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未《菜園記》:種在菜園里的詩行閃閃發光
末未,是一個有多重身份的人:詩人、教師、農夫。他是個很有個性的詩人,他的筆就是一把耕耘文字的小鋤頭,寫詩對于他是永無止境的神圣的勞動。
作為詩人末未的同事,我在群山環繞小森林般的校園里,路遇過多次末未,有時他坐在山泉泉眼附近,靜靜地孤坐在木椅上,有時他在細細的山泉匯聚而成的明德湖畔,一個人凝神湖面一波一波的微浪,有時他坐在人文生態館偏離主道的櫻花樹下,似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孤獨得難以形容。
末未有好多經歷,每一個說出來都是生活里的小故事。他年輕時為了追求一個心儀的姑娘,到深山老林采了一棵罕見的觀音草,放在礦泉水瓶里,捧著這株稀世仙草翻山越嶺,從天不亮一直走到天黑,為了去表白自己的愛戀。30余年后,在銅仁學院的大學教材里,我讀到了他與那個姑娘跨越三十年依然經久不息的愛情回響——《清水煮青菜》。詩人在洗菜、做飯這些司空見慣的生活場景中注入了深沉的情感,創造出寧靜致遠的意境。
天生勤勞,末未放不下耕作,走到哪里他都有一個菜地跟隨。他寫到,“我有一個萬物生長的大后方——菜地”。從民豐鎮小學、天堂村小學,直到今天的銅仁學院,他有一個頑固的愛好:種菜。他本就是個山里的泥娃娃,親近土地是他的天性,扛起鋤頭,他就是地地道道的農夫。站在我們校園西邊櫻花大道邊上,可以看見對面山上末未的菜園。早春時節,他的菜園迷醉在粉色的桃花中,山地的春天五彩繽紛,那一片芬芳的云讓人產生美好的遐想。冬天,這個菜園,亮出挑戰寒冬的旗幟,于是寂寞的空氣里,“擁有了姿態和顏色,以及聲音和香氣”。
在這里,末未和他的蔬菜們建立了一個甜蜜的小村落。他的蔬菜從不上化肥,長得很慢,別處的蔬菜加速瘋長,他種的菜比別人的放慢了三倍的成熟時間。他在詩作《招賢記》中發布“招賢啟事”:“我的胃口和肚量/加起來,也大不過一只菜青蟲/愿意跟我分享日出、拔草、松土、下種/摘瓜、風雨、蟲鳴、星光者/請微信私聊”。寫詩招賢分地,召喚著精神上的同盟,然后會不時把這些好作物分送給周邊不勞而獲的朋友們。
擁有自己菜園的末未是幸福的,他和親手種下的福瓜、白菜、腰帶瓜、芫蕪、火蔥、折耳根、蘿卜、萵筍、豇豆、姜、蔥、蒜、葫蘆等,一起經歷四時節氣,領受風霜雨雪的拷打,蔬菜作物們輕柔醉人的呼吸回饋了末未的辛勞與汗水。它們會造就一朵微云的誕生,一個迷人的小氣候帶就此出現,末未在勞動中一定感知了自然微妙而無窮的變化。
天地有節,四時有序,每一個日子都不能虛度,天天都有要忙的事。立春,“迎接句芒神,得把自己弄干凈”;雨水,“我有水桶鎮乾坤/天天都是潑水節”;驚蟄,“把他劈開,且,一分為二/一個種地,一個寫詩”;清明,“我要讓祖先們看到,他們的伙計在我手里并沒有生銹”;谷雨,“今天是谷雨節,天地早就有約/天要下雨,糧要滿倉/人間還需要一只戴勝鳥”;小滿,“那就繼續躬身南郊,天一鋤,地一鋤/與風聲雨聲打交道”;夏至,“今日諸事皆宜,言未畢,蝴蝶合賬,蜘蛛求嗣”;處暑,“撻谷子去了”……
末未的菜園里,不噴農藥,小蟲子紛紛從周邊逃難至此,草間樹上各色昆蟲的鳴叫被保護了。有時保護蔬菜,捉蟲入瓶關押起來,有時會注視小蟲在自家的白菜上開天窗,耐心地看著它吃飽肚子,蟲子所需有限,給主人留下了足夠的食物。“一只菜青蟲帶上家眷/把家安到萵筍葉,我允之”。到了今年,一群聰明的螞蟻造訪了末未這片慈悲之地,螞蟻公然在菜園修了幾座城堡,末未對待這些擅自完工的“自建房”群落,就像對待鄰居,很快跟螞蟻交上了朋友,雖然時常被這群小朋友叮咬得又痛又癢,但他初心不改。菜園并沒有因為小蟲的到來,造成多大的損失,相反這里形成了一個絕佳的小生態圈。他心靈的場域在不斷擴張,千姿百態的生命撞擊他的心,一首又一首詩歌落地生根。
因為與各種植物建立了親密友愛的關系,每到收獲的季節,末未就會產生一種無奈的心情。這些小精靈們,他跟它們一起度過了多少幸福又辛苦的時光,彼此私聊過多少喜悅歡欣和難言之隱。這一場生命的約定就要落幕了,到了不得不訣別的時候。一天,末未在飯桌上與人聊天,提及切菜時的心情,他說話的聲音罕見地壓低了。
《菜園記》全書共分為四輯:“萬物慈悲”“鋤風聽荷”“種瓜得瓜”“天地有節”。回到生活,回到田間,回到祖傳的手藝里,勞動這個主題在無限的經緯度上打開了一個樸素又耀目的新鮮的詩歌書寫。其中,《動用記》是整本詩集開工動土的勞動宣言,寫出了圍繞生產勞動的激動人心的場面——鋤頭、撮箕、半壺水、一場春雨、一場夢、雷電、陽光、清風、星辰、苦瓜,紛紛登場,演出者都是最古老的本色演員。末未在整本詩集里動用了天氣、地氣、人氣、植物氣息,時常還會冒出孩子氣,詩人能夠將這些氣息貫通在一起,形成詩歌強勁的氣場,讓詩歌充滿了活力,充滿了滿滿的元氣。所以,其詩歌充滿了動態的生命節律,非常靈動。自然界的氣息與人間的氣息渾然一體統攝了詩集《菜園記》。
《署名記》是第三輯“種瓜得瓜”里的一首詩,在這一集里詩人給眾多的事物以最可愛的方式重新命名,本首詩歌里將菜園里的孤獨演變成兄弟間友情的小聚會,所有的蔬菜有了雙重身份,花生從此叫朵孩,豇豆叫小馬,大頭金瓜叫江虹,一園子的蔬菜揚眉吐氣,獲得了人的尊榮,鐵桿好哥們也得到了自然的加持。如此命名,混淆了人與自然的界限,卻獲得了意外的情感效果,有著童話的效果。
《小暑》:“蟋蟀還是第一次來我家,木床,石床/都安排好了,你就安心住下/我的家,就是你的阿房宮”;《坦白記》:“當我轉過身,又看見了荒疏的豆苗/它們就像一群貪玩的小學生/在潦草地對待作業。我又一次沒有沉住氣/又一次敲響木瓢的腦殼”……《菜園記》里有許多這樣充滿了童趣的詩歌,不乏兒童的天真和快樂。在閱讀過程中,我感到這本詩集不僅僅適合成人讀者,孩子若讀到了這些有趣的詩歌,定會獲得多方面的教益與啟發,也會得到心靈的愉悅。末未當過小學老師,幾年前又被選拔到大學教寫作,他有著獨有的生動無比的教育方法。在詩歌創作中,他呈現了對世界和諧與美好的向往,以及萬物平等、感恩世界等諸多觀念,樸素的生命觀滲透在字里行間。
在《隱居記》一詩中,詩人以深藏草叢的南瓜自喻:“我為什么要矮下來,撫摸這個南瓜/它深居草叢,像功德,已經圓滿/但始終魂系一根枯藤/如詩人,把一生交給長長的孤獨”。詩歌呼應著詩人的孤獨,有著宿命的悲哀,但是結尾:“就像抱著另一個自己。我一路扣之/以此代替問候,南瓜發出空空的回響”。這是一種生命對另一種生命的垂憐,是一種孤獨與另一種孤獨的擁抱,讀之令人落淚。
末未身上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激情,對生活充滿了好奇與探索,他能敏銳地發掘世間的美好,在創作中讓萬物煥發出生命的光澤。末未的《菜園記》是他詩歌寫作的一次飛躍,詩集內涵豐厚,無論語言還是形式,都有新的提升。
(作者系銅仁學院寫作研究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