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坦誠而內斂 智慧且超然
作為“燕園三老”之一的張中行,曾經被歷史的塵煙湮沒,少有人知曉。但在20世紀90年代,隨著“學者散文”進入人們的視野,張中行、季羨林、金克木這些年長的學者,一夜之間老枝返綠,成為許多讀書人追逐的光束。那么,這些文學巨匠為什么如此受歡迎?今天的作家又能從他們的寫作理念、藝術追求和精神人格中學到什么?在紀念張中行先生誕辰115周年之際,我們不妨就這個問題說開去。
既有舊學的源流,又有新學之氣象
張中行這一代人不同于當代作家之處在于,他們自小都接受過比較正規的傳統文化教育,古代文化的學養十分深厚,同時他們年輕時大多游學西方,受到西方文化的浸淫,兼之他們還耳濡目染了“五四”時期學人的思想和風采,因此他們的思想和為人處世更接近于“五四”學人。他們以傳統士大夫的理想與情懷來創作散文隨筆,以科學家的理性來介紹知識,釋疑世間萬物萬事,又以哲學家的智慧來感悟社會人生。如此,他們的散文自有一種廣博闊大,一種古樸的歷史感和文化氛圍。
張中行沉默了近50年,在80歲高齡時厚積薄發,著作一發而不可收。觀其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著作,包括《負暄瑣話》《負暄續話》《負暄三話》《禪外說禪》《順生論》《流年碎影》《文言和白話》等,皆為上品。有人說張中行是雜家,因他的思想貫穿儒釋道,又深諳西方哲學,其創作又涉及哲學、語言學、辭章學等,更有人說他是“大器晚成”,但顯然這都不是一日之功,是長期沉潛修養的結果。因為在他的作品中,我們看不到方枘圓鑿,看不到居高臨下的傲慢,也看不到炫耀知識的“掉書袋”,看到的是莊子與羅素的友好握手,唐詩宋詞的意象與懷疑主義哲學相互交織,平靜的敘述與淺白但內蘊豐厚的文字互補相融。
張中行的文章,既有舊學的源流,又有新學之氣象,既有詩人的感傷、哲人的情思,也有史家的縱深,這就形成了他散文獨特的風格:平民的情感基調與古典哲學的高貴氣質俱在,樸素平易的表達與文采風流俱現。而其骨子里,則是對有限世界的熱愛,對無限與不可知世界的敬畏。我想,這大概是廣大讀者喜歡張中行散文的原因吧。
反觀當下的一些作家,缺乏的正是這種中西文化深度融會貫通的能力,以及中國古典文學的深厚學養。中國當代作家有必要向張中行這一代作家學習,既擁有世界性、現代性的視野,又回歸到我國“文”的偉大傳統。只有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獲得足夠的營養,以此來豐富強健自己,才能更有作為地參與現代化國家建設,為人們提供更多的精神力量。
以超然的姿態、理性的眼光,審視社會人生的全景
張中行的“學者散文”給當代作家的另一個啟示是,文學創作不能心浮氣躁,更不能急功近利,而應以超然的姿態對待文學。
季羨林說過:“中行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寧靜,不慕榮利,淳樸無華,待人以誠。”這并非說張中行是無所不能的強者,而是指他有“超然”之心與“超然”的人生態度,即“禪境人生”,追求“不動情的心境湛然”。但要能真正拋開心智的迷障,看透名利的虛妄,達到“湛然”心境談何容易。張中行把深奧的玄思根植在現實的土壤上,又融入了近現代西方哲學思想,他對現實人生保持著一種旁觀者的姿態,或進行自我反觀。
他一生安貧樂道,信奉“貴生”,崇尚“順生”。他就是希望做點學問,看點書,寫點書,憧憬超然、恬淡的生活,因此在人生路上,不管碰到什么困難挫折,他都能泰然自若,不隨同世俗,固守自我之本分,從而得大自在。在人格精神上,他崇尚理性,堅持“讓人疑”的獨立思辨的懷疑主義,既有愛因斯坦式的詰問、羅素式的自省,又有道家的無為。在寫作上,他只寫自己想寫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不是為創作而創作。他執著而又淡泊,體現出一種高邁、稀有的人格境界。他的這種超然,并不是對現實社會歷史的退避和否定,而是以一種理性的眼光去審視社會人生的全景。在張中行的身上,或多或少留存著魏晉遺風。
張中行的“學者散文”寫作,體現出一種內斂性的思維方式與行文的節制。內斂的思維方式推崇“天人合一”的整體觀,服膺“靜”“命”“常”“明”的“動態平衡”規律。內斂式思維注重直觀、直覺、內省和體悟,其間既有質疑、批判、自我懺悔,也有冥想冷觀,有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含蓄。內斂式思維崇尚古樸簡潔,既蘊含著古典的遺風余韻,又充滿著科學的精神和現代的意識。內斂式思維看似平平淡淡、不溫不火、從容不迫,內里卻有獨特的生命體察。正是因此,內斂式思維具有“不事張揚”和“緘默的智慧”的特征。它拒絕飛揚浮躁,遠離抒情感傷,亦與急功近利無緣。這一點在張中行的散文中表現得特別明顯。
比如,他一再強調人要“順生”,認為“生,來于天命,我們抗不了,于是順;順之暇,我們邁出幾步,反身張目”。自然平淡的語言,體現的是中西融匯的生命智慧和對人世百態的冷靜觀照。張中行有大量寫人記事的散文,思維方式很獨特。他筆下的文化名人如章太炎、熊十力、梁漱溟、劉半農等,個個如雷貫耳,但他沒有去渲染他們學術上的成就及影響,而是以近于《世說新語》的筆法,瑣話瑣談,極盡這些文化名人的奇癖、怪癖和隨便淡泊的性格。他寫熊十力“信道篤”“能躬行”,由人談到文,由淺及深,由近及遠,由面相到內心,瑣事軼聞中有“史”,而“史”中又有“詩”。總之,在這類寫人記事散文中,他像是與一個個老朋友聊天,又像是在欣賞一件件文物古董,其間的褒貶臧否都節制、內斂,點到為止。這種內斂性的思維方式與行文的節制,對當下的文學創作同樣富有啟示性意義。
有智慧的散文啟人心智,又帶來閱讀的愉悅
智慧寫作,是張中行的“學者散文”給我的另一個深刻印象。為什么張中行的散文如此誘人?其中固然有學識,有人生的修養與人生境界使然,但若沒有智慧的滲透、潤滑,則學識有可能變成“掉書袋”,人生境界也有可能因堅硬、刻板而流于說教,使散文失去了味道。可見,散文尤其是其中的隨筆小品等品種,不但需要修養、學識、思想,同樣需要作者的人生智慧。
有智慧的散文既啟人心智,傳達真理,激發起讀者的理性認識活動,又帶來閱讀的愉悅。沒有智慧的散文一般來說都顯得干巴枯燥、呆板滯重,而且往往伴隨著思想上的蒼白和藝術上的平庸,這樣的散文就如大鍋清水湯一樣寡淡乏味。所以,文學史上那些優秀散文作家,一般來說都具備較為出色的主體人格智慧。
在智慧的滲透和表達方面,張中行承續了前輩散文作家的優良傳統,又體現出獨特的人格色彩。他的智慧,在于平和的敘述中透出知識分子的氣質和詩化哲學的風味,并將科學理性、思辨和情趣高度融合。此外,他在敘事中盡量將議論和抒情控制到最低限度,在不臧否、不褒貶中,體現對歷史是非、人性美丑的道德和美學判斷。總體來看,主體人格上的智慧和詩性,不僅給張中行的散文帶來了既入世又出世,既冷峻又寬容的獨特生存體驗,帶來了朋友式的會心微笑,還給張中行的散文文體帶來了獨特的品質。
自由的心靈為張中行的散文寫作帶來了別樣的風景。散文是所有文學體裁中最少受拘束、最自由自在的文體。作家們在這里可以盡情馳騁,發揮出最大藝術才能。甚至有人說,散文作家想怎么寫就怎么寫,能怎么寫就怎么寫,根本不用去管什么文學創作的“清規戒律”。還有人說,生活有多么豐富,散文也應該有多么豐富。更有人將散文比作“散步”,認為“應用文是趕路,散文是散步。趕路有目的地,有固定的路線。散步不一定需要目的地,隨興所至,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也不一定要固定的路線,一路行來,傍花隨柳,東張西望,路愈曲折愈富于情趣,不必顧慮到目的地需要多花時間”。這表明,散文作為一種人類精神的自由表達,本質上是對堅硬、刻板秩序的“反動”。同時還表明,散文在本質上應是“閑適”的。它偏愛“閑談體”,傾向于性靈,傾向于親切、從容的表達。而要做到這一點,散文作者不單需要具備一種博大的胸襟,一種包容的心態,還需要擁有通達灑脫、俯仰自如,“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自由自在的心靈。
考察張中行的散文可以看到,由于深受儒道釋思想的浸潤,同時又樂天知命,甘于淡泊和淡化自我,他將人生的姿態放得很低。正如啟功所說,張中行“生活上悃愊無華,行事上那么取予不茍”。他寫作散文時,心態是較為自由、放松的。他或狀物,或寫事,或懷人;或記敘,或聊天,或抒情;或古拙,或冷靜,或深沉,或超脫,真可謂信筆由韁、任意為之,當行即行、當止即止。一切都是這樣無拘無束、水到渠成、天然成趣。而這都離不開張中行的生活心境,離不開他自由自在的充盈心靈。可見,自由的心境,放松的寫作,同樣是文學創作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超然思想,禪境人生,內斂式思維方式與行文節制,智慧寫作和自由心靈,這些都是彌足珍貴的,值得當代作家好好品味和學習。這是歷久常新的一份文學遺產。從這個意義上說,張中行的出現,是20世紀90年代文壇的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其風景的底色是坦誠、率真、節制、智慧和超然的人生哲學。這個老人一生都在追尋一個安靜而沒有紛爭的內心世界,追求一份超然的禪意之境,其間既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又有著理性思維的緩緩流淌。他從容、淡泊、自由地走過,在20世紀末的散文天空,落下一片散不掉、抹不去的余影。
(作者:陳劍暉,系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