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發“家國情懷”
《詩經》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開創了中國詩詞抒發家國情懷的五種典型樣式:
第一類,去國之思,離國之痛。
《衛風·河廣》云:“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客居異鄉,遙望思念自己的家國,情深而無奈。這類詩詞在宋朝達到了極致。
北宋鼎盛期,版圖只有唐朝的1/5至1/3;南宋偏居一隅,再來一個腰斬。范仲淹“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的“燕然”,蘇軾“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的“云中”,岳飛“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的“賀蘭山”,陸游“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的“輪臺”,都不在宋朝版圖之中。
陸游“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陳亮“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辛棄疾“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去國之思上升為離國之痛,終于到最后成為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亡國之悲。
第二類,懷古憂今,盼國中興。
《王風·黍離》云:“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遠行者經過故都,見宗廟宮室遺址上黍稷離離,內心憂傷不已。這類詩詞發展為后來的懷古詩詞。其中的不少詩詞,不僅僅停留于懷古,還深藏著對國家中興的期待。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是曹操期待結束生靈涂炭、恢復天下一統的沉思,“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是王昌齡、杜甫的深情呼喚,“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是劉禹錫、杜牧對歷史興亡的感慨。
第三類,舍家報國,一往無前。
《秦風·無衣》云:“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對于這首詩歌,曹植的名句“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堪稱最好的概括。這類詩詞在唐代邊塞詩中達到了高峰。
唐代的邊塞詩,題材廣闊,意象宏大,基調昂揚,大氣磅礴,歌行、絕句、律詩各種體裁兼備,堪稱唐詩中思想性最深刻、想象力最豐富、藝術性最強的一部分,亦是古詩詞中家國情懷的最好體現。
高適“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王昌齡“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維“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祖詠“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李白“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盧綸“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李賀“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王翰“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李頎“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嚴武“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唐代的邊塞詩有犧牲的悲壯,卻沒有屈辱的悲傷。這是大唐的精神,也是值得推崇的家國情懷。
唐代的邊塞詩是高峰,但并不是說之后這類詩詞就沒有了。明代抗倭英雄戚繼光“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清代將軍楊昌浚“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讀來依然讓人血脈僨張。
第四類,時運不濟,憂國憂民。
《小雅·節南山》云:“不吊昊天,亂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寧。”無縫承接這一憂國憂民感情的人,當數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傳誦千古,綿綿不絕。
之后,唐代大詩人杜甫亦堪稱代表。“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如此悲天憫人的情懷,讓杜甫成為公認的“詩圣”。
李白與杜甫之高下,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竊以為,就藝術的天才性而言,杜不如李;就思想的深刻性而言,李不如杜。這個思想的深刻性,很大程度上就體現在家國情懷上。
杜甫之后,白居易“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憂民多于憂國。北宋李綱“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明代于謙“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也值得一記。
第五類,歌頌英雄,安邦定國。
《大雅·皇矣》云:“依其在京,侵自阮疆……萬邦之方,下民之王。”這里,歌頌的是周王文治武功、開疆拓土,救民于水火。
漢高祖劉邦“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是對自己的歌頌;唐太宗李世民“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是對重臣的歌頌;唐朝詩僧貫休“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是對吳越王的歌頌。
上述五種類型經常交織在一起,甚至在同一位詩人或同一篇作品中都有交織,使得任何分類都有些顧此失彼。但不加以條分縷析,又會失于籠統和混沌。
從“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到“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家國情懷”從來都不只是攝人心魄的文學書寫,而更近乎每一個中國人心中的精神歸屬。
(作者為上海市寫作學會常務副會長、上海江東書院創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