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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火》2024年第5期|謝寶光:魚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來源:《星火》2024年第5期 | 謝寶光  2024年09月27日06:21

    五月末,跟著《星火》團隊去德興大茅山做了兩天白日夢。

    我夢見峽谷、飛瀑,夢見野菊和杜鵑夾道相迎,夢見溪澗巨石孕育著一棵松,夢見一只把結網玩成行為藝術的小悅目金蛛,夢見大雨在深山峽谷排練了一場恢弘的交響樂。夢中的烏云忽而扎堆傾軋,忽而四散,猛烈的光傾瀉而下,點燃了整個山谷的草木和一群文青高高昂起的頭顱。

    他們中的多數我不認識。女生居多,年齡普遍90后或95后,一張張詩一般人畜無害的臉龐從我眼前閃過。頭天抵達的傍晚,駛往大茅山深處的中巴車里,她們好似故友重逢,電光石火一點就著,晶晶亮亮的說笑聲灑了一路。作為全車唯一的“陌生人”,我只能歪著腦袋和窗外的風景對話。后來她們中有人注意到我,扭過頭和我打招呼。我自報家門后,前座女孩心領神會地嘀咕了一句“向~西~藏~借~一~把~天~梯”,一字一頓,念得極盡悠長,然后嘴角神秘地一咧,洞悉真相似的轉過頭去。

    多年前在《星火》發表的那篇散文讓我赤裸己身,在一面陌生的鏡子中纖毫畢現。而她們的來歷則像窗外諱莫如深的山林。兩天的同行,我也只識得冰山一角。

    驛友們的職業五花八門,教師,畫家,公務員,人才市場四處逡巡的“獵人”,新能源電池行業苦行僧般鉆研的工程師……在地理版圖上,我們算得上老鄉,喜辣,好客,操著一口七拐八繞但飽含熱誠的贛方言或客家話。在更深一層的精神版圖上,我們依然是某種程度的老鄉,熱衷于把玩文藝,時而神經錯亂,把一地雞毛的生活裝飾成超現實的逆旅。

    一群陌生的“老鄉”之間,搭話總是隨機的。隨機中遵循著某些共同點,比如形單影只的男同胞,比如下巴那一撮小黑胡,比如手里同時夾著的煙,就這樣,在大茅山夜色混淆的人群中,我和章貢驛的鐘逸輕易便發現了彼此的存在,并通過客家話和互相遞出的香煙進一步接上頭。鐘逸說這次出門煙沒帶夠,荒山野嶺沒處買,問我能否為他支援點余糧。作為一名十多年的老煙民,我太能共情他即將彈盡糧絕的惶恐了。我們可以食無肉居無竹,卻沒法忍受指間夾著哪怕小半天的虛無。

    不知是因為鐘逸身為畫家的特殊魅力,還是源自我職業病似的不停發問,那天在馬溪邊水杉下的“夜談會”,鐘逸沒一會兒便從客串晉升為主角。

    頭天晚上八點多,列隊活動散場之后,幾個人意猶未盡,在水杉鬼魅的樹影下聚成一團,有一搭沒一搭地寒暄。最初是我和黃敏兩個人,從他老家的翠微峰一路聊到他所從事的新能源電池行業。他說早年大學學的化學專業,以為畢業后難找工作,沒想到恰好趕上新能源車狂飆突進的風口,在廣東某個大廠成為了電池研發工程師。黃敏一邊研發他的電池,一邊打撈遠方的詩意,他寫:“木柴點燃我的火,山羊在吃我,芭蕉在樹下摘我。”在車間和書房、公式與意象之間,黃敏自在出入著。

    正聊著,錦靈、鐘逸、風雨竹,還有一個女生(好像是汪亞萍)陸續加入進來。聚集的人多了,蚊蟲開始肆虐,汪亞萍給大家遞來花露水,起身拍打間,話題隨之發生了偏轉。鐘逸把自己放置在暗處,倚著溪邊的欄桿吞云吐霧,似乎自帶藝術家氣質。身為一名糙漢子,我沒想到自己會被另一位同齡糙漢子所散發的近乎孤絕的理想主義光芒給弄紅了眼眶。不過,這是第二天傍晚的事了。那晚我們的交流還沒有那么深入,也沒有完全放下陌生人之間的戒備。

    我很好奇他作為尚未成名的畫家是如何謀生的。

    他說主要靠賣畫給畫廊,或臨摹經典,或寫生原創,每幅幾百上千不等,但單子極不穩定,主打一個看天吃飯,時運好時一個月能賣十多幅。我似乎不該冒昧地追問他的年收入,即便帽檐和樹影遮蔽,我也明顯察覺到他目光的抖動閃躲。馬上我便識趣地跳過這個話題,以一名資深畫盲的求知欲,另行勘探。比如你的師承,比如你的一幅畫是如何誕生的。旁邊有人打趣我職業病犯了。我笑說就是單純感興趣。鐘逸吐了一口煙,頗為嚴肅地看著我:“你別嘲笑我。”似乎身體里某根隱秘的神經被我無意觸及。我說怎么可能,我是無比羨慕你。鐘逸說他沒有師承,硬要說,便是師承大自然,是大自然那些鮮活斑斕的色彩引誘著他不停地拿起畫筆。

    前不久,鐘逸把他的畫室從贛州城區搬到了離大自然更近的會昌羊角堡,在群山環繞的古村里租了一爿兩層廢舊民居,準備自己動手整飭一番。接水通電,刷墻通廁,定制桌椅,這些我望而卻步的手工活,在他卻是小事一樁。自小在鄉下摸爬滾打長大的他,神色傲嬌地自詡為電工、木匠、瓦匠、泥水匠……一個給自己安了一堆名號的人,卻沒有半點鼓吹他賴以為生的繪畫。由此我窺見藝術家的某種美德,他們總是將唯一的謙遜留給自己視若神圣的領域。鐘逸說他準備開車運點竹子木頭到羊角堡去的時候,我腦海里有些畫面冒出來,和梭羅當年在瓦爾登湖畔伐木搭梁的場景有些類似。我想著哪天一定要去羊角堡看一看,看看鐘逸捯飭一新的民居小院,看他大汗淋漓地勞作,閑云野鶴地畫畫。

    我忘記了那晚話題是怎樣從羊角堡一下子跳躍到西藏的,大約和他的妻子是藏族有關。他說他的畫受到了藏文化的深刻影響。我們聊到了陳丹青的《西藏組畫》,進而發散到宗教相關話題,這時候談話氛圍已經和大茅山的夜色一樣稠得化不開了。一伙神經亢奮的人,用飽含敬意的目光為鐘逸那些家常似的神秘談說持續充電,錦靈、黃敏和我作為藝術與宗教的雙重門外漢,只能捧哏似的偶爾搭句嘴。

    80后的錦靈是一名安靜、內斂且令人心安的聆聽者。因為他,我甚至加深了對余干那座縣城的好感。他的美德正如肢體無意間呈現的那樣,當人群圍攏時,始終處在一個相對邊緣和適中的位置,既不刻意冒突,也不吝惜身影參與時哪怕不被鏡頭聚焦的熱誠。就我有限的觀感,他每次望向發言者的目光總是散發著熱氣騰騰的暖意。那種暖,源自他性情的真,和血液里的修為。那兩天同居一室,睡前我們聊文學,從余華到布羅茨基,一路飛馳聊到凌晨一點多,我的寂寞已久的嘴巴亢奮起來真是毫無節制。日常作息極為規律的他,早已困得眼皮打架,兩只耳朵的通道卻依然為我的滔滔不絕用力敞開。當察覺到黑暗中另一張床的回應一點點走向微弱時,我及時剎住了車,向他道了聲晚安。一只腳已邁入睡夢的他下意識張開嘴巴,也向我道了晚安。有意思的是,第二天早上當我們復盤昨夜那場“文學馬拉松”是如何結束的,他竟斷片了一般。

    錦靈不信任記憶,因此他口袋里始終裝著一支筆,以便隨時記錄。第二天上午的“把《星火》讀給你聽”活動結束回到住所后,我看見他握著筆在本子上匆匆疾馳,努力把每個人在曠野中發言的“金句”都打撈上岸。我感慨于他的用心之細,更慚愧于自身的懶,或更直接地說,是無意識去做這一點。并非對記憶力有著盲目自信(事實上我正在川西旅途中與衰退的記憶焦急賽跑,努力還原這場夢),而是我更信賴記憶對日常無情又精準的篩選,歷經年歲暴力摧殘依然幸存的那部分必是與靈魂所向深度掛鉤的。幸存者即為不死的。而且我相信,云山霧罩的記憶中,一定收藏著少數幾個金光閃閃的尖頂,它們孤冷而決絕地怒指蒼穹,那神性而迷人的天花板。

    我嘗試還原夢中打動過我的氛圍。比如一群文藝青年在大茅山馬溪邊的一塊草地上坐成一個半圓形,面對四周聳立的墨綠色山巒,在亞熱帶初夏炸開和蒸騰的千百種植物氣味中,深情款款地把詩讀給“你”聽,而其實更多是讀給“鳥”聽。那些棲身于叢林深處的蚊蟲鳥獸,是這場朗讀會的隱秘聽眾。波爾的“小飛蟹”不知在山間何處捕捉到一只紅嘴藍鵲振翅而飛的身影,它如此匆匆,是否急于向伙伴們八卦這群奇怪人類的消息?95后祖籍陜西的客家驛友蒲公英正深情朗讀詩歌的時候,不知哪兒冒出一只拇指大小的黑帶蚜蠅,撲扇著薄而透明的羽翼,探頭探腦加入草地靜坐的隊伍,在我食指上逗留了半分鐘,終于無聊地飛走了。

    詩性便是在無聊中生成,旁逸斜出的東西總是帶來驚喜。

    以敬業著稱的“夢境策劃師兼導演”波爾也有開小差的時候,瞥見一波騎行隊伍從馬溪對岸的水杉林閃過,立馬拋下一眾“群演”,端著相機興沖沖追了過去。這時候,一位從山東來此露營的女孩循著音響里的吉他聲走了過來,以為這里正舉行戶外音樂會。主持人張琪琪見狀趕緊快步上前“逮”住她,把她“請”上了草坪的舞臺中央,為大家讀詩一首。在最后的采訪環節結束后,張琪琪腦筋飛快轉動,醞詞釀句,準備為山東女孩送上誠摯的祝福——“祝你今后的人生……”我以為脫口而出的會是“一帆風順”之類的套話,沒想到輕微的卡頓后,她話鋒一轉,說:“祝你今后的人生中不管遭遇什么,都能有一個輕松自由的靈魂。”這時候我猛然想起來了,她就是昨天傍晚在中巴車里扭過頭和我打招呼的女孩,我記得她神秘而無邪的笑容。朗讀會結束后,我毫不掩飾自己的感動與贊美,對她說:“你主持得真好!”和她那句驚艷的祝福語相比,我的贊美是如此蒼白,但,就應該這樣蒼白!

    蒼白是一種美德。

    大茅山空白的綠草地也保有它的美德。它敞開懷抱,接納了這群山外的不速之客。

    那塊印著“把《星火》讀給你聽”的巨大綠色幕板背靠馬溪的一排綠樹立著,幕板上同樣是一排綠樹。和張琪琪搭檔的主持人、柴桑新區驛友熊昱說:“你們看,這塊背景墻上的樹干和它后面的樹枝仿佛長在了一起。”他的聲音沉郁而有磁性,是那種被歲月開過光、足以讓耳朵懷孕的聲音,經由角落那只音響的放大,在山谷間幽幽回蕩。音響是他不辭辛勞從家里特意扛過來的,據說每次《星火》戶外朗讀會都有它的身影。它就像一盞忠貞不渝的燈,讓《星火》的微光能夠輻射更多的人,以及更多的困獸。

    波爾回憶,《星火》這盞燈曾偶然喚醒了婺源鄉下一位畢生務農的七旬老奶奶。

    老人有些文化底子,年輕時或曾醉心文藝,只是陰差陽錯,命運不濟,一生困在田埂和丈夫森嚴的目光里,那簇文藝的火苗在身體里漸漸熄落。去年某日,在婺源鄉村一棵老樟樹下,驛友們的詩聲正濃,在家照料癱瘓老伴的她被音響里的朗讀聲牽引了過來。主持人邀請她朗讀一首。她翻開《星火》雜志,挑選了一首與農耕有關的詩,用普通話和婺源方言連著讀了兩遍。沒人知道她為何眼含淚光。然后她回到了瑣碎的日常中,回到了丈夫挑剔的目光里。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但那已是新一天的太陽了,她微微抬起了頭,朝窗外那澄明的天空望了出去。據說老奶奶不久后上了央視,她目光如炬地望向鏡頭,她知道鏡頭外站著她的丈夫,她更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無畏地直面他的目光。

    這個故事同樣是通過熊昱那只音響傳進我耳朵里的。但屬于它的功德,不會被寫進故事里。

    對于我,它就像一只邪魅的大黑貓靜靜伏在草地上,讓我朗讀的聲線產生了輕微的戰栗。“我并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或許那正是它的美德”,我讀的是《星火》2024年第3期詩人云籽的《空地的晚禱》,選擇它的原因正是開頭這兩句契合了我對身下這塊綠草坪的幻想。我對列坐其上的大家說:“你們環坐在草地上,就像一個個美好的漢字,共同組成了今天這首無比美好的詩。”

    為這首詩畫上句號的是大茅山景區管委會的趙書記。他來自東北,身體里卻郁郁蔥蔥生長著江西的叢林。在德興工作的這些年,他的嗓子早已被江南山水浸泡得如絲綢一般柔滑。十分鐘的歡迎致辭興之所至,全程脫稿,配合著抑揚頓挫的抒情語調,仿佛每個字都經過了血液的洗禮,一篇推介大茅山的“科普文”硬是被他演繹出了抒情散文的味道。他說大茅山是一座“紅山”,八十多年前有300名紅軍戰士在此殉難,魂歸山野;他說大茅山又是一座“藥山”,漫山遍野長著1927種中藥植物。聽到脫口而出的這個數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識直了直腰背。后來黃敏說,趙書記這些年一定走遍了大茅山的角角落落,尋遍了這里的一草一木。我想不僅如此,他肯定還和這里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成為了親密無間的朋友。那天下午沿峽谷徒步,經過“點將臺”時,我們看見一方天然巨石橫亙在溪谷中間,頂部罅縫中長出一棵極為纖瘦的小松樹。

    時間忘記了那株小松樹。就像這潺潺終日的溪水,永遠流不進它石頭間的樹根里。

    在大茅山,很多東西都在突破常規野性生長,包括我們。我相信日常下班后,她們沒有人會跑到河邊戲水打鬧,但大茅山似乎有種讓人卸下偽裝的天然魔力,我看到好幾個女生在峽谷石灘的潑水大戰中滑倒濕了鞋。我也相信,在以人人相互提防為生存法則的城市,她們絕不會當眾赤裸地表達自己的欲望,但面對著雨中披掛懸崖的一練飛瀑,她們被震撼得口不擇言,紛紛赤誠許愿,一個說:“我要變美!”一個說:“我要暴富!”從半山腰下來時,蒲公英說要用另一個號再加我微信,那個號里有她更加真實活泛的朋友圈日常。她說因為發圈太過頻繁高調,最近被單位領導談話批評,不得已再申請了一個純粹的生活號。我說你為何不直接將領導屏蔽呢,她斬釘截鐵地說:“不!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熱愛生活,而生活無須掩飾!”我想起十分鐘前奉新驛友金琳然問我的一個問題,她說:“寶光老師,你的西藏的天梯借到了嗎?”我笑了笑沒有回答。我知道這是一句善意的調侃問候,也許應以幽默回之。但我很癡,也很較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敷衍。

    是的,我沒有一個像蒲公英那樣斬釘截鐵的答案。

    類似痛決般的反應我還在鐘逸臉上看到過。

    那是第二天傍晚五點多,大伙晚餐進行到一半,他悄悄溜出門去。我以為他躲起來抽煙去了,也撂下筷子,快步跟了過去。沒想到他正獨自一人坐在附近馬溪的廊橋上,側著身子對著流水群山專注寫生,對我的靠近不以為意。他抬眼看一看遠處,然后低下頭在紙上落幾筆,發現水彩顏料蘸得過濃了,就隨手在牛仔褲腿上刮一刮。我靠近的時候,瞧見他的褲腿上已是赤橙黃綠,傷痕道道了。再看畫,除了少許空白,顏料幾乎暈染了整張紙,尚未干透,枝枝葉葉散發水光,正好對應著雨后的大茅山。

    我問他:“快畫完了吧?”

    “還早呢,完成度不到三成。”他往顏料盒里蘸了蘸,褲腿上又是一抹。

    我有些吃驚。外行人的眼里,這畫分明已形意兼備了。他聽了咧嘴一笑,“你能這么說,說明我畫得不賴。”

    “畫框”里,頂部是淡紫色金字塔狀的遠處山峰,左上角是一排尖尖刺向天空的墨綠色水杉,向馬溪中間傾斜倒伏的枝葉混雜的樹一律采用印象畫法,重點突出綠色的濃淡層次;右上角那叢張牙舞爪的枯枝尚未畫完,先用檸檬黃墊了下底;中間一大片灰白顯然是為馬溪而預留,這是最棘手的部分。畫水不難,他苦惱于如何有效處理溪中央那幾塊大石頭和水流之間的關系。“石頭不好處理,透在水面,和水底是不一樣的。”他盯著橋下的石頭看了又看,終于沒敢下筆,轉而先去處理其他的細部。比如視覺上在岸邊交叉的兩根粗大的白色樹干,他沒有直接去畫,而是在涂抹周遭的綠色時,特意留出了兩條狹長交叉的白色甬道。我指了指十米開外的某個點位,說你是在畫那兩個樹干吧,他說你眼尖,看出來了。

    我很奇怪他為什么一定要在廊橋上畫,而不到橋下去,畫一畫廊橋和與之交融的景色呢。“可惜了,在廊橋上畫出的畫里沒有廊橋。”我嘀咕了一嘴。他不以為然,表示自己寫生一定得是被某個東西觸發,否則找不到感覺,沒法下筆,而廊橋恰好不是“那個東西”。接著,他便把重心放在處理“那個東西”上了。只見他拿筆蘸了點黑顏料,在大片綠色中心的某個部位用力涂抹著,一下又一下,不斷加重它顏色的深度。我抬頭尋找對應的實景,發現“那個東西”不是別的,而是上游左岸不遠處的一段石板臺階。早上七點多,我就是被那段臺階吸引到馬溪洗了把臉,晨光普照的溪水青藍透底,仿若輕薄無物。下游不到五十米處就是我們所在的廊橋,被樹枝掩映著。作為外行,我想坐在石階上畫廊橋應該不錯,但鐘逸偏偏反其道,被他極端隱秘的經驗指引著來到了廊橋上,一抬頭便看見了打動他的“那個東西”。他給出的理由是,那段臺階的顏色完全獨立于周遭,就像一片綠色海洋中孤立著的島嶼,恰好為他的寫生構圖提供了支點。“大自然是參考,不是答案”,對他而言,創作一幅畫,永遠是色彩為王,構圖次之。那段臺階就這樣成了他畫中的“王”,其余的山啊樹啊水啊還有石頭啊,都是為了成全這段君臣關系而搭配的泛泛臣民。我甚至懷疑,他很可能就是為了畫這段臺階而畫了整幅畫。就像電影《邪不壓正》里姜文飾演的前朝武人藍青峰,大冬夜里為了吃點醋而去包了頓餃子。

    “現在總該到八成了吧?”

    “沒有,五成。”他瞅了眼天色,說天黑前肯定是畫不完了,明天一早還得繼續。

    我實在瞧不出此畫相較成品還差了點什么。只見他又是這里涂幾下,那里勾兩筆,不斷豐富色澤的層次,充實肉眼幾乎難以分辨的細節。他拿著畫筆的手便沒法拿煙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他無視煙的誘惑,深陷于畫里的世界。既專注又抽離,他在畫框內外自由出入,畫筆不停的同時還和我深度對話。我想對于作畫中的他,我的存在差不多就像一只無聊的蒼蠅,嚶嚶嗡嗡地釋放干擾。我觀察了他每一次的落筆、調色和勾勒,這個過程直觀揭示了我對于一幅畫是如何誕生的困惑。但是他的師承呢?我不信所謂大自然的那套說辭,它可以提供靈感氧氣,卻不能解決經驗和技法問題。于是我換了個問法,就沒有你心儀的畫家?他說那當然有的,隨口列了幾個名字,比如畢沙羅、莫奈、布丹等等,基本是印象派一路,倒是契合他的畫風。莫奈畫池塘睡蓮,布丹畫港口天空,鐘逸在畫那節黑乎乎的臺階。臺階只畫了一小段,剩下的藏進了樹叢中。他仍在一層又一層地加重臺階顏色的深度,像是某種精神的持續投射。順著莫奈和布丹,假借西方上世紀以來閃耀的群星流派,我代表門外漢群體對他進行了輪番靈魂拷問——

    當代畫界有什么新流派、新畫風嗎?國畫是否是一項瀕死的藝術?面對過往恢弘的藝術宮殿,若不能躋身超越,你們再畫還有什么意義呢?

    甫一出口,便覺可笑。就像自己被人質問,你再怎么寫還有什么意義嗎?

    鐘逸沒有取笑我,也看不出臉上有什么表情變化,他只是淡淡地說:“不管如何,畫畫這件事,總要有人去做的。”

    而這件事,他在小學四年級時就認定了。某個黃昏的放學路上,一個長發翩翩、肩挎畫板的少年蹬著二八大杠從鐘逸身旁一陣風經過,一溜煙消失在了甘蔗林后面。那個不知名的少年當然不會知道,他的那陣輕風就這么如颶風般刮進了另一名小少年的心里,讓他從此魂牽夢縈,一步步孤身犯險,走向了與畫筆終生為伍的“不歸路”。

    為了養活畫筆,中專畢業后他便四處闖蕩,扮演過保安、書店店員、支教老師等不同類型的角色,后又到廣東美術學院進修。十余年漂泊異鄉,浮浮沉沉,但最持久也最讓他著迷的“工作”卻是流浪。他曾風餐露宿,一路化緣,用了兩年時間徒步走遍了整個中國,硬生生把“無業游民”實踐到了行為藝術的高度。凱魯亞克那句“道路就是生活”,或許也是他的人生哲學。他的身體里一定住著一個不安分的安迪。不然,他何以在食不果腹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只身跑到滇西藏區的香格里拉農村支教呢?他說那半年時間都在教藏族孩子畫畫,沒有任何收入,好在食住無憂,偶爾賣出一幅畫,伙食就能稍加改善。他的畫作以及他本人相繼引起了客棧一位女服務員的注意,那個藏族女孩后來成為了他的妻子,隨他千里奔赴贛南的丘陵深處生活,并為他孕育了三個孩子。我想,那個女孩不僅是嫁給了他,更嫁給了他的藝術理想。他說,妻子非常支持他畫畫,從無怨言。他說:“我很窮,妻子當年決定跟著我,這一生注定是受窮的。”他又說:“我很慚愧。”他還說:“就算一生窮苦,畫畫這件事也總要有人做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第一次停住了畫筆,從紙中抬起頭望著我,用他那透光的不可置疑的眼神告訴我,他愿受盡一生困厄,去做那樣一個人。

    我被他的眼神深深擊中了。

    作為一個向來以窮酸寫作者自居的人,那一刻,我的眼眶毫無招架之力,瞬間決堤。

    夜色不覺中包圍了大茅山,包圍了我們。我問他:“你給妻子畫過畫嗎?”他的反應意外果決,“沒有!”“為什么?”“火候未到。”原來他誤解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問的是“給妻子‘畫像’”。我想,他的妻子一定很美,需要他用畢生的技藝錘煉來為她的畫像蓄能準備。我又想,一個畫家需要愛得多深沉,才會如此執拗地不肯輕易為妻子落筆呢?他說他畫了很多畫,但最得意的基本是在妻子藏區的家鄉畫的。他向我展示了那些畫,有那兒的山坡、牛馬、廟宇、天空……其中一幅藏族村民在空地上熱鬧聚會的畫讓我印象深刻,那是他唯一一幅群像畫,雖未勾勒一張清晰的臉,卻又分明感覺到每個人活潑潑迥異的神色姿態,以及一種淳樸自在的生活狀態。他說遺憾這幅畫沒有畫完,一來他的筆跟不上那天天黑的速度,二來當時旁邊有個人像今天的我一樣地對他“糾纏不休”。我聽了哈哈大笑。

    對藝術來說,殘缺、神秘,也是一種美。就像此刻他畫里的大茅山,背后隱匿著一座風雨廊橋,以及橋上兩個在抽煙和蓄須以外還達成了深度共鳴的男人。

    次日早晨七點多,我本想去廊橋上看看鐘逸如何為這幅畫收尾,剛下樓又被那段臺階引誘著下到了溪邊洗臉,正好遇到王艷金和金琳然兩名驛友在那兒拍照。王艷金問了我一個和昨天早上一模一樣的問題:“剛才坐在樹下椅子上的那個人是不是你?”我也回饋了和昨天早上一模一樣的搖頭。她說連續兩個早晨的六點多,她都從二樓陽臺上看到一個身形和我很像的人,戴著帽子坐在溪邊水杉下的長椅上,面向臺階雕像似的坐了很久,好像在沉思什么。

    我站在最底層的那節臺階上,用視線撥開樹枝,往下游廊橋的方向望過去,沒有看到鐘逸的身影。也許他早已畫完離開了。我再低頭看了看清澈見底、綠得讓人心慌的溪水,沒有看到一條魚。我感嘆了一句“溪里面一條魚都沒有”,然后轉身上岸。這時,金琳然忽然喊了我一聲,說有魚!我疑惑地轉過頭,問魚在哪呢。面露秘不可測的表情,她說:“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謝寶光,1990年生于江西南康。2011年畢業于南昌大學共青學院。出版散文集《撿影子的人》。曾獲三毛散文獎、2021年度江西優秀散文獎等。中國作協會員。第十批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現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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