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秉毅:公社情事
張秉毅,祖籍山西河曲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內蒙古電影家協會副主席,內蒙古電影集團藝委會委員,一級創作。主要作品有小說《舊鄉》《烽火美人》《五谷地》《公社往事》《細葉誰裁》《鴉背馱著夕陽歸》《本報通訊員》《三徑農舍筆記》等、電影《云往西》《牛女》《漫瀚調》《沖動是天使》《雞鳴三省》《母親的肖像》《天下黃河老牛灣》《回鄉種田》《破天荒》等。獲國際國內文學和電影獎三十余次。
補 過
弟弟在前我在后。
一根長木棍,扛在我倆的肩上,滿當當的一桶水,隨著我們的腳步,蕩漾著,蕩漾著,不時潑濺出桶沿兒……從溝底老黃土崖下的泉水井,沿著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來,路過家門口,再順著大路,到了梁塬上,踏進三姥爺家的門檻。
我倆為什么要給三姥爺家抬水呢?這事兒,最好去問大人。
我們只知道,幾天前的一個夜里,在生產隊的社員大會上,父親與當保管員的小舅子,也就是我們的大舅,不知因為什么事爭吵起來。起初,還是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辯,話趕話,牛頂牛,一句比一句緊,一陣比一陣嗓音大。爭吵變成了推搡,父親終于沒擼住他那莊稼火,隨手撈起身邊的一只豬食桶,扣到大舅的頭上。大舅的一只眼睛腫脹起來,烏青一片。眾人抬到公社衛生院,包扎,輸液,住了三天醫院,回來就成“獨眼龍”。不能下地,躺在自家炕上,已經好幾天了。
三姥爺是姥爺的親兄弟,大舅是母親的叔伯弟弟,也就是我們的叔伯大舅。不出事,三姥爺就像親姥爺,大舅也像我們的親大舅。出下這樣的事,那就是另一種樣子啦。
出事后,父親后半夜就不見了。
三姥爺一家,一改往日的和睦親切,不依不饒,天天叫罵。三姥爺跳著腳,哧哧地往地上吐著唾沫,放下狠話:“貓養的貓親,狗養的狗親,我兒子這眼真要是瞎了,我老漢一準要跑到你張家門上,掛一個肉門簾!”這肉門簾,就是來門口上吊。姥爺姥娘,也就是三姥爺的親哥親嫂出面和弟弟一家說清,也沒管用。
母親著急,去公社衛生院問大舅的病情,院長說,是眼底出血,也許視力會受些影響,但肯定還不至于會瞎。
過了兩天,父親終于露面,灰頭土臉。也沒人問他這兩天躲在哪里。倒是眾口一詞的責罵,讓他抬不起頭來。他弄下如此爛事,反倒好像立下了功,也不去上工,跑到三姥爺家,往地角一蹲,抱住雙手,伸出腦袋,梗著脖子說:“反正,事情已經做下啦,神仙來了,也沒辦法啦,好漢做事好漢當,你們也打瞎我一只眼。”
三姥爺氣得手在炕沿上拍得叭叭響:“這世上有人叫狗咬了的事,還沒聽說過,人反過來也去把狗咬上一口!”
出醫藥費、營養費、賠工分、賠理道歉都是自然,可真想要了事和好,肯定還不行。說到底還是親戚,又在一個生產隊,低頭不見抬頭見,這事,總得有個了法。
不知是誰出了個餿主意:就讓那兩個小外孫,去給他三姥爺家抬水去,天天抬,就算不是親外孫,也還是他趙家門下的外孫子,伸手不打笑臉人,看看他三姥爺他大舅能怎樣?
大人拉下圪蛋,卻讓我們猴娃娃去補過。我雖小,也知道這是件難堪事。平日里,也給三姥爺跑腿干活,三姥爺也給好吃的獎賞。可如今,大人不過話,讓我們弟兄倆抬上水,腆著臉給三姥爺送到家,真是丟人丟到家了。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母親氣得揪住我耳朵罵:“你弟弟小,是不懂事,你都十二三歲了,也不懂事?抬幾天水算個甚?人家還有兒子替老子頂命的呢!”
胳膊扭不過大腿,我和弟弟抬起水桶,為父親補過去。
我12歲,弟弟8歲,我把水桶盡量靠我這邊,雙手把著水桶,弟弟雙手攥著肩上的木棒走在前面,在陡坡上踉踉蹌蹌。兄弟倆抬著一桶水來到三姥爺家的大門前,放下水桶,你看我,我看你,猶豫不前。遠處的母親跑過來,一頓臭罵:“怕羞?就不要遭逢上你們那個混賬老子了哇,遭逢上了,就認命,猴點兒娃娃,還怕什么羞,要羞,我早羞死啦!”
我們兄弟倆就像那些電影里打了敗仗的俘虜,在母親押解下,磕磕絆絆,邁進了三姥爺家的大門。
一進門,母親就三爹三媽一迭聲地叫著,還趴到炕上,拉著大舅的手,哭訴起來:“叫你遭這么大罪,都是姐姐那個槍崩男人。”不管人家什么反應,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自管自表白了一番,就又跳下地,指著我和弟弟說:“從今天起,就叫這兩個灰小子,來給三爹三媽抬水,一天抬三回,不,抬六回,天天抬。”
三姥爺本已抬起手,又放下了,張口又想罵,強咽回去了。
大舅從炕上欠起身,用他露在白繃帶外邊的另一只眼,看了我們一眼,憤憤地說:“兩個娃娃才多大,從那洞底深溝往上抬水,他大咋不親自來挑呢?”
正在灶臺前做飯的三姥娘,從水甕沿上摘下銅瓢,探身進去,嘶啦——嘶啦——,刮了兩下,直起身說:“水甕都刮底啦!”
就這樣,我每天早起上學前,下午放學后,都要和弟弟給三姥爺家抬水。三姥爺家大水甕,每天滿滿當當。
幾天下來,皮薄肉嫩的弟弟就有點扛不住了。抬水棒從左肩倒右肩,右肩倒左肩,折騰一路。一次,正走在半坡,他一個趔趄,棒子從肩膀上出溜下來,水桶哐當哐當滾下溝去。弟弟愣在那里,無助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撿起坡上的木棒,下到溝底,撿回磕碰得有些變形的水桶,再打一桶水。弟弟垂著頭,一聲不吭地跟在后面下來,倆人再抬起水桶,吭哧吭哧上坡。
夜里油燈下,母親一邊用毛巾浸了熱水,給弟弟那又紅又腫的肩膀做熱敷,一邊咬牙切齒地咒罵父親:“我這輩子瞎了眼嫁給你,跟上你一次一次倒霉,這就不用說啦,就是這兩個娃娃,遭逢上你這么個老子,也算是倒上八輩子的血霉啦!抬個水事小,往后天知道還要遭什么大罪呢!”
一直頭朝下腳朝上躺在后炕的父親,一把揭開攏在頭上的衣裳,坐起來就翻臉,說:“這還真是拉在羊皮褥子上——沒完沒了啦?不行,你就叫趙家去告,把我姓張的逮起來,干脆一槍崩了,你好當寡婦!”
母親“嗚哇”一聲嚎哭起來,叫著父親的名字,罵道:“真是瞎叫你娘老子給你安了個人頭,簡直是牲口,連牲口都不如……”
這天黃昏,又要去抬水,卻滿院子找不到了水桶。兩只水桶,一只也找不見。母親說:“下井溝看看。”
我們跑到井溝畔,就見父親已經挑了一擔水,從溝底上來,看見我們,甚話也沒說,把兩桶水往地上一放,將扁擔也嘩啦一聲丟在地上,抓起一把鋤頭,走進那邊的莊稼地里去了。
就這樣,父親每天擔著水到家,一桶倒進水甕里,另一桶我和弟弟抬著給三姥爺家送去。我知道,父親也實在是忙,除了生產隊的集體勞動,還有自留地和家里做不完的營生。
每天抬水,沒有時間完成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我和剛上一年級的弟弟學習成績直線下跌。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深秋初冬,天氣轉冷,實在不知道,這水到底要抬到什么時候。
大舅包裹的白繃帶拆去了,眼睛沒瞎,眼角留了一道傷疤。他用一只手擋著另一只眼四下張望,好像能看清楚東西。
三姥爺的臉也一天比一天好看,每回看見我和弟弟抬水進門,也不再視而不見,叫他三姥爺,也不再充耳不聞。
三姥娘見了我們,臉上也有了些笑意。一次,竟然拿出什么好吃的,叫我們嘗一口。我們哪里還有臉再吃人家東西,我使勁兒提起水桶,把水傾倒進那快有我高的水甕里,一手提桶,一手扯起弟弟,匆匆地逃離一般出門。
一天,半后晌時分,天上烏云翻滾,地上陰風四起,響雷打閃,急馬快鞭,下了一場雷暴雨。還不到天黑,就云收雨歇,西山那邊,起了火燒云,一時間,天紅,地紅,連人也紅了。
我和弟弟,照例抬著一桶水,走進三姥爺家大門。
大舅一個人,正坐在房檐下的一個大木墩上,手里還拿著一張報紙。
看見我們,大聲說:“就把水放在院子里,過來。”
我倆蹲下,放下水桶,怯怯地靠近大舅。我問:“大舅,你的眼睛能看清這報紙上的字?”
大舅沒回應,把弟弟拉過去,再招呼我過去,突然張開雙手,一邊一個,把我和弟弟摟進他懷里。大舅仿佛回到了從前。
憋屈了多日的委屈,如決堤一樣傾瀉。我倆在大舅的懷里淚如雨下。我強忍著,任淚流滿面,一聲不吭。弟弟抽泣著,抽搐著,肩膀一抖一抖,用手背不停地擦著雙眼。
末了,大舅又起身,在院子中的一棵蘋果樹上,摘了兩顆已熟了的蘋果,給我們一人塞了一個。
大舅拍拍手,轉身拎起水桶進家,出來時將空桶交在我手上,大聲說:“回哇。回去告訴你大你媽,叫他們明天過來一趟。”
我們一口氣跑回家,放下水桶、抬水棍,四目相視,深深地吐了口氣。進屋,把兩個蘋果和大舅的話,都給了父親母親。
母親連日臉上掛的陰翳一掃而光。晚上,她把油燈的燈芯撥得大大,屋里頓時一片光明。父親罕見地把弟弟攬過去,用他那粗礪的大手,不斷地撫摸著弟弟。他好像也想摸摸我,我閃開了。
第二天,全家早早地吃過晚飯,母親提了一籃子雞蛋,父親下去井溝挑了一擔水,全家出動去三姥爺家。
一進三姥爺家,父親朗聲說:“三叔——三嬸子——我對不住您二老——”又對站在地上的大舅說:“他大舅,是我這個當姐夫的不是人!”說罷,深深地作了三個揖。
大舅把一根紙煙丟向父親,說:“若不要看在我老姐姐名下,還有這兩個可憐的小外甥,把你拉到外頭,打你一頓的心思也有。”
媽媽早抱住三姥娘,哭上了。
三姥爺不知從哪拿出一瓶酒,用牙咬開蓋子,說:“話說開,水改開,咱從今往后誰也不提這檔子事啦。不是有句老話: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你灰小子再灰,也還是我們趙家門上的女婿,三叔給你一句話,有理不在言高,山高遮不住太陽,以后遇事兒,多過過腦子,哪能動不動就好勇逞強呢?”
父親雙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應著:“三叔的話我記下啦。”說著,就要往地腳下蹲,母親過去踢了他一腳,他怔了一下,趕忙從三姥爺手上拿過酒瓶和酒盅,先敬了三姥爺三姥娘,又去敬大舅,大舅不接,說:“你先喝上三個。”父親二話不說,“吱——吱——吱——”喝了三個,大舅才接了酒杯,一飲而盡。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弟弟抬著水,剛走到了三姥爺家大門口,三姥爺出門攔住了,說:“我們家水甕滿的,抬回你們自家去!”
趴著牽牛花的小屋
我上初中那一年,我們公社的學校分家了。
新成立的公社中學校園寬敞,教室明亮。本想著新學期就可以到新校園上學去,只因是新建學校,校舍不夠,我們上初一這一年還得留在老校區,和小學的同學們再待上一年。
老校園是土坯房子,糊著窗戶紙,兩排,四棟,是教室、辦公室、食堂和教師宿舍。校園在洼地,西邊土墻下被流沙淤積,成了一個斜坡,大門形同虛設。南墻外是一排鉆天楊,郁郁蔥蔥的綠葉給黃泥的圍墻和院落平添一抹生機和色彩。圍墻里,一棵老榆樹上了些年紀,枝丫虬曲,一根斜出的枯枝上,掛著一截鐵軌,權且當作敲鈴使喚。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一上二下三吃飯,集合把個鈴打爛。
六年級的新學期開學,老同學,新老師。教我們數學的,姓韓,是去年回鄉的高中畢業生。教語文的,姓齊,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據說,是剛剛畢業的高中生。
他倆合住一個宿舍,在前排。房間很小,一門一窗,門窗相連。開門看去,迎面一盤火炕,炕上恰好兩張氈的大小,僅容倆人睡臥。玻璃窗下,一桌,一椅。窗臺上,立了一排書,一頭靠墻,另一頭是用粗鉛絲做的架子卡著。地下,一個臉盆架子,一個生鐵小火爐。墻上,有幾個掛衣裳的鉤子。
老師的宿舍,對學生是有些禁忌的,至少不能隨意進出。開著門的時候,探頭望去,有些好奇,也有些羨慕。尤其是窗臺上的那一溜書,看到書,看不到書名,像貓看水里的魚,狗看樹上的肉,心里撓撓的。
不久后的一天,我還真踏進了老師的宿舍。
那天,齊老師講評作文。突然,在講臺上念起我的作文,惹起哄堂大笑,那一瞬間,我羞得無地自容。作文的題目是《記暑假里的一件小事》,別的同學不是寫自己學雷鋒做好事,就是寫自己犯了小錯,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后,決心好好改正,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而我,卻寫了我在為放羊的爺爺送飯時,在山坡崖下,發現了一個野蜂窩,如何想盡辦法,捅了這個野蜂窩,結果蜂蜜沒吃上,腦袋叫蜜蜂蜇成個豬頭……讀完了作文,讓全班同學萬萬沒想到的是,齊老師竟然給我這篇作文打了個5分加。齊老師說:“這才是好作文,作文就應該這樣寫。”下課時,齊老師當著全班同學對我說:“放學后,來我宿舍一下。”
放學后,我故意在教室里磨蹭了很久,等到同學們都走了,才背上書包,來到齊老師宿舍門外,臉熱心跳,躑躅半天,給自己下了決心,喊了一聲:“報告。”里邊應聲:“進來。”
推門進去,齊老師正坐在桌前看書。我唯唯諾諾站在他面前,有些手足無措。
齊老師扭過身來,用他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望定我,說:“你的作文寫得不錯,有生活、有想法,真實、自然。寫文章,就是要寫真情實感,不要想當然編故事,不要矯揉造作。當然,你這還僅僅是一篇學生作文,記敘簡單,表達還不通順流暢。如果能好好讀些書,將來,很有些發展潛質。”說著,從窗臺上抽出一本書,說:“學習寫作的訣竅,說簡單了,就四個字,多讀多寫。今天,借給你一本書,看完了還回來,再借下一本。”
我接過書來,書名都來不及看,就立正,向老師鞠了個躬,出門趕緊走。
出了校園,我手捧著書看,書名是《昔陽散記》。路上,邊走邊看,才知道是寫“農業學大寨”的那個大寨的。
三天,讀了四五遍,才去還。齊老師又從窗臺上抽出一本書,書名是《東風鼓角》。他說:“這是本工農兵業余作者創作的新詩集,藝術成就也許有限,生活氣息還是蠻濃的。”
這是我除了語文課本上的古詩新詩以外,讀到的第一本新詩集。
那時候,又要勞動,又要做家務事,忙里偷閑讀書,有時候,書上沾了污漬,有時候,折了書角。齊老師不止一次提醒我:“要愛護書籍,看書前,一定要洗手。”
那時學校的作文課,常有“讀書心得”“觀后感”一類的題目,讀了一篇文章或一本書,看了一個節目或電影,叫你寫出“心得”或“觀感”。起先,向齊老師借書,我還一直擔心,他是不是也會叫我寫點“讀書心得”之類,那……我可寧愿再不借書。我對寫那類文章,最是頭疼。在我看來,天下所有的書和電影,只分好看和不好看兩種,哪來那么多“心得”和“觀后感”。好在,齊老師從來沒有這么要求。只是在借我書時,對這本書說那么一句兩句推薦的話,從不過問我讀書后是不是有什么心得體會。后來,我讀過《五柳先生傳》,才知道,這種讀書叫“好讀書,不求甚解”。古代大詩人陶淵明,尚且如此。我頗為自己得意了一陣子。
我到那間小屋還書借書,基本上是一周一次,還一本借一本,很快,覺得有些不滿足。有的書,我至多兩天就已看完,余下的時間,沒新書看,那感覺像吃飯沒吃飽一樣。一次,從齊老師手里接過一本書,我還磨磨蹭蹭不走,眼睛往窗臺的書上瞅,齊老師好像洞穿了我的心思:“怎么,吃著碗里的,還盯著盤子里的?好吧,以后每次借你兩本。”
我陷入如饑似渴的閱讀之中。那些書,為我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帶來無盡的遐想。我開始寫日記,自己寫給自己看,手中的筆似乎得心應手了很多。
一借一還之間,我頻繁進出老師那間小屋。很快,班里就起了風波。有人羨慕,有人嫉妒。有風涼話說,齊老師給我吃了偏食……我承認,齊老師對我是重視一些,那是因為他教語文,對喜歡學習語文的學生自然格外重視一些。韓老師不是也對班上數學成績好的格外重視一些么?連我們的體育老師也不例外,和那幾個體育好的打乒乓球打籃球,丟給我們體育差的一個足球,一群人踢去吧……
雖然如此,當再一次去那小屋還書時,還是有些躊躇。那天,齊老師恰好不在,坐在窗下的是韓老師,我說明來意,把書放到桌上,就轉身離開。
連著兩個星期過去,我都沒再去那間小屋。近一學期,我已把那窗臺上插著的書,讀了一多半,現在,我想證明,就算我從此再不去借書讀書,也能把作文寫好,寫得讓他們瞅不上后腋窩。
一天,上完一節語文課,齊老師站在講臺上,鄭重其事地說:“同學們知道,我有幾本課外書,若哪位同學想讀,都可以到我那兒去借。”
就有好多同學涌去借書,一下子,把那窗臺上插的書幾乎全部借光。很快,那些書像我們上操列隊一樣,齊刷刷地又回到那個窗臺上了。有一天,我又被齊老師叫到他的宿舍,他那天很嚴肅,先劈頭問了我一句:“覺得自己讀書讀得可以啦?”還不等我反應過來,他抬腿踢了一腳摞在桌子下的兩個硬紙箱說:“我書不多,可也管夠你好好讀上兩年的。”我向老師道了歉,拿著又從老師那兒借的三本書回家,在一個塑料日記本上寫下: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做舟。
齊老師終于讓我自己去窗臺上選書了,我看到一本紙頁都發黃了的書,書名是《沒有地址的信》,激起我的好奇,齊老師在一邊說:“書確實是本好書,名著,普列漢諾夫寫的,談哲學和美學的,就是現在于你,恐怕還不相宜。”我越發好想看,執意要借,結果回家翻開讀了幾頁,如墜云里霧里。
又過了一段時間,學校又有了傳言,齊老師上課,是半截子課。話倒是不假。齊老師上語文課,沒有教案。來上課時,一手提著課本,一手攥三根粉筆,在講臺上,把新課文朗讀一遍,解決一下生字生詞,板書也不多,重點地方講解一下,接下來,他就不再糾纏課文,什么如何分段、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之類,他不怎么講,講的大多是“閑話”,有與這篇課文相關的,也有與這篇課文十萬八千里的。這閑話,也不會太長,所以,他的課往往還會有三五分鐘空余,讓同學們提問,或者自由翻書,自由討論。
齊老師的語文課,好像他講得輕松,同學們聽得也不累。特別是那些閑話,諸如寫作背景、作者介紹、精彩段落,生動活潑,饒有興味。很多原來不怎么喜歡上語文課的同學也漸漸喜歡上了語文課。
齊老師對那些議論,雖然不太放在心上,但也不是全不在意。后來上課,他是帶著教案,充其量也就是一個道具而已。他講課,基本不怎么看教案,依舊是閑話連篇,侃侃而談。
去借書還書的次數多了,我對齊老師和韓老師的了解也就多了。他們在給我們上課時,是老師,走下講臺,回到那間小屋,就又變成學生,他們都在讀書學習。他們總是一個在宿舍,另一個去辦公室,很少見他們倆人同時在小屋,說笑或者拉閑話。
有一次,我去還書,齊老師正伏在窗下的那張桌子上寫什么東西,一見我來了,嘩啦一聲,拉開抽屜,將正在寫的紙頁塞進去,推上抽屜,還落了鎖。然后才抬頭微笑著對我解釋:“信筆涂鴉,不足與外人道,算是抽屜文學。”
除了書,那間小屋里還有幾份文學雜志,《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汾水》《延河》,一天,又忽然看到有《朝霞》。齊老師說:“就是以前的《上海文藝》。”有一段時間,我專門借這些雜志。那次去還書,齊老師不在,桌子看到準格爾旗文化館編印的《山花》,翻開,赫然看到齊老師的名字和文章《速寫三章》,大標題下是三篇:春風,春雨,春苗。我正要細看,齊老師從外邊回來,一把奪過刊物,鎖入抽屜,又成“抽屜文學”啦。
那時,我是多么想親眼看到讀到齊老師寫的文章啊,無奈,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本《山花》,更不敢也不能去私自打開他那抽屜。當老師的不愿讓學生看到自己寫的文章,按齊老師自己的說法是:“述而不做。”雖然齊老師一向對同學們,特別是我,是和藹的,甚至是隨便的,但為人師表、師道尊嚴,多少還是有的。
書籍雜志之外,我從齊老師那兒還借過兩冊他秘不示人的手抄本。是在那種表格賬本的背面,抄錄的古今中外名詩名章,字體工整雋秀,每一頁,都像一期精心設計的墻報或黑板報,字體,版式,都有講究,還有自畫的題圖尾花……多年以后,我才理解,這兩個手抄本,其實就是齊老師的私家文學選本,連與他同屋起居的韓老師也未必看過,他卻肯借給我這個學生。
我不再滿足于作文,也開始“信筆涂鴉”了。我寫了第一首分行押韻的“小詩”,沒有效法老師,也做“抽屜文學”,初生牛犢不怕虎,我把它謄清,就向齊老師雙手呈上,臉都沒紅一下。
齊老師倒坐在那把椅子上,雙手擱在椅背上,認真地看了我的“大作”,笑了,這時,我才知道了害羞,真想一把搶過那兩頁紙,奪門而逃。
齊老師看到了我的赧顏,笑著說:“老師并不是笑你的詩,是笑每個人都有第一次……”說著,他站起身,把椅子掉轉,按我坐下,他則趴在桌前,隨手拿起支筆,在一張白紙上,飛速寫下一句古詩:春風又綠江南岸。用一只手指在自己臉腮上撓了下,又寫下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吸了口氣,又寫一句:鴉背馱著夕陽歸。看著我,讓我一句一句念。我念了。他又拿筆,在第一句的那個“綠”,第二句那個“鬧”,第三句那個“馱”字下邊,畫了三個小圓圈,給我講起什么是詩句,什么才是好詩……他說,那三個字,就是“詩眼”,原來,詩還有眼睛……那個下午過得很快,我從那間小屋出來,踏上回家路時,發現太陽已西斜。
也是那天,我才突然發現,齊老師的眼睛,不僅比我們一般人的大,還亮,別人……包括我自己,笑時往往眼睛會擠小,甚至連眼珠都看不見了,而齊老師不是,他笑時,眼睛睜得更大,更明亮,還像太陽,射著光芒……
齊老師做我們語文老師,是在1976年至1977年,1977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去世周年紀念時,齊老師用炭筆在白紙上畫了一幅放大了的周總理的素描像,與《人民日報》上登的幾乎完全一樣。活動結束后,這張畫被一個大隊干部拿回家,貼在墻上,掛了好多年。我們那時候不開設美術課,如果齊老師來教,想必也一定是一個合格的美術老師。
1977年,高考恢復,齊老師和韓老師都報考了大學,結果雙雙落榜。第二年,他們報考中專,齊老師考上了內蒙古建筑學校,韓老師考上了包頭商業學校。開學后,齊老師給我寄來一本《愛迪生》,意在通過愛迪生的傳記激勵我,里邊夾了一張他身穿白襯衫,系在藍褲子里,手提個黑色皮包,在呼市人民公園垂柳下水塘邊的黑白照,背后題寫“惜別”和他的簽名,隨書給我的信中,告誡我切不可偏科。
我辜負了老師的教誨,高中畢業因偏科高考落榜,先回鄉當農民放羊,后出走他鄉,輾轉流離,吃盡苦頭,終于在那個文學的黃金時代,靠那粒由齊老師播下的文學種子,被復旦大學首屆青年作家班錄取。后來,又成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靠手中一支筆開拓人生。
齊老師人到中年時由建筑師改行到了報社,直到他從總編輯崗位退休之后,我才讀到他的散文集《暖水鎮》。
這本書,包含著一個40年前的約定。1978年,當老師考學離別的時候,我向齊老師提出一個要求,我說:“我看了兩年您給我推薦的書,什么時候我能讀到您自己的書?”齊老師說:“你將來一定會讀到的。”
在漫長的歲月中,我們亦師亦友,關于文學,常常徹夜長談。每每談到當年那個約定,他不是推說工作忙,沒時間,就是說自己積累還不夠,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文學語言。這期間,也曾經讀到過老師零星發表的詩和散文,總覺得不過癮。直到臨近退休的時候,老師說他開始動筆,要給我還40年前約定的那筆文債。他寫故鄉的《暖水鎮》,60個篇什,如一幅水墨畫,把一個北方的小鎮子描述得淋漓盡致。
多少年了,我一直有個心愿,用一件什么禮物,報答齊老師對我的啟蒙之恩,可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之物。直到今年,我也馬上到了退休之年,才終于有了主意。我專程回了趟故鄉,在那片已被夷為平地的小學舊址上,徘徊復徘徊,歸來后拿起畫筆畫了一張畫,還是油畫,畫的就是當年齊老師住過的那間黃泥小屋,門,窗,窗臺,一如記憶,窗臺邊上,是一枝正在向上攀援的牽牛花……
我攜畫作,專程奔赴呼和浩特,登門向齊老師贈送。在他的書房里,他戴上眼鏡,摘下眼鏡,再戴上眼鏡,把這幅畫看了又看,突然皺了皺他那長長的眉毛,微笑著說:“畫得很好,不過,有一點,你是不是記錯啦?比如,那枝牽牛花……”
我說:“老師,當年您住的那間小屋,窗臺下是沒有那枝牽牛花,不過,我看到《本草》上有這么個故事,說古時有個農民,得了一種很難治的病,多年求醫無果,最后卻因吃了一種無名花的種子,才終于大愈,他無以為報,只好牽了自家僅有的一頭牛,來到花前謝恩致意,這種花,從此就有了名,叫牽牛花。老師對學生恩重如山,我卻連那農民的一頭牛也沒有,就只好畫上這一枝牽牛花,略表寸心。”
我和老師,仰頭大笑……
背磚的女生
從路的這邊到那邊,再從路的那邊到這邊……我背著書包,在山道上“之”字形行走。
那年,我十四歲。我是在某一天上學路上,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這么走路的好處。上坡時,減少了登攀的坡度;下坡時,緩沖了下沖的慣性。雖然也有人這么走山路,但我想他們不一定明白其中的物理學道理。而我自己,儼然已是那個看到蘋果熟了要落地,不會往天上飛,從而發現地球的萬有引力的牛頓。
突然,我的一條胳膊,被從后邊趕上來的一個人一下子揪住了,回頭一看,是同生產隊的同學陳來,他把嘴巴湊到我的耳朵上,偷聲喚氣地說:“明天,你想不想和我去掙一筆錢?”
原來,是公社的磚窯又燒好了一窯磚,要出窯。所謂“出窯”,就是把已燒制好的磚頭,從燒磚窯里搬到外邊的場子上去。一窯能燒四萬多塊磚,出窯,每塊五厘,背200塊,就能掙一塊錢。
這樣的好事兒,不是哪個人也能尋到的。陳來他大,是公社郵政所的,跟磚廠廠長能說上話。我感謝陳來,有了好事兒,沒有忘了哥們兒。
第二天一早,我吃了早飯,連中午飯也帶上,又往脖子上掛了條毛巾,就往公社磚廠趕。
磚廠建在學校后邊那座小水壩北邊的土崖畔上,一個高高隆起的圓土圈,是燒磚窯,半崖上攤開一前一后兩個平坦的場子。后邊是挖土和泥倒磚坯的,場子上有一排排碼得整整齊齊的磚坯,有幾個人正在加水和泥,一個上身脫得精光,胸上和胳膊鼓著筋肉疙瘩的男人,端著木磚模子,在場子上倒坯子。他在和好的泥堆前,雙手挖泥,甩到坯模上的格子里,重復三次,用一個刮板,飛快一刮,隨手再往木模上撒一把沙子,雙手抓著兩頭,一哈腰起來,走到一邊,啪地翻扣下去,抽起木模,三塊磚坯,就在他面前像一本本擺開的書,整整齊齊,擺平在平坦的場上;前邊那個場子,則是燒好的磚頭,碼得整整齊齊,一堵堵墻似的。有些爛磚,在一邊,堆成幾堆,有拉磚的小四輪拖拉機,蹦蹦跳跳開來,裝了一滿車斗磚頭,冒著黑煙而去。
我繞過倒坯子的場子,還未走到那個黑洞洞的窯口,陳來就從后邊攆了上來,搶過我帶的飯盒,揭開看了看,說:“我忘了帶飯,中午就和你一起吃啦。”
在窯口,與紅眼廠長撞了個正著。他翻著爛眼眫,對我們說:“誰讓你們來的?揭窯要至少涼夠三天,才能出窯,今天才剛夠兩天,磚頭還燙手呢。”
我和陳來面面相覷。陳來對紅眼廠長說:“今天是星期天,我們只有這一天時間。”我也趕快補充:“明天我們還要到學校上課呢。”
紅眼廠長立在那兒,半晌,又鉆進窯口,手提著一塊磚頭出來,說:“反正是還沒徹底涼涼,你們要是不怕燙手,就搬去哇。”
我和陳來跑進去,出來時,紅眼廠長已無身影。我們互相看著,不約而同地說“來也來了”,再一擊掌:“那就干哇!”
話是這么說,當我們鉆進窯口,才感到窯里又悶又熱,搬動磚頭,磚頭真的還有些燙手。咬著牙,整好磚,往外背了三五回,就停下手,擦頭臉上的汗,有些猶豫,到底干還是不干?
就在這時,看到章小鳳過來。她是我們班上的女同學,她正踏著一跳一跳的步子,直向我們而來。
“她來干什么?”陳來左眉高右眉低,歪著頭發問。
我哪里知道呢,也只是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兩只手上的磚灰。我看到章小鳳的脖子上,也掛著一條小毛巾,她穿了件有些破舊的勞動布藍褂子,略大了些,顯然不是她自己的衣裳。
章小鳳看到我們,笑了一下說:“原來是你們倆。”說罷,站定,四下里看看,就鉆進窯口里去了。
陳來好像要阻止,大喊一聲:“當心燙了你的兩只小爪子。”
章小鳳已經抱著一摞磚頭從洞口里出來了,揚起頭說:“你們不怕,我也不怕。”一直走到場子邊上,就在我們的磚垛邊上,五塊一組,整整齊齊地碼放。然后,就又鉆進窯洞。
我納悶:章小鳳她爸可是公社干部,比我們的家境優越多了,再說,她畢竟還是個女生,怎么也會像我們,來這磚窯上干這背磚頭的營生呢?
章小鳳已經背了第二回,就碼就問:“你們還在等人嗎?”
“等個鬼。”陳來回頭對我喊了一聲,“干活。”就一頭鉆進了窯口。
我急忙跟上。
我和陳來是合伙的,我們很快就碼起了一個長長的大磚垛子。章小鳳是獨個干,她碼起的,是一個小垛子。雖然她在我們班上學習成績一向比我們好,可這里是磚廠,是出窯,背磚頭,她實在不是我們的對手。何況,她的出現有點刺激我與陳來,我倆一定要比她背的多,兩人之間,好像一下子也較上勁兒了,你一回背八塊,我就背九塊,我背九塊,他就敢背十塊。
章小鳳卻不急不躁,看得出來,她壓根兒就沒打算要跟我們比高低,她一回背六塊,步子也不快不慢,按照她自己的節奏來。
果然,沒過多久,我和陳來就都出汗了,還有些氣喘,再看人家章小鳳,連頭發也沒亂一絲絲。
章小鳳平時在班上,無論學習還是值日,打掃衛生,甚至連上體育課,學工學農上勞動課,都是不慌不忙,不像別的女生,遇一個螞蚱,都要一驚一乍的。好像,一切她都心中有數、胸有成竹。就說今天我們這三個人吧,我和陳來,還穿著平時上學的衣裳,我好歹還往脖子上掛了條破毛巾,陳來連毛巾也沒有,中午飯也沒帶。再看人家章小鳳,衣裳換了,脖子上有毛巾,還帶來一個小水壺,里邊裝了開水。她不帶中午飯,磚廠距公社大院近,人家可以回家吃了飯再來。
背了大約一個小時,場子上,碼起的磚垛是已經不小,可我們也累了,陳來抹著頭上臉上的汗,看我,我其實比他還累,可……可人家一個女生,還沒喊累,還在一趟一趟地背著磚呢,我們兩個大男生,咋好就先歇下來呢!
還是章小鳳,將背上背的一摞磚放置在她的磚垛上后,拍拍手,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笑著說:“該歇上一會兒啦。”
我和陳來這才長噓了口氣,住手。
那天天氣晴朗,初秋的一輪大太陽,像只火刺猬。磚場左近,又沒有大樹,我們只好躲在大磚垛下的小陰涼里。
章小鳳碰了下我的胳膊,把她的那個小水壺遞在我面前。本來我想拒絕,可口渴得喉嚨里都要伸出一只手來了,就接了過來。正要喝的一瞬間,我又停下,仰頭張大口,往嘴里倒了幾口,將水壺還給章小鳳。她不接,向我努努嘴,我明白了,轉身將水壺遞給陳來,陳來這家伙,抓住水壺,就將壺嘴插到他的臭嘴里,咕嚕咕嚕喝個沒完,我實在忍受不了,一把奪過水壺,還給章小鳳。
章小鳳笑嘻嘻地拿過水壺,卻將水壺的蓋子,擰上了。
我想,人家肯定是嫌陳來的嘴臟,又不好意思當面擦洗壺嘴,才這樣兒。那一刻,我對陳來這個伙伴,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嫌惡。
一個上午,我們出窯的磚垛,已經排成一堵墻了。再看人家章小鳳的,也快趕上我們的一半。
中午,人影縮到腳下的時候,章小鳳回家吃飯去了。
我和陳來在磚垛下屁股墊了磚頭,面對面坐下,分食我帶來的那一份飯,一個人的飯,兩人都沒吃飽。
飯后,陳來就地靠著磚垛睡了。我跳起身踢了他一腳,就下了土坡,到水壩邊上,幾把脫掉衣裳,只穿著個褲頭跳進水里……
這個中午,好像很漫長。陳來睡好了,也下來水壩涼快了一下,洗好了,倆人回到磚場子上,他問我:“你見過哪個女人來出窯背磚嗎?”我說:“章小鳳不就是女人么。”他就罵開:“真是個女叉子,真真是給她老子丟人呢。”我說:“人家老子是干部,還能來這里,不怕累不怕臟,和我們一樣背磚,這不正是勞動人民的優良品質,更……更難能可貴的么?”“屁,狗屁,她是愛錢,和我們一樣,不是為掙錢,大星期天,我們來這破磚廠做什么!”我說:“勞動……就算是掙錢,也是自力更生,沒什么丟人的呀。”陳來一臉鄙夷地說:“反正,我是討厭她。”我笑著說:“你討厭她,那為什么還要喝人家的水呢?”
陳來被我問住了,說不出話來,為了證實他確實是討厭她,他突然起身,跑到章小鳳的磚垛上,搬了十塊磚,碼到了我們這邊的磚垛上。還指著我:“你要是敢說了,就是豬狗。”
就在這時,章小鳳來了,衣著還是上午那一身,頭臉卻又潔凈了,顯然,她是在家里洗過。
大概是上午干得有些猛了,再加上越往里邊,磚塊越沒有散盡熱,磚塊越燙。下午的效率,明顯不如上午,章小鳳也是一樣。
本來,學校的男生女生,平時在班上,是不大在一起的,連話也不怎么說。今天卻特殊,整個磚場,就我們三個,從一個狹窄的窯口往外背磚,一不小心,胳膊就碰上了胳膊。無意間的觸碰,虛張聲勢的躲閃。
我心里一直想著那磚,陳來從章小鳳垛上搬到我們垛上的那十塊磚,他怎么能這么做呢?!可礙于陳來對我的警告,我也不能怎么樣,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咒罵陳來這臭小子,真不是個東西。
突然,陳來背著磚,還不等到垛上轉身放下,嘩啦一聲,就地丟開,兩手捂著肚子,跑得遠遠不見了。
我想,一定是他口渴,喝多了下邊的涼泉水,心下一喜,再看,章小鳳還在磚窯里,就趕忙就將背上的磚,卸到章小鳳的磚垛上,十塊還差一塊,就又去我們垛上抽了一塊,放過去。
還了那十塊磚,我的心里才如釋重負。對陳來的厭惡,也減去了一些。
半下午時,天上起了云,遮住了太陽,還刮來一股風,響了兩聲雷,扯了幾道閃,灑下一片剛能淋濕地皮的雨滴。我們鼓舞精神,又加勁兒背了一陣子磚。太陽再出來時,已是偏西,也不太烤人了,我們也有些筋疲力盡了。
紅眼廠長不知什么時候來的,正背著手,有些吃驚地看著場子上的兩垛磚,說:“幾個學生娃子,還真不錯呀!”
接下來,紅眼廠長開始點磚。他真的很神,圍著兩個磚垛繞了一圈,往后退了幾步,一手點著,嘴里叨叨著,就報出了數字。
當場簽字結賬。我和陳來共出窯1980塊磚,為了湊個整數,我們又跑進窯,背了一回,湊足2000塊磚,掙了十塊錢,一人五塊錢。章小鳳是800塊磚,掙了四塊錢。
我們一起到了下邊的水壩邊,撩著水,洗臉洗脖子。這時,太陽落山,西邊滿天紅霞。
陳來突然跳起來,說:“你等我,我還得到郵政所我爸那兒一趟。”
就留下了我和章小鳳。她仍是那副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的樣子,對我說:“把腳也洗一下吧。”說著,就脫鞋去襪,挽起褲管,把兩只又白又好看的腳丫和小腿,伸到了水里。
我也脫鞋脫襪別褲管,把腳伸到了水里。
直到這時,我才終于問她:“你怎么也來背磚?”
章小鳳咯咯笑了:“跟你倆一樣呀。”
看我還是不太相信,她解釋說:“我爸雖是干部,可我們家人多,我媽、我姐、我,還有我弟,還都是農業戶口,又不像你們,回家還有農活兒,我們家全靠我爸一個人。”
那一瞬間,我好像對坐在自己身邊的這個女同學,從心底里升起一些敬意。就在這時,一只蜜蜂飛到我頭頂,我伸手一扇,一只腳在水里與她的腳碰在了一起。頓時,有如一股電流通過。她沒躲閃,反倒用她的光腳,踩在我的腳背上,兩只眼盯住我:“說實話,你為什么要把磚往我的磚垛上搬呢?”
腳背上柔柔的,我手足無措,不知道該不該挪開自己的雙腳。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臉也一定是漲得通紅。“我……”支吾了半天,只好將中午她回家后陳來罵她并搬了她的磚的事,如實招來。
章小鳳聽了,并沒生氣,反而咯咯地笑了,笑個不停。
我有些尷尬,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被她踩著的雙腳、連同雙腿也僵直了一般。平時看上去文文靜靜的章小鳳此刻如換了一個人似的,仿佛變成了一個野性的少女,直直的眼神有一種挑戰的、居高臨下的味道。我游移的目光掃視了她一眼,近距離地看到了她潮紅的臉頰、長長的睫毛,趕緊把目光移開。
她站了起來,穿上鞋襪,整理衣服。我也趕緊起身,手提鞋襪,轉身要跑,卻又被她一聲喚住。她走到我面前,說:“你還不知道,陳來趁你不注意,往我垛上背了好幾回,我看他才不順眼呢,看在同學的面上,才沒當場罵他。”說著,她將早已團成一團的一毛紙幣,塞到我手里,沖我露齒一笑,轉身揚長而去。邊走邊唱:日落西山紅霞飛……
我才不愿再等那個混賬東西陳來,急急離開水壩,穿上鞋襪,回家。
暮色撲落,山道上,我又走著“之”字,心里卻是趕不走的章小鳳,還有踩在腳背上的那兩只光腳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