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是行人》——小人物的生死悲歡
近年來,周芳憑借《重癥監護室》和《在精神病院》兩部“非虛構”作品受到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其創作已經彰顯出鮮明的個性。她以在場的方式,通過真實地還原疾病生存體驗來表現個體的生命狀態,并反映當下社會的現實問題。周芳新作《我亦是行人》由九個小人物的故事構成,作家從九個主角的疾病或生死一刻回溯一生,回望邊緣人的真情。同樣書寫疾病、衰老和死亡,但相比之前的作品,《我亦是行人》超越了“非虛構”作品中常有的見證、參與和記錄的手法,把“自我”從敘事中剝離開來,進行主觀克制,讓人物主導故事,進一步印證了“每個人的人生都由他們自己書寫”的生命力量。《我亦是行人》在內容上少了對疾病觸目驚心的書寫、對凡人俗事凌厲直露的刻畫,多了些平和和灑脫。貫穿那些始料未及的意外和晴天霹靂的病痛之中的,是周芳輕松、溫暖,甚至戲謔、淡然的筆調,以及平靜舒緩的敘事節奏。周芳以健康、成熟的心態,平靜、釋然的語調寫小人物的生死悲歡,以還原生活的真實、人性的原貌。
一、疾病:于極端處境審視邊緣人生
生存困境能否破解?命運走向何時了然?當疾病逼近時,破碎的不僅是身體還有靈魂。人生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在疾病的催化下驟然現形。周芳的前兩部深受好評的“非虛構”作品已經表現出對疾病的深切觀照,在這兩部作品中,有患重癥肌無力的王佳璐,從面容姣好的當紅美女變成連自主呼吸、吞咽都無法完成的一具軀體;有糖尿病晚期的老紅軍,在眾多器官衰竭的情況下,寧愿回家等死也不愿在病床上排泄;有狂熱地愛好卡夫卡的李鵬程,幻想“反恐任務”割下了父親的頭顱,是一個精神分裂者。新作《我亦是行人》延續了她對疾病這種命運隱痛的人文關懷,她以“不虛美不隱惡”的態度還原真實的疾病體驗,從而讓讀者把目光回到身體和靈魂本身,并試圖去梳理其中所顯現的社會和倫理癥結。
《我亦是行人》中塑造的小人物,平凡中也有骨氣,命運的變故殘忍地摧殘他們原本的人生,在病痛之下他們沉默寡言,面對病痛帶來的尷尬和窘迫,周芳記錄了疾病困擾下的勇氣與堅持。周芳在《我亦是行人》中的疾病書寫,展現了小人物與病魔搏斗時堅守的尊嚴。
他們被稱為“病人”,然而,在肉身與精神都深受疾病摧殘的情況下,都堅守自己為“人”的自尊和志氣。《林氏恩怨錄》里的父親和大嫂一家恩怨糾葛,幾十年間,無數次偏執與誤解,但在大嫂癌癥晚期之時,父親還是前去探望。這時“她又深吸口氣,右手抓住椅靠旁的龍鳳拐杖,使勁地撐住地面”。(周芳:我亦是行人[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3:20.后文同上,簡述為第X頁)大嫂的生命在絕癥的折磨下無比虛弱,但她仍然要面子,不肯在斗了一輩子的小叔子面前失了氣勢。他們這樣執著的對立,早已變成生命的執念,即使是在生命的終章,也要在對手面前活得漂亮。《熱血戰士王美麗》中的王美麗是個特殊的主人公,和其他八個故事主人公不同,她不是作為一個疾病和死亡的本體出現的,她曾有幸福小康的婚姻和家庭,現在卻是一個植物人的家屬。丈夫車禍昏迷后,她給自己取名為王美麗,給丈夫取名為高興。在腦外科病房里,哭喪和憂愁終日籠罩,只有王美麗每日帶著笑容,溫柔細心地照顧丈夫,精心護膚和化妝等他醒來。王美麗是死氣沉沉的醫院里少見的亮色,用一團熱火驅散陰霾,她的出現,顛覆了重癥病人家屬的形象。王美麗以超強的樂觀和堅強,表達了她的態度:哪怕陷入命運的谷底,也要堅持著,不僅要生存還要生活。
周芳在《我亦是行人》中的疾病書寫,以疾病生存體驗透視無常人生。我們曾如此司空見慣于無病無痛的身體、庸常忙碌的生活,然而當疾病到來,微妙的平衡被驟然打破,疾病變成是一場檢驗愛和人性的考題,去觀察疾病帶給自己和旁人的影響。《林氏恩怨錄》里一輩子精于算計的大嫂和自私自利的遠程表哥不為親人所喜,大嫂去世后,后人的哭泣也未必真心,只有被從小帶大的孫女蘭蘭哭得肝腸寸斷,一度暈厥。機關算盡的大嫂不會想到,正是因為年輕時太過挑剔精明,自己長辭于世后竟然都難得到一捧真誠的淚水。人生的兜轉就是如此炎涼,幸福的家庭永遠不是斤斤計較的,算計來的繁榮只不過是一場漚浮泡影。《父親的管子》里,父親曾是個心高氣硬的鄉村教師,后來變成體面的校長,衰老襲擊身體后甚至不需要一紙診斷,只須看看:他不斷擰大音量,他像吃飯一樣吃藥,他夜里上無數次廁所,他時不時地疼痛和嘆息。父親和所有中國式的老父親一樣,用強硬而深沉的方式愛著“我”,像訓練鴻鵠一樣訓練“我”,在生命旅途的下半程,卻變成一個蜷縮的老頭,一具被藥物連接的身體。還有村子里的得貴伯,做了十六年的老書記,卻“敗在了一泡尿里”(第161頁)……這就是他們的人生,意氣風發的年華落下帷幕,直到命運張開了血淋淋的爪牙。
《我亦是行人》里,無數主人公因疾病而苦痛,作家的敘事倫理和人文情懷,使某些疾病情節具有形而上的意義,可從中回顧跌宕無常的人生往事。書寫疾病的作品自然帶有厚重的悲劇色彩,疾病在周芳的筆下卻成為探索存在的意義,是認識世界、生命、人性的媒介一個有效的切入點。他們與病魔搏斗卻從不偃旗息鼓,堅持生而為人的尊嚴和骨氣;病痛發生后,生命的無常愈顯清晰,疾病成為觀察人生、考驗人性的窗口。周芳對于疾病的書寫已經成為她的符號,這些有關疾病的情節,可以引發讀者對生命和愛產生前所未有的理解和重視,促使我們在健康的前提下感受人生的可貴和幸運。
二、死亡:小人物的自我救贖和靈魂彼岸
死亡即生命的消亡,在中國文化語境里,人們對于死亡有著關乎彼岸的濃厚情結。因此,死亡書寫成為觀照心靈與精神的重要方式,也是人類審美的永恒主題。關于死亡的一切思考,都反映出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在經典文學之中,許多故事都與死亡有關。魯迅的《阿Q正傳》《祝福》《孔乙己》無一不是以死亡結束故事。在現代主義的領軍人物卡夫卡的筆下,《判決》中投河的兒子,《審判》中主動就死的約瑟夫,還有《變形記》中那個最后在孤獨、寂寞與自慚形穢中悄然死去的有著蟲形體態的小職員格里高爾等等,共同組成了他筆下獨有的“孤獨的死者”人物群像。先鋒作家也熱衷于表現死亡,以死亡書寫直逼生存的意義,并衍生出暴力、欲望、丑惡、恐懼、苦難、神秘等多層次意義。
從某種意義上說,死亡是文學中嚴肅的、有精神分量的主題。周芳的幾部非虛構作品都體現了對這一文學母題的現代性繼承。《重癥監護室》全篇講述重癥監護室里的故事,寫那些罹患重癥的人們在生死之門的徘徊;《在精神病院》里也描寫了不少有關兇殺、自戕的精神病患者,并深入他們的精神世界和住院生活;《我亦是行人》里九個故事都有死亡的身影,以一個個人物的離世講述形形色色的人生。
《我亦是行人》通篇貫穿死亡的影子,表現了向死而生的灑脫與勇氣。死亡有時是突如其來的意外,但是大多數時候,是漫長的末端旅程。周芳表達的心態是開放的、健康的,當死亡的倒計時開始,坦蕩地向死而生,展現了一種樂觀的生生不息(王占斌:文學倫理敘事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20:142)。《從骨灰到鉆石》中“我”和女兒毫不避諱地談論這一中國人忌諱的死亡話題。談起“我”的后事,女兒說:“媽,你不必埋掉,我把你的骨灰提煉成一顆鉆石。”(第145頁)死亡構成了生命完整的回環,逝去的人永遠不會消失,無論何種方式,只要有了親友的紀念,珍貴的記憶將與時空永存。這樣浪漫而新奇的妙想是屬于現代人的溫情,死亡在談笑風生中袪魅,失去了可怖的面具,“我”于是抱著灑脫和自然的心態不懼風雨、勇毅前行。
《我亦是行人》中還有主動去拍遺照的父親,他在照相館完全放松地開懷大笑;每年從不缺席掃墓和認祖的“我們一家”,是他們永葆懷念和敬重,用生生不息的生命延續家族的香火;罹患癌癥的老人們,在生命的終章不再掙扎和搏斗,平靜地等待死亡……生命不會因呼吸暫停而停止,而是作為生者的情感和精神寄托而不斷延續,正如文中所說:“死亡,不過是人們回到泥土里,重新長出綠葉。”因此,死亡絕不是終結而是重生,以這樣的觀點看待死亡,中國人故而少了許多恐懼。這是屬于周芳的大膽,全篇直面死亡,放肆地觀看生命的深淵景象,以開放的心態、平靜的語調,把它作為正常現象看待,作為文學情節來書寫,作為生存本身來體驗。
周芳筆下的主人公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甚至是邊緣人,他們的死亡通常不被世人關注,而她寫下了小人物的悲壯美和崇高美,并從中凸顯人性的美善和溫暖。《舅舅名叫李中煥》中舅舅大限將至,始終不愿咽氣,兒時隨母親改嫁到湖北的李中煥,當了一輩子的劉中煥,把自己的根留在了河南老家,等到他的李家孫子趕來送他最后一程,他“叫‘劉中煥’這名字,叫了七十年,等他叫回他原有的名字‘李中煥’,他就安安心心地死去了”。(第16頁)舅舅把歸祖認親當成臨終大事,是葉落歸根的鄉土熱望,是對故人故土真摯的情感,是對血脈之根的孜孜以求。《林下村的數學老師》講述了“我”的小學數學老師夏明圣,他在外是個耐心盡責的好老師,在家是個木訥老實的“妻管嚴”。在“我”的學生時代,夏老師對教書育人充滿激情和熱忱,盡心地教授學生,孕育出優秀的桃李。夏老師的離世讓人心碎不已,僅因為返回學校修正改錯的答案,結果意外地慘死于車輪下。文章的結尾形容他的死狀時寫道:“自行車撞了上去,夏老師口袋里的鋼筆被甩到一邊,幾十滴紅墨水濺在雪地上,滴滴鮮明。”(第66頁)這幾滴鮮紅,是夏老師平凡一生里燃燒的熱血,是他渺小卻燦爛的人生。同樣以老師形象出現的還有《一樁落水事件》中的汪公公,汪公公本名叫汪作成,因少言寡語、無趣木訥被取笑為“公公”。但在他老實呆板的外表下,也有屬于他自己的活力與堅持。汪作成飽含深情地熱愛文學,作為一名語文老師,他在課堂上絕不是“公公”,“他有血有肉,愛抑揚頓挫,愛落淚,愛微笑”(第81頁);作為一名文學愛好者,他喜歡寫隨筆,找機會和“我”這個作家朋友交流。就是這樣一個活在一己世界里的怪人,以悲劇性的神秘落水結束了一生。汪作成的離開帶有悲壯的殉道色彩,可能死亡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是真正進入屬于他自己純粹的世界里,獲得解脫。
正如新作出版之際,周芳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亦是行人》中九個人物的取材標準是:“他們用心地活過,他們對生活有過熱望,有過情義。他們或許終其一生庸常無為,沉默如草芥,用所謂的‘成功學’來界定他們,他們就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可是,他們也有著自己生命的故事,卑微中也有高貴,孤寒中也有熱烈。”這些小人物的死亡也值得關注。
周芳在《我亦是行人》里大談死亡,并不是對生命大張旗鼓地優游嬉戲,反而是對生命消逝的禮贊。她認識到死亡就是生存的形式,是生命不可逾越的可能性,于是關于死亡的言說,不再恐懼、避諱、含糊其詞。這樣的態度可以視作人類的一種健康的、成熟的心態(施津菊:中國當代文學的死亡敘事與審美[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81.)。死亡是一種自我的救贖和靈魂的彼岸,在《我亦是行人》里,周芳贊賞現代人向死而生的灑脫與勇氣,贊美小人物的悲壯美和崇高美,并把死亡主題、悲劇主題以及命運主題交織在一起。
三、敘事新變:主觀克制和舒緩節奏
作為非虛構作品,《重癥監護室》和《在精神病院》在創作上的主觀性話語比較強,常以“我”為主視角直接在場講述疾病與死亡的大波大折,刻畫人物的悲痛和掙扎。“其倡導的創作主體的在場性、事實的親歷性、結局的反思性等敘事特點,呼應了中國文學和傳播閾值中個性化覺醒的現實需求,突破了不同文體的內在規定性和固化特征”(張林賀:非虛構寫作:時代呼喚人性覺醒與群體意象表達[J].中州大學學報,2019(02):24.)。所以在場性、親歷性是非虛構寫作顯著的特點。在探索“非虛構”寫作的創作特性上,我們可以從2010年《人民文學》設置“非虛構”欄目并發表的“啟事”中找到要義:以“吾土吾民”的情懷,以“行動”和“在場”的姿態,深度表現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和層面,表現中國人在此時代豐富多樣的經驗(周芳:非虛構寫作的經驗、真實與敘事策略——關于《重癥監護室》生死場寫作的回望[J].武漢:寫作,2019(03):24)。譚杉杉認為,非虛構寫作“是用新的話語重新講述中國故事,也是為失語者發聲的一種手段”(譚杉杉:非虛構與中國故事講述[N].湖北日報,2019-7-4(011))。作家的“在場”和“介入”意識是“非虛構”一大特點,以期用親身經歷的書寫使文學回到生活與真實本身。
但在新作《我亦是行人》中,周芳大膽突破自我,擺脫了前期作品常用的見證、參與和記錄的手法,回歸Fiction的虛構本質,盡管作家依舊把疾病和死亡當成故事貫通的主題,但寫法上更富有小說色彩。《我亦是行人》中,周芳將“自我”從敘事中剝離開來,還給人物自足生長的空間。行文基調上,把疾病痛苦死亡鋪陳在日常的、恒態的生活中,抽離那些荒誕莫測的經歷和驚心動魄的情節,更加追求舉重若輕之感,甚至有些詼諧、調侃,以還原生活的真實、人性的原貌。
主觀克制與人物主導,是周芳相較于前期“非虛構作品”在《我亦是行人》中的一個突出變化。《林氏恩怨錄》開頭部分,對于大媽舉止、神態的描寫非常傳神,直接傳達出主人公內心復雜的情感糾結。《夏梅梅的少女時代》中,主人公夏梅梅的人物形象非常鮮明,全篇雖以“我”這個旁觀者和朋友的身份貫穿情節,但是作者讓人物的個人經歷與現實深度耦合,以夏梅梅人物對情節的完全主導,完整展現了她的一生。而像在《“色色王”傳奇》里,“我”已經完全隱身退去了,幾乎完全沒有出現第一人稱的敘述和主觀態度的流露,只有故事的主人公“色色王”在演繹著自己的故事。在探索“非虛構”文學的局限性時,楊會認為:“大部分非虛構寫作將視線停滯在事件的表面上,僅僅是羅列真實人物真實事件,缺少立體的表述、深刻的反思以及震撼人心的力量。”(楊會:《人民文學》與底層敘事潮流[J].當代文壇,2017(04):49.)和前兩部“非虛構”作品不同的是,作者大膽突破“非虛構”的創作窠臼,新作《我亦是行人》的視角和描述范圍不再緊緊黏合于疾病和死亡的特定時刻,而是在時間上、空間上跳脫出來,將視線投射死前命運,因而在寫作方法上,作品借鑒吸收了小說的創作手法,以故事人物為主導去回溯病患的一生。減少了“我”的主觀態度和評價,故而極大增強了作品的可讀性,“我”好似在場,又好似不在。作者把文章的舞臺全權交給主人公,但其實疾病和死亡與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我皆是行人,皆是故事的主角。這種在“非虛構”寫作上的“放手”,實是作家的巧思。
《我亦是行人》里體現的平靜舒緩的敘事節奏也值得關注。這種平靜舒緩首先體現在語言上,《我亦是行人》中的語言樸實簡練,冷靜克制,存真去偽而無雕飾,給人輕松從容之感。如《舅舅名叫李中煥》寫大家為了讓舅舅早日解脫,想了三套方案,“第一套,把憨陀小崽子關起來,讓他閉緊嘴巴,不得大呼小叫”(第1頁),“第二套,不讓人靠近他,特別是壯漢們”(第3頁),“第三套方案,把他的去路打點打點,疏通疏通”(第5頁)。子孫們為滿足老人早點就死的心愿頗費功夫,讓人雖心情沉重但忍俊不禁。周芳寫死亡的語言,沒有死亡敘事常有的與死神賽跑的緊迫感和焦慮情緒。她很少抒情、議論,簡潔平淡的語言里帶有作家獨有的幽默樂觀。從那些重重疊疊的往事中,還原生活本來的面貌,讓它有聲有色,有煙火氣,有人情味。
其次,在故事情節方面,周芳并不精心安排沖突和轉折,因為荒誕現實和莫測人心自有生活真相支撐,只須用平實的筆調記錄,即可還原生活的真實、人性的原貌。夏梅梅一生坎坷,飛升至云端也跌入過谷底,但作家在講述她的故事時十分克制。夏梅梅從不幸喪夫,直至當上女士內衣品牌董事長,其間一定有驚人的過往,至于她的奮斗歷程,一定能洋洋灑灑千字有余,然而作者僅用一句“夏梅梅回林下村回清寧鎮的次數少了,一筆筆匯款寄到夏博文的名下”(第123頁)帶過,再詳寫夏梅梅的出現已是確診乳腺癌的時候。在《夏梅梅的少女時代》里,作者不惜以很大篇幅寫夏梅梅的青春往事,卻在她人生重要轉折時期給讀者設計一處留白,仿佛讓人在回看夏梅梅走馬燈式的前半生時驟然放慢了腳步,給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似乎在帶領讀者由只言片語的畫面,拼出一個美艷動人、命運多舛卻倔強堅毅的女人,反而更具強烈的審美震撼力。
自2015年首發《重癥監護室》,周芳堅持“非虛構”的創作,娓娓道來,不斷突破自己,制造“新變”。她善于對各色人物和對話進行體察,善于講故事,把“我”的所思所想藏在幕后,挖掘故事內核的隱秘人性,塑造立體的人物。每篇作品都曲徑通幽,平實中也有激烈,悲痛處也有釋然,沉重里也有幽默,展現更深更廣的空間背景和心理背景,讓人欲罷不能。《我亦是行人》從此前作品指涉的特殊空間、特殊人群走向了周遭世界、普通你我,從書寫生死瞬間到回溯死者一生,寫作的視野更寬闊,故事的緊迫感減弱,回歸日常生活,使這九個人物更有普世性。去除個人經驗,周芳對疾病和死亡的書寫還展現了她對生命的同理心和同情心,展現了對底層人物的關注,飽含深厚的人文情懷。
疾病和死亡是周芳作品一以貫之的主題,更是她作為現實主義作家的使命與擔當。《我亦是行人》里的疾病和死亡,是對我們生活的提醒,不要重復已有的遺憾,不要忽視近在眼前的愛。疾病和死亡是柔軟的塵世最殘忍的地方,平凡如我們也許并不能改變命運,但至少可以在自己所愛的人尚且平安健在的時候,及時說出愛。“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是蘇軾在《臨江山·送錢穆父》中所作的名句,余光中先生也以此為題出過散文集,時至今日仍耐人尋味。新作出版之際,周芳說:“‘我亦是行人’蘊含的是惆悵,也是豁達;是掙扎,也是接納,是在歷過千山萬水,度過無數無眠之夜后,對生命的深情擁抱。”(周芳:歷過千山萬水,深情擁抱生命[N].山西晚報,2023-07-07.)你我皆行人,相扶相攜走在人間路上,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