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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飛天》2024年第7期 | 劉梅花:雨雪星辰
    來源:《飛天》2024年第7期 | 劉梅花  2024年10月18日08:03

    雅爾加族的雪

    一群鳥撞碎正在飄落的大雪,似乎隱入另一個時空,剎那間消失了。大雪吞噬了鳥群。曠野更加古舊空洞,只剩下白茫茫的雪,無邊無際。高山禿鷲啄碎野黃羊的枯骨,鷹眼透過雪粒的空隙尋找幽暗的天光。大雪里,時光總是模糊不清,有些天荒地老的意味。老牦牛頂著一頭雪,退縮到避風的山坳。土狼拖著尾巴,不想說話,從一個巖石洞走到另一個巖石洞。能打敗野獸的,不是人類,是大雪。

    老牧人的冬窩子就在雅爾加族山谷里。沒有人知道雅爾加族是什么意思。這座山谷里,住過吐谷渾,也住過匈奴,還有鮮卑人也扎過帳篷。山留下個名字,草留下個根。祖祖輩就這樣叫著。

    老牧人的兩間土屋子,頂著一頭雪,遠遠看,倒也看不出來是破落屋舍,像山谷里冒出一朵蘑菇。屋子里暖和極了,老牧人坐在火爐前,埋頭翻看日歷,比古人查閱案牘還認真。

    冬窩子的日子荒蕪枯燥,數著一場又一場的雪,漫長得看不到盡頭。坡下的舊窯洞,散架的馬車,覆滿厚雪的草垛,枯萎的黑刺,野狐貍擠進鐵絲圍欄鉆入牧場,狍鹿誤入土狼的石洞——這一切似乎都與牧人無關,他沉浸在曠野一般的虛無里,黝黑的臉頰,胡須上結了水珠。

    自打到了冬窩子,他已經好久沒看見人,沒大聲說話了。就在前些天他喝茶的時候,來了幾個探險客。一個大胡子,腳穿破舊的膠靴,背著巨大的帆布包。一個女人,看起來也不年輕了,頭發(fā)亂糟糟地扎起來,脖子上挎著相機。還有三個人,臉包裹得嚴嚴實實,也背著大包。他們打問去馬牙雪山的路,然后頂著風雪走了。

    老牧人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這么寒冷的天氣,到處懸崖峭壁,在家定定兒窩著不好嗎?非要跑出來找苦吃,還說挑戰(zhàn)雪山——哪個雪山要你挑戰(zhàn)?真是的。

    老牧人習慣了雅爾加族山谷長風呼嘯的日子,習慣了敲碎冰塊煮茶的清閑。他喝茶,慢騰騰翻日歷。雪太大,時光走得慢,天地之間被雪攻陷,慢慢消磨好了。

    一場大風卷著雪刮過山谷,突然,老牦牛哞哞吼叫著,從山頂沖下來,發(fā)瘋一般。牛群攪起雪霧,不混雜一點塵土,像山神彈出的一團雪球。

    大群的烏鴉撲啦啦撞擊大雪,飛到牧場空曠處,嘎嘎亂叫,像烏鴉窩里被誰搗了一竿子,鳥啼聲聽起來充滿驚嚇。土屋前的橫木上拴著的兩頭奶牛,也在驚恐不安地吼叫,蹄子刨地皮,扭頭甩脖子,企圖掙脫韁繩。

    細長條牧羊犬繞著屋子狂吠,似乎身體里埋著一面鼓子,聲音又大又沉悶。樹杈上的積雪搖搖欲墜,倒也沒有落下來。大群麻雀從牧場前面飛過,突然在空中收攏翅膀,直直栽下來,戳到雪地里。

    動物驚恐不安,空氣里隱藏著危險氣氛,一定是有什么要發(fā)生。是粗毛野獸來了嗎?黑熊還是土狼?難不成是鷹鴿嘴那幾匹雪豹打過來了?老牧人披上氈衣,推開門走出來,打量門前被大雪覆蓋的牧場。今年的雪比哪年都多,多得山谷盛不下。大雪會讓野獸們瘋掉。

    可是他聽到巨大的斷裂聲,嘭、嘭,吱嘎,吱嘎——是河面堅硬的冰層斷裂的破碎聲。而后,山那邊突然閃現紫色的光,沖破大雪,看上去詭異又可怕。牧人呆在門前,定定兒立著,像一截樹樁。傳說中的外星人要降臨雅爾加族山谷?他們吃人不吃人?會不會把我這個老漢子擄走?老牧人心里嗵嗵嗵打鼓。他雖然在山谷里獨自放牧一輩子,膽子卻小,越老越膽怯。

    現在,他腿子簌簌發(fā)抖,牙齒也在磕碰,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不過,山谷里看不到野獸的影子,沒有土狼,沒有黑熊。至于雪豹不好說,會隱藏在雪地里突然襲擊。襲擊就襲擊吧,無非搭上一頭牛而已。野獸想要的東西,人不可能阻止。山野這么大,連山神都管不過來。

    奶牛把蹄子底下的雪地踩得稀碎不堪,一圈一圈轉悠。不是蹄子很閑,而是它身體里有些東西不受控制,促使它踩踏出亂糟糟的蹄印。牧人的坐騎,一匹紫紅駿馬,伸長脖子看著遠處,時不時拽一下韁繩,急促喘息,跑了一天的山路的樣子。紫騮馬看不到天,只能看平行時空,但是它看到了什么?老牧人分明看見它眼里似乎噙滿眼淚,快要溢出來。如果外星人降臨,會不會牽走紫騮馬?天哪,千萬不要那樣,紫騮馬真是一匹好馬。

    一大團雪霧移動著,沖下山來的老牦??癖嫉侥翀隼?,呼哧呼哧大口喘息,朝他哞哞叫喊。老牦牛很少回到圍欄里來,它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山谷里游蕩,桀驁不馴,難得對人類有這樣依賴乞求的時分。

    然而,什么也沒發(fā)生,紫色的光亮閃過之后,雅爾加族山谷歸于寧靜。過了一陣子,老牦牛開始翻騰大雪壓住的馬蓮草墩,眼睛里的驚慌還未消失。鐵絲圍欄上落著一些喜鵲和藍尾鳥,縮頭縮腦,木然看著大雪。又有一匹白狐順著破洞鉆進鐵絲圍欄,一溜煙不見。厚雪吞噬了野狐。

    老牧人搓搓凍麻的手,返身回到土屋,往爐子里加了幾根木柴。到了他這個年紀,已經不會有太多奢求,平安就好。不過是年年月月放羊放牛,從冬窩子到夏牧場,又從夏牧場到冬窩子。孩子們都在城里,時不時回來一趟。若是讓他進城,那可不行。丟天丟地都不能丟下牧場。

    這個冬天,他的腿疼得厲害。牧人坐到火爐邊,一邊嘟囔,一邊搓揉他的僵硬又鈍疼的腿。年輕的時候,一口氣能翻過五六座大山,從雅爾加族山谷不歇氣跑到代欽崗瑪?,F在真的不行了,走幾步就得歇口氣。大地變老是從芨芨草枯黃開始,人變老是從腿腳開始。

    山谷里沉寂下來,天色漸暗。吱呀一聲,細長條牧羊犬從門縫擠進來,嗓子里擠出嗚咽聲,伸長嘴頭扯他的褲腳。這時候,高山禿鷲斜斜飛過牧場,奶牛喉嚨里發(fā)出嗚咽聲,山頂上傳來土狼驚恐的吼聲,老牦牛突然奔跑,哞哞聲充滿了絕望。

    黑熊來了——老牧人絕望地喊了一聲,想站起來,但是沒有用。此時大地之下一種轟隆隆的聲音滾過來,隨后屋子開始搖晃,木頭門扇撞擊到門框上,啪啪啪震顫。最先翻掉的是柜子上的酒瓶子,摔到地上,發(fā)出巨大的碎裂聲。

    地震了。老牧人接著驚叫一聲,扶住爐角,掙扎著站起來,往門外跑。地面在搖晃,站不穩(wěn),牧羊犬撞開門縫,老牧人趔趔趄趄沖出去,跑到門前的空地上。

    牧場上的動物亂竄,聲音凄厲。干草架子搖了兩下,轟然倒塌,干草一頭撲在雪地里,濺起塵土和雪沫混合的霧氣。河里清晰地傳來冰層斷裂聲,一股泥漿猛然冒起來,順著河床奔涌。

    土屋渾身顫抖,門窗啪嗒啪嗒劇烈抖動,似乎瞬間就會散架倒塌。老牧人穩(wěn)住自己,只覺得天旋地轉,身體內也在翻騰。他吐出一口胃里的酸水時,大地停止搖晃,平靜下來。雪不知道啥時候停了,山谷里白茫茫的,只有寒風呼嘯的聲音。沒有黑熊,是山谷搖晃了幾下。

    只是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多么孤獨,像在月球上。大雪覆蓋了時間和空間,河里的泥漿漫上地面,夾雜著牛大的石頭在翻滾。白天白地里突然冒出褐色的泥漿,突兀扎眼,那顏色有點咬人。動物們停止吼叫,鳥兒不見蹤影。他的耳朵里嗡嗡響,頭暈惡心,山風吹得人快要僵硬。

    老牧人孤零零站在雪地里,嚇得簌簌發(fā)抖。他老了,不能不害怕——空蕩蕩的雅爾加族山谷里只有他一個人類。沒有同伴的日子多么驚心,整個世界把他給拋棄了,扔到雅爾加族山谷里,然后不停地降落大雪,將他覆蓋。

    撥打電話是沒用的,只有山頂才有信號,然而他腿疼,爬不到山頂。孩子們都在城里,離山谷兩百里路,不知道怎么樣。天色欲黑未黑,大雪欲來未來。

    太冷了,寒風把他攆到屋子里。門開著,先暖和暖和。老牧人又往爐子里丟幾根劈柴。他打量屋子,黃土夯筑的土墻結實得很,只搖出幾道細小的裂縫,不礙事。除了一些瓶瓶罐罐摔碎了,墻上掛的干草藥掉下來,其余倒也沒啥。

    山谷里聽不到土狼的吼叫,萬物安靜下來。老牧人也慢慢恢復,又開始燒茶喝水。從窗戶里看出去,河里的泥漿也漸漸落下去,在暮色里模糊起來。他擰亮燈,呆呆看著窗外黑洞洞的牧場。一陣風吹來,關上木頭門。牧羊犬趴在他腳下,眼神憂郁。

    空蕩蕩的雅爾加族山谷里亮著一盞燈,像在世界盡頭那么孤單。

    羊是愚笨的動物。冬天它們不敢撒在山野里,老老實實躲在圍欄的暖棚里,咀嚼黃草。地震來臨時,也會慌亂擠成一團,咩咩叫。不過暖棚隔音,老牧人沒有聽清楚羊群亂紛紛躁動。

    老牧人嘆了口氣,低頭喝茶。其實他不知道,那只最肥的黑耳朵牦牛,地震到來的時候剛好踩在一塊青石頭上,結果連石頭帶牦牛一起滾下山洼。牦牛被卡在灌木叢里,老牧人找了好幾天才找到。高山禿鷲已經守在半山腰,等待餐食。

    這天夜里,老牧人睡得比哪天都深沉。他做了很多夢,夢中他在荒蕪的山林里跋涉,在牛羊彼此起伏的叫聲里尋找紫騮馬,在倒伏的黃草垛上睡眠。他在夢中又睡過去,在夢里又做夢。就算是夢里的夢里頭,他還是最牽掛紫騮馬。

    睡夢中,他似乎感受到一種轟隆隆的滾動聲,不知道從哪兒滾過來,又漸漸滾遠。隨后似乎又是老牦牛的躁動聲、牧羊犬的呻吟,似乎門板又喀喀響。但是他醒不來,沉沉地昏睡過去。有人醉酒,有人醉氧,他醉什么呢?

    清晨,大雪還在下。老牧人燒茶、喝茶、咳嗽、吃煙,一想起昨晚的又一次地震,還是有些心驚膽戰(zhàn)。如果地震搖倒土屋,他會在夢中告別這個白蒼蒼的世界。幸好,余震不大,讓他安然無恙。山谷沉浸在白茫茫的空虛里,大雪間隙里看不到任何東西,他懷疑這是一個虛擬的世界。連地震也是虛擬的,牛羊草垛都是虛擬的。

    紛紛揚揚的大雪封住雅爾加族山谷,真正的大雪封山,天地之間只剩下雪。山谷是一個虛無的雪的世界,山風對著群山發(fā)號施令,土狼一聲一聲布道。老牦牛臥在雪地里,彼此擠成一團取暖。它們的一身白毛又厚又密,寒風吹不透,但是粗毛野獸的牙齒能穿透。世界就是一個雪世界,雅爾加族山谷是一個寒風吹徹的山谷。

    好久,老牧人把煙絲塞進煙鍋子,點燃,狠狠吸一口。又大口咀嚼酥油糌粑,呼嚕呼嚕喝茶。又跺跺腳,掐一下手背。他必須得感受到世界是真實的,不是在夢里頭。得證明時間不是凝滯的,是在運轉。牧羊犬走到他腳下,低聲叫,它餓了。

    我的那些小調皮們,還沒喂呢。老牧人嘟囔一聲,推開門,踩著厚雪去暖棚喂羊。走到雪地里的時候,冷風一吹,他覺得世界是真實的,不那么縹緲。風雪再大,山谷還是山谷,牛羊還是牛羊。

    那些落雨的日子

    老牧人給我講述雅爾加族山谷地震的時候,我給他講述了沙漠里的地震。不過那時候我還小,不怎么擔心地震——

    沙漠里很少下雨。但是那個秋天雨比哪年都多。

    家家都忙著搭帳篷防地震。我家的帳篷是從西瓜地里撤回來的,反正秋天的老秧瓜不甜,長得又歪瓜裂棗,也沒有必要繼續(xù)看瓜。

    帳篷布被太陽曬得烏曲麻黑,是普通的那種棉布,一點也不厚實。布料少,只能搭三角的簡易帳篷。門簾是一條舊床單,補了好多補丁。

    我們的生活里什么都不夠,有些直接沒有。錢、糧食、衣服、茶葉、白糖、床單。但是捉襟見肘買了一輛自行車。我讀初一了,學校遠,沒有自行車沒法上學。

    沙漠里地皮子寬闊,院子大,半個院子柵欄圍起來種花種菜,村子里都叫花園子,不叫菜園。帳篷就搭在花園子里。一畦豆角起了,空出一塊地皮,剛好安頓帳篷。

    這個帳篷進出有點費事?;▓@柵欄常常被我家的黑豬攻擊,花園里有白菜、青菜,全是黑豬愛吃的,它不惜一切代價攻打柵欄。黑豬不去巷子里浪,也不去苜蓿地和別的豬打架,一門心思只想拱白菜。秋天的白菜長勢實在太肥,空氣里都是清甜的白菜味道。

    爹把柵欄換成土墻,半人高。這樣黑豬天天毀,天天扒拉,也毀不掉土墻。白菜和青菜長到深秋,做腌菜,整個冬天都指望兩缸腌菜。黑豬也是頭倔豬——眼珠子滴溜溜轉,哼哼唧唧往后退,一直退到屋檐下,突然一個猛沖直奔花園墻,嗵一下,伴隨一聲沉悶的磕碰聲,黑豬一頭撞到土墻上,痛的吱嘍嘍叫喚。翻跳失敗。

    我家年年都養(yǎng)黑豬。每年春天,爹使喚我去俺們村一戶人家里捉小豬。那頭肥碩兇悍的母豬,生的小豬多極了,我們每年抓都抓不完。無論我們養(yǎng)多少年的豬,都是它的崽子。

    那戶人家有我們羨慕的一切:雙卡錄音機、黑白電視、手扶拖拉機。女主人說話大嗓門,身材結實。她一把捉住小豬,倒提著后腿,任憑小豬吱嘍嘍叫,丟進我的編織袋。

    村里的說法,誰捉的小豬像誰。弟弟不能去捉小豬。弟弟挑食、瘦弱、面黃肌瘦,爹不想養(yǎng)那樣的墊窩豬。我是天選捉豬崽的人,貪吃、皮實、胖墩墩、上房揭瓦。

    黑豬每天的心思就是攻擊花園墻,它不想吃拉秧瓜,只想吃白菜。沒人理睬,矮墻足夠厚實。我們進出花園,翻墻而過。跳進花園,走過細瘦的芫荽地埂,再拐到菜葫蘆地埂,七拐八拐,才能走到帳篷里。

    無論多難走,爹都相當滿意這個位置。他的理由是,一旦地震,帳篷離房屋遠,離著莊院墻也遠,砸不著,是最安全的。想想也是。莊戶人家,房子都是土坯墻,沒有堅固的大梁,誰家的房子都很湊合,搖一下就會塌掉。既然上面通知要防震,那么就不能大意。

    煮飯也不敢去廚房,就在院子里,靠近花園墻的地方壘個土灶。爹在灶前煮飯,弟弟騎著黑豬橫沖直撞,小伙伴們在莊門口一起跳著腳唱童謠:馬蓮開花,二十一瓜。二二○,二二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帳篷小,樹枝子搭了個簡單的床,一家人擠在一起。沙漠里的月亮非常大,金黃金黃。我睡不著,透過門簾的縫隙看月亮。爹講他年輕時候的事情,冬天遇見狼,走夜路遇見鬼打墻,生產隊看麥場,有人來偷豆捆子,扛起一個就跑。

    爹說的年輕時候,指十七八歲的事情。防震這年,他大概三十五歲。爹去世時都很年輕,虛歲三十九歲。他忙忙碌碌,早早辭別紅塵,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秋天風涼,一股一股從門簾縫隙里灌進來,冷颼颼的。爹的故事也很嚇人,我和弟弟都縮在被窩里,大氣不敢喘。我們并不害怕地震,因為前幾天地震時,我和弟弟逃到莊門口了,爹才下炕找鞋子。我們確定逃命的速度比地震的速度快。

    那天晚上,還不到深夜。爹還在喝茶,吱吱呀呀拉一把破二胡。我和弟弟不停地吵架,弟弟不讓我聽收音機——因為收音機的歸屬權很明確,白天屬于我,晚上屬于弟弟。

    突然,門外狗開始大聲叫。爹停下拉二胡,豎起耳朵,嘀咕說,難道院子里進來賊了?狗怎么叫得這么猛?話音剛落下,隨即窗戶輕微震動,啪啪啪。然后門框也在搖晃,喀喀喀。

    地震了!爹驚叫一聲,從炕上站起來。他沒站穩(wěn),一下子又跌坐下去。我和弟弟從未經歷過地震,但是已經聽大人們說過無數次。于是噌噌跳下炕,推開門絕塵而去。我們逃命的速度連自己都吃了一驚。

    幸好沒事。第二天晚上的余震剛好搖醒睡夢中的人,也是有驚無險。于是,鄉(xiāng)上通知防震。不防也不行,家家戶戶都是土坯黃泥屋子,破破落落,很脆弱,經不住搖。

    風吹著樹梢,嘩啦啦響。馮家的貓兒在屋頂打架。我屬鼠,家里不養(yǎng)貓。爹打鼾的時候,弟弟低聲問,梅娃子,是不是地震?我覺得帳篷搖晃。我迷迷瞪瞪回答,是風吹的。弟弟喃喃自語,帳篷塌掉也不要緊。其實弟弟擔憂菜地里很難走,逃跑不如院子里利索。

    中午的帳篷簡直太舒服,太陽暖烘烘照進來,帳篷里白亮白亮。門簾掀起來,風進來,花香進來。滿園子的花開在秋天里,顏色釅而厚。蒜苗尖帶點枯黃色,白菜瘋狂生長。辣椒深紅,茄子天天摘下來一些,切成條晾曬在一道鐵絲上。南瓜有水桶大,由綠轉黃。

    蒼蠅飛進來,落在被子上,悠閑地用細長的手臂搓臉,然后嗡嗡嗡飛。躺在樹枝子床上,嚼晾干的饃饃,還有晚熟的杏子,就算小孩子,也覺得時光愜意舒適。

    去年有一段時間,失眠,頭腦昏昏沉沉。有一天午睡,屋子里撞進來幾只蒼蠅,嗡嗡嗡亂飛。那一霎那,我突然覺得回到了年少的時光里,蒼蠅的飛撞讓人非常安心,竟然睡著了,踏踏實實睡了一覺。

    后來的日子,我打開窗子,放一些蒼蠅進來。那種嗡嗡聲像安眠曲,漸漸恢復了睡眠。人的治愈是回到童年,找到父親給予的安全感。就算現在的蒼蠅不是童年的蒼蠅,但那種聲音依然讓人能回想起安靜踏實的舊時光,感覺父親還在院子里忙碌。

    我們村子不大,八九戶人家。莊門口白楊樹下,坐著吃飯的人們。干拌面、炒白菜、炒土豆絲、炒茄辣子。莊稼人的聊天漫無邊際。吃完飯,急急慌慌去地里收秋莊稼。葵花黃了,套種的糜子谷子也等著開鐮,蕎麥都黃透了。這些莊稼得快快收割,不然幾場大風就搖完了。

    然而,大風并沒有來,倒是雨來了,而且是連陰細雨。老秧瓜已經顧不上,讓它爛在地里算了,豬吃不完,羊也吃不完。爹戴著草帽搶收蕎麥。破草帽壓根不遮雨,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收割的谷子捆背靠背立在秋雨里,谷穗又發(fā)芽,冒出一撮綠秧子。

    我們的日子很難擺脫困境,但是誰都不當一回事,也沒見誰愁死。村里人都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大嗓門說話,喝粗茶,一天到晚在地里干活。

    花園子里要多泥濘就多泥濘,翻過矮墻,跳到濕淋淋的菜地里,挑挑揀揀走路。褲腳被菜葉子打得水淋淋的,再糊一層泥,可夠恓惶的。菜地的地埂又細又軟,被雨水泡得快要塌掉。一路走過去,鞋子里總會灌滿泥漿。

    我必須卷起褲腳,脫掉鞋子,才能進花園子。那個秋天我有一條灰色的喇叭褲,藍色牛仔布的高跟鞋,不能糊上稀泥。我的小伙伴們還在野人狀態(tài)——吃完飯?zhí)蛲搿⑸鬃庸五伒?、騎豬、懷里抱著紅公雞溜達、雙腿夾著葵花桿蹦跶。不,我只有星期天才能那樣野蠻,其余時間去學校,得注意形象。

    雨水順著蘿卜菜畦流過來,淌到帳篷里,帳篷泡在水里。帳篷布太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來,透過布濺出細密的雨絲,落在床上。被褥潮乎乎的,能捏出水。床邊緣,靠近帳篷的地方已經不能睡了,雨水直接打濕了被子。床中間那坨地方干燥,能睡人。

    爹決定去屋子里睡,敞開屋門,萬一地震就逃到院子里。留我和弟弟睡帳篷,但是睡了兩晚上之后,積水越來越厚,快要淹沒床了。再說進出實在不方便,泥腿絆腳的,走不利索。

    雨一直不停,雨點一會兒驟一會兒疏,漫不經心下個不停。沙漠里很少這樣下雨,也不知道老天爺怎么想的。不過,沙漠深處的野草可是長瘋了,駱駝蓬、沙米草、沙霸王、沙拐棗、梭梭、沙蘆葦……野駱駝一群一群奔跑,瘋子一樣,可能高興瘋了。

    爹決定把帳篷搬遷到院子里,但是院子里搭帳篷,似乎起不到防震的作用,因為大地震肯定會搖翻房子,那樣飛濺的磚頭就會覆蓋帳篷。村里有人家把帳篷搭在巷子里,可多嘴多舌的小伙伴說,半夜帳篷里伸進來一個毛手手,快要嚇死。雖然他最愛胡說,但我們不想去冒險。

    大雨泡軟了菜地,然后泡塌三角帳篷。傍晚,爹從地里回來,也顧不得許多,只能讓我們在屋子里先睡。他拆掉帳篷,把一塊舊床單拼接到帳篷布上,增大面積,重新搭建大一點的帳篷,一家人安頓進去。帳篷搭在莊門口,離屋子最遠的地方,后脊背靠著花園矮墻。帳篷搭好到半夜了,爹把熟睡的我們抱到帳篷里。他坐在黑夜里,吃煙、聽雨、咳嗽。我在夢里聽見他吭吭干咳,非常踏實。地震不地震的沒有關系,爹在身邊就好。

    我們治療感冒用紅糖姜水,把掉下來的牙齒扔到屋頂,拿雞蛋換小人書,作業(yè)本和鋼筆還能買得起。爹有個姑舅哥從遠方來,帶來半編織袋咸魚。爹燉了一鍋,全村的小孩都來嘗嘗魚味道。沙漠里不可能有魚。

    后來,雨慢慢收了,偶爾下一陣。村里人急急慌慌把發(fā)芽的莊稼拉到打麥場,攤開晾曬。我家的胡麻不多,只有兩架子車,爹拉回家,曬在院子里。

    那些胡麻,真的是可憐,還沒曬干,就被我們玩壞了。既然我擅長上房揭瓦,那必定是有一些小嘍啰的。我們在晾曬的胡麻上翻跟斗、打胡麻仗,再堆個胡麻草人,套上爹的襯衫。院子里到處是胡麻,我們頂著一頭胡麻,灰毛驢的食槽里也扔著胡麻。

    爹在地里干活,傍晚才回家。他回來時背著一捆青苜蓿草,腋下夾著鐵锨。進莊門,看到一個胡麻人穿著他的襯衫,立在院子當中招搖,嚇得一個趔趄。辛辛苦苦收來的胡麻一地狼藉,兩個小孩不見蹤影,不知哪里野去了。

    吃過飯,爹拉亮屋檐下的燈,把散亂的胡麻掃攏,拿一根棍子捶打。胡麻是家里一年的清油老本,被我們糟踐得不剩幾個。爹脾氣暴躁,動不動和人吵架,但是,他對我們的耐心無邊無際,哪怕把天捅破,也不在乎,他的小孩開心就好。

    除了我家胡麻,我和嘍啰們玩塌了馮爺家的小帳篷。馮爺老了,一點都不想睡帳篷,不在乎地震。不過,以防萬一,他搭個潦草的帳篷,準備一些被褥。倘若真的地震,也許用得著。舊床單、麻袋片,反正把一些沒用的布片縫補在一起,百衲衣似的一個帳篷。小床是一扇舊門扇支起來的。我和嘍啰們就在門扇上跳呀鬧呀,然后,帳篷呼啦一下塌給我們看。

    馮家的親戚,一個兇巴巴的男人拾掇塌掉的帳篷。他長得簡直粗糙極了,鼓鼓的眼珠子,濃密的棕色頭發(fā),扁平的臉,粗脖子。他無精打采抽掉木棍,卷起百衲衣帳篷布,然后重新砍木頭,栽帳篷骨架。

    爹請他來我家吃飯。就他的飯量來說,我至今也沒見過超越的人。藍花粗瓷大碗,一口氣吃下五碗干拌面條。至于炒白菜、炒茄辣子、涼拌水蘿卜,統(tǒng)統(tǒng)一掃而光。我想一個人能吃這么多,一定也很累。他們喝了一點酒,唱酒曲、拉二胡,然后又去干活。

    那個人干活很慢,他把一棵枯樹剁掉樹枝,削得光滑,成為一根橫桿。然而他的帳篷骨架搭得毫無結實可言,我們隨便搖晃幾下,就倒了。他的眼神里有些落寞,又去砍白楊樹。馮家的花園墻邊支起三塊石頭,那個人生了火,熬茶、吃煙、吃干饅頭。院子里扔著木頭、樹枝子、鋸子斧頭,像蓋房子那樣隆重。

    后來,帳篷搭好了——支架太大,帳篷布窄窄巴巴,繃在木架上,木架空出來很多,像小孩穿了遮不住肚臍的馬甲。爹一看那個帳篷,笑得兩腮抽筋,天哪,這是個帳篷嗎?捉襟見肘,別說遮雨,連太陽都遮不住。馮爺打量著蹩腳帳篷,至少不會被風吹倒。他找來一些塑料布,拆西墻補東墻,捯飭了半天,依然走風漏氣。全村人都來看帳篷,笑瘋了。的確,誰也沒想到帳篷會搭成這個樣子,叫花子似的。

    又是七八天的連陰雨??ūP砍回來,曬不干,花盤發(fā)霉,黑曲烏拉。既然人不住屋子,那么暫時把葵花盤存在屋子里,不然一粒瓜籽都別想磕出來。每天夜里,爹坐在屋子里,舉著一根棍子捶打葵花盤。屋子里傳來沉悶的捶打聲,潮濕的葵花籽敲打下來,堆在地下。磕空的花盤從敞開的屋門里扔出來,一直扔到葡萄架底下,葡萄藤好歹能遮點雨。

    空花盤曬干、粉碎,摻點麩皮是黑豬的口糧。黑豬的吃食粗糙極了,拉秧瓜、菜葫蘆、青西紅柿,反正人不想吃的全扔給它吃。豆秧子、青苜蓿、黃麥草、空葵花盤,這些東西曬干、粉碎,算是主食。有口吃的就好,黑豬不挑食。但是葵花盤被雨泡壞之后,發(fā)霉,黑豬就不肯吃。它只是笨豬,一點也不想當病豬。

    屋子里那么亂,塞滿葵花盤,厚厚一層塵土。但是眼下也顧不得,先把葵花盤捶完再說。帳篷里黑燈瞎火,弟弟摸黑翻跟頭,嗵一聲掉地上。我學口琴,吹得亂七八糟。夜深了,爹捶打葵花盤的聲音,讓我感到踏實心安。那砰砰聲一直陪著我們進入夢鄉(xiāng)。

    陰雨下呀下呀,一天比一天冷,我們的日子泥腿泥腳。鄰居家的帳篷被大風吹塌,他們索性回屋睡,不管地震。只有青梅家的帳篷最結實,她家有六七條羊毛白氈,全都拿來縫在一起搭帳篷。她家的帳篷不漏雨,暖和,擠著一窩小孩。

    我的小嘍啰烏牙,因為長著一口黑烏烏的牙齒,沒人和她玩,就投奔到我麾下。烏牙家日子過得邋遢,她媽媽又矮又瘦,經常被妯娌們揪頭拔毛摁住打,很可憐。窮困潦倒的一家人搭不出來帳篷,就用剩下的地膜胡亂纏出來一個奇怪的帳篷車。

    烏牙爹也是個人才。一架破舊的架子車,車轅支撐穩(wěn)當,然后把柳枝子拿火烤柔軟,做一個拱形的骨架,固定在車欄,纏上地膜,看起來像蓬蓬車。三個小女孩子擠在蓬蓬車里,蓋上厚被子,嘻嘻哈哈怪美氣的。

    烏牙家的三個小女孩不上學,也不渴望一些東西——綠色的印著黃河鐵橋的塑料文具盒、紅色紗巾、湖藍色裙子、高跟鞋。這些東西離她們很遠,連期待都不會有。

    好像有那么一天,大人們說不用防地震了,家家戶戶拆掉帳篷,打掃屋子,日子回到往常。第一場清霜落下后,雨停了。

    沙漠里的太陽曬起來,就算深秋也很烈。我們忙著曬被子、曬帳篷、曬葵花籽,一天到晚主打一個曬字。白菜一顆一顆拔出來,曬蔫,清洗后腌酸菜。芹菜、辣椒、胡蘿卜,切碎后腌花菜。茄子曬干,南瓜搬到房頂上去,蘿卜土豆挖出來入窖。

    后來的日子,想起那樣繁忙的光陰,我覺得有些不真實——我們真的那樣繁忙過嗎?爹像機器人一樣的勞碌,為啥從來聽不到他喊累?那年的雨那么多,是沙漠該有的天氣嗎?一切那么虛幻縹緲,我懷疑是一場夢。

    弟弟甚至記不清這些。他只記得爹捶打葵花盤的聲音,咳嗽的聲音,還有雨點吧啦吧啦打在帳篷上的聲音。他記得背一會兒課文就睡了,我在他耳邊叨叨。早上醒來,外面下著雨,一棵向日葵花盤擠進帳篷。爹在院子里劈柴,黑豬餓得吱嘍嘍叫。

    再也沒有那樣安逸的感覺了,弟弟說,有時候早晨醒來,聽見院子里有人劈柴,恍然覺得回到了小時候。那一刻,特別安心。

    后來的日子,一切都是混合的——汗水混合淚水,驚愕混合習慣,貧窮混合努力。過去的日子和現實的生活共存。是一些經歷,是父親留在時空里幾聲咳嗽,或者是劈柴聲,幫助我們走出困境。

    那年夏天,我們留下過一張黑白照片:花園里蜀葵開得如火如荼,爺爺坐著,我和弟弟站在他身邊。我腳下是海娜花,爹種了給我染指甲的。爹的襯衫太破舊,就沒有和我們一起照相。因為這張照片,才讓我覺得,那個多雨的秋天確實是存在過的,并非是夢。

    老牧人給我講述雅爾加族山谷時,說那些雪厚得驚人。而我一遍遍想起沙漠,那年的雨也多得驚人。他的雅爾加族山谷,是從一場雪到另一場雪。而我的沙漠,一輩子可能就那一場大雨。他會一直生活在雅爾加族山谷,而我,早已回不到沙漠了。

    【作者簡介:劉梅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二屆甘肅兒童文學八駿之一,甘肅省文藝創(chuàng)作傳播中心簽約作家。有作品見于《草原》《天涯》《散文》《讀者》《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陽光梅花》《草廬聽雪》《手中有花,心中有夢》《駱駝莊園》《草木禪心》《芣苡在野》,兒童繪本《哇瑪尖措的草原》,長篇小說《我家住在野狐灣》《天邊的卡哇掌》《遠去的匈奴》等十部。多家報刊有專欄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轉載,并入選多種選本。曾獲三毛散文獎、冰心散文獎、甘肅敦煌文藝獎、全國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甘肅黃河文學獎等獎項?!?/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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