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勇敢的心一生寫好劇
去年5月,在北京奧林匹克公園舉行的中國電影華表獎頒獎典禮上,頒獎嘉賓劉德華先生揭曉第十九屆中國電影華表獎優秀故事片名單。當他念出“粵劇電影《白蛇傳·情》”時,我身邊的制片人激動地說:“終于獲獎了,五年啦!”而另一邊的主演曾小敏更是欣喜地說:“我們拿獎啦,九年啦!”聽著他們的話,我心里無聲地應答:不止五年、不止九年,而是好多好多年的點點滴滴辛辛苦苦勇往直前,終破繭成蝶亮翅翩飛。
寫一點情,承千斤負
從小,書香門第出身酷愛看戲的奶奶就帶著我看戲。于是,《楊家將》《包公鍘美案》《西廂記》《穆桂英大破天門陣》《白蛇傳》等老戲就成為了我的戲劇啟蒙教育,這些戲文里的人物與他們所堅持所秉承的想與做,潛移默化之間,成為了我心里的那把尺與線。特別是跟隨戲迷奶奶看過無數次的《白蛇傳》,讓我對白蛇的故事深深念記于心:小白和小青特別勇敢,敢愛敢當,我亦當如此女子!由戲里及戲外,居然就這樣因此存了心愿:長大了也要寫自己的劇。
童年的心思很純粹天真,往往認定了就念念不忘百折不撓。于是,從少年到中青年,我輾轉南北求學又義無反顧南歸守駐粵劇院10余年,努力著理想的努力,艱辛著成長的艱辛,磨礪著前行的磨礪,終究寫出了自己的劇。劇里,有從一出出老戲中汲取蘊釀的根與底,也新生著屬于我自己的言語與悲喜,鏈接著過去與當下的共鳴共情。“不為‘顛覆’,但求別致”是我開始戲劇編劇的初心。
上大學時,我讀到了李碧華的小說《青蛇》,很喜歡她筆下的青蛇白蛇。人間一趟,愛恨情怨一場修行,終究參悟了悲喜。我將之改編為小劇場舞臺劇《青蛇》,在戲里借小青之口質問與深思:那種特別付出、特別無我的情感是否值得?是否真的可以愛無怨尤?年少時所有關于情感的問題,戲文里沒有給予答案,需要在現實生活的經歷里感悟許許并揭開謎底。所以,當2014年再寫這個題材時,我感到,白素貞就是我心中最純粹最理想的情感演繹敘說者。這一次,我想以“白蛇傳”這個民間故事為載體,重在闡釋我要說的那一點“情”,它是超越天地萬物,永恒存在的一種能量。這一訴求在創作過程中變得愈加鮮明而澎拜。劇本于一周時間完成,一晚寫一場,從動筆到寫罷,酣暢無比。人物、情景、唱詞和對白,就好像已經在我心里冥想浮現了無數次,都是呼之欲出、合曲唱念而生成的。
如,序就是一首歌:“圓我的愿,心事千年,只等你遇見。西湖雨里,為我撐起一片晴天……”不同于傳統戲曲唱詞慣用的五言或者七字句、十字句,我采用了長短句、頓句,但卻遵守著粵劇唱詞特有的韻轍平仄,自然而然地帶出粵語的風雅呢喃,新式循舊例,似歌似曲、似唱似念,卻妥帖此情景中白蛇千年“塔”中的絲絲心語與點點念想,暈染開一片娓娓道來的有情天地。
而尾曲的“未了情”,是劇本寫好后卻依然空缺的。直到和作曲在談整劇的音樂結構、基調、風格等細節時,我提出,希望結尾是一首仿佛歷經千年后自我與他我的“回望”與“期望”的歌詠,唱出所有美好終究“再見”的世間溫情與眾生悲憫。于是,我一邊寫詞一邊唱,和曲作者說:“這樣子的詞、這樣感覺的曲、這樣大概的旋律。”粵劇傳統的編劇都是這樣,自己寫的劇本里的唱段、曲牌填詞、新曲,自己都得唱得出來,這樣方可檢驗是否押韻對轍、平仄相間、頓句吻合。我也秉承這樣的要求,寫劇寫詞,入心生情達意,自然而然一曲壓一韻到底,詞句平仄參差九音,問字循腔輾轉和律。做到種種所求,仿佛是極短時間的靈機一動,其實卻是我入劇院以來,近10年隨團演出打字幕工作時,把所有演出的老劇新戲字字唱誦、夜夜溫習,熟稔于心、潛移默化而成的習慣與必然。原來,所有熬的夜、對的燈、讀的書、求的學、練的功與捱過的寂寥,那些歲月里點點滴滴的用心與盡力,都終將滲透生命的支脈,在某一天,盛放獨屬于它的“步步蓮”。
然而,就在我心無旁騖地寫劇時,劇外也出現了一些質疑之聲。而我,從真誠地解說到據理力爭,再到沉默卻不改初衷倔強地做下去,和年輕的主創伙伴們堅持著我們的信念:戲曲藝術是活態集成的藝術,每個時代的藝術創作者,都將自身的藝術智慧與心血融會其中,不僅僅是傳承,更應該是負責任的更新與創造。粵劇的觀眾多是老者,青年人較少問津。作為這個時代的青年藝術工作者,我們應有前瞻意識、危機意識,當破此圈,接軌當下,讓粵劇與我們在同一時代共青春、正當時。
粵劇《白蛇傳·情》生逢其時,因國家推行的“戲曲進校園”活動得以走進中山大學演出,受到大學生喜愛,吸引了大量粉絲追劇熱議。中國古典戲曲研究者黃天驥先生曾評價:該劇實現了從主題意蘊、文本格調到藝術樣式的一次創新。其中,“人若無情不如妖,妖若有情亦如人”的主題開掘,深具人性哲思與醒世況味。自此《白蛇傳·情》一場場感動著觀者,好演員亦成全了我們所期望的舞臺藝術呈現,從舞臺到戲曲電影,我們依然背靠背肩并肩地步步前行,不冒進,不輕率,不浮夸,認真而細致,一點點地突破之前戲曲電影紀錄舞臺式的拍攝陳規,提出:粵劇和電影的結合,不僅僅是1+1=2,而應該是遵循粵劇藝術的表現元素與特性,大膽地運用電影技術與語匯來結構表現,創造1+1>2的美美與共的藝術佳品。終于,我們摸索著創造性地做出了不一樣的戲曲電影,也創造了戲曲電影票房3000多萬的新紀錄。
今年,恰逢文藝工作座談會召開十周年。10年來,傳承與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與弘揚中華美學精神成為時代的新風尚、新氣象。隨著文化自信的不斷增強,傳統文化以“新國潮”“新國風”的樣貌與新生代的價值觀相融洽,傳統文化的當代轉化逐漸成為一種時尚與自覺,這既是藝術工作者的努力成果,也是時代的大勢所趨。今年,亦是《白蛇傳·情》應運而生整10年。想起自己曾經的心愿:如創作一部于舞臺能演出10年的好劇,我愿足矣。10年來一路風雨兼程負重前行,不知不覺乘風展翼,輕舟已過萬重山,圓了愿。
呈一念想,花百般思
《白蛇傳·情》一劇后,我有感于自身學識、閱歷、底蘊、格局的不足,孜孜不倦地學習讀書,更游歷山海川域,行走煙火紅塵感知人間悲歡無常散聚。10年來,排演過好多劇,每一部有每一部的喜樂艱辛,一切負重與挑戰都在心力與思想的豐盈堅韌中越發從容淡定。隨著時代發展,小劇場藝術與市場蓬勃興盛,新古典小劇場粵劇《帝女花·一念》又從我心里一直放著念想著的創作沖動,變成了可以搬上舞臺的戲劇作品。
傳統粵劇《帝女花》是粵劇經典,宛如粵劇藝術王冠上的明珠,自其誕生以來,演員都是按原版照演,哪怕感到某個唱詞不通,亦無人無意去更正,照單全演就是。我深思熟慮后定好了改編原則:不改其宗而更新其格。首先在文本上擇取其中的主場次,保留提純最經典的唱段,組合嫁接構成《帝女花·一念》的核心情節故事,創作的重點落在“古典音樂與戲曲文學的精致蘊和與表達”“寫意美學與空間結構的呼應契合與表現”上。劇中所有間敘由4位既是前朝宮女又是劇外旁觀者閑話感敘,寫成仿粵劇最傳統的“南音”清唱,其中又分出聲部來,組合成有主唱、有和聲的“類音樂劇式”的唱法與格調,相互應和烘托成曲。當然,這些創作必然還要合乎粵劇固有的韻轍與平仄,要形散而神合,合規又別具一律。如尾聲的曲就如詠嘆調般:“許是那夜鳳臺花正香/許是那時杯映月兒光/許是那樹恰好是含樟/許是那人一望入心念想//(和聲念誦)家國傾 宮帷殤 庵堂寂 花燭寒/生離亂 死合葬 百花妝 柳蔭帳/一念落花 一念蔽月光/一念帶淚 一念臨泉壤……”就這樣,從那曲經典傳唱的《香夭》衍生出穿越時空的共情同聲,旋律熟絡但意境別樣,古弦今音既是先輩大師的遺產,又是我們新的創造。
如果說,小劇場作品的特點是從“實驗”到“實踐”,那么屬于我們青年人創作的展現戲曲藝術高品位表現形態的小劇場,更應該是“實現”。是的,不再是某種形式不確定的嘗試與“未能實現”,不再是哪個方向或左或右的尋找與探索,而是了然而堅定清晰地相信,努力去實現戲曲空間藝術精致的小理想:它既寫意又具象,不囿于東西方美學的藩籬,它源自對傳統的傳承又有現代意識相融相生,它既有鮮活個體的藝術風格又契合主流的審美格調,它表達自我又能引發共情……這樣的作品,終究循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美無言的法道而去,或許我一時未可達,但守持這樣的理想,心為之所動、心為之所安、心為之所向、心為之所歸,忘我地行與踐,相信終歸能不負創作初心。
一介劇作者,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各種機緣際遇,方可念念于心化想成真,留得一劇。每每念及,總記得稚齡的自己看戲時的著迷,記得當年奶奶看戲時的悲喜,記得萬千觀眾看戲時的歡愉,記得中華故事里戲曲綿延生息的印記……為此,我愿以“勇”字生無盡之能量,為“敢”字賦一心成就為“憨”,如此以至正至善至真至誠,繼續做好劇,一生做好劇。
(作者系廣東粵劇院一級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