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欣:發現深淵之眼
段文昕在復旦MFA讀研究生一年級時,我去參加她們班組織的一次小說盲評會,讀到了她的短篇《離行夜燈》。那篇小說隨后刊發在《上海文學》“新人場特輯”中。當時問她要作者簡介,才知她幼年遷徙多地,本科求學于廈門大學,又曾赴臺灣交流訪學。于是,小說中閩地女孩的家庭境遇,臺灣移民的艱辛生活,多多少少都可以和作者過往的經歷關聯起來。而其中打動我的一個細節,是女兒去臺灣探望母親,見到母親的男友,三人同游。母親離開的間隙,男友在女兒裸露的手臂上輕按了一下。女兒當時的反應是,“她甚至期待他會做些出格的動作,好讓自己更恨他”。那是人心幽微之處,好像一道閃電,在天空中劈出一道深淵。這可能就是電光石火的一個瞬間,要想立時捕捉并精準刻畫,需要一副文學的眼光。對一個志在寫作的人而言,有這樣的眼光,是老天賞飯。
《距今六十九海里》是段文昕的畢業作品,我將它視為《離行夜燈》在某種意義上的延續。仍舊是福建與臺灣兩地的背景、熟悉的年輕女性視角,只不過,這一次,女主人公章一琳不再單純扮演女兒的角色,而是幾乎涵蓋了除“為人母”之外所有的女性身份:女兒、妻子、姊妹。如果一一分辨,我們不難發現,她的每一重身份,都攜帶了無可避免的問題與危機。母親時日無多,生父謎團重重,合同式的婚姻充滿苦痛,與弟弟還有家產之爭……章一琳所要面對的每一段關系,都像是一道裂隙,作者似乎習慣于將人物置于這樣的處境,看她/他如何在生活的裂隙中輾轉騰挪、艱難求生。
年輕作者的小說,通常不會將自我隱藏起來。相比之下,成熟的作家更老謀深算,只將小說中的人物推到前臺,而作者自己是無限后縮的。年輕的特點就是不懼暴露自我。作為讀者,我樂于觀察他們如何與這個世界鏈接,從中看出屬于青年獨有的新鮮與銳利。在段文昕的小說里,那些鏈接的錨點有時并不在大開大闔的情節,而在于一些閑文不經意的泄露。我猜想,小說中許多深可玩味的日常細節,或許出自作者對生活的觀察。一雙可以從平靜中望見深淵的眼睛,自然可以捕捉到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鏡頭,并用文字將它們一一定格、凝固。在路邊與陌生人點煙,在公交車上感受氣味的變換,在醫院摸到母親顫抖的肋骨……這些細節,就像最初在盲評會上打動我的那句話,它們像一枚枚尖細的小針,在微妙的人際關系中扎出一個個孔洞,于那些孔洞邊緣,睜大一雙竭力往深處看的眼。當段文昕將大塊濃烈的情節打碎,讓它們散入那些細小孔洞中,往往會給讀者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比如章之琳和臺灣男人捷哥的婚姻,充滿了暴力與凌虐。如果換一個作者,大概可以極盡渲染,直面那些不堪的現場,而段文昕選擇了將慘烈的痛楚化為侄女小手的一次探索——
這是什么?侄女問。
她深吸了一口氣,是疤痕。什么的疤痕?煙頭的,這是水果刀的。
侄女接著問,摸到膝蓋那巨大的缺陷時,終于停了手,大概在她身上辨識到新的故事,又出于孩子的不忍,沒有繼續問下去。一琳抱住侄女,兩人相對而睡,交換彼此溫和的鼻息。一琳沒有數過,原來身上有這么多傷痕,新的舊的,凹凸不平,像年輪一樣規劃著她留在臺北的五年。
稚嫩的手和眼,觸碰到深沉的痛楚,愈是天真平靜,愈因反差而顯得更為有力。化整為零也許是段文昕的寫作策略,看起來,這個策略是有效的。散落的孔洞連綴起來,勾勒出深淵的輪廓。
到小說中段,章一琳的身世之謎終于揭曉,當作者試圖正面強攻這場重頭戲時,反而流露幾分力怯。母親和生父的最后一次見面,咖啡館一來一回的對話,作為章一琳的人生重要時刻,有點平淡了。我也由此看出段文昕的短與長。她更擅長內心戲與小感覺,不那么擅長大塊面的敘述與對話。一旦情節推動得過于平滑,仿佛大步邁過地面,孔洞消失,深淵也就閉合了。如果她仍舊沿用化整為零的策略,效果是不是會更好?這或許涉及作者對自身能力的認知,也可能有另外的考量。揚長避短是一條路徑,努力補足短板也是一條路徑。打開深淵的方式可以有多種,端看作者如何選擇,可以用針扎,也可以打沖擊鉆,或者干脆猛力揮舞大錘。
小說最后,女主人公終于被賦予了一段正常的關系,稱得上青梅竹馬的阿勇,給了她正常的熱情與期待,是和解或是救贖,也可能是作者有意要放她一條生路。雖然章之琳一直在猶疑,但作者最終還是讓她撲向了光明。在懸崖邊,有人會義無反顧地往下跳,有人則退回安全地帶,只要能夠自圓其說,就是合理的選擇。
因為對段文昕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所以看小說的時候也會留心,哪些是溢出作者個人經驗之外的東西。寫作的初始階段,總是本能地消耗自己的經歷。但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沒有太多經得起消耗的內容。自己被掏空之后,該從哪里得到給養?段文昕做過實習記者,寫過非虛構,從認識她起,就能覺察到她對生活有一種探索的熱情。她大量地觀察他人,并將他人的經驗轉化為自身的養分。《距今六十九海里》中的章一琳,已能看出糅合了多個女性的生存遭遇,而《潮汐車道》則是完全跳開作者熟悉的女性視角,從一條新聞素材孵化而來。她試圖去理解一個個陌生人,理解他人的行為與處世邏輯,以一人之眼幻化一切人之眼,用文字扒開藏匿于生活中的深淵。至于如何解決問題、如何填補深淵,這不是小說的功用。小說只需揭示深淵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