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不易堂》:于尋覓中傳遞情感與信念
范小青最新的長篇小說《不易堂》,初看標題,便能品出一股濃郁的“蘇味”。細細讀來,小說層層嵌套的敘事結構,令人宛如置身于縱橫交錯的蘇州小巷中,跟隨作家步步深入,讀者也像踏進一座古樸的蘇式老宅。在這座宅院深處,一代代人的堅守與失落、關于“不易堂”的謎團與真相,無一不在作家恣意又細膩的筆觸下漸次鋪陳,閃爍著人性的微光。
小說以尋找“不易堂”為主要線索,講述了主人公“我”言子陳因研究課題“已毀古建筑群現狀評估”而重返離開多年的蘇州故里。機緣巧合下,因為老宅言橋巷7號的產權及拆遷紛爭,“我”不得不親自回到老宅,并偶然與印象中的幼年伙伴尹寧重逢,由此牽引出關于老宅、關于不易堂的諸多陳年舊事。
尋找“不易堂”的過程是不易的。這個地處蘇州的古代建筑群,最先出現在清代流傳以來的書籍《古城煙水》中,被記載為徽籍言氏祖宅,位于言橋巷,“屋宇數百,園林一座,并與言氏義莊合,號江南第一宅。”這般宏偉輝煌的古代建筑群,引起了言家人的注意。從言子陳的曾祖父言文彬開始,他為了幫面臨牢獄之災的兄弟言文良滿足權貴的心愿,開始尋找不易堂,并得知古畫《春日家宴圖》描繪了不易堂初建的全貌全景,找到古畫就能找到不易堂。雖然言文良偷偷潛逃,再無尋覓不易堂的理由,但言家后人卻仍鍥而不舍地尋找著古畫。無論是言子陳的爺爺言耀亭、言家曾經的管家余白生及其兒子余又、老宅里的鄰居老朱,還是與“我”同輩的朱玲玲以及他們的子孫后代,都秉持著堅定不移的信念,不懈地尋找著古畫和不易堂,直至最終將尋找的接力棒交到“我”手上。
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并未闡述找到古畫乃至不易堂的意義,甚至不斷以各種荒誕、玄妙的巧合與不可靠的敘述來消解尋找的可能性。譬如神秘出現的幼年伙伴尹寧,似真似假地講述著舊時老宅的事件,在喚起“我”的回憶后悄然離去,就連“我”的微信聯系方式也被她刪除得一干二凈,留下無盡的困惑;長期跟隨在“我”身邊的學生小白也頗有蹊蹺之處,她隱瞞著自己的精神疾病,并且對尋覓不易堂有著超乎尋常的用心,在發現了名為《不易堂》的評彈后,引導“我”深入調查。然而,正當“我”以為這個評彈將揭開不易堂的來龍去脈之時,卻發現它其實是由“我”的弟弟言子辰創作的,真假難辨……尋找古畫和不易堂的過程充滿了變數,種種懸念和巧合串聯嵌套,每一個看似柳暗花明的時刻都會被隨即而來的重重迷霧再次籠罩。“我”深知研究課題“已毀古建筑群現狀評估”內在的矛盾性,無法對已毀的古建筑群進行實地考證,只能從口口相傳或文字記載來展開研究,但我仍然將其提出并竭盡所能地想完成課題。換言之,即便“我”多年前因所愛之人余又的離世而深受傷害,自讀大學起便遠離故鄉,與親人斷絕聯系,但骨子里卻始終和言家、余家、朱家的祖祖輩輩一樣,有著一種精神信念,執著地尋找物質層面已不存在的存在。
縱觀范小青的小說會發現,無論是小說《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王全對“弟弟”的尋找,呈現出農民失去土地的創痛,還是小說《滅籍記》里對房籍的尋找,背后蘊含著對個體身份的探究和思考等,都可以感受到作家對尋找不存在或不可能之存在的關注。進一步探析,書寫尋找不存在或不可能之存在通常只是小說的表層,更深的意蘊在于“尋找”行為本身,其隱含著一種即便歷史風云變幻,依舊精衛填海、愚公移山般向無常命運抗爭的精神,也是作家反復勾勒的。“糯”“韌”的蘇州人品格,在小說《不易堂》中可見一斑——曾經是言家管家的余白生,不惜蒙受冤屈遠離家人,百般隱忍只為找到《春日家宴圖》的蹤跡;余又理解并支持父親的選擇,為了幫父親拿回整理的相關資料,他沿著父親的足跡一路回溯,卻陰差陽錯死于天災,落得個尸骨無存的結局;鄰居老朱愛好古玩,得知古畫的訊息后找尋多年未果,臨死前唯有將自己獲得的線索以及相關的故事講給“我”聽,方才能安心瞑目……他們都是日常生活中再微小不過的小人物,卻以一種強烈的信念感挑戰變幻莫測的歷史和難以預料的命運,這恰恰是當代社會的人們所匱乏的。
不妨與范小青2022年出版的非虛構作品《家在古城》進行互文性閱讀。在《家與古城》中,作家穿梭古今,運用非虛構手法,搜集了蘇州歷史、地理、文化等豐富的紀實材料,同時結合個人的見聞、創作史盡可能詳實地書寫故鄉蘇州。在此基礎上,她對現代人的身份認同焦慮,以及人與城、地方性與全球化等關系進行了更為全面且深邃的思考,還由此提出了一則具有啟發性的建議——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的當代社會,或許唯有持續地尋找、書寫、傳遞人們的真摯情感或精神信念,才能夠為當代的人、城乃至社會、時代的發展召喚出源源不斷的內生動力。而這種思考和啟發也延續到了小說《不易堂》中。
沿著《不易堂》的文本肌理深入探析,范小青生長于傳統文化韻味濃厚的蘇州古城,那些無意識流露出的“姑蘇情結”,譬如蘇州的方言、園林、刺繡、評彈等,自如地在她筆下徐徐展開,字里行間不難感受到她對蘇州了解之深刻、眷戀之濃郁。同時,她也親身體驗了全球化、城市化的勢不可擋,不禁坦言:“我寫作的文化背景是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交織的一張網。” 因此,我們總是會在她時而戲謔、時而溫情的文字背后,感受到若隱若現繚繞著的憂患意識。可見,她敏銳地洞悉到時代的加速更迭,科技的日新月異令現代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而現代人從物質到精神層面也隨之變化。正如小說中,為了城市的整體建設,承載著“我”過去回憶的老宅巷弄如今亟待拆遷,曾經居住于同一個宅子的鄰里,如今早已四散搬離,只能在微信等虛擬空間里組建所謂的“群落”,勉強維護彼此脆弱的聯結,可一旦微信群被解散,便再難以輕松地尋覓到彼此。于是,小說中的“我”總是驚訝地發現,回到故里后新結識的人,竟然或多或少都與幼年鄰居有著血緣關系,這種相見不相識的現象,令人深思。然而,作家并非旨在通過小說《不易堂》斥責現代化對社會各個領域的入侵,呈現其如何大刀闊斧地將當代社會塑造成原子社會,人情淡薄、利己主義甚囂塵上,而是試圖在對新世態人情進行鞭辟入里的分析反思之余,尋找、捕捉并突出小人物們身上難以被遮掩的人性光輝,以此彌合人與人、人與城、人與世界之間的情感聯系,為越來越多陷入精神危機的當代人提供一絲心靈慰藉和信念支柱。從這個層面上來說,范小青在精心雕琢“尋找”這一行為的精神內核之時,已然超越了對蘇州的地方性書寫,抵達了對人類命運共同體之精神世界的觀照與思考。
“我對小說的態度,也就是我對生活的態度,既無可奈何,又溫婉諒解。” 誠如斯言,范小青對蘇州有著深切的情感認同,熱衷于描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打撈新世情下人性深處的迷茫與痛苦,同時始終懷有一種溫婉諒解的態度,孜孜不倦地發掘“尋找”行為本身內蘊的精神品質。因此,在小說的最后,所有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存在與否對“我”而言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尋找《春日家宴圖》和不易堂的過程中,“我”重拾了對故鄉、故居,尤其是關于故人的記憶,不僅為普通小人物執著堅韌的精神感動,也為其能夠超越時空,搭建人與人、人與城、人與世界之間的情感紐帶而喟嘆。這大抵正是范小青試圖通過小說傳達的,在故土漸趨衰頹、人情日漸冷漠的當代社會,作家更應葆有強烈的寫作責任感和獨特的寫作氣韻,堅定地探尋能夠紓解當代人心靈困境的精神信念,賦予個體與自我、與他者的連結以更深刻的意義。
(作者系廈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