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濤:河聲入海遙
很久前,看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人與歲月叢書”中排第一的是《祖父陸宗達及其師友》,我對陸宗達很陌生,于是果斷下載了。當時的我并不準備閱讀,因為這種回憶舊人舊事的書并不少,我想當然以為這本書也是普通寫法,讀不過一半就會讓我產生乏味平淡的感覺。近來整理電腦中的電子書,心念一動,打開來看,想做一個知識存儲在腦子里。結果看著就放不下了,這本212頁的書從頭到尾一字不落讀完了,至今還在回味中。
作者是陸宗達的孫子,從小與祖父生活在一起。親人寫書最怕為尊者諱,不斷給傳主敷粉,白得嚇人,傳遞到讀者這一端就是味同嚼蠟,乏善可陳。明明知道人不會這樣,但書偏要這樣寫,實在無法可想。《祖父陸宗達及其師友》則不然,作者帶著很深的感情收著寫,用一句抒情的話講就是“深深的話淺淺地說”。評人論事,有斤兩,有分寸。
書里的陸宗達是一個原點,他的朋友圈覆蓋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學界最頂級的學者。想了解學者的學問看他們的專著即可,這本書的角度則非常好,學問略寫或不寫,就寫生活中的陸宗達,寫傳主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所思所想。
陸宗達真是做學問的妙人。他自少家庭優渥,年輕時候參加革命,后來轉而做學問,就做到了一流的程度。書里陸宗達的愛好是享美食、喝好酒、抽好煙。這些味道都是老北京的味道:天福齋的丸子、鹵肉、大肚熬白菜以及燙面餃、炒疙瘩、馬蹄燒餅夾焦圈兒等。陸宗達跟著黃侃學藝,學了兩樣,學問和吃。學問是在吃中獲得的,書里說他倆吃遍了北平的大小館子,一頓飯從中午吃到月滿西樓,學問就在飯桌上傳授切磋了。陸宗達先生有一個有品味的胃,比如炒菜只吃菜,不吃肉,講究得很。自己從不動手燒菜,但是指導家中保姆做菜說得是井井有條,分寸不亂。好友啟功作詩,“《漢書》下酒微傷雅,何似擎杯聽《說文》”,說的是他們飯桌上小聚,假若有一道魚,就請陸宗達講解《說文解字》中魚的來龍去脈,講完了把酒一飲而盡。這完全是名士風范。
喝好酒,書里一段描述太讓我驚訝了。陸宗達收藏了一瓶英國威士忌,年代是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期,上面還有英國軍隊的專有說明。倒出來喝的時候已經是琥珀色。陸宗達常說這酒要在他臨死之前喝。他的好友兼酒友趙元方則收藏各種酒瓶子,作者說各種人物各種造型千奇百怪見所未見,趙先生還專門為每個酒瓶子設計酒柜以便保存。陸先生喝酒是能喝愛喝。有一年在杭州開《漢語大辭典》會議,學生羅竹風給陸宗達準備了兩瓶茅臺,結果只搞到了一瓶,另外一瓶用五糧液抵充,還特地讓作者給祖父說明一下。
再說抽好煙。書里的一個細節是陸宗達在香港《明報》發了一篇文章,給了800港幣。時間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陸先生全部換成了名牌雪茄。
寫到這,如果只看我的轉述不看原書會以為陸宗達是只知享樂的富家公子,然而美食美酒好煙是陸先生人生的三大愛好,他對本職工作——學術——是下了相當的苦功夫的,而且作息時間十分規范,應該是工作隨時努力、生活隨遇而安的人。
書里有三句話讓我心有戚戚。“誰愿意做學問啊,做學問多苦,整天連吃帶玩多好。”“我這門學問最養人了,要慢功兒,磨性子,拿這個養病最好。”“我這門學問(指訓詁學),看似枯燥無味,整天就來回擺弄那幾個字兒。而你要是入進去了,用這個字串那個字,用那個字串這個字,跟用繩串螞蚱似的,那就有意思了。”陸宗達對學問的態度通達率真,而且人極善良,很有魯仲連排患解難的義氣,老派風度很足。
這些人的去世帶走的是一個時代,把時代的邊邊角角都帶走了,只剩下一些白頭宮女說玄宗式的講古。老輩的星散是沒人能聽懂他們的話音,自覺情味淡了,只求速去。舊時月色真的只照往古嗎?書里面那種淡淡的細細的傷感很吸引人,話沒說滿,意思已經很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