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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萬松浦》2024年第5期|王天麗:鐵皮屋頂與玫瑰花(中篇小說 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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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萬松浦》2024年第5期 | 王天麗  2024年10月17日09:00

    王天麗,中國作協會員,現居新疆烏魯木齊。曾在《十月》《天涯》《作品》《青年作家》《長江文藝》《滇池》《西部》等刊物上發表中、短篇小說,出版小說集《三色瑪洛什》《銀色月光》等,曾獲2020年西部文學小說獎。

    1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縣城里還有幾戶俄式民居,房子的地基和臺階都用石料高高壘起,磚石加夯土的墻體寬厚結實,實木屋檐、門檐、窗檐上裝飾著精美的花紋,“斗篷狀”的鐵皮屋頂高低錯落,墻面刷著白色或湖藍色的石灰水。門亭門廊漆成淡雅的蘋果綠,美觀又大方。再講究些的,室內還有吊頂和樺木地板,一面墻上有能取暖又能燒烤食物的“毛爐子”,夏天毒辣的太陽曬不熱,冬天凜冽的寒風吹不透……就像鐵匠路上伊萬大夫的家。

    也迷里河把縣城分成了南北兩部分,大橋以北老區的第一條街,那時人們還習慣地叫它鐵匠路,其實它還有個印在門牌號上的名字,就像人,雖然有寫在戶口本上的大名,熟悉你、親近你的人還是喚你的乳名。鐵匠路上鐵匠鋪打頭,鋪子里老師傅帶著倆小徒弟,倆徒弟一個拉風箱,一個掄錘子,老師傅專做細加工。爐火熊熊,叮當作響,加工好和未加工好的各種鐵器堆放在店門兩側算是做了廣告,鋪子外面豎著拴馬樁和一個專門用來釘馬掌的門形架。每天都有幾匹鄉下來的馬聚集在那兒,臉靠臉、嘴碰嘴交換著人類聽不懂的信息,無話可說時就低頭在自帶的草料袋里找食物,模樣自在得讓人羨慕。向東兩里地,是飯館、制衣店、照相館、雜貨鋪、拔牙鋪、棺材鋪……向西是長途客運站、大眾旅館、七一農貿市場……

    鐵匠路上多生意人,除了老居民,有一批是清朝時跟著左宗棠部隊進疆“趕大營”推車挑擔的買賣家,后來定居下來開了店鋪;再有就是更早以前從邊境過來的俄羅斯人,后代與當地的百姓聯姻共居,生活習俗也無二致,擅長打鐵、修理、制作面包和冰激凌……幾輩人下來,雖然在小縣城里有名有號,也都是守著本分過自己生活的小老百姓。尚雅裁縫鋪子的老師傅清朝時做長袍馬褂,民國時做中山裝,如今也只接結婚禮服和高檔衣料。友誼拔牙鋪伊萬大夫,鑲牙、拔牙、補牙在小縣城都是一流。鴻賓樓里大廚師做的紅燒獅子頭、脆皮松鼠魚也不比省城大飯莊的差,一年到頭紅白宴、生日宴都接不過來。姚家經營的雜貨鋪,過日子離不開的油鹽醬醋茶,學生用的鉛筆、橡皮、作業本,婦女用的雪花膏、胭脂粉,一樣都不少,高粱飴和蝦酥糖放在柜臺最顯眼的玻璃罐里,靠門邊一套桌椅,平日里喝散酒的酒友總能湊一桌。再說孔老四的棺材鋪,店里的壽材,柏木、松木、柳木,一分價錢一分貨,來了顧客,孔老四總能把一塊木板上有幾個結疤都給交代好了,捎帶上香燭紙幣花圈,免費寫挽聯悼詞,活人、死人都打發得舒心。

    店鋪后面是縱列的胡同,獨門獨院,多是模樣差不離的黃泥土坯房,偶爾也有幾家磚瓦房,式樣簡單樸素,院里種菜養花,藏著人間四季,一派靜好。

    父親剛從鄉下調入縣城學校那幾年,單位家屬房緊缺。有一年,我們家在鐵匠路租了一套民房,外表看上去還算整齊,只是門窗朽得厲害,屋頂漏雨的痕跡非常明顯,地板多處糟爛。房間不算少,安排完廚房、起居室,還有個單間可以做書房,我猜爸媽就是看上了這一點。隔壁就是伊萬大夫家。大夫的家不光在鐵匠路上出名,在小縣城也是獨一無二,那是一棟典型的俄式大宅,似乎有七八個房間。青色石頭地基壘到窗子下,臺階之上尖頂門廳連著帶雕花護欄的走廊,雙層雙開的正門兩側是高聳的拱形耳窗,其他房間朝外的窗子不光裝飾華美,外面還加了厚厚的擋風板,當然最引人注目的是從遠處就能看到的朱紅色的斗篷形狀的鐵皮屋頂,最高處有一只鐵制風信雞,昂首翹尾的,很是神奇。伊萬大夫家房子建得好,院子里也是生機勃勃,蔬菜花草、搭上屋檐的葡萄架……后院還有各種果樹。春天夏天,花圃里深紅淺粉,香氣四溢,引得路人忍不住要從門縫向里張望,樹上的果實快要成熟時,小男孩們便急得翻墻頭偷果子……這樣高大的宅子和美麗的庭院,尤其讓鄰居們羨慕,心生向往。

    住了些時日,我就知道胡同里不光有這等體面的人家,讓人羨慕的大宅院,也有人家連黃泥土屋都住不起,還住著半截地上半截地下的“地窩子”,過著另一種生活。比如西三巷子里的“伯爵”和他的家人。

    2

    “伯爵”一家引人關注也是這兩年的事兒。尚裁縫說,他們家其實就是“盲流”人員(本地人對從外地來的身份不明人員的歧視性叫法),十幾年前來這兒,在胡同頭上找了塊沒人要的半坡地湊合著掏了個窩,這片人也是看他家可憐才沒有干涉。伊萬大夫的媳婦——莎莎大媽說,“伯爵”以前就是個黃皮蠟瘦的“小不點兒”,曾經還翻她家墻頭偷吃過果子,十八九歲時長成了英俊挺拔的小伙兒。足足一米八的大個頭,肩寬腰細,白凈的面孔上高鼻深目,頂著王冠一樣的黑色鬈發,加上一副不茍言笑的派頭,活脫像個“伯爵”!鐵匠路上哪有人見過什么伯爵、公爵,莎莎大媽說像就像了。

    “一個男人長成這樣子好嗎?”雜貨店長相有些丑陋的姚老板,抖著下巴上幾根稀疏的胡子,拿起一副斷了腿用繩拴著的老花鏡,一會兒架在鼻梁上一會兒掛在脖子上。他打理貨架時也想起了“伯爵”,一邊搖頭,一邊用塊臟抹布將柜臺和幾只玻璃罐子擦了又擦,操著一口先抑后揚的津腔發愁似的嘆息,問誰呢,他并不指望有人回答他:“唉——怎么能夠呢?‘伯爵’怎么能是‘羊腸’的兒子?傻騾子生個大洋馬?你說說,那孩子前幾年才和柜臺一般高,踮著腳打醬油,現如今,這好模樣隨誰呀?”

    “羊腸”是“伯爵”的父親,真名不詳,街上的人只知道他姓劉,是皮革廠的洗腸工。皮革廠坐落在河下游的堤岸邊,收動物皮毛、內臟,清洗鞣制,皮子做衣物箱包,腸子加工成做手術用的腸衣線。廠里的洗腸工,干活是計件的,多勞多得,每天除了在廠子做,還可以帶回家。“劉羊腸”個頭矮,燒煳似的臉上一對蝦米小眼,再配上一個扁塌塌的大鼻子,見人不抬頭,走路順墻根,碰上他的人也不得不繞道走,因為他自行車把上總掛著幾副濕漉漉臭烘烘的羊腸子。他媳婦長啥樣?人們也說不上來,印象里是個“病秧子”,偶爾瞧見她在胡同路上倒過藥渣子,一塊頭巾遮著一張據說有麻子的臉,身上是一件看不出材質和顏色的舊襖。

    聽著姚老板絮叨,靠桌邊坐著的棺材鋪老板孔老四哼了一聲,像表示贊同又表示疑惑,他伸出長臂撓了撓后腦勺上時常發作的癩癬,把一張上窄下寬瘦長如棺材形狀的臉扭向窗外,打量起這個時間的鐵匠路。

    夕陽西下,躁動了一天的風軟和下來,浮在空中的土也落了,粗糲的砂石街道和沿街的黃泥土墻像是鍍了一層薄薄的金粉。鐵匠鋪熄了火,解下牛皮圍裙的老師傅蹲在門外咂著一天中最香甜的一支煙。拴馬樁上剛釘完掌急著回家的馬兒有些躁動,不知去哪兒喝醉酒的馬主人,腿腳發軟,努力了好幾回才爬上馬背抓住韁繩,引得鋪子里兩個小徒弟一陣嬉笑。鴻賓樓里正在置辦小孩滿月酒,小兩口站在店門口迎客人,媳婦身上還穿著去年結婚時的紅衣紅襖,懷里的小嬰兒戴虎頭帽穿虎頭鞋裹著紅斗篷,新晉級的爺爺還沒等客人到齊就把面孔喝成了“紫茄子”。“恭喜恭喜 ”“祝賀呀”“當爺爺啰”“孩子像誰呀”,喜氣洋洋的話語和笑聲一浪一浪傳到街巷深處。

    裁縫鋪的門半掩半開。尚明月坐在門邊高凳上,腿上放了件針線活兒。

    孔老四在心里哀嘆尚裁縫命苦。大女兒七八歲上夭亡,幾年前媳婦也走了,只留下二女兒尚明月,偏偏二女兒患過小兒麻痹,一條腿落了殘疾,十五六上就跟著裁縫學手藝,如今成了裁縫的好幫手。不過,上天也公平,看明月是個高低腿,就賜了她一雙靈巧的手,如今人家都說明月的手藝不比老裁縫差,特別是年輕人想做個新樣式,都指名找“小尚師傅”。明月姑娘手藝好,性子好,相貌也不差,尤其是皮膚白皙,光潔圓潤的面孔真像一輪滿月,還有裁縫攢下的這份家產,想招個上門女婿也不難。偏偏姑娘溫和的外表下藏著幾分傲氣和執拗,只怕是看不上品性和樣貌差點兒的男子。

    已經過了清明,北方的春天才有了點兒意思,天氣還沒大熱。尚明月在雪青色府綢襯衣外面披了件寬松的白毛衫,高高盤起的烏發下露著雪白的長脖頸。她一邊低頭走針牽線,一邊斜瞅著自家的黃哈巴追了一只小白狗在街上嬉鬧。晚風輕送,夕陽像金晃晃的淺酒灑了一地,灌得行人和動物都醉了幾分,兩只狗兒更是瘋了似的拖著影子在街面上撒歡。

    遠處,“伯爵”騎了個“二八”自行車過來,碾得路面沙沙響。看樣子才去球場運動完,自行車后座上夾了籃球,藍色工裝脫下搭在肩上,露出肌肉虬起的雙臂和印有某某學校體育隊字樣的背心,高昂的頭顱上黑色的頭發火焰一樣跳動著。

    孔老四卷著舌頭打了個響。他看見明月家的黃哈巴追著“伯爵”的自行車咬。車輪子左拐右扭,車把上一對五色玻璃絲編成的小金魚跳了老高。小狗著實地鬧,細看也不像真咬,倒像是撒著歡兒在示好,跳著、叫著,一直把“伯爵”追進了后街小胡同里。裁縫店里,同樣瞅見這一切的尚明月,斜下眼角咬斷衣服上的線頭,架起拐來喚回黃哈巴,一搖一晃地轉身合上門。

    孔老四若有所思地卷著舌頭又打了個響,掉轉臉時發現佳美照相館老板禿頭二毛、拔牙鋪大夫黃毛伊萬、在機關里上班的四眼老唐,悉數到齊。一張字跡模糊的棋盤鋪開,混著兩只酒瓶蓋充數的棋子分置在了“楚河漢界”。

    “小心呀,看在眼里拔不出來。”二毛晃著光凈凈像個葫蘆的禿腦袋,一邊挪動棋子一邊打趣才回過神來的孔老四,笑說:“那派頭,老棺材,和你年輕時有幾分像呢。”

    “呸,就他那副熊樣。”黃毛伊萬一邊挪動棋子,一邊對著二毛喳喳亂叫,“也別笑老棺材了,我看了也不是你的兒!看棋吧,炮向士角安,車行兩路前,過河車炮上,看好,十步之內搗下你的老巢。”

    “黃毛老怪,倒希望是你的種呢,但你也沒那本事呀。你也人模人樣的,莎莎也是一副好身體,咋就整不出個娃,是種子不行,還是地不行?要不,這鐵匠路上還不多出個人物,多出幾個伯爵、侯爺。”二毛嘴下也不留情。

    唐四眼輕易不言語,他待的那個單位可是政府管事的局,消息最靈通,所以他在說話前總要再三掂量方能顯出身份。“過不了幾日,瞧好吧,鐵匠路上怕要出些稀奇事呢。”他舉著棋子突然發話,一伙兒人立刻豎起了耳朵。

    “啥事?鐵匠路上能有稀奇事?四眼,你又裝神弄鬼的!”柜臺里的姚老板有些不耐煩。

    “哼,別急,等著瞧好吧!”唐四眼沉下氣,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視鏡,砰的一聲落子贏了棋。

    “該不是鴻賓樓出事了?有人說鴻賓樓后院老旅館里有個女鬼,紅衣紅襖,白頭發垂在腳面上,夜里挨個房間查鋪。”黃毛伊萬笑嘻嘻地偷飲了一口酒,又將一粒花生拋到半空,伸嘴,沒接住。

    姚老板接過空杯子又灌滿,小心著一滴也不灑出來。

    贏了棋的唐四眼接過二毛遞過的煙,對上火抽了起來,煙霧中,盛滿酒的玻璃杯子又走了一圈,幾個人又說起鎮上的有錢人。

    “過去,”孔老四說,“當然是很早以前,縣城最有錢的數得上‘天津張’,兩兄弟挑著擔子到鄉下收皮貨 ,半輩子血汗錢開了個皮革廠。接下來算‘湖南劉’,爺爺那輩就從口內到邊境倒騰茶葉布匹,這才有了鴻賓樓。再說羅鍋兒老鐵匠,十一二歲就給人當小徒弟,后來有了鐵匠鋪,有點兒錢也是幾輩人攢的,外面人也知道錢的來路。如今的人誰還有耐心一輩輩辛苦,一年一年地積累,等不及呀,巴不得日進斗金,一夜暴富。就說城南文家林那老小子,前些年還是個磚窯上的搬運工,長得頭大身子小,工地上人都喚他‘大頭’,他娘走時他都舍不得買副好棺材,這才幾年工夫就發達了,修了大宅子不說,前幾日我看他開了輛日本車,你說這錢可是好路上來的?”

    唐四眼說:“無憑無據的不敢亂說。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如今掙錢靠腦子,就你那個棺材腦袋也就只能掙個棺材錢。”

    “靠什么,靠他閨女嫁得好。”黃毛伊萬有了醉意,舌頭有些不利落,“老大文金花嫁了銀行行長的兒子。老二文銀花嫁了鎮派出所的一個什么主任,大小也是個官,靠關系唄,搞工程,這已經不算是秘密了……你們知道吧?文家老三,叫什么?對,文春花,出落得可比兩個姐姐還漂亮!這次文大頭還不知要和誰結親,憑他那腦子,自然要再找一條發財的道。”

    正說得熱鬧,忽聽有人粗著嗓門唱:“黃金花、白銀花,娶上一朵帶回家。金花好,銀花嬌,不及春花開一半……”

    循聲望去,大寶正倚在柜臺邊嗑著葵花子唱念著,有瓜子皮粘在嘴角上,看樣子才從醉仙坊蹭了滿月宴,肥厚的大耳朵上各夾一支煙,口袋里塞滿瓜子花生糖,寬大的臉膛上滿是自在。都說吳大寶癡傻,可是他平日討飯時專吃紅白宴。縣城人宅心仁厚,時間一長,不管誰家的宴席上吳大寶沒到,反覺失了“體面”,真叫個傻子吃得肥頭大耳,紅光滿面,走路挺胸疊肚。聽他這么一唱,大伙兒哄笑著將半杯酒遞過去,說:“大寶,走一個。”

    大寶一臉嫌棄,袖手側身,并不接酒。

    二毛正要罵他,卻瞅著大寶身上比平日整齊,一件四個兜的中山裝讓他眼熟,仔細看竟是自己的舊衣裳。前兩日老婆找出來讓他穿,他嫌棄領子和口袋都磨破了,還有一股子老鼠味,讓丟掉,看樣子老婆是“丟”給大寶了。再細瞧,衣服背后竟印了:佳美照相,擴印彩印,加印快取,質量第一。

    其他人也瞧見了,一陣哄笑,都說大寶這衣服很合身,穿上活脫像二毛本人。

    二毛氣得撿起一個棋子佯裝要砸他,罵道:“滾,給臉了,還想娶個金銀花,真他娘‘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知道誰是金銀花?”

    大寶臉一呆,盯著對面裁縫鋪,怪叫了一聲:“明月姐姐!”

    幾個人又哄笑,說:“快滾,蠢貨!明月也是你叫的!”

    3

    天氣已經轉暖了,風還在刮,西北風轉成東南風。也迷里河本來不多的河水也被刮去了一層。大夫家才開了幾日的蘋果花、杏花不知飛去了哪里,枝頭上結出了一粒粒青色的小果實。

    “伯爵”第一次來我家,要借《讀者》雜志。原來他是建筑公司的油漆工,和我媽是同事。那陣子我爸在學校當老師,我媽在建筑公司當文書。公司的文書也是個重要的職位,收發文件,寫公文開證明,管著公司的印章和圖書室的報刊。建筑公司效益好時圖書室訂購了不少雜志、報紙,爸媽都喜歡看書,我媽經常把雜志帶回家,左鄰右舍也經常來借。二毛家玉玲姑娘喜歡看《大眾電影》,整日學著明星穿衣打扮,莎莎大媽愛看《八小時以外》,明月總是惦記《遼寧青年》。

    “伯爵”和在街上見到時不太一樣。他看上去有些局促、羞澀,略微鞠了身體,說話前先整理被風吹亂的黑發,露出兩道漆黑整齊的眉毛和銳利明亮的眼睛,緊繃的嘴角一笑時露出兩顆虎牙。他果然英俊,身材高大,面部輪廓突出,五官立體,膚色紅潤。我很吃驚,他的嘴色澤鮮艷,像剛剛吃完一頓油汪汪的手抓飯,那不像男人的嘴,比女人的還好看。我爸灰白的嘴唇一年四季起著干燥的皮;大夫伊萬的嘴尖尖地翹起,像只愛饒舌的八哥;雜貨鋪姚老板寬大的下嘴唇包著上嘴唇;照相館二毛叔的嘴唇黑得發紫,像剛吃過含有劇毒的食物。

    我媽對“伯爵”的造訪格外高興,給過雜志,攔他進屋里喝茶,幾句話上來就打聽他有沒有對象,打算找個什么樣的。他笑著支吾,似乎是害羞,沒有正面應答,油光的嘴唇更加紅潤,目光閃爍地打量著我們的家。我們家非常簡樸,因為經常搬家,連個像樣的家具都沒有,但他還是被那個簡易書架吸引了,一套世界名著叢書,有《巴黎圣母院》《基督山伯爵》《簡·愛》《少年維特之煩惱》《復活》……藍底燙金的硬包裝,那套書花了我爸一個月工資。正當我爸露出幾分得意時,卻發現“伯爵”真正感興趣的是從舊書攤淘來的幾本哲學書。他上前翻看了一陣,還和我爸聊了幾句尼采、薩特和黑格爾。他離開時除了《讀者》又借了一本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他走后,我媽又嘮叨了一陣。小伙子不錯呢,雖然只上了中專,但知識面很寬,公司里一幫大老粗,雜志一來了都搶《知音》《大眾電影》,只有他是真喜歡看書,只借《遼寧青年》《讀者》,讀完還做筆記,密密麻麻一本子,字也寫得漂亮,有一回說起了文學,雨果、海明威、茨威格,還有卡夫卡,沒想到他讀過那么多的書。

    晚飯時,我媽訓斥我和弟弟,讓我們以后記住吃飯前要先洗手,接著又略帶譏諷地吩咐我這個“大姑娘”,洗臉時也不能像“貓兒洗臉”,要記得洗洗脖子和耳根子……話鋒一轉又說起了“伯爵”:“別看人家只是個油漆工,啥時候都干干凈凈。你看他的鞋,還有衣服,干活時都不見弄臟。人只要是講究衛生又喜歡讀書,將來指定錯不了,一個人有沒有出息,要看細節,細節決定成敗,對不對?”

    我爸想了會兒才說:“是啊,住在地窩子里的‘伯爵’,是有點兒意思,雖說一知半解的,生澀難懂的哲學書還看了不少。”我爸講這話時態度很不端正,明顯帶著些譏諷嘲笑的口吻。

    “伯爵”又來過幾次,不光是惦記那幾本雜志,還有書架上的其他書。他成了我媽為我們樹立的“生活榜樣”,衣著樸素干凈,熱愛讀書,喜歡討論人生哲理,談吐也很有分寸,炯炯的目光中透著理想之光。“伯爵”對我爸也很尊重,一口一個“老師”,只是偶爾談論起哲學來,態度會陡然激動,語調也很高昂,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好在我爸咬文嚼字地說那算不上冒犯,純粹的“學術爭論”從不計較個人態度。

    4

    肆虐了許久的風在某一天突然停住了,時間一不小心就進入了夏天。隔壁大夫家成了美麗的大花園。菜地里茄子和豆角矜持地開著紫花,南瓜沒心沒肺地捧出臉盆大的金花,靠近西墻根的瑪琳娜(樹莓)綴滿了繁星似的白花,葡萄在架上卷須,蘋果有了形狀,杏子開始泛黃……靠井邊的花圃稱得上姹紫嫣紅,高個子美人蕉開燃起一團團柔軟的火焰,虞美人合著花蕾遲遲不肯開放,像個風情女子誘惑你去期待,鳳仙、繡球……許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兒,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淺粉、明黃、靛藍,那可真是畫筆也無法調出的色彩……但是玫瑰一旦開放,就成了花叢里真正的王者,從開花到凋謝,就像熱戀中的女子,最美麗的容顏,最濃烈的香氣,赤裸裸地表白,任誰也無法阻擋,特別是香氣,一陣陣彌漫在空氣里,溢出院落飄滿整個胡同。

    我媽在廚房忙碌時也能嗅到。香呀!真香呀!她饑渴地呼吸著,說如果有一天有了自己的院子,也要像大夫家先建一座帶鐵皮頂子的好宅子,再修一處花圃,種玫瑰花,紅的、白的、黃的,只要是能尋到的品種都得種上。在媽媽夢囈般的聲調里,我看到了一個新家和一座玫瑰園,比莎莎大媽家的還大還好。

    “凈想沒用的,什么鐵皮屋頂、玫瑰花。看看,飯還夾生呢,菜里放了多少鹽?”我爸坐在飯桌前,眉頭緊鎖,剛喝了口湯,就咸了淡了挑剔起來。

    “我要屋頂上那只大公雞,喔喔叫,還會轉圈的。”我猜弟弟和我做著同樣的夢,他興奮地敲了筷子嚷叫著。

    “什么喔喔叫,那是假的,不會叫!”我大聲奚落他。

    “會叫,喔——喔——喔。”弟弟伸著脖子大叫起來。

    “看著碗呀!小心挨揍!”學校這次分配房子又沒有我家的份兒,我爸憋了一肚子怨氣沒處撒哩。

    玫瑰的香氣越過院墻,一陣陣送到我家飯桌上來。我爸打了兩個噴嚏,酸溜溜地說:“但凡好看的物件都沒啥用。”我媽說好看就是最大的有用,精神上的享受可以讓人忘記物質上的貧乏。我爸又說:“玫瑰開得好,香得很哩,能管吃還是能管喝?”我媽問:“如果沒用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詩歌贊美它?表面上看你是個讀書人,骨子里俗氣得很。”我爸說:“好,我不俗氣,咱一家人好好地喝東南風,還是帶有玫瑰香味的風……”

    驕陽似火,天氣越炎熱時玫瑰的香味越濃,濃得化不開,直沖入腦袋頂。太陽下,大夫家的鐵皮屋頂也像要曬化似的閃出一片片灼目的光,屋頂上的那只風信雞自顧自地轉圈。有些晚上,我在夢中爬上大夫家的屋頂,那只風信雞咕咕叫,每一回快到手時我就會跌倒,順著光滑如冰的鐵皮屋頂往下滑,好在跌落的一剎那,我總能逢兇化吉從夢中驚醒。

    醒時,雨水正好滴落在臉上。一下雨,我家租住的屋子就四處漏水,一直到天快亮時雨才停住。我媽端著接滿雨水的盆出去倒水,回來時一臉神秘地說看見有個人抱了一大抱東西從大夫家的小屋頂翻到后院,又攀上樹翻墻跑了。

    “你看清了?是誰?”

    “看不清臉啊!”

    天一亮,莎莎大媽就讓我們見識了她的大嗓門。她站在大門口雙手叉腰,音量堪比學校操場上的大喇叭。一會兒,街坊四鄰都知道了,大夫家招了賊,丟了玫瑰花。那些玫瑰花都是昨天才開的,白色“卡羅拉”結了大大的花骨朵,黃色的“戴安娜”總共就開了兩朵,十幾朵紫色“貴夫人”,可真會挑呀,都是大媽的心肝寶貝呀,該死的強盜、小偷……

    我媽捂著嘴在屋里笑,說:“原來是玫瑰花,摘就摘了唄,明天又開一茬。可是,偷玫瑰花干嗎?這可不是正經賊該干的事兒!”

    真像我媽說的,整個夏天,大夫家的玫瑰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密密匝匝,周而復始,嚶嚶嗡嗡的蜜蜂在花蕊中忙得抬不起頭,那香味像洪水一樣四處泛濫著。

    5

    莎莎大媽是個血統純正的俄羅斯女人,雖然沒有生育過,過四十歲的身體就像“大列巴”放了酵素一樣膨脹起來。她豐乳肥臀,四肢粗壯,腰桿挺直,頭顱高昂,站在那里喊話時像學校操場上的高音喇叭,不說話時,像她家那幢寬大的宅子一樣既莊嚴又驕傲。大夫伊萬是個“轉轉兒”,讓他自己掰著指頭說,他的血液里混有俄羅斯族、蒙古族、塔塔爾族的基因,當然,其他成分大概是酒精了。和大媽相反,大夫身材瘦小,生著稀疏淺黃的頭發,一對琥珀色的眼睛帶些詼諧和自嘲的笑意,因為長期飲酒,膚色也不怎么健康。不看身形,他們倒是很般配很和諧的一對,除了大夫喝多酒時,為了教訓他,大媽會像“老鷹逮小雞”一樣追著他滿院子跑。平日里,大媽的高音喇叭調得很低沉,很溫柔,她說:“我的伊萬洛夫卡,年輕時是個帥小伙,他拉手風琴,唱歌,跳起踢踏舞迷死人。”

    莎莎大媽隔著院墻喚我媽:“米(梅)花喲,米(梅)花。”

    這天大媽魁梧的身體看上去有些萎靡,鐵灰色的頭發也不及平日整齊光亮,凹陷的太陽穴上貼了黑藥膏。我媽站在墻這頭,接過大媽剛從園子里摘下的各樣蔬菜,遞過去幾個剛出鍋的大包子。他們嘰嘰嘎嘎像兩只鵝一樣,聊了很久。

    吃罷晚飯,收拾完飯桌,我媽一邊織毛衣一邊跟我爸嘮嗑:“你可知道裁縫家明月吧?”

    “嗯,那個腿不好的姑娘,不是來過嗎?”我爸正低著頭批改一摞作業。

    “我說嘛,怎么她也來借雜志。”我媽停了手中的活兒,想了會兒自己笑了起來,“原來是看上‘伯爵’了。”

    “伯爵?你說她看上了劉小強?”

    “意外吧?聽說一開始尚裁縫也是一百個不愿意,明月姑娘身體有殘疾但有手藝,何況還有份家業,其實還有幾家條件不錯的人派了媒人來呢。后來,你猜怎么著,竟是‘伯爵’不愿意呢!”

    “為啥?”我爸問,“我看明月配他挺好,那丫頭有手藝,長得不難看,就是比他大幾歲吧?”

    “大三歲還是兩歲來著?要說也不算啥,畢竟‘伯爵’家條件擺在那兒,莎莎也這么說。一開始尚裁縫堅決不愿意,罵明月不長眼,沒出息,可是生氣有什么用,架不住明月姑娘愿意,為這事到了不吃不喝的地步了。”我媽又拿出一把毛線套在椅子背上往手上繞了幾圈,接著說,“哪兒有能拗過子女的父母,況且尚裁縫也是心疼閨女,只好拉下臉托莎莎探口風,誰知被‘伯爵’一口回絕了。哦喲,裁縫心臟病都犯了,啪啪,當著莎莎面摑自己的臉,丟不起這個人喲。明月姑娘也大病了一場,前幾天吃了半瓶安眠藥,要不是送醫院及時就沒命了。事情鬧成這樣子,莎莎也覺得沒面子,頭疼了好幾天。”

    “有這事兒?難怪裁縫鋪關著門。不過婚姻也不能勉強。”我爸倒吸一口涼氣,“劉小強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他雖說有幾分長相,但沒有家庭實力,明月身體有毛病但有家庭實力,他們要成了也算是取長補短。”

    “什么呀,這不是把婚姻當交易了?兩人有感情最重要,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不道德。”我媽反駁,“聽你這口氣,我還配不上你了?”

    “這杠抬的,要說配不上的,也得是我。”我爸苦笑著低下頭接著批作業。

    “你說‘伯爵’為啥不愿意?要我說,除非有了心上人,這事有意思了——”我媽扯著毛線,言語里透出幾分疑惑和興奮。

    “明月風波”后,尚雅裁縫鋪原樣開了門,黃昏時黃哈巴照樣在街上追小白狗。大夫家最好的玫瑰又丟了一茬,莎莎大媽說,蘋果把樹枝都壓趴了,杏子落在地里都爛了,這賊可不同尋常,偏偏采了玫瑰花。

    平靜中的一絲異樣來自西三巷,有人傳言,“羊腸”家準備蓋新房子呢!石頭打地基,石頭壘臺階,紅磚到頂,別不信,他家人還打問過鐵匠鋪子,定制一副鐵皮頂子,就像大夫家的那種得多少錢。

    6

    鐵匠路上沒有幾家能定制得起“鐵皮頂子”,就連頗有實力的尚家,也是很平常的磚瓦房。

    尚家臨街面有四間房,兩間開了制衣作坊,兩間租給肉鋪子。穿過中門,轉過影壁,一條磚石小道,兩側種著果蔬,盡頭是一排精巧的青磚老屋,因為年份已久,墻面和屋檐有了剝蝕風化的跡象。院落里的風光自然不能和大夫家相比,但也花木繁茂,寧靜舒適。明月打理的花圃在自己居室的窗子下,鳳仙、繡球、凌霄,還有金銀花和牽牛花,雖然不是奇花異草,卻是明艷動人。鳳仙花、金銀花、凌霄是母親在世時栽種的,每當鳳仙開花,母親都選些最艷最紅的加點明礬搗成醬,再用新鮮豆角葉裹在明月指頭上,一個晚上,指甲蓋紅得像晶瑩的石榴籽。年年種,年年染,母親不在了也是如此,整個鐵匠路上沒有一個姑娘的指甲能美過她的。今年她沒有染,鳳仙花兒開了敗了結了籽也由著它。牽牛花是明月自己種的,發芽抽條,長腳似的藤蔓一寸寸攀上窗欞,爬滿一面墻,清晨開一層,傍晚又一層,紫、粉、藍、白,單薄美麗的花形中帶著幾分憂傷,幾分清冷,孤寂的模樣像比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懂明月的心事。

    下午,照相館二毛家姑娘玉玲穿過鋪子找明月。明月窩在后院自己屋子里,伏在縫紉機上做活兒,十指翹翹地壓著一幅面料來來回回走針。玉玲也發現了,明月今年沒有染指甲。

    “我看了,誰的手藝也不如你。”玉玲嘴里喀吱吱嚼著口香糖,原本俊俏的臉比以前稍稍豐滿了些,鮮紅的唇膏襯得氣色好。玉玲和明月同歲,打小一起長大的,勝似一對親姐妹,去年才嫁到外縣,這次回娘家,專門帶了塊衣料和新一期的時裝雜志,讓做兩件一樣的襯衣,自己一件,明月一件。明月瞧了料子說太鮮艷,她可穿不出去,浪費了可惜,她給玉玲做成上下兩件的套裙。

    “一點兒也不艷,今年就流行這個顏色,配上黑色蝴蝶結,艷而不俗,我好不容易才買到的。你也是,別穿得這么素氣好吧?”玉玲說。

    明月不吭聲。外面雖然是大太陽,屋子里卻有幾分陰涼,加上身體沒有大好,明月穿件灰毛衫,瘦瘦的肩頭上加披著帶絨里子的舊坎肩,挽在頭頂的頭發也枯黃干燥,滿月似的面容清減出了尖下頜,兩只眼睛下面一片瘀青,再細看,眼角都有了細紋。

    見明月不說話,玉玲用手扒拉著一只裝滿紐扣的盒子,東一句,西一句:“莎莎大媽又添了一對金耳環,你瞧見沒,她手上的金溜子哪一只都有十幾克!都說是大夫給人家鑲金牙時偷偷存下了金粉。”明月撇撇嘴,不接話。“棺材鋪孔家,買賣差了些,現如今讓火化,棺材改成骨灰盒,不過,你看孔小冬結婚時新修的房子和打的家具,可下了血本,不比大夫家的差,夠氣派吧?就是找那媳婦,黑皮糙肉難看點兒。”說著,她攢足一口氣,吹出一只比臉還大的白泡泡,啪一聲炸開沾了一臉。

    明月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

    玉玲見明月笑了,自己也笑,又說:“我爸還說,鐵匠路上藏龍臥虎,藏富不露,真正有錢的人家你平時看不出來。比如姚家,別看就一處破宅子,把錢都存銀行里吃利息,還有開修理鋪的郭大嗓門,早就在橋南給兩個兒子都買了地,聽說還找你爸提親來,他家老二叫郭宏那個,除了個頭矮點兒,也沒啥毛病呀,你咋就沒看上?”

    眼瞅明月臉色又沉下來,玉玲稍頓了幾秒,將嘴里早已沒了滋味的口香糖吐在手里搓弄。明月起身拿了把皮尺在她身上比畫。玉玲忍不住又說:“你說你,怎么就看上了劉小強?看上他啥?長得好看能當飯吃——哎喲,我正要去問問他,就他家那條件,呸!別真以為自己是爵爺,哎——你干嗎,掐我肉了!好,不說了,就知道你還不死心!”

    “咦——不是一尺八,現在兩尺二了?”明月先是把布料披在玉玲身上比畫,又用皮尺子量了玉玲的胸脯和腰圍。

    玉玲低下頭掐了掐圍在腰間的皮尺:“再放一些,過些日子就不行了。”

    “這么快就有了?”明月像明白了什么又笑了起來。

    玉玲嘟起嘴瞪著她,想起來自己此行的目的,話鋒一轉,說:“別繞彎子,別說我呀,我就明白問你,劉小強怎么回事?要不要我去罵他一頓?他這是鬼迷心竅了!要不然就是莎莎大嬸沒說清楚?聽說他家在張羅蓋新房呢。我就想不通,要不是娶媳婦蓋房子干什么?是不是不想當上門女婿——要不要我去問清楚,難道他真有了意中人?”玉玲又伸手推了一把明月的腰,明月腰間莫名軟了一下,嘴角抽動著險些哭出來。

    “去去去,才嫁人幾天,膽子就肥了,你是覺得我還不夠丟人現眼呀,還是嫌我死得不快?”明月緩了緩,忍了兩汪眼淚將皮尺扔在案子上,“玲,留意點兒,有合適的介紹給我,管啥樣的都行,只要能離開這鐵匠路,離開這里,越遠越好。”

    “唉——這就對了,我這兒真有個現成的好人呢!”玉玲把臉湊過去。

    從明月屋里出來,已是黃昏時分,玉玲看到明月窗戶兩側的牽牛花爬得滿墻都是,白天曬蔫的花朵又精神起來,微風拂過,一層層喇叭形狀的花朵波浪似的起伏,送出淡雅的香氣。她突然記起這花也叫什么“朝顏”“夕顏”的,象征著女子快速流逝的青春和愛情,寓意有些凄涼。不過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月光花”,專門在夜晚開花點綴漆黑的夜景,似乎也應了尚明月的名字哩。

    7

    快到傍黑時街上人少,生意淡,幾個人又聚在雜貨鋪閑聊。

    二毛摸著禿腦袋瓜說,別看縣城就碗大個地方,各樣的人和多少財富都是老天搭配好的,有絕頂聰明的就有傻了吧唧的,有癡男就有怨女,有新生的就有老去的,有富得流油的就有窮得要飯的。不過,有時有錢人裝得像個討飯的,窮人喜歡打腫臉充富人,總之,人不可貌相。橋南有個老太太一輩子討飯,三樣東西不離手,一手牽著兒子,一手牽著一只山羊,肩上一個褡褳,就這樣幾十年,女人死了,山羊也死了。兒子天生是個羅鍋,接著討飯,人們叫他“歪歪”,歪歪還背著那個褡褳,就連在橋下面睡覺都不離身。有人說他們娘兒倆靠乞討攢了不少錢呢,或者是撿了金元寶,不然褡褳怎么從不離身?

    “褡褳里到底裝的啥?”黃毛大夫有些著急了。

    “有人也這么問,歪歪,你袋子里有啥?歪歪立馬捂住袋子拿出玩命的樣子。后來,歪歪也死了,有人拾了那個袋子。”

    “發財了?”孔老四下巴往前一伸,臉顯得更長。

    “一袋子鈔票?”姚老板鼻梁上的眼鏡差點兒掉在地上。

    “你猜?”二毛眼珠神氣地一瞪,“拎起來一倒,哐當,一只元代的青花大瓷碗,碎了!”

    大家一起啐,齊說:“不可能!騙鬼?你老禿驢拾了昧了吧?快快請酒喝。”

    說到熱鬧時,閑聊的人里有個眼尖的,像老鼠蹍了尾巴叫了一嗓子:“喲——喲——快看!”

    街上,“伯爵”騎著自行車駛過,后座上坐了個漂亮姑娘。姑娘一頭烏亮的長發,模樣齊整,上身是一件純白的絲綢襯衣,下面是黑底白點的寬幅喇叭裙,隨風擺動的裙子下露出兩段玉藕一般的小腿,腳上的皮鞋干凈得像從來不曾踩過地面,精巧的模樣也就在電影里見到過。姑娘見有人張望,一只胳膊緊緊摟著“伯爵”的腰,躲在“伯爵”身后,害羞地側過臉。

    “是誰家的?這模樣可不像鐵匠路上的,縣城里沒見過,八成是大城市里來的。”二毛驚訝地說。

    “哎喲,我瞅著是文大頭的三丫頭——文春花!”大家看得眼發直,黃毛伊萬緩過神來了,認出了那女子。

    “真的?文家老三?黃毛,你看清了?”孔老四吃驚地問。

    “錯不了,在工商銀行儲蓄柜臺上班,上禮拜我去存錢,就她辦理的,我記得清清楚楚,印章上刻著‘文春花’。”黃毛伊萬答道。

    “你說的可是文家那個春花?”姚老板又問。

    “正是哩!我說啥來著?”唐四眼推開棋盤,點點頭,摸了摸下巴上莫須有的胡子,眼鏡片上得意地閃過一片火花。

    “這么說——有人傳言‘伯爵’和文家三姑娘搞對象,是真的了,乖乖!這可是要出大事了!”孔老四嘴巴大張著,一只蒼蠅險些飛進去。

    自行車走遠了,雜貨鋪里一片寂靜,鐵匠鋪里叮當叮當的敲擊聲好像也停了一陣。

    從那天起,“伯爵”與文春花戀愛的事在鐵匠路上不再是秘密。整個夏天,幾乎每個黃昏,鐵匠路上都能見到一對戀人的身影。“伯爵”用自行車載著文春花經過鐵匠路的景象就像一幅流動的畫卷。夕陽緩緩西墜,天空像鐵匠爐灶里那塊紅得透亮正在淬火的鐵板,鴿子飛翔,哨音在縱橫交錯的小巷上方回蕩,它們忽高忽低,上下翻動,一會兒亮出白色肚皮,一會兒又亮出灰脊背,就像一支歡慶隊伍里的儀仗隊,就連簡單乏味的打鐵聲也成了一首歡快的曲子。“伯爵”后座上的姑娘也不再遮掩,她大大方方地展示著飄動的長發、美麗的衣裙,還有令人羨慕的甜蜜愛情。她手臂緊緊地環著“伯爵”的腰,將因為害羞而發燙的面頰貼在“伯爵”的背上。次數多了,大家都明白鐵匠路上的“伯爵”與文家的三閨女文春花,一個是窮小子,一個是富家女,正在你情我愿正大光明地處對象哩。

    有一天,文春花躍下了自行車,像一只蝴蝶飄進姚老板的雜貨鋪。姑娘的美麗光芒一下就照亮了昏暗狹小的店鋪,珍珠一樣的肌膚,楊柳般的身材,一雙好像會跳舞的腿藏在紫紗裙下,渾身上下散發著玫瑰般的芳香。“伯伯——”姑娘眨著會說話的眼睛,聲音像小溪流水,“我要稱一斤大蝦酥,是北京大蝦酥,不要用別的糊弄我;還要兩斤桃酥,新進的,不要那種硬得咬不動的;蛋糕也要新到的;茶葉有好的嗎?嗯,先這些吧,多少錢呀?”

    姚老板緩過神,開心得合不攏嘴:“丫頭,咱這小店在鐵匠路上也是有名號的,從來不欺生,從不作假,放心,吃著不好拿回來,東西扔我臉上,賬算我頭上。”

    “丫頭,你可是文大頭家老三?你爸可好著哩?”有人套起近乎。

    “好著咧。”文春花抿嘴一笑,面頰上兩片紅暈漫過耳根,店里其他人也掀起一片笑聲,接著,數雙眼睛送她離開鋪子,看著她提起裙角雙腳輕輕一點又躍上了“伯爵”的自行車后座。

    ……

    “瞧見沒有,倆人真的處上了,難怪不去老尚家當上門女婿。‘羊腸’要和“大頭”成親家了,乖乖,真是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不對,是烏鴉占了鳳凰枝。”

    “呸,什么天鵝、鳳凰,我看這事成不了,文家林比猴還精,還指望三丫頭再結一門好親事,他一準兒還不知道哩,知道了還不氣得挺了尸。”

    “女大不由娘,我看著就般配!‘伯爵’也是儀表堂堂,一對金童玉女!”

    “成不了,早些時候我就聽人說大頭把三丫頭許給市里一個有錢人,我還聽說,那人還有點兒毛病,少了個腎。”

    “不對,是一只眼。”

    “別造謠!”

    雞一嘴鴨一嘴,幾個人爭吵著。等到莎莎大媽找到雜貨鋪,黃毛伊萬才想起小舅子來家了,等他買菜回去做飯呢。

    ……

    本文為節選,完整版請閱讀《萬松浦》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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