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高尚而純粹的學人——喜讀《張少康文集》
在我的少年時代,時興背誦“老三篇”(今天的年輕人,猝然聞之,大約不知所云),在《紀念白求恩》一文中,白求恩被形容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久而久之,它成了自己的某種人生理想。1977年,我有機會通過高考進入大學,進而攻讀碩士、博士學位,并留在大學任教,覺得這輩子興許能夠成為那樣的人。因為在儒家文化的傳統中,讀書的目的就在于滌除污垢,變化氣質,讓隨著時尚而浮沉漂泊的靈魂回歸到其本來位置,也就是孟子說的“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在這種一廂情愿的書生之見影響下,我以為學林中的人大抵都是“無恒產而有恒心者”(《孟子·梁惠王上》),身在學林,近朱者赤,當然也就比較容易實現這一理想。但幾十年來的實際學術生涯告訴我的是,學林遠非凈土。所幸的是,我終究還是接觸到一些符合理想的高尚而純粹的學人,張少康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個。
少康先生1960年開始在北大中文系任教,2002年退休后,移硯香港樹仁學院(現為樹仁大學),又工作了十五年。從二十多歲到九十歲,他不斷讀書求學、增益新知,用其自述語來說:“我從1960年畢業留在北京大學工作,到今年夏天,已經整整五十年了。在這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中,我把全部時間和精力付給了古代文論。”(《劉勰及其文心雕龍研究·后記》)后來又說:“要認真閱讀的書籍實在是太多了,我只能日夜苦讀,逐步積累。直到現在,雖然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應該說還是在學習中。”(《張少康文集·編后記》)這讓我想起美國當代歷史學家娜塔莉·戴維斯(Natalie Z. Davis),她在七十歲的時候曾寫過一篇文章《求知的一生》(“A Life of Learning”),用這標題來形容少康先生,也是非常合適的,在學術的奮進途中,他永遠在路上。六十多年間,專注于古代文論領域耕耘不已,在其同輩人及后輩人中,如果要論這一領域中研究成果之豐碩,不僅在數量上,而且在類型上,允推少康先生為第一人。最近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的十卷本《張少康文集》,就是最好的證明。
記得在1990年,我第一次見到韓國的車柱環教授(他以《鐘嶸詩品校證》一書享譽國際漢學界),他曾對我感嘆說:“古代文論是一門‘高次元’的學問。”我很認同這一看法。在中國現代學術史和教育史上,文學批評史研究的起步晚于文學史,也難于文學史。較早起步的是南京大學和復旦大學,北京大學作為后起者,勢必要從學術史的發展進步著眼,為自己“定位”,時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楊晦先生正是這么做的。少康先生追憶說:“當時在全國只有復旦大學和南京大學有古代文論課程,因為他們有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著名專家……后來開設古代文論課的學校多了,但課程大都是附設在古代文學教研室的,而楊晦先生則堅持設在文藝理論教研室,他更強調理論的重要性,希望從一個理論視野開闊的角度來建設這個學科。”(《張少康文集·編后記》)“強調理論的重要性”,這奠定了北京大學古代文論研究的基本特色。應該說,這是一個有高度、有遠見的判斷。如果要我對古代文論研究現狀作基本估計的話,最大的不足仍然是理論的薄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集中代表北大古代文論研究特色的《張少康文集》的出版,就不單單是對少康先生本人的一份學術總結,更有助于人們認清古代文論的學科特征和應有的研究重心,對于當下的研究具有補偏救弊之功。楊先生“對傳統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是不太滿意的”,如果他地下有知,我不認為他對當下的研究就會感到滿意,只能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借用孫中山語)。
楊晦先生建立起來的學術原則,是通過少康先生的一系列持久努力轉化為學術成果的。“楊先生的指導原則可以用四句話來概括:中西并重,古今結合,理論和創作兼通,以文學為主又熟悉藝術。”(《牢記恩師教導,發揚楊晦先生科學創新的學術思想和文藝思想》)少康先生將這四句話重組為“三個結合”:“一是文學理論批評和文學創作實踐相結合,也就是要把中國古代文論的研究和中國文學史的研究融為一體;二是中國文論與西方文論相結合,探討理論問題必須參考西方的經驗;三是文學理論批評和藝術理論批評相結合,充分認識中國古代詩、書、畫、樂緊密相連的特點。”(《張少康文集·編后記》)坦率地說,我對這樣的研究原則是十分贊同的。1989年完成的博士論文《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就體現了類似的追求。該書出版于2002年,在“導言”中強調了其向往的研究方法是“綜合的”,具體所指即為三個結合:文史哲結合、文學與藝術結合、中外結合。三個結合需要一個前提,即文獻基礎。總括而言,就是“以文獻學為基礎的綜合研究”。如果做一番仔細的學術譜系的梳理,也許還可以在其他學人的論著中找到一些類似的主張。“銅山西崩,靈鐘東應”體現的不止是《周易》的“以感為體”(《世說新語·文學》),誠實地面對研究對象和學術現狀,就自然會在不同的時空得出一些相近的學術原則。
但原則好說,功夫不易。“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借用陸機《文賦》語)少康先生深諳其中甘苦,強調并實踐從“專題研究做起,必須要有多方面的、各種類型的專題研究作基礎”(《古典文藝美學論稿·后記》)。閱讀其文集,如《文賦集釋》《文心雕龍注訂語譯》是從文獻學角度展開的專書研究;《鐘嶸詩品》《劉勰及其文心雕龍研究》《文心與書畫樂論》《司空圖及其詩論研究》則是從理論角度展開的專書研究;《先秦諸子的文藝觀》是概括一代文藝觀念;《古典文藝美學論稿》《夕秀集》則是兼綜各代各類問題的專題論文集;《中國古代文學創作論》采用橫斷面解剖,從創作論解讀建構古代文論體系;《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則采用縱斷面梳理,呈現古代文論的起源、成長、發展、演變;《朝華集》顯示了作者青年時代才華橫溢的風采;《香港樹仁大學教學講義》則是其晚年課堂講學的側影。時段從先秦到近代,空間從中國到外國,領域從文學到藝術,場所從書齋到講堂。綜合各個方面,固然擺脫了劉勰批評的“各照隅隙,鮮觀衢路”,而在每一個不同方面,也都達到了“擘肌分理,惟務折衷”(《文心雕龍·序志》),這是多么的難能可貴。何況這套文集并非少康先生學術成果的全部,他真能貫徹孔子告誡的君子老年“戒之在得”(《論語·季氏》),所以像編纂的資料集《先秦兩漢文論選》,與人合著的《文心雕龍研究史》等都未曾收入(鑒于這一點,我覺得這部文集的編纂少了一項“作者學術年表”,不知有沒有機會增補),但這些論著也都體現了他對基本文獻(包括原始文獻和研究文獻)的高度重視,凝聚其中的正是一種“奈煩”的精神,恰如朱熹說的“學者須是奈煩,奈辛苦”(《朱子語類·總論為學之方》)。惟有在這種精神的灌注下,才能使研究成果達到“擘肌分理,惟務折衷”之境。少康先生做到了“知能并進”,體現了“知行合一”。
我與少康先生相識近四十年,他當然是我尊敬的前輩,但心里總感到他很年輕。收到其文集,我才驚訝地發覺他已經九十歲了。宋儒程子說:“不學,便老而衰。”(《河南程先生遺書·二先生語七》)一個不斷學習、不斷進取的人,大概就會給人以年輕的感覺吧。與少康先生相處,他的溫和謙遜,他的熱情懇篤,總給人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但接觸時間長了,就能體會到他是富于“性氣”的人。他曾擔任《文心雕龍》學會的會長,少康先生在六十八歲的時候,就主動提出辭去會長、退出學會,在我看來,他很像今日的陶淵明——我理解中的陶淵明,是如朝云說蘇軾的“一肚皮不入時宜”(《梁溪漫志·侍兒對東坡語》),是如朱熹說的“帶氣負性之人”(《朱子語類·論文下》)。在學術研究中,人們往往強調學者要客觀公允、不帶感情,實際上這只是很一般的要求。越是純粹的學者,越是卓越的學者,在研究工作中,就越是會投入其愛憎好惡之情,就如孔子說的“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如朱熹說的“不帶性氣底人,為僧不成,做道不了”(《朱子語類·總論為學之方》),如陳寅恪說的“認真做,就要動感情”(石泉、李涵《追憶先師寅恪先生》)。讀少康先生的論著,字里行間常常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其愛憎是非,尤其是其自序或后記,更是直抒胸臆。如《夕秀集·自序》中的“揮汗寫序,不禁心潮起伏,感慨萬千。學術研究是需要有決心,有勇氣,有毅力的。要安于清貧的生活,要有為學術奉獻一切的精神,要有嚴謹踏實的治學態度,而不為名利追求轟動效應”;治學中當然也有快樂的幸福時刻,如《文心與書畫樂論·后記》中描述的:“心情舒暢,自由清靜,沒有壓力,沒有干擾,學術研究成為一種精神的享受,這也許是一個學者所最期望、最羨慕的境界。”他的快樂和憂傷,是一個純粹學者的快樂和憂傷,可惜這樣的快樂和憂傷,在老中青幾代學者中,已是可遇而不可求了。讀《張少康文集》,我又一次體驗了這樣的快樂和憂傷,兼有在知識上的充實和道德上的激勵,體會到一種久違了的“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孟子·盡心下》)的滿足感。
(作者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