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小說及其輕靡美學——王宏圖新作《無所動心》
內容提要:在中國的學者小說之中,不僅銘刻著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心靈深處人格化的憂郁,更有深具東方特質的輕靡美學。這是“繁復”與“輕逸”矛盾的結合。王宏圖新作《無所動心》將斯多葛與浮士德的魔性碰撞置入文本,徐生白的人生可以被視為對現代人乃至城市命運的隱喻。
關鍵詞:學者小說 輕靡美學 王宏圖 《無所動心》
乾坤渺無垠,生世渾如寄。晏息向君懷,馳情入幻意!
——歌德《浮士德》(方東美譯)
王宏圖教授兼具學者、評論家與作家多重身份,而這一學者跨界的書寫行為正在成為當下文壇不可忽視的文學現象。楊劍龍曾總結出數十位活躍的學者小說家,指出其“展現出當代知識分子的人生百態心理性格”1。早前我以王宏圖的創作為例,指出銘刻在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心靈深處人格化的憂郁,它不僅制造了“苦難與愛的悖論”,也沉淀為“豐富的痛苦”,塑造了他們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的雙重性格。2這也是中國“學者小說”區別于其他創作鮮明的美學追求。而今在王宏圖新作中,還可揭示出“學者小說”的另外一面,那就是沉重憂郁之外的“輕靡”。它不完全等同于西方美學中的Lightness(輕逸),而加入東方對“浮文弱植,縹緲附俗”的追求,是對都市人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長久喟嘆。
一、輕與重
一本攤開的書滾落在床邊橘紅色的地毯上,徐生白彎腰撿起,是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他用食指撫按了下皺翹的封面,在床角默然坐下。3
這是《無所動心》中徐生白走近女兒房間的一幕。王宏圖筆下的都市人都籠罩著無法逃脫的深重的陰霾,然而最終壓垮他們的卻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卡爾維諾同樣從米蘭·昆德拉處獲得啟發而感嘆:“在某些時刻,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正在變成石頭。”4石化的世界象征著沉重造成的奴役,與之相伴的則是無處不在的世界虛無。一個作家如果不能意識到世界的沉重、瑣碎、惰性和難解,不能表達對生活中無法躲避的沉重及其苦澀的認可,自然也不能理解世界的空無。事實上,徐生白正是當代都市知識分子的人生鏡像,他深陷在身體的癌變、婚姻的潰敗、親情的糾葛、事業的沒落之中,像一座古舊的樓房十年間蘊積了激情、苦惱、恐懼、絕望,猶如松脫的肌肉,早已墜落而下,化為塵土,徒留下一幅空洞的骨架。小說彌漫著人的沉重感、生活的沉重感以及城市的沉重感,而終極的空無和實在的世界又一樣具體。卡爾維諾將這一輕與重疊加起來的審美感受歸結為“輕逸”,寫在他留給世界新千年的遺囑之中。卡爾維諾寫道:
超脫了世界之沉重的哲學家詩人那機敏的驟然跳躍,這表明盡管他有體重卻仍然具有輕逸的秘密,表明許多人認定的時代活力——喧囂、攻擊、糾纏不休和大喊大叫——都屬于死亡的王國,恰如一個堆滿銹跡斑斑破舊汽車的墳場。5
卡爾維諾留給世人的千年密語,在于輕與重的辯證之中。徐生白的世界是一個堆滿銹跡斑斑破舊汽車的墳場,屬于死亡的王國,而這正是都市作為罪惡之淵藪的經典意象。譬如穆時英說上海是建筑在地獄上的天堂,而傅雷曾經論述張愛玲的作品充滿“潮膩膩,灰暗,骯臟,窒息的腐爛的氣味,像是病人臨終的房間”6,對于大限將至的徐生白,命運的隱喻“屬于死亡的王國”。張愛玲筆下的氣味撲面而來,那些沉重的煩惱、焦慮、掙扎與青春、熱情、幻想、希望一樣,全無結果甚至沒有存身的地方,日常生活中都是喧囂、攻擊、糾纏不休和大喊大叫……像噩夢沒有邊際,而噩夢中是霪雨連綿的秋天。這既是張愛玲的都市,也是徐生白的上海。也許作家最能理解作家,徐生白重新講述了一個當代上海作家的“元敘事”,一個有關“輕與重”的敘事。
一方面,王宏圖自認為他所追尋的美學是“繁復”(Multiplicity )。“繁復”是卡爾維諾揭示的新千年美學中的第五副面孔,其他四副面孔分別是“迅速”(Quickness)“確切”(Exactitude)“易見”(Visibility),以及最終未完成的“一貫”(Consistency)。王宏圖說,“不能認為只有簡潔才是美,繁復也是一種美學風格,它不僅表現在文學中,而且在其他藝術門類(尤其是建筑)中也有鮮明的體現。歐洲國家很多大教堂呈現的便是巴洛克式的繁復之美”7;另一方面,正如卡爾維諾一樣,對繁復不吝筆墨的贊嘆也是為虛無創造獨特的形式,那便是“輕逸”。王宏圖坦陳他最鐘愛法國文學中的輕盈,譬如蒙田、帕斯卡爾、福樓拜、普魯斯特、莫里亞克、薩特等,法國文學不會有哈姆雷特、浮士德這樣沉重的形象,雖然他深受福克納的影響,喜歡制造沉重、繁復的長句子,但雅致與輕逸才是內在的底蘊。在辭藻浮華的中心為虛無創造了一種獨特的、水晶般的形式,這才是“輕逸”的奧秘。
王宏圖談“繁復”與“輕逸”,其實談到了幾個世紀以來文學中兩種對立傾向的此消彼長。一種致力于把語言變成云朵和纖細的塵埃,而另外一種強調語言的沉重感、密度和感受的具體性。閱讀王宏圖的作品,你會驚嘆于作者制造的細節眩暈感,你會在暈眩輪番的襲擊中被拖入無限小、極細微之中,而其表達的繁復感又是無限大的。節奏的多樣性,句法的不斷更迭,形容詞的出人意表,修辭的浮華與壯麗,感情的豐沛、黏稠與痛苦,常常令人嘆為觀止。木葉評價他的寫作透出書卷氣和雜花生樹,兼具警示性和自我探險。這樣的越界書寫者越多,文學與人生越繁花與繁華并在。8博爾赫斯的寫作有“二次方文學”之稱,在中國當代作家中,王宏圖可謂“平方根的文學”。平方根除去的世界墜入無盡虛空,在極致纖細之中,書寫著中國人情愛、欲望、家庭、人生與日常生活的無限沉重。魯迅、胡風曾感嘆難以擺脫的“精神奴役的創傷”,而擺脫了精神奴役的現代都市人,又何嘗走出過生活的沉重造成的奴役與創傷?
文學成了王宏圖反抗日常生活虛無的武器,也是卡爾維諾擺脫沉重、維護健康的法門。五四文學的青春與活力時不時如回光返照般照亮徐生白,他會談到當下的喪文化和灰色人生,質問為何缺少青春的活力和朝氣。城市病猶如瘟疫,最先侵蝕的往往是人類駕馭詞匯的技能,起先是語言的瘟疫,而后表現為認知能力和意識形態的潰爛。卡爾維諾寫道:
這種缺乏內涵的情況不僅僅見于形象或者語言,而且也見于世界本身。這種瘟疫也時時侵襲人們的生活和民族的歷史。它使全部的歷史漫無定形、散亂、混雜,既無頭,又無尾。因為我察覺到生活缺乏形式而痛感不快,就想使用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武器才反抗,這就是關于文學的思想。9
路翎的《財主的女兒們》讓徐生白心潮澎湃、激動不已,即便過去了大半個世紀,依舊那么滾燙,只有在少年的時代,人才會那么充滿熱情地追問宇宙和人生的真理,追問什么是人生的真正的意義,什么是真正的美。“我要問在座的幾位,你們的青春到哪兒去了?你們怎么這么早就衰老了?為什么唱出這么虛渺的聲音?”10文學與青春成了深淵中的中年人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是全書中僅有的生命吶喊。對于卡爾維諾而言,唯有文學,才能創造出醫治這種語言疾病的抗體,也只有在文學力比多的驅動下,徐生白越說語速越快,聲音越來越響亮,臂肘支在桌面上,右手食指不停比畫著。先前的孱弱似乎只是一種假象,體內蘊藏的力量噴薄而出,源源不斷地推動著疾速流瀉過的語流。青春與欲望成為了輕逸的象征,蒼老與頹廢疊壓在人生之上,顯得無限沉重,而文學只會唱著虛渺的聲音。
二、輕靡與繁褥
王宏圖的寫作是“繁復”與“輕逸”矛盾的結合,他認同辜鴻銘的說法,法國的語言文化有一點與中國很相像,具有精美雅致(delicate)的情趣,因此用一個中國的詞匯形容王宏圖的美學似乎更為貼切,那便是“輕靡”。
“輕靡”出自《文心雕龍·體性》,原意為迎附俗尚即理俗性的靡麗文風。劉勰把文章分為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褥、壯麗、新奇、輕靡八體,八體中兩兩相對,譬如“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鮮,壯與輕乖”。換言之,劉勰在討論文體時,體現出高度的復雜性和辯證性,而“輕靡”并不能單單理解為輕逸,它同樣意義富贍,詞采紛紜,細節充滿光彩,可以理解為輕逸、約鮮與細小、繁復的結合。江弱水注意到卡爾維諾與劉勰驚人的相似。他如此解釋卡爾維諾的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的六種風格:“Exactitude ”對“精約”,“Visibility ”對“顯附”,“Multiplicity”對“繁褥”, 而“Lightness ”對“輕靡”。因為“靡”是“細”的意思,Lightness輕則輕矣,與細何涉?偏巧卡爾維諾論此一節,從古羅馬詩人筆下的細沙、薄貝殼、蜘蛛網,到現代科學揭示的DNA、神經元脈沖,自認其中有一條“討論世界上微塵般細小事物的寫作線索”11。
劉勰言“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繁褥者,博喻醲采,煒燁枝派者也”,“輕靡”“繁褥”是對南朝宋齊以來不良文風的否定,而王宏圖筆下則是審美現代性的展現。一百年來,隨著作為現代主義的審美主義不斷向前運動,社會形態和文化思想也隨之變動,六朝士族所推崇的“輕靡”及其華美文風重新復活,成為現代文人追慕的審美情趣。在對文學現代性源流的追溯中,輕靡的趣味甚至映照出五四知識人對于獨立的外貌美、人格美、形式美的肯定。宗白華贊嘆是“簡約玄澹”,這一輕靡美學的背后則是人生的沉重。宗白華說,謝太傅、王羲之“中年傷于哀樂”是因為“人到中年才能深切地體會到人生的意義、責任和問題,反省到人生的究竟,所以哀樂之感得以深沉。但丁的《神曲》起始于中年的徘徊歧路,是具有深意的”12,中年哀樂催生了唯美的人生態度,他們一面把玩“現在”,在剎那之間追求現量的生活中極致的釋放與充實,不為將來或過去而放棄現在對于價值的追求;另一方面“無所為而為”,放棄道德與禮法,寄情于目的之外的過程本身。從中,我們看到了王國維、魯迅、周作人、郭沫若、郁達夫等現代知識人的身影,也隱隱約約看見了后現代都市中的王宏圖與徐生白。
背負著“中年人的哀樂”,也催生出了唯美的人生態度,最終不再有怦然心動只剩下無所動心,徐生白的人生境界似乎已經近似魏晉士人的“簡約玄澹”,然而正如現代人對于奢侈品的追逐,對貴族趣味的模仿只為了工業化的消費主義制造的即刻滿足,本質是一種偽裝的頹廢—唯美主義。即便是外貌美、人格美也不能逃脫消費主義的詛咒。在生命走向終點的時刻,徐生白深深眷戀并為之哀婉嘆息的是她們修長的身材、優雅的神情、白皙的膚色、肥厚的嘴唇、盤繞在肩頭的長發、將端莊和嫵媚熨帖地融為一體的美艷。此情此景讓人不禁想起蒙塔萊的詩句:“即使燈光一一熄滅/舞蹈化為兇狂踢踏/你也要把它的灰燼珍藏在寶盒之中”。女性美成為“形式美”的最高具象,徐生白眾多的戀人、妻子、情人無一不是美杜莎的化身,甚至都市中行走的靚男倩女,都成了一具具誘人、柔美或丑陋的肉體,散發著濃淡不一的氣味,卻注定要在火焰中化為灰燼,沉入遺忘的虛無之谷。
王羲之被奉為中國士大夫的人格神,是六朝名士風流倜儻的象征,象征著神明與風姿相統一的人格美,然而盛名之下的中年人往往難逃日常生活的一地雞毛。老夫少妻彼此猜忌、貌合神離最終形同陌路,唯有房產、情愛和婚姻令他們相互征伐,親人子女也各攻心計,毫無真心,父母遺產是他們共同的獵物,女兒的家庭更是延續著父母婚姻的惡性循環。經濟上也是風波不斷,千里眼P2P公司的崩盤徹底宣告了學者和作家聲譽和財富的崩塌,影響遠遠溢出了家庭之外,成為城市整體潰爛的象征。如評論家木葉所說,這根本上是生活的錯位、責任的錯位和愛的錯位,從頭至尾,徐生白都是帶病而生,具體表現為真實的肉體病痛(癌癥)、內心的病痛(寫作的夢想與挫敗)、性愛的病痛(翻騰的欲望,莫名的空虛)、對家人的愛或愛無能(這種病痛最是微妙復雜,對父母、對妹妹、對妻子、對女兒)……他反思得還不夠,也缺乏對人生困境的更高智慧和勇氣。一個有盛名的知識人尚且如此,更多的人又可能是什么境況?13一輪又一輪的愛戀、嫉妒、仇恨粉墨登場,似乎只有冥想能夠拯救中年的都市人,然而“面對無法穿透的虛無之境,一切化為永恒的幻夢,永遠無法蘇醒的連環夢,夢中有夢,夢也是夢”14。
中國人喜歡以夢言情,也擅長以夢言情。譬如《紅樓夢》,一面是情天一面是恨海,一面是紅樓大觀一面是太虛幻境,處于情與淫、清與濁、真與假的對立之中,是風月寶鑒鏡像的兩面。與卡爾維諾類似,浦安迪將紅樓“一上一下、一陰一暗、 一高一矮、一山一水、一凸一凹”描述為“二元補襯的復雜現象”,而這進一步指稱真/假、冷/熱、動/靜、出/入、陰/陽等情節和意象,其中的人物設定也對應陰陽五行中金、木等元素的相生相克關系。15輕逸與繁復也是多重悖論的結合,指向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復雜結構,代表密度、濃度、分支的、網絡的構造,以及意義的多重性。
“無所動心”對王宏圖是一種理想境界,而這一境界因為難以企及,它更像是徐生白的太虛幻境,其靈感則來源于老莊和易經,而《易經》是東方的百科全書,是對人生宇宙最高的辯證闡釋。王宏圖以《易經》中的卦象為章節命名,很大程度上有游戲的成分,但每個卦象與所屬章節間的情節有著模糊含混的對應關系,形成一種“似花還似非花”的朦朧效果。二十多個卦象間聯結為一個錯綜復雜的網絡,交錯纏繞,相互映射。小說的《終曲》取“愛惡相攻而吉兇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愛惡、遠近、情偽匯流成都市的輕靡與繁褥,彰顯出吉兇、悔吝、利害相交織的人生悖論,為小說主題做了終極的注解,也把輕靡的美學揭露到極致。
米蘭·昆德拉和卡爾維諾談輕逸,因為在他們看來,只要人性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就應該像帕修斯那樣飛入另一種空間里去,但并不應該逃入夢境或者非理性中去。16然而徐生白恰恰相反,他無時無刻不試圖逃入夢境,虛渺幻境與俗世悲歡構成了中年哀樂的兩極,在對這一文學病態美的追尋中,王宏圖超越了輕逸的美學走向了輕靡與繁褥。
三、斯多葛與浮士德
徐生白身上可謂凝聚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悖論。有時是斯多葛主義,有時也像浮士德。在斯多葛與浮士德的魔性碰撞中,徐生白的人生可以被視為對現代人乃至城市命運的隱喻。
就“無所動心”的本義來說,它屬于斯多葛主義,意味著排除外界干擾而心神安定、心平氣和。王宏圖說:“無所動心這個名字不是我想出來的,它實際上源自古希臘語,原本是醫學名詞,意為心氣平和,心神安定。后來斯多葛派哲學家借用了這一詞語,表示一種不受外界環境干擾的寧靜心境。”17當然徐生白也是老莊哲學的信徒。他的理想是脫離黑暗與痛苦的困擾,再多的挫折也能在五彩斑斕的幻境中消解——那是永恒的百憂解。對于斯多葛主義的精髓,鄧以蟄理解得尤為深刻,他將斯多葛主義與中世紀教士、伊壁鳩魯、宋明理學以及楊朱并列為“順天命,絕人欲”思想的代表。鄧以蜇寫道:
對自然界,見山川的奇偉,春秋的代謝,人生于此,誠與蜉蝣為昆季,又覺到自身欲浪情波,心為形役,百年生事如駒過隙;于是順天命、絕人欲的思想家創出希臘末季的Stoicism,中世紀的Franciscan,宋明的理學;任自然、適吾性的思想家又有Epikouros 與楊朱。由以上四種觀念養成的人格,或一意孤行,皎潔幽芬;或發揚蹈厲,豪邁沉雄;或憤慨疾世,高亢深遠;或矯枉過正,狂狷真誠。這些人格的躬行實踐雖無絲毫假借,然其間苦恨悲憤與激昂慷慨的感情也是不可掩的。18
鄧以蟄總結出一套斯多葛主義的悲劇人格。欲浪情波并不能淹沒高尚人格的躬行實踐,反而催逼出苦恨悲憤與激昂慷慨的交響激蕩,這是對“人生極度的悲哀”的感知,這顯然與情天欲海幾度沉浮的徐生白,及其所謂的“無所動心”相去甚遠。小說以“無所動心”貫穿全篇無疑是反諷的修辭,即便在遨游幻境的時刻,一塊血紅的蕾絲胸罩廣告屏也能占據徐生白的腦際,他甚至轉而揣想它的質地、柔軟度以及能顯示出的性感指數。此刻他的臉龐倒映在上面,一張從虛渺的天堂中被驅逐而出的臉,沮喪,蒼白,一無所獲。
對于王宏圖來說,徐生白這個人物的構思實際來源于浮士德。“我讀書的時候最喜歡的作品是《浮士德》。如果說《無所動心》的男主人公徐生白有一個原型的話,這個原型就是浮士德。”19歌德在浮士德中預言了兩種力,一種向上,一種向下。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上,浮士德精神的代表可以追溯到王國維、魯迅等。王國維一生為“欲望”所困,然而王國維將之區分為“生活之欲”與“勢力之欲”。陷溺于叔本華式的欲海情天,一方面主張生命之欲望可以統攝宇宙萬象,另一方面又希望借助欲望的滅絕脫離人生的苦海,“生活之欲”由此制造了人生的“苦痛”與“悲劇”,其中經典便是《紅樓夢》,也是《無所動心》的主旨。破除世界的桎梏,遠離“生活之欲”的爭斗,而得到暫時的平和,是一切藝術的目的,而醫治空虛的苦痛要依賴“勢力之欲”,這是圣賢豪杰與文學美術的使命。王國維由此超越一己之憂傷而書寫人類之感情,獨愛“血書”,將他的孤獨、憂憤轉化為人類全體之救贖。這是中國現代學者人格的最高具象,能夠超越于一己之“憂生”,而養育大我之“憂世”。對于魯迅同樣如此,魔性的人生一面是天才一面是魔鬼,只有摩羅詩人才能承擔起反抗絕望之精神,不惜與群愚戰,與虛偽的社會乃至古老的文明戰。李長之有精彩的評論:
那種內部的充滿無限的神性和有限的世界的矛盾,就是浮士德的矛盾。在浮士德式的人物看,這世界對于他自己的神性是一個永遠的幻滅的對象。他浮動于高度的神性和深度的為神所棄的感覺之間,時而是天堂,時而是地獄,時而是神的賜福,又時而是世界的幻滅,于是構成了一種世界的哀愁。20
對于徐生白來說,他是作家是天才,另外一面卻是魔鬼,更是欲望的原型。蕭伯納說得好,生命中有兩種悲劇:一種是不能從心所欲,另一種是從心所欲。欲望替代了魔鬼,成為惡的美學的現代形象。作為歐洲近代精神之象征的“浮士德”已經蛻變為氣吞八荒的“惡魔人欲”。病痛附著在身體上,而罪孽印刻在道德的領域,現代都市不再是建立在地獄之上的天堂,而只剩下欲望的牢籠以及世界幻滅后的地獄。李長之說,浮士德代表人生中的天堂與地獄之可留戀,但“世界的哀愁”已經日漸稀薄,徐生白的人生靜如死水,無所動心。這不是一個人的命運,而是現代人的宿命。
事實上,浮士德與徐生白和魔鬼深相結納,也并非大奸大惡,只不過醉心物欲、佻巧儇薄,以小惠小利沾沾自喜,是一個理性、算計、狡黠的現代人形象。他們的致命傷是植入于“大都市心靈”中的純粹的理智主義。反而是西方斯賓格勒、史華慈等眾多史學家將“普羅米修斯—浮士德精神”進一步指稱為一種現代人掠奪式的功利主義態度,而這一魔性精神的終局便是世界的潰滅與虛無。甚至在他們眼中,伴隨著這一沒有止境、無限進取精神的潰滅,東方文明的和平靜穆、天人合一終將取而代之。在方東美看來,“浮士德是近代歐洲人的靈魂,故其所發出之悲歌,熏篙凄愴,在歐洲文藝潮流里面直如饑鳳遙唳、百鳥酬音。關于此層,悲觀論者叔本華可以說是近代歐洲人的表率”21。其深層悲劇在于,作為歐洲近代精神的具象,浮士德精神代表著“進取的虛無主義”。
近代歐洲思想之主要潮流,隨處都表現馳情人幻的趨勢,所以我們不妨稱之為虛無主義的悲劇(The Tragedy of Nihilism)。……宇宙人生本來并非不真實、無意義,但是因為人類無端掀起大惑昏念,猖狂妄行,處心積慮要鼓舞魔力來破壞宇宙、摧毀生命,結果宇宙真個傾覆幻滅,趨于虛誕,人生真個沉淪陷溺,廓落無容。這正是進取的虛無主義。22
辜鴻銘曾經借《易經》“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釋讀浮士德精神,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進取的虛無主義”形塑了現代人神魔同在的人生。魯迅曾說五四一代痛飲著波德萊爾等人釀就的“世紀末果汁”,他們一面是《大江東去》中的裴邦濟,一面又是《無所動心》中的徐生白。前者取感時憂國、興國濟邦;后者則取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如果再加上同樣取自《莊子·人間世》的《迷陽》,那么便勾勒出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內面。中國知識分子千年不變的傳統——明道救世、超凡入圣,依然銘刻在記憶深處,譬如“‘生白’作為人物的名字,與書名‘無所動心’恰好對稱,它是人們有幸臻于無動動心的超凡之境后的狀態,心無塵染而衍射出潔白的光焰”23,然而當進取的欲望掏空了精神世界,一切如大江東去浪淘盡,他們也會與魔性與詐狂為伍,流入無所動心、虛無幻滅的人生困境。
如王宏圖所言,自20世紀以降,類似知識分子生活的作品可以列出一長串,從魯迅的《孤獨者》、郁達夫的《沉淪》、葉圣陶的《倪煥之》到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還有前幾年問世的李洱的《應物兄》。徐生白這一形象能鮮明地展示出當代知識者的精神世界,更富有時代氣息,不加偽飾地袒露內心復雜多變的矛盾沖突。24除了上述人物之外,與徐生白最為接近有兩個人物:一是穆時英《PIERROT》中的潘鶴齡,另一個是施蟄存筆下的鳩摩羅什。作為現代文學史上經典的“小丑”形象,潘鶴齡在革命無路可走的境遇下,如喪家之犬,曾經自信有著知識分子頂澄澈的理智、頂堅強的意志、頂有節制的沉湎,從不沉湎于任何東西里邊,但情人的背叛和父母的勢利最終驅使他走向了徐生白一樣的命運。王宏圖評論道:
那是一種萬念俱灰的情緒,一條虛無主義的暗流。虛無主義的姿態意味著無所作為,無所認同,它否定世間一切精神性價值取向的意義。然而,姿態僅僅只是姿態,在面對現實世界時,它隱含著的是無可奈何的接受與認可。25
潘鶴齡所體現的正是徐復觀所謂的“進取的虛無主義”,茅盾曾將這些幻滅的知識青年稱之為“五四型的青年”26。他們未嘗不懷抱熱烈的理想,并企圖實現,然而一旦欲望落空,便巧出心裁,自毀毀彼,與原來的理想同歸于盡。與“小丑”相對應,鳩摩羅什是“圣人”。他是世人仰慕的高僧大德,也是飽受情欲折磨的凡夫俗子。他幻想著“一塵不染,五蘊皆空”,然而“沉淪了的妖媚的”誘惑揮之不去,“圣人”與“小丑”都難逃浮士德的悲劇。“他所代表的就是近代人的全盤誘惑,千端萬緒、百折入迷,醇酒、婦人、世宙的苦悶、超人的熱望,幾乎無奇不有;然而同時他卻又是傷心失望的模范人物,他幻形作各色各樣的人,忍痛求為萬種情態的宗主,但是總歸于失敗。”27
以欲望之眼觀照人性的沖突,無非從心所欲之悲劇與不能從心所欲之悲劇。前者是斯多葛的悲劇,后者是浮士德的悲劇。
余論:不能從心所欲之悲劇
一般認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缺少真正的唯美—頹廢美學,譬如李歐梵等不少學人都反思上海摩登并沒有催生出真正的“頹廢”(decadence)立場,他們在道德和美學上缺少有意識的、招搖的自我間離風格,以此對抗資產階級都市自以為是的人性論和矯飾的庸俗主義,往往滑入“媚俗”(kitsch)風格。但是我們從浮士德的悲劇入手,看到現代文學史的另一重面貌。浮士德所推動的“馳情人幻的趨勢”,深深印刻在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深處。或如解志熙所言:“令西方唯美主義者感到幻滅的一切,恰正是中國‘五四’文人們的信仰之所在。”28。啟蒙主義的主潮無時不籠罩在“進取的虛無主義”的陰影之下,中國知識分子在理性主義與浪漫主義、破壞偶像與主義崇拜、個人主義與群體意識、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之間左沖右突,不得超脫,錢理群形容此為“豐富的痛苦”29。革命與抒情、啟蒙與頹廢、憂郁與理想猶如浮士德的兩面,如影隨形,五四精神體現出深刻的兩歧性。對此兩歧性的揭示,也正是書寫學者的學者小說最大的存在價值。
“馳情人幻的趨勢”代表審美主義的轉向。劉小楓將審美主義與現代性的演化終局定格于卡爾維諾與莊子。隨著個體生命失去彼岸支撐后轉向彼岸的求索,審美主義的邏輯盡頭,是身體之在的感覺窮盡其生存論和文化論的意義。卡爾維諾的千年密語正在接近這一旅程的終點,那就是為“輕”的生存感辯護。“生存的‘輕’感不是一個生存的污點,而是一種生存品質,必須挪開或摒棄生存的‘沉重’感覺——為了摘下美杜莎的頭而又不致變成石頭,帕蘇斯依持的是最輕然的東西(風和云)。”30另外,劉小楓與卡爾維諾的共鳴之處是,他們都認為莊子的思想代表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后者借助莊子的故事將“輕逸”引申為“迅速”,而前者則認為真正講透審美人義論的非莊子莫屬,就此而言,審美主義挑起的是一場古而彌新的思想沖突。
同樣“無所動心”,在莊子是“虛室生白”,白指道,室指心,而虛,則是空虛,心無雜念就會悟出道來,生出智慧。所謂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此為從心所欲之覺悟。這屬于希臘人也屬于莊周,正值人類的青春時代;在浮士德是“馳情人幻”,指向神皋困倦,宛轉入迷,文藝與人生普遍陷溺于頹情和虛無。此為不能從心所欲之悲劇。亦如貫穿《無所動心》的《易》之終曲為“未濟”,或可注解不能從心所欲之悲劇,中國的浮士德——康有為曾感嘆此中深意:
天不能使人皆為圣賢,即使人皆圣賢,不能使無疾病貧夭。人之愿望無窮,則人之望治無已,然則徒喚奈何而已。況天之生善人少而惡人多,風雨寒暑之不時,山川物質之不齊,人之氣質,受成于地,感生于山川物質,觸遇于風露寒暑,爭欲相熾,心血相構,奈之何哉?31
這屬于衰朽的現代人,是人類的末法時代,奈之何哉? 虛無主義悲劇刻畫出現代文化的命運,輕靡的美學似乎成了審美現代性的終局。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近現代‘中國文藝復興’話語考論”(項目編號:21BZW060)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楊劍龍:《論中國當代學者長篇小說的大學書寫》,《當代文壇》2023年第4期。
2 朱軍:《上海的憂郁:城市詩學與時代癥候——從新感覺派到王宏圖》,《社會科學》2019年第11期。
3 8 10 14王宏圖:《無所動心》,山東畫報出版社2022年版,第388、封底、195、383頁。
4 5 9 16 [意]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楊德友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8、42、5頁。
6 迅雨(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張愛玲文集》(第4卷),金宏達、于青編,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413—414頁。
7 王宏圖、戰玉冰:《學術與創作間的纏繞——王宏圖教授訪談》,《學術月刊》2020年第10期。
11 江弱水:《文心雕龍·唐詩·卡爾維諾》,《中西同步與位移:現代詩人叢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88頁。
12 宗白華:《讀〈世說新語〉論晉人的美》,《宗白華全集》(第2卷),林同華主編,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75頁。
13 木葉:《反欲望的欲望敘事——讀王宏圖〈無所動心〉》,《文學報》2022年11月24日。
15 參見[美]浦安迪:《〈紅樓夢〉的原型與寓意》,夏薇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241頁。朱軍:《抒情傳統遭遇性別政治:〈紅樓夢〉與文學典范的近現代轉移》,《社會科學》2020年第8期。
17 19 王宏圖、王凡:《王宏圖:一息尚存,誰能“無所動心”》,《現代快報》2022年12月11日。
18 鄧以蟄:《戲劇與道德的進化》,《鄧以蟄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3頁。
20 李長之:《德國的古典精神》,《李長之文集》(第10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8頁。
21 22 27 方東美:《生命悲劇之二重奏》,《生生之德》,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0、51、53—54、55頁。
23 24 《王宏圖:寫小說是個體生命價值的一種確認》,澎湃新聞2022年10月21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392838。
25 王宏圖:《都市敘事與欲望書寫》,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頁。
26 所謂“五四型的青年”,即思想上頗為矛盾的青年:他們是反對封建思想的,然而意識上絆滿了封建思想的葛藤;他們又是要“從新估定價值”的,然而意識上充塞了盲從,輕信,獨斷,蒙昧的蔓草。這結果是使一些曾經“從家庭里奮斗出來”的青年在碰了釘子以后,由火熱變為冰冷,自殺的也有,做和尚的也有,而“回老家去”仍舊做他父親的孝順兒子,做土老婆的好丈夫的,自然更多了。參見茅盾《“五四”運動之檢討》,《茅盾全集》(第2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6頁。
28解志熙:《美的偏至:中國現代唯美—頹廢主義文學思潮》,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65頁。
29 張灝:《重訪五四:論五四思想的兩歧性》,《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200—226頁。錢理群:《豐富的痛苦: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東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30 劉小楓:《現代性與現代中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53頁。
31 康有為:《康子內外篇·未濟篇》,《康有為全集》(第1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9頁。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