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傳》:書寫海洋的生命律動
內容提要:《黃海傳》是趙德發的一部以黃海為傳主的傳記文學作品。作家在這部作品中潛心于與大海進行文字上、心靈上的交流,為黃海立傳,為生民立傳,為人類文明立傳,塑造了縱貫歷史、深潛海洋底層的黃海立體形象,寫出了富有生命的靈性和精神力量的黃海形象。作家在這部傳記中充分顯示了對海洋的新認識,表現出人類對海洋的開發與治理的新理念。《黃海傳》在傳記文學文體的守正與創新方面有新的探求,是一次成功的嘗試,為傳記文學寫作打開了一條新的路徑。
關鍵詞:趙德發 《黃海傳》 傳記文學 海洋精神 傳記文體
趙德發于201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人類世》具有兩個值得關注的趨向:一是在趙德發的山鄉農村書寫中,出現了蔚藍的大海形象;二是呈現出比較鮮明的知性書寫特征,作品中那位地質學家的形象以及作品對人類世的研究,都顯示了一位學術型作家的創作轉型。近些年來,沿著這兩個寫作路數,趙德發經由長篇小說《經山海》而達到了新的創作高度,獲得新的寫作境界。海的形象和學術研究型寫作更清晰突出地集于趙德發一身,在他新近創作完成的《黃海傳》中得到更集中的表現。
《黃海傳》是趙德發傳記寫作的新探索、新收獲,在這部以黃海為傳主的傳記中,作家縱橫捭闔、汪洋恣肆的寫作方式,潛心于與大海進行文字上、心靈上的交流,塑造了縱貫歷史、深潛海洋底層的立體黃海形象,寫出了富有生命的靈性和精神力量的黃海形象,為傳記文學寫作打開了一條新的路徑。《黃海傳》是黃海的第一部傳記,中國四大海的第一部傳記,也是世界海洋傳記中第一部以某一海洋為傳主的傳記。
一、為海立傳的文學意義
古來傳記文學一般以為人立傳為主,近年來也出現過城市傳記,而為海作傳,為黃海作傳,是一次極具文學意義的寫作嘗試。胡適曾說:“中國的正史,可以說大部分是集合傳記而成的;可惜所有的傳記多是短篇的。”1在具體論述傳記的文體特征時,胡適又從中西傳記的差異說起:“余以為吾國之傳記,惟以傳其人之人格,而西方之傳記,則不獨傳此人格已也,又傳此人格進化之歷史。”2也就是說,傳記主要是為人立傳,即使如《黃海傳》這樣的海洋傳記,同樣是將海洋作為一個具有生命力特征的人格化的有機體看待。《黃海傳》體現了作家內心世界的博大與豐富,也呈現了人類探尋自我生命的求知欲望。“浩瀚大水哪里來”,問的既是他所面對的這片海洋,更是人類的生命。當然,在這樣的追問中,作家最終指向了自我的精神空間,完成一次莊嚴的生命儀式。
《黃海傳》開篇就出現的那根故鄉土地上伸出的地瓜秧,是一個非常具有意味的文學意象。這根地瓜秧從黃土地伸向了大海邊,“到黃海之濱伸頭探腦,想了解那片藍色的奧秘”。出身內陸的作家趙德發從故鄉的土地到黃海之濱,既是他的生活履歷的變化,更是他內心情感與生活方式的根本性變化,這一變化帶來了他寫作上的變化,也帶來了他的文化理念的變化。作家從自我的認知出發,從身邊生活出發,眼光逐步投向浩瀚的大海。也就是說,當作家從土地的書寫到對藍色大海的書寫,不僅僅是創作題材的變化,更是生活方式和文化觀念的變化,是從傳統的鄉土題材轉向海洋題材的重要一步。正如作者在《黃海傳》的“后記”中所說:“我努力認知海洋,深入了解她的歷史與現狀;我研究海洋文明,試圖弄清其內涵與外延。我接觸到許多生活在海邊的人,聽他們講海上故事,曾隨漁民出海捕撈;我發現了海邊的許多新生事物,一次次去采訪、考察,感受海洋在新時代的律動。”3
近年來,一些為城市立傳的傳記文學應運而生,如邱華棟的《北京傳》、蔣藍的《成都傳》、葉兆言的《南京傳》、葉辛的《上海傳》,等等。這些傳記以城市為傳主。作為城市傳記,寫城就是寫人,寫的是城市的人或者說是城市與人的關系。城市的律動是社會的律動,城市的人是社會的人。與城市傳記有所不同的是,海洋傳記是寫人類生命的來源、誕生,寫海洋更是寫人自身。正是這樣,“浩瀚大水哪里來”是一個富有哲學內涵的生命本質意義的命題,追問大水哪里來,提出的正是生命哪里來的問題。“地球由‘紅色星球’變成了‘藍色星球’”,這個宇宙巨變,帶來了地球的生命綠色,生命與大水相伴而來,海的律動則是生命的律動,海洋的變遷是生命發展變遷。作品用了大量篇幅敘述遠古的神話傳說,“仙山瓊閣”“東渡移民”“求法取經”“煮海為鹽”“南糧北運”等,既是人類尋找自我生存方法和精神訴求的記錄,也是人類生命符號的形象化,呈現出人類生命的不同方式。
趙德發已經明確意識到黃海在中國海洋中的地位與華夏文明的密切關系。“中國周邊的海域有四個,從北到南依次是渤海、黃海、東海、南海。它們都是太平洋西岸的邊緣海,互相聯通,其中一部分成為中國的藍色國土。”如果僅僅從海洋本身而言,黃海是相互聯通的四大海之一,平常而普通,但如果從黃海及其名稱的來歷,黃海的歷史發展及其與華夏文化的關系等方面來看,黃海的意義和地位顯然無法取代。《黃海傳》對“黃海”來歷的考證與敘述是非常有意味的,這里不僅有作家對相關問題的考證功夫,敘述能力的呈現,而且更有作家的歷史意識及對歷史地圖的讀圖能力的表現。作為東海的統稱,黃海并不存在于中國古代的歷史典籍文獻之中,黃海之為黃海是近代以來才形成的。趙德發對相關材料的考證認為,黃海名稱的由來,是隨著人們的海洋意識的提升而得。黃海這個本來并不存在的海洋名稱,之所以從東海分離出來自立門戶,首先是因為黃河,黃河在鹽城一帶入海,將黃河水與黃河文化一并帶入海洋,將這一帶的“青水洋”“黑水洋”“黃水洋”一變而為黃海。作者認為,“‘黃水洋’正式改稱為‘黃海’,是在1880年代。清朝后期要建海軍,對海洋的認識有所提高,海洋學知識漸漸普及,對海域也采取了精準命名”,于是,黃海隨著人們對海洋認識的提高而獲得命名。
當然,《黃海傳》呈現給讀者的黃海,并不是從黃海名稱的得來黃海,作家為黃海立傳,是為一個完整的、歷史的黃海立傳,寫的是“自古以來”的黃海。作家在本書中對黃海的歷史大體劃分出五個歷史性的階段,從而看到黃海的滄桑變化和未來發展。作家準確地把握了黃海歷史發展的時間節點:(1)遠古的浩瀚大水,(2)古代的秦皇東巡,(3)明代洪武年間的衛所制與沿海海防守衛,(4)晚清巨變,(5)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建軍70周年。這些時間節點對應了黃海發展史上的最為關鍵的歷史時刻,見證了黃海歷史以及中國海洋文化從古至今的發展、演變與現代轉型。這里既寫了從海洋的形成到人們對海洋的認識與開發利用,也即海洋與人類生存的關系問題,也寫到歷代海洋競爭以及圍繞黃海而發生的戰爭,尤其近代以來的幾次重要戰爭,如甲午海戰、膠州灣之戰、抗日戰爭、國共內戰。在第三章“風云激蕩”中,我們看到了黃海的重要性以及圍繞黃海的重大歷史事件。從英國人的火輪船到日本人的軍艦,從鴉片戰爭到中國的甲午海戰,從日俄黃海之戰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亞洲魅影,炮火聲中,黃海的屈辱與不幸映寫了一百多年來中國近代歷史的時代巨變。從這個意義上說,為黃海立傳就是為華夏文明立傳,就是為中華民族的生存史、抗爭史、發展史立傳。
中國傳統的傳記大多依附在史學之中,如《左傳》《史記》中的人物傳記,首先是作為歷史的組成部分而存在,缺乏文體上的獨立性。《黃海傳》即如此,不僅寫出了黃海的人性,而且寫出了黃海的發展歷史,寫出了黃海的形成與發展,寫出了黃海與中國歷代社會的關系及其變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海洋文明就是人類文明,一部海洋傳記就是一部人類文明發展的傳記。海洋傳記不僅開拓了傳記文學的美學新領域和新的敘述空間,而且從文體學的意義上拓寬了傳記文學的范疇。因此,《黃海傳》的意義在于,從具體可感、與華夏民族的生存息息相關的黃海入手,系統敘述了從遠古走來的華夏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這里涉及黃海與華夏文明的生成與發展,關聯到黃海與黃土文明、黃海文化的細節,也指向了黃海與近現代中國的社會、歷史的紛紜復雜,文化多元發展的歷史與現實。我們看到,作者在這一宏闊文化背景上,多側面、多角度展開現代黃海的敘述。
在《黃海傳》中,作家寫出了海洋文明與科學發展的內在關系。這里不僅僅有航海帶來的海洋將世界各國聯通的歷史與現實,也有海洋科學以及海洋帶來的人類的科學精神、科學發現的一次次巨變。從這個意義上說,《黃海傳》對黃海與人類文明密切關系的認識,賦予了作品以更深刻的文化意義,也使作品對黃海的思想提煉和精神發掘,獲得了如同海洋深潛一樣的深度。
二、《黃海傳》與黃海精神的文化意義
趙德發是一位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過深入研究的作家,在他的作品如早期的《通腿兒》《螞蟻爪子》,再后來的《君子夢》《雙手合十》《人類世》等,流淌著一條中華文化傳統的清流。在《黃海傳》的寫作中,他不僅通過實踐考察,在長江入海口到鴨綠江入海口都留下他的足跡,而且他查閱了大量的典籍文獻,對黃海及其他海洋、對海及與海相關的河流、山岳以及大量的歷史人物、歷史事件進行過研究。正是這樣,趙德發能夠站在人類文化的高度,充分發掘黃海文化和黃海精神,充分闡釋和廣泛討論黃海與黃海精神,將海洋與文化密切聯系在一起,通過具體可感的黃海形象的塑造,嘗試闡釋黃海文化及其精神特征。人類對海洋的認識經歷了幾個不同階段,可以大體概括為:敬畏、征服、共處。趙德發在《黃海傳》中從以下兩個方面寫出了黃海及其黃海精神,充分展示了什么是黃海形象、什么是黃海精神。
(一)海洋開發與治理體現了人類對海的重新認識。海洋開發是人類在生命中探尋新的生存空間的努力,所謂海洋深耕、海上糧倉,也是一種生存觀念的最直觀樸素的海洋性表達。在這個過程中,開發、治理、共存,是人類與海洋關系的幾個不同層面,也是人類海洋觀念的多角度呈現。開發是人類依附于海洋的存在形式,通過海洋獲得更多的生存空間和條件。但是,過度開發又是人類加之于海洋的災難,導致一系列海洋生態平衡的破壞以及地球生態危機的多種可能性。因此,海洋治理體現出人類對自我的認知和海洋認知水平的提高,以期達到海洋生態的理想形態。在這里,無論是海洋開發,還是海洋治理,都顯示出人類對自然的掌控能力。與海共處則是人類海洋意識健全發展的進一步呈現。與此相關的海洋信息化體現了人類構建的海洋文化進入新的階段,“數字海洋”“透明海洋”“智慧海洋”,進一步顯示了海洋科學的發展,彰顯了涵蓋海洋政治文明、海洋軍事文明、海洋經濟文明、海洋科技文明、海洋生態文明、海洋環境文明、海洋安全文明、海洋生活文明、海洋生產與開發文明、海洋外交文明等在內的和諧海洋、智慧海洋的最終建立。
《黃海傳》所體現出的黃海精神,是作者一直致力發掘和表現的基本趨向,作家努力于從古到今,從海洋到陸地,上下四面尋找黃海與華夏民族的精神聯系,探究黃海與民族歷史的內在邏輯關系。作家認為,從黃河到黃海,從黃色文明到藍色文明,孕育了華夏民族不屈的性格,也培育了古老又現代的哲學思想。無論發端于中原大地的文化思想,還是近世以來黃海以及黃海沿岸的生存現實,無論黃海的內斂式性格,還是其現代開放意識的建立,作家從不同方面寫出了黃海的深厚與凝重,呈現了黃海精神與中華傳統文化的內在關系。作品中有些比較具體的地理發現,形象具體地闡述了黃海的精神與思想。如“黃海之名何時得”一節中,作家寫到了古時海州城東的朐山,這座山被當地人稱為孔望山,作家認為孔子當年到過剡子國,曾在此登山望海,“我猜想,孔子那句著名的牢騷話‘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有可能是在此山觀海時講的”。這個敘述不僅為我們了解朐山這座不知名的小山提供了新的認知途徑,而且呈現了更深刻的文化意味,點出了孔子思想與黃海精神的關聯。
在多方面闡述黃海精神基礎上,《黃海傳》指出,構建海洋命運共同體,體現了中國領導人的博大胸懷,彰顯了中國人的世界擔當,也是人類對海洋認識的新高度、新境界。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對黃海的認識與敘述,正是對人類自身的認識與敘述。
(二)《黃海傳》對海的性格的探究與敘述,構成了這部傳記的核心內容。在這方面,作品敘述了黃海的內斂與開放的性格,寫出了黃海忍辱中透著倔強、低調中呈現出堅貞的性格特征。某種意義上說,黃海性格、黃海精神就是中國人的性格,就是華夏民族的精神。作品中多次寫到,黃海無論作為其具體的地理存在,還是名稱的來源,都具有不能回避的“蒙羞”之處。黃海是藍色的大海,但卻因其與黃河的關系曾被人們稱之為“黃水洋”“黃海”。黃海早就是客觀存在,但作為地理概念,第一次以“黃海”名稱出現在正式的文件中,卻是1895年清朝政府與日本簽訂的不平等條約《馬關條約》。所以,在趙德發的敘述中,黃海如同古代中國人的性格一樣,內斂、低調、厚實。但黃海又是具有開放性格的,它不僅通聯著東海,作為太平洋的邊緣海域,黃海本身就是世界的表現形態之一,是走向世界的重要的海域。與此同時,自古至今的黃海形成了屬于它自己的品性,在它身上有仙氣,有內涵豐富的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無論仙山瓊閣、東渡移民,還是求法取經、海上絲路、煮海為鹽,顯示了黃海在不屈中反抗、在內斂中張揚的性格。
在為海立傳的寫作過程中,作家筆下的黃海呈現了從古到今的歷時性、發展性,也具有海洋文化的豐富性、多樣性,或者說,在作家筆下,黃海的形象發展演變也正是人與海的相互認知、相互見證的過程。先民對海的認知處于朦朧狀態時,海上仙境成為人的想象力能夠抵達的境界,仙山瓊閣成為神仙們的樂園,求法與取經構成了人與海的基本關系。此時,黃海是神秘的、不可理解的,黃海的形象在朦朧中呈現出漫無邊際的特征。古人以仙山呈現海的形象,寄想象于仙山瓊閣,丈量出了古人想象所能達到的距離。徐福東渡、法顯取經一類的故事,往往與神話傳說融為一體,將古代生存條件與精神信仰聯系在一起,形成了黃海既具體又抽象、既生活化又精神性的形象類型。人們往往指責古代先民對海洋的認識往往偏于與生存一體化的物質屬性,而忽視了海洋與人類精神世界的哲學關聯,其實,這恰恰說明黃海的文化屬性,它一直是與人們的生活生存聯系在一起的,是先民的生存環境與生存現實的最直接的呈現。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從古代到近代的黃海,往往是黃土文明向海洋的延伸,是鄉土文化的海洋形態。
三、《黃海傳》作為傳記文體的“守正創新”
史傳是中國文體的正統,從《左傳》《史記》開創史傳文體以來,傳記文學文體已經流傳了幾千年時間,形成了成熟穩定的文體形態。近世以來,受到報紙刊物等新媒體的影響,小說、詩歌逐漸成為文學的正宗,史傳的正統地位受到一定沖擊。文學分類中傳記文體也從史傳中分離出來,在傳的文體中帶上了“記”的特點,作為散文文體的一種形態逐漸走向文學,如《朝花夕拾》《從文自傳》《廬隱自傳》《胡適自傳》《革命春秋》等。近年來,傳記文體向大型化、多樣化發展,呈現出紀實文學的某些文體特征。
劉勰的《文心雕龍》說:“丘明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為傳體。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于后,實圣文之羽翮,記籍之冠冕也。”4作為寫人和紀言為主要內容的傳記文體,無論《左傳》還是《史記》中的人物列傳,主要文體功能在于表現人物事跡,記錄人物語言。郁達夫的《什么是傳記文學》承續了《文心雕龍》有關“史傳”的觀點,并對此進一步解釋,所謂傳,即“傳世也;記載事跡,以傳于世”5。古代傳記主要以人物為主,為人立傳,歌功頌德,始于《左傳》,成于《史記》。《左傳》中的《鄭伯克段于鄢》寫人物的階段性記錄,以人物的事跡串聯歷史進程,成為編年體歷史的開創之作。《史記》中的人物列傳已是成熟的人物傳記,突破了單純記錄人物語言、事跡的文體局限,而在敘述人物故事、刻畫人物心理、表現人物性格等方面,取得了比較成功的經驗。
古代傳記基本上確立了傳記文體的兩個基本特點,一是為人物立傳,二是記人的事跡與語言,以傳之于后世。正如《文心雕龍》中所說的,“及史遷各傳,人始區詳而易覽,述者宗焉”6。但是,傳記在其發展過程中,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史記》中除了人物列傳之外,也有《南越列傳》《東岳列傳》《西南夷列傳》《淮南衡山列傳》等,這些列傳雖然仍以寫人物為主,但又逸出于人物之處,如南越、東岳、淮南衡山等,既是表示人物的所在地,也是寫所在地的故事,和人物傳記具有同樣突出的傳記特征。《黃海傳》一方面承繼傳統傳記的文體特征,突出了傳與人的關系,另一方面又突破了傳統傳記的寫法,從寫人轉向了寫海,又從海寫到人,通過寫人而表現海的博大精神與思想的精深。從文體創新的角度來看,《黃海傳》是為海洋立傳,是以海為傳主,雖然海洋與人存在著密切關系,并且往往通過寫人而寫海,但其主體是黃海,是黃海的形成與發展,是黃海的歷史與故事。從傳記文體上說,《黃海傳》突破了以寫人為主的傳記模式,也突破了寫城市的傳記作法,因此,《黃海傳》既不是記人記事,也不是記言,而是以黃海作為傳主,作為一個有機生命的整體,全方位表現黃海整體性形象。
比較而言,人物傳記更易于操作,讀者更容易接受,城市傳也較易于為讀者認同。但江河湖海一類的傳記,一是操作難度大,如何寫黃海的故事是作家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問題;一是不易為讀者認同。可見江河湖海傳與人物傳在文體上應有相當的差距。
《黃海傳》既然是傳記,則有傳記的文體屬性,傳記既具有史的性質,又是以生命體的發展歷程為重心,在歷史的發展進程中體現出人的價值,同時又在寫人的同時表現出歷史發展的某些特征。在這方面,趙德發深得其中三昧。作者緊緊抓住黃海與人類生命的關聯,在探究人類生命本源、存在與生存的哲學命題和現實意義中,深度理解黃海為人類提供的豐厚資源和生命能量。在敘述海洋與人類誕生的過程中,寫海洋及黃海的誕生,在海的生成與變遷的寫作中,呈現人的生命本質,而又在人的生命探究中表現人類社會的滄桑變遷。從這個意義上說,趙德發非常好地把握了傳記的文體特征,把黃海作為一個具有生命體征的有機體,整體性把握黃海作為傳主與傳記文體的內在聯系,也就是堅守了傳記文體之“本”和“正”。
《黃海傳》具有應有的歷史長度。這個長度從地球或黃海的誕生寫起,到黃海的未來發展,亙古滄桑,萬古流傳。中國傳統傳記文學往往與史聯系在一起,被人們稱之為“史傳”。這個文體概念來自于《左傳》與《史記》,傳與史都具有記事傳史的功能。《文心雕龍》說:“史者,使也;執筆左右,使之記也。古者,左史記言,右史書事。言經則《尚書》,事經則《春秋》。”7也就是說,傳記通過記人記事,以傳誦古者圣人的言論事跡,形成留存后世的歷史。一部《黃海傳》所敘述的歷史,是海洋形成、發展變化的歷史,也是海洋與人的關系史。四十六億年前的地球只能是科學想象,十萬年前的地球則是可以進行科考確認的,而兩千多年前的歷史人物與故事,就成為史書中的記載,有證可查,有據可考,并且成為《黃海傳》豐富而詳實的敘述材料。
作為傳記文體《黃海傳》的思想深度,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所包含的黃海精神的深度,另一方面是傳達了人類生存哲學所達到的思想深度。作品全方位呈現黃海的形成與演變歷程,展示黃海形象的真實、生動的特征,從黃海的有關神話傳說,到有史可查的具體敘述,黃海的形象與人類的發展聯結一體,真實可感。
我們在《黃海傳》中可以讀到海洋的共同性,如潮漲潮落、海水侵蝕、海洋與人類文明等。作品的第一章和第二章中,作家通過大量的海洋知識對我們進行了相關的啟蒙。在這里,海洋與地球、海洋與人類、海洋與世界格局、歷史,海洋與神話構筑了有關海洋的博大而深邃的人類文明世界,呈現出海洋的共同特征,例如大洪水的傳說。
同時,《黃海傳》又是為黃海作傳,突出黃海作為傳主的個性特征。“黃海之名何時有”“東渡移民”“海上絲路”等屬于黃海的個性特征,尤其形象地體現了黃海的獨特性。
在突出表現黃海個性方面,作家從自然屬性與社會、文化屬性兩個方面,充分表現黃海的獨特性,展示黃海作為海洋合唱團中的一員所具的有個性特征。對黃海的自然屬性,作家在作品中并沒有進行過多敘述,但作家緊緊把握了黃海不同于其他海域的自然屬性,如“黃海暖流”“黃海之黃”“黃海生物”等黃海或與黃海相關的自然現象。
在表現黃海的社會、文化屬性方面,作家努力發揚黃海的人文性、時代性特征。所謂黃海的人文性特征,是指黃海所表現出的與人類生存生命相關聯的文化屬性,諸如民族、宗教、城市、農村、商業、科技等方面的問題,在作家筆下,“仙山瓊閣”的遠古黃海的神話世界,是人類探索海洋、想象海洋、表現海洋的獨特方式,是人與海交往、交流過程所產生的具有文學性意義的作品。《黃海傳》第一章開篇部分就以較多的筆墨書寫了秦始皇東巡與古代中國政治格局的變化。海上仙山是先民們對神奇海洋的想象與探索,是引發人們探求新的生存空間的努力。這一書寫確認了遠在黃土高坡的秦王朝帝王的內心世界及其人生觀念,確認了在歷史長河中華夏文明從黃土走向蔚藍大海的艱難過程。在此基礎上,作家又選取了甲午海戰、日俄海戰、德占青島、續寫70周年大閱兵等與近代中國命運密切相關的故事,展開黃海與民族關系的書寫。
趙德發從“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君子夢》《青煙或白霧》)到“傳統文化姊妹篇”(《雙手合十》《乾道坤道》),走向海洋文化三部作品(《人類世》《經山海》《黃海傳》)以及他策劃撰寫中的“滄海三部曲”,構筑了民族文化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想結構。從黃土到黃海,其文化思想、敘事方式在不斷變化中又保持了不變的姿態,這個不變,就是趙德發在他的生活中、創作中一貫保持的溫文爾雅的君子之風。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現代文學文體理論文獻整理匯編與研究(1902—1949)”(項目編號:17ZDA275)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胡適:《傳記文學》,《胡適文集》(第5冊),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第1528頁。
2 胡適:《胡適留學日記》(上),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97頁。
3 趙德發:《黃海傳》,山東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354頁。
4 6 7 劉勰:《文心雕龍》,王志彬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82、185、180頁。
5 郁達夫:《什么是傳記文學》,《郁達夫全集》(第6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21頁。
[作者單位:青島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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