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度、強度與語言的見證——金鈺詩集《照見》芻議
《照見》當為金鈺愛詩寫詩近40年的選集、結集,殊為不易。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內心有這樣一份堅守,如果沒有超乎異常之愛,不可能讓詩歌陪伴至久,也不可能捧出這樣的厚重之作。
金鈺的寫作大體屬于氣質性寫作,有自己的堅持與認定。氣質性寫作需要才華與氣度的支撐,金鈺不缺乏。金鈺能在出與入之間,在主配角之間隨意切換,通透怡然,寵辱不驚——這樣的詩人一定是有個性的。而個性是一個好詩人的前提,至少它避免了公共性和大眾化的陷阱。
語句群峰,連云列陣,紛繁涌動
很顯然,金鈺詩歌的語言形式,成為其詩的一大特色。語言是詩歌存在之家,語言看起來只是詩歌的外衣,但這層外衣卻非常重要,因為詩歌是語言的藝術,語言幾乎可以解決詩歌中的一切問題。詩歌可以無意義,但詩歌帶來的語言的享受,就已經接近了詩歌的本質。語言的呈現和組合,也體現出一個詩人的詩學價值和個人愛好。顯然,金鈺的語言不是單線條的,是紛繁的,屬于一種復合性寫作。其語句常以群峰的形式出現,連云列陣,紛繁涌動,蔚為大觀。
風來時藏在樹葉背面的思考閃爍白色光芒(《綠.魂》)
華中屋脊接不住從地平線的橫截面拋過來的煙雨(《神農架隱藏的心事誰也捉摸不透》)
金鈺語詞的組合是多維的,在一行中有三個左右層次的語句是常見的,所以其經常以長句式進行運行。
三個層次——
修行千年的蝴蝶在你的空谷參透人生——修行千年的蝴蝶/在你的空谷/參透人生(《綠·魂》)
你悄然拱破還沒有完全解凍的泥土殘留的春寒——你悄然拱破/還沒有完全解凍的泥土/殘留的春寒(《竹》)
四個層次——
一葉木筏嵌入樹木與樹木逼仄的甬道默然逆風——一葉木筏/嵌入樹木/與樹木逼仄的甬道/默然逆風(《撐一篙清靜逐時光而逆流水》)
我的獵豹朝你心扉打開的天空中沖刺般地奔跑——我的獵豹/朝你心扉/打開的天空中/沖刺般地奔跑(《你滿含脫俗的蔥郁站有我的面前》)
語句的形式,體現的是情感的濃度、強度與語言行走帶來的風景。這可能是詩人的有意選擇,里面肯定有執拗的成分。就像觀景,有人喜歡看單個靜態的美景,有人喜歡看成片涌動的風景。各有所屬,全憑喜好。
金鈺詩歌的題目經常以長句出現,縱觀詩集中的近400首詩,約有四分之一的詩題采取了長句式,超過10字以上的詩題比比皆是。
《每一朵玫瑰都懷惴一粒愛情的種子》《以一種橫向的空曠舉起萬里波濤》《沒有拐杖支撐的歲月仍然仰望星空》《東荊河的月色漢江平原的雪》《我把眼淚轉化為波濤在你的海面上澎湃》等等。有的以偏正式,有的以并列式,有的主謂賓齊全。詩人習慣在名詞前加上形容詞,對修辭的喜好顯而易見。
我以為,對做減法的現代詩而言,這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能力。臧棣說,詩的形式與其說源于一種風格的偏愛,不如說源自一種意志的力量。其根本上展示的是詩人的個性與意志力,它體現的是詩人的心靈能見度。其用形式的力量,強化了一種情感的風度,大有迷人之處。對于飽含情感的愛情詩而言,這種語言的運用,可能應合了詩人內心跌宕起伏澎湃洶涌的心理波動和不紛繁不迂回難展其豐其偉的意味。
坦誠的勇氣,抒情的能力,語詞的推動力
這本詩集的絕大部分詩歌是獻給一個女人的,每首詩的最后雖然沒有注明日期,但從內容看,可能時間上有長達幾十年的跨度,這點讓我驚詫且陷入沉思。金鈺作為“60”后,還擁有如此豐沛的情愛之思,以及愛的源動力,著實讓人欣喜。他的生命狀態多旺盛啊!——在他的筆下,一個女人始終帶給他愛的沖動,當然也有苦惱與誤解。他始終有愛與被愛的能力,他依然年輕。愛是他取之不盡的靈感的引擎。
你化身為云掙脫大地的哭泣/裸露在荒涼無語的空氣中(《水·韻》)
你的微笑將我的葉炒成毛尖/讓我漫山遍野的綠/縮成季節更替的繚繞(《你的微笑晶瑩地掛在我的翹檐》)
在閱讀《照見》的過程中,我時常從文字中醒來,卻又陷入沉思——詩歌的終極之用是什么?作為一種最靠近靈魂、最高的文學形式,它所要追尋的是什么?在反復的自問后,我回到自己固執的認定和寫作的初心:表達自我,帶給我們幸福感,梳通和清理我們心中的淤塞——它不需要表達公共情懷和大眾情感,更不需要宏大敘事表現什么主題,因為千萬個個體組成了當下社會的群像,體現了每個人每段生命的現實意義和存在之思,所以我以為,個人性與私密性是現代詩的主要方向。金鈺自顧自癡迷式的言說與抒情,或許是對自我的表達,尤為珍貴,尤為獨特,寫作的勇氣與赤誠,非同一般。也許,這樣動人的感情,這樣迷人的糾纏,使作者幾十年來一直縈繞于心,歲月長河緩緩流淌,情感的波濤從未停歇,有時細水微瀾,有時明月清風,有時急風驟雨,有時狂風大作,所有這些,在幾十年的沉浸與回旋中,終于匯成了沖天的巨浪,在《照見》中形成語言瑰麗的交響,形成波回浪涌的沖激,形成愛的和聲長調,不發不足以展現詩人的情致以及執著的個性與深沉的愛戀。
“每一次閱讀/都有大雪鋪滿原野的陽光照耀”(《一場72份情書的戀愛》),可以看出,主人公為對方寫了72份情書。如果一周寫一封,也需要一年半,所以這場戀愛經歷了雨雪風霜。“你的笑容穿上白色襯衣/你清脆的韻律琥珀了生活”(《在你心的內核爆開一朵藍色》),對方的一舉一動,在主人公的眼里全然有了可愛的顏色,聲音成了琥珀的韻律,對于深愛的人來說,對方的一切都已經在自己內心美化,比詩歌,更加直接快捷——愛是加熱器,也是天然的好詩人。“我知道你讀這本書的孤獨/正如我讀時憂傷過度”(《我默默地讀你讀過的小說》),連對方看過的小說,也要找來看一看,如此細膩地感受對方的思想、情感。這樣的愛與溝通,實在是可貴。
我們榫卯結構的愛/被山頂的晨鐘
打造得錯落紛繁”(《榫卯結構的愛》)
榫卯結構是一個建筑學概念,但在兩性感情中它也許是一種深度的契合,一種最深刻的情感體驗,兩者感情的深度,盡在不言中。
作者詩集中,有許多飽含情感濃度的佳句呈現,并非作者有意為之,乃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渾然天成。
借半個月亮/滿懷潮汐地想你(《生日帖》)
墻頭的那株野草/正在從頭到腳按順序枯萎(《我大聲地喊你的影子》)
偶爾有一根水草動了塵念(《我們站成一道風景》)
那條黃色的狗如你蹲在我的旁邊(《想你的觸角伸到秋的盡頭》)
無論是對伊人,還是對漂移過眼的目標物,要么直抒胸臆,要么借物在場,作者均情感充沛,語言搖曳生姿,詞語咬合互拗,似情感糾纏難理,肯定不是一場簡單的愛,兩個有個性的生命體走近與磨合,是幸福也是折磨,最美好的愛一定是磨合出來的,所有的一見鐘情在無情的現實面前,都需要被反復認證,這樣的愛才是堅固的,厚實的。
讓我即將死去的心又生牽掛
遮住窗明的梧桐殘葉落盡
大風仍不罷休
瘋也式地鞭打空枝
——《因為牽掛》
作者坦誠地寫出了愛的糾結、痛楚、欣喜、思念,愛是理解與溝通,也是一種學習,因為所有的真愛都不是水中月,要過兩顆心靈靠近的難關,也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量——“我和你都只有一只翅膀/合在一起才能翱翔”(《機緣》)。
作品濃郁的抒情性還體現在語調、語氣上,特別是以第二人稱居多。只要看詩集中的各個標題,顯而易見。《你的眼睛是看大海的》《你從我面前走過》《想把花瓣上的五月寄給你》《你還是剪掉了披肩的長發》《我只想和你度過一個下午》《貼近你的芭蕾在懸崖上翩翩起舞》《你滿含脫俗的蔥郁站有我的面前》《你的嘆息裝飾我夢的月光》《好想撲進你的懷抱大哭一場》《我大聲地喊你的影子》等等。第二人稱也許是抒情詩中最好的一種人稱選擇,它拉近了主人公與述說對象的距離,親切、自然,如朋友、家人,且形成了一種迷人的語言情致。
張執浩說:“詩的本質是抒情”,的確,敘事的最終指向依然是抒情,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能夠保持抒情性是一種能力和氣質,我相信,詩人金鈺有他的認定與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