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日》之歌
《灼日》是當代中國美術大家、水墨人物畫巨擘馮遠先生的自傳,既是他的個人史,也是一部藝術史。當我們透過文字與作者的記憶和際遇、與那些過往歲月不期而遇,仿佛穿越歷史的煙塵,看到個人命運與時代的滾滾洪流或交織碰撞或同頻共振,奏出一曲鏗鏘有力的命運交響樂。在作者筆下,他的生活經歷、藝術追求、人生理想、個體情感在讀者面前一一展開……我們閱讀的不僅是馮遠的個體生命軌跡,也是時代命運、集體記憶的折射與映照,是一個時代的注腳與見證,因為歷史正是由這樣千千萬萬的個人命運共同匯聚而成,這也是傳記文學受到擁躉喜愛的原因之一。
馮遠1952年生于上海,有著“其樂融融”的溫馨家庭和幸福童年,1958年父親被打成右派,后母親又因憂憤成疾撒手人寰,他的命運開始被時代蕩滌與裹挾。1969年,剛滿17歲的馮遠穿著黃棉襖,隨上山下鄉的洪流,與千萬知青一道,坐了三天三夜綠皮火車,從上海到了黑龍江一個叫做拉哈的小站,又經過三十里行軍到達諾敏河渡口,在低矮破舊的農村土屋里度過了8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光。他在書中“荒原紀事”的題記中寫道,“如果說生命是一次偶然,那么生活就是一場無法逃避的修為過程。”雖然作者對那段漫長歲月的苦難未作過多描摹,然其中艱辛可想而知。“能夠在苦累中聊以自慰,自我作樂的,就是一支鉛筆、圓珠筆或毛筆可以畫畫”,這點慰藉驅動著他勞動之余不停地作畫,畫勞作中的人和景,畫一排長“張大吹”,畫刨糞漚肥,畫北大荒晨起炊煙血色黃昏……惟有“那一刻,我能夠放下一切,獲得全身心的釋放和精神的自由”。
《灼日——馮遠自傳》
因為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更因為熱愛、堅持和不懈努力,馮遠繪畫技藝愈見臻純,不僅在《黑龍江日報》等報刊上發表美術作品,還不斷受到各個層級的創作邀約,并被借調創作了《蘋果樹下》等一批在當時產生極大影響的連環畫,在美術界嶄露頭角。這期間,他曾兩次參加高校美術專業招考,兩次專業第一,但又都因家庭成分問題不被錄取。彼時,大多知青想方設法通過招生、招工、投親靠友等途徑返回家鄉,知青點人越來越少,他回城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直到1977年3月,幾經周折,馮遠才終于在畫家宋雨桂幫助下,離開北大荒調入遼寧省文藝創作美術攝影組工作。
1977年,中國廣袤大地上暗流涌動、百廢待興,發生了一系列翻天覆地的變革,國家自此闊步向前,一代人的命運開始峰回路轉,時代的大幕徐徐拉開。或許是注定與繪畫有緣,1977年10月,馮遠應人民美術出版社之邀去北京改《李自成》片段畫稿,南下火車上恰巧與朱乃正先生坐對座。幾番交談,朱先生對這個才華橫溢又思維敏捷的年輕人非常欣賞,到北京后又將馮遠引薦給盧沉和周思聰,幾位先生在繪畫技法上的指點親授令他受益匪淺。1978年5月,馮遠去上海觀摩“法國19世紀農村風情作品展”時遇到中國畫“新浙派人物畫”奠基者方增先,方先生在看了他的畫作后贊不絕口,建議他試試考浙江美院(即后來的中國美院)的研究生。同年底,馮遠考入浙美中國畫專業研究生班,接受系統而嚴格的浙派體系培養。離開遼寧時,他立下初心:學好本事,畫好中國人,畫好中國歷史,畫好世界。
個體的成長軌跡離不開時代潮流的推動,然而個人的選擇與奮斗,必然決定人生走向。套用現在流行的一句話:命運的齒輪就這樣轉動起來。
馮 遠
從浙江美院畢業后,馮遠留校任教,從事人物畫教學、科研、創作,陸續在諸多美術大展上獲獎,并以學者和畫家的雙重身份調任文化部科技教育司司長、藝術司司長。后來他又相繼擔任中國美術館館長、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央文史館副館長、中國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名譽院長、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首任館長、上海美術學院院長等一系列重要職務。正如他在章節題記中所寫,“無法設計人生,你所能做的,只能是不負當下。”正因為不忘初心“不負當下”,馮遠在每個崗位上都潛心篤行盡善盡美:從事教育工作,他執筆起草《高等美術教育方案》與《藝術教育評估指標體系》,使我國高等院校美術教育有了完整的培養和評估體系;在文化部任職期間,他站在當代中國文化發展戰略高度,倡議促成“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和“國家美術收藏工程”立項,他主抓的“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則給中國舞臺劇留下大批經典劇目,為繁榮文化事業、樹立國家形象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任職中國美術館館長,他聘請館內外專家組成藝術委員會及藏品評鑒、策展和展覽資格審核小組,嚴把展覽、藏品質量關,并倡導美術館強化服務功能,拉近與觀眾的距離,促使中國美術館成為大眾文化休閑、娛樂、審美、教育的國家級殿堂;就任中國文聯領導,他大力推動“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以藝術形式呈現中華文明史、重構文化記憶,為新世紀美術創作積累了大批優秀成果,也見證了大批中青年美術家的成長。
工作之余,馮遠始終堅持以藝術家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對中國人物畫語言和范式創新進行探索與實踐。《灼日》里配有大量馮遠不同階段代表作,這些作品或崇仰前賢,或俯憫蒼生,向現實的廣度和歷史的縱深、向精神的高度和人性的深處拓展。翻閱這些圖片,能感受到作品兼具感性與學理雙重表達,坦蕩深沉、大氣磅礴。他筆下的人物造型謹嚴傳神,筆墨蒼澀遒勁通透老辣,線條簡潔渾厚舒暢有力,呈現出深邃的思想內涵、深遠的歷史視野和悲憫的人文關懷。透過這些畫作,更能看到隨著人生閱歷的積淀與豐厚,他的人物畫筆墨和意趣都漸入一種“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佳境,給觀者感人至深的視覺震撼與回味。殊為珍貴的是,書中還有大量他對創作、對藝術的體悟與感受,尤其對自己作品立意的闡釋,對了解馮遠及藝術研究無疑具有極大價值。
《世紀智者》 232cm×187cm 1999
我們常說“文如其人”,因字里行間無不刻著作者的個性、人品、三觀、學養等,而《灼日》給讀者最深的感受是真誠,馮遠給人最深的印象也是真誠。正如他在前言所寫,“由本人作傳,首要的是誠實、真誠,不刻意揚善隱劣,非言俊遮丑,樂道光輝歷程,避諱落魄足跡”。他書中極少談到自己的成就,盡管這完全值得大書特書,而是出現大量有名有姓的人物。除了給與他極大幫助的宋雨桂、朱乃正、方增先等諸位先生和他的親人朋友同事們,對每個階段幫助過他、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幫助,他也都以感恩之心認真地、虔誠地寫下他們的名字。不僅如此,他更將善意和感恩傳遞下去。得到過馮遠幫助的人數不勝數,盡管他從不提及,但這份溫暖曾照亮了很多人的前行之路。
我曾問過馮遠先生為何書名為《灼日》,他回復說:《灼日》之灼,延展自詩經"灼灼其華"之意:燦爛、輝耀、明煌、眩目、暖熱、炙烤、磨折……“日”:太陽、生命之源、毒日頭、日子、人生、過程……
《公民》 256cm×288cm 2020
寫到這里,書中翻開的恰是馮遠的《逍遙游》,他以黑白水墨,描繪了一只于浩瀚蒼穹之下,天地眾生之上,胸懷寬廣御風翱翔的展翅鯤鵬。畫面縹緲空靈汪洋恣肆,天大地大自由超脫,洋溢著動人心魄的浪漫主義光芒。或許,這正是馮遠的藝術理想與人生寫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