來,琉璃廠書肆原多系江西人經營,特別是以江西的金溪人居多,他們以同鄉關系形成集團,被稱為“金溪書商”。清咸豐、同治年間,太平天國占據江南,交通阻隔,江西京商的故鄉子弟來京就業者日少,于是只好就近招收學徒。當時冀中地區的冀縣(現冀州)、衡水等地區地瘠人稠,毗鄰京師,且素有重文傳統,許多當地人進京后應招進入琉璃廠書肆做學徒。
冀縣、衡水等地許多人進入琉璃廠書肆做學徒后,慢慢掌握了販書和版本鑒識等經營本領,開始在琉璃廠擺設書攤,獨立經營,有了積累后又購置店鋪,自營書肆,并彼此引薦子侄及同鄉來此謀生創業。經過多年辛苦打拼,書業經營不斷壯大,開設或承繼的大小書肆層出迭現,代江西書業商幫而繼起,開創了一個屬于“冀商”的時代。
在琉璃廠火神廟旁原來有一座“文昌會館”,為江西書商所設,每逢二月初三文昌君誕辰日前往拈香獻戲。光緒初年,有冀商到文昌館拈香者,被阻止進內。冀商遂另于琉璃廠小沙土園別建文昌會館,并冠以“北直”二字,以示區別。“北直文昌會館”的設立,反映了河北書商與江西書商鄉黨行會間的競爭,以及兩者在經濟實力和業界地位的消長變化,是冀商在琉璃廠書業站穩腳跟的一個標志性事件。據著名古籍書肆經營者孫殿起先生在他的《琉璃廠小志》中稱:“上溯道光咸豐年間,下至民國三十五年這一時期,在琉璃廠開設書業店鋪的共305處,而由冀縣、衡水、深縣、棗強、阜城、景縣等衡水籍人士開辦的共164處。”民國時的學者紀庸在1942年所寫的《白門買書記》中也說:“衡水荒僻小縣,而多以書籍筆墨為業,今舊京琉璃廠諸肆,強半衡水(人)也。”至1956年北京進行“公私合營”時,琉璃廠地區最大的3家書店——松筠閣、富晉書社、邃雅齋,還是由河北籍人士經營的。
冀商書肆的經營特色
冀商在京開辦的古舊書業,一向以服務周到、方式靈活、經營多樣、講求信譽、廣交專家學者,而在京城書友中久負盛名。
當時各家冀商書肆,都有一些精熟目錄、版本之學的店員,對于架上藏書,只要一經過目,就能記住它的擺放位置,價格、作者姓名,以至于書籍內容、卷數,版本源流、傳世多寡等。顧客到店,由店伙計跟著伺候,顧客想看什么書,伙計一會就給你拿來,還可以把這本書的內容、不同的版本予以介紹。如恰巧店里沒有本書,顧客可以留下書名,日后由店伙計出外查找買進,很快再給顧客送到府上。店家對顧客的服務更是殷勤周到,店里的柜上備有煙、茶葉,任由顧客免費取用。近代史學家瞿兌之在《養和室隨筆》中記載,琉璃廠書肆“棐幾湘簾,爐香茗碗,倦時可在暖炕床上小憩,吸煙談心,恣無拘束。書店伙計和顏悅色,奉承恐后,決無慢客舉動。買書固所歡迎,不買亦可?!迸c顧客形成一種朋友式的營業關系。
民國年間,許多冀商開的書店,會經常有店伙到一些圖書館、大學、或著名學者的府邸,送樣書上門,供顧客翻閱選購。這些送書的伙計每每用藍色或白色包袱皮兒包著古籍,捆在自行車后架上,游走于街巷,被老北京人稱為“夾包袱的”。冀縣郭家莊人、古籍圖書發行家郭紀森曾回憶,他在北京隆福寺嵇古堂書鋪和琉璃廠開通書社販書時,就曾“夾包袱”為大宅門送書,結識了北京大學的顧頡剛教授、清華大學的馮友蘭教授、輔仁大學的陳垣教授、著名文學家鄭振鐸等許多專家學者。特別是為燕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洪煨蓮編纂經、史、子、集的“引得”,提供了《四部叢刊》、《靜嘉堂密籍志》等多種珍貴古籍,助力洪教授完成了64種、81冊的編纂工作,被洪煨蓮當做最可信賴的“書友”。
過去書肆的圖書發行與現在不同,古舊書無固定貨源,也無“訂貨”概念,書店的書主要向社會收購?!笆召彙敝苯雨P系書店的業務好壞,收書的店伙計要有豐富的古籍版本知識,能夠識別冒充古本的“偽書”,以免購進不良商人偽作的贗品而上當賠錢。此外,還要摸清各地藏書的情況和特點,如山東黃縣、諸城一帶多有明代所出地方志,山西一帶??墒召彽綉蚯?、小說一類的刊本,江浙一帶一些官宦名流散居之地常有秘籍珍本。特別要熟悉京中一些“大宅門”的情勢,某宅藏有某書,某宅中落急于出讓,都要了然于胸。如肆設于琉璃廠的著名大書鋪老二酉堂,店主為河北束鹿縣人陳蔭堂,他家書的來源,多半都是由京中破落戶的舊家整批買進,其中有一些一般的鼓詞、勸善文,也有珍稀的海內孤本。這些到手的書有的會很快售出,有的積壓多年也無人過問,存書甚至比一個圖書館還多還齊全。
明清時期,書籍的出版有三大系統:官刻、家刻、坊刻。其中“坊刻”可稱之為“私營”出版社。有許多冀商在北京的書店就兼做雕版印刷的“刻書”業務。如河北束鹿縣人劉魁武在隆福寺開設的聚珍堂,采用雕版與活字兩種技術刻、印圖書,刻有《書經》《四書章句》《幼學瓊林》等書,用木活字排印的書有《兒女英雄傳》《三俠五義》《濟公傳》、《聊齋志異》等 ,??睂徤鳎澘糖逦?,屬坊刻本中上乘之作。另如上述的冀商書店二酋堂,集刻書、售書于一體,以刻售普通百姓喜好的戲本、小零本為特色,生意紅火。近代北京史地民俗專家張次溪在《北京琉璃廠書肆逸乘》一文稱:“打磨廠有老二酉堂、寶文堂等書店,專印小唱本、歷書及供塾用之舊式啟蒙書本,自印自銷,分銷于華北各省市及鄉村。”
販書成才多“名家”
經營書業的冀商在漫長的販書生涯中,浸淫古籍,勤勉學習,廣交書友,承師父傳授,受專家學者熏陶,涌現出一批業務嫻熟、多方面發展的冀商書業名家。
首先是“雜志大王”劉殿文。松筠閣是琉璃廠著名書肆,曾由河北衡水人劉殿文從其父手中繼承。舊時琉璃廠書肆均賣線裝書,以善本、珍本、抄本為貴。民國新文化運動后,新期刊風起云涌,精明的劉殿文另辟蹊徑,每天不辭辛苦地到西小市或鬼市上“抓貨”,收售別人不屑一顧的新舊雜志,將松筠閣轉為以專營雜志為主的店鋪,被時人稱為“雜志大王”。他曾收存數千本各種期刊的創刊號,并以此為素材,撰寫出《雜志知見錄》稿本。1956年書店公私合營后,劉殿文被聘任為中國書店期刊門市部主任。當代作家姜德明在《琉璃廠尋夢記》中描述了他與劉殿文見面的印象:“他滿頭白發,沉默寡言,但是一談起舊雜志來卻如數家珍。他能一口氣回答你提出的某一期刊創刊于何年,終刊于何月,編者何人……他的記憶力之精確,令人驚異。”
還有“中國發行家”孫殿起。孫殿起為河北省冀縣(今冀州市)人,是河北書商中的旗幟性人物。他15歲時入京受業于琉璃廠宏京堂,后主持通學齋古書鋪,販書生涯幾達50年。孫殿起對目錄學有較深造詣,尤精于古書版本的鑒別考證,練就“眼別真贗,心知古今”的本領,對書籍源流的厘定,往往觸手即知。他開啟了書商著書立說之先風,編撰頗豐,著有《清代禁書知見錄》、《叢書目錄拾遺》等,其中《販書偶記》20卷收古籍善本1萬余種,是清末民初圖書的著述總目,備受學術界重視?!读鹆S小志》記錄了琉璃廠從晚清到民國60多年間,200多家冀州書商的師承、名號和盛衰演變,是一本研究琉璃廠文化街沿革演變的珍貴資料。
“一代坊賈”陳濟川也揚名京城。陳濟川是河北南宮縣人,曾在北京隆福寺文奎堂當學徒。1925年,他叔父將經營不善的琉璃廠“來薰閣琴書處”交其經營。陳濟川業務水平高,點子多,他提出“以書會友”的經營之道,專門開辟出后院供文人學者們小坐飲茶,談書論道。由此,魯迅、胡適、老舍等許多學者均成為來薰閣的???,為來薰閣積淀了深厚的無形資本。來薰閣生意日漸紅火,成為琉璃廠著名的大書店,陳濟川也當選為北平書業同業公會會長。1956年,來薰閣與京城一些古舊書刊店鋪合并為中國書店,陳濟川被任命為負責經營業務的副經理。他一是培養新人,選派業務骨干出京開拓,將中國書店成功開到了廣州、蘭州等地;二是對歷代典籍進行了卓有成效地發掘和搶救。因業績卓越,他曾受邀進中南海,并與毛主席合影。
此外,在書業界的冀商名家還有古籍圖書發行家郭紀森先生,續撰《琉璃廠書肆四記》的雷夢水先生,為“飲冰室”提供大量秘籍珍本而成為梁啟超“書友”的王雨先生等,都為北京書業的繁榮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