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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4年第1期|張楓:封刀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1期 | 張楓  2024年03月20日08:58

    福耀雕刻工作坊從千臺山的山腳搬到臺縣中心。

    今年的風雨起了勁,泥石流卷著整座山壓下來,左右都沒了生氣。正逢時,原當家許石頭竟意外身亡,縣里的人說是閻王收人—福耀的命數得跟著落坡。

    接手的是許福吉,三十六歲,矮個,寬肩短脖,紫斑胎記在額角,眉峰利落成一個小山尖,指甲總剪得平整,少言,步急身輕,常有壓迫之感,是個叫人耐得住尋摸卻不敢多揣度的角色。那雙看得清百米開外蚊蟲的眼睛里,偏看不著俗世里的人情賬。不知該怎么向人介紹這個人時,只需說奇怪便可。奇怪,奇怪,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猴子般。

    搬到文廟附近是頭等榮幸的事,只是跟下來的老雇工,阿莊和玲姨,他們的心情較新伙計而言更加復雜。開心之余,總想到許石頭的意外,他在月尾石礦洞里找鱟箕石來替代田黃,而爆破用的炸藥竟出了差錯,讓他跌入了深坑。阿莊差點背上命案,他是許石頭的關門弟子,出行專管許石頭的裝備,而炸藥出了紕漏,難免叫人議論。若不是公安的證據不足,加上阿莊終日寡歡,許石頭的死因可不會那么輕易就避了口舌。只是阿莊不再可能按原本的計劃接手工坊,必須得避開風頭才行。

    見喪事連連,玲姨和福吉商議著按下喬遷的喜宴,免得讓人以為福耀是欺師滅祖,不顧情誼之地。要不是泥石流來得匆忙,許福吉在原當家過世的當口接手工坊,又趕忙搬址,確實落人話柄。畢竟人心不是山野之石,需要軟言好語、八面玲瓏才能好好地活下去。玲姨不想叫人毀了多年的名譽,暗暗點撥福吉,叫她收點鋒芒,少生事端。玲姨早年學過外文,縣里的外貿生意多少都經過她的手,比起福吉和阿莊,她懂得生意場里門面、禮數占半邊天。

    現下搬到縣里便不如在山上安逸,需要考慮更多市場因素。阿莊提議購置3D打印機和激光刻臺,并配備電筆,這樣既節省人工提高效率,又賺了看頭。做這些事情,阿莊得心應手。若真想在一個行業里立足,福吉的性格不討喜,肯定是讓人不服的。她堅持篆刻見心明性的想法,更適合當個不爭不搶的藝術家。

    從我認識她以來,便料定她要成古怪的事—篆不用刀、刻不尋石,狠心人做難人事,天經地義。這幾年連續拿獎之后,王祖光、林友清幾個東門派的雕刻師父沒少尋她討教。二刀刻、定生死,人活就活在絕字上,真是難再找到第二雙手能做到手隨心動而開合起落,勢皆無遺。故而眾人只有背地恨,見面仍上禮求篆。可說技藝,也只能護身,單憑功夫服人,實在小瞧了其他的本事。以我的觀察來看,沒幾個人是真心希望她出頭,因而聚會談話難免非議她,我不免添些傳聞,比如說她可能會封刀之類。

    這次搬工作坊是玲姨通知我的,她希望我能回縣里,我問是否和封刀的傳言相關,她支吾后也就認了。這熱鬧是有得看了,我沒有馬上應下,只說得考慮考慮。畢竟趕到臺縣見她可能會招惹麻煩,稍加盤算便知縣里鄉親們對她的苛刻必然會波及她周遭的親友。

    和玲姨溝通后,我打算先發個郵件給福吉,探探虛實。她的回信很迅速,并沒有回答封刀之類的事,言語之間多是囑咐我要保重身體。信中提及上個月她寄來一塊小章,抱歉說其成色不算好,有明顯的雜質,不過覺著靈動便贈了我。我聞訊才從雜亂的包裹里挑揀出落名福吉的快件,由于現在多收的是名石或者字畫,小物件太多,難免疏漏。

    那原是一枚白底壽山石,確有殘缺,算是廢料,但是福吉利用邊緣凸起的黑斑,刻了一只在湖水里探出腦袋的犀牛。雜色的沙礫竟成了閃動的星,簡單的兩處落刀在左上角形成一輪斜月,望著、望著便感到一陣悲傷,好似自身也如那只沒入潭水的犀牛,前后孤身,空首望月,隱沒之間似是迷途乍悟,更加哀轉……我心下有說不出的感受,好像被帶回了一個許久不見的場景,她遞給我一塊橡皮,烏龜探頭、麻雀落枝,我們笑成一團。她的胎記隨著笑聲蜷起又舒展,星云一般的紫色洇著記憶,慢慢蕩開、遠去,捉不住的心情化作沒來由的煩悶。我把石頭棄在桌上,暫且把這些事拋卻腦后了。

    玲姨打電話證實她封刀的傳聞后,我私下多做考量,打聽到在她身上發生了許多的難事。

    業內對她的爭議一直都有,并不曾隨著時日褪去,估計是因為她的做法影響了石頭售賣的情況。許福吉不喜歡質量上乘的石頭,偏好“鑿山骨”,評論家評她的腕、臂之力如劈山斧,似有身法于其刀尖,有一處動,百枝搖的威風。最妙的便是崩石而出的殘勁,這種喜好讓人揣測是個男人替福吉改章。不過,許福吉的章和訪談都很受年輕人的歡迎,更甚的是有學者認為她能夠重塑開放的藝術標準云云。

    比起同時代的篆刻師父,許福吉贏在無門無派,既能師法古人,又能推倒框架,肆意多變,但無山可依容易招來攻擊。這次的輿論就由一方“二金蝶堂”的客單而起,這一印最重要的是二字上的紅點,看似崩壞的一點,卻讓整方印露出了樸拙的氣韻,但刻意凸顯它則顯得矯飾。福吉并未崩石來仿趙之謙,反而因用了偏向柔綿的側篆,恰落成把柄,這引起關于她是否名副其實的論爭。有人認為因為福吉是女流之輩,大家出于謙讓,對她放寬了標準,才使得她有了名聲。

    之后才知道那客人經常挑事,專好四處求名家的刻章,再詆毀他們的技藝,算是同行競爭的一種手段。這種事情經常出現,福吉明顯疲憊了不少,作品質量也開始忽高忽低了起來。業內總傳出她江郎才盡的消息,不是說她打算操辦婚事,就是父親過世搞得鬼魂附體。我有時也以她舊交的身份談幾句她偷學篆刻之事,有心人或許會覺得她無門無派,單純的人聽去了也是一記趣聞。小時候壓根沒想到會羨慕臉上長胎記的福吉,因而現在聽人挑揀她的不是時,比起心疼,好像更多覺得“理應如此”。

    猶豫之間,玲姨又給我打了電話,懇切地說福吉只有我這么一個摯友。我最終還是下了決心去見見她。玲姨讓我假借學篆之名多和福吉聊心事,于是我趁著中秋節回了臺縣一趟。

    迫近十五之夜,月亮越來越圓,它倒是塊上等的石頭,能劃出多少春秋。往昔就在一次次看向月亮的沉思中流去,不由得念起早年的光景,想到自己下決心從臺縣出來闖蕩的那晚,月亮卻是細長,在夜空中崩出一道裂痕,明晃得以為是為我而亮。

    新的工作坊真是漂亮。

    我去過木屋一趟,陪福吉去取她爹特制的刻刀,一把銹了的剪子,福吉天天用布裹著揣在身上。后來,福吉開始當幫工,我沒能再在縣高中看到她,那之后我們走兩條路,離得不遠,卻總隔著一道灣。

    現在的工作坊是青磚水泥撐著,除了門梁刻了紋飾,內里的擺設絲毫沒有典雅之氣,幾張尋常的木凳上面放著待刻的石頭,就連參賽的作品也隨著印臺丟在防塵墊上。玲姨說福吉和她爹一樣喜歡樸素的生活,有時聽著,會以為他們是甜蜜的父女倆。店里只有阿莊顯得干凈透亮。

    我去的幾趟,他都坐在角落磨石頭,處理姓名章。阿莊只在福吉忙著趕工,無空幫我改章的時候來說上幾句,他和福吉的教法完全不同,福吉一般只論刀工,沖刀要快,切刀則狠,少論篆刻之意。

    今天阿莊掌店,我就在他身側練刻工。

    心里回想著這幾日福吉所說的話,“刀入石心”,“沖刀果決”,“崩刀轉勢,不用蠻力”,“砂石難防,阻隔為常”,枯燥得很。她只說技巧,不談藝術瑣事,而我并非來這兒學篆刻的,總得把現在的情況捋順才行。

    “阿莊,你有沒有聽福吉說不刻了?”

    “不可能的,這刀拿起就放不下。”

    阿莊七歲就開始跟著許石頭刻字,找石料也跟著許石頭,可以說是一步不離。別人都笑話著說福吉是撿來的,阿莊才是許石頭的兒子。

    許石頭沒教過福吉,全是托阿莊教的,他先給阿莊講解古章,阿莊再轉述給福吉,有時阿莊提到“師父說”三個字來糾正福吉的印章,往往適得其反,福吉只會保持她自己粗狂的筆意。

    “你這次留幾日?”

    阿莊替我修正“泰子”印的時候,和我絮叨了起來,雖然從小經常打照面,但這還是第一次有好好聊天的機會。

    “不急,手頭工作也停了。”

    “福吉有你這樣的朋友,也算難得。”

    他提起許福吉時總有怠慢之感。

    “工坊經營還好嗎?我看不像是玲姨說的那樣局促。”

    “姨的思慮較多,得顧著打點里外的生意,總是怕出了差錯。老實說來,倒是沒太大波動,客章主要講品牌效應,目前我也在著重運營這方面。”

    阿莊的手很穩,動作看似緩和卻利落,和福吉下刀的方式不同,他閑適漫然。

    “你怎么突然有了興致來學篆刻?”

    和阿莊聊天讓我感到無比熟悉,在我們的談話中夾著的許福吉不用真的現身,但幾番之后,福吉的出場將是我和阿莊結盟的契機,我們都知道這一點而緩慢地試探。

    “我也是干這行的嘛,了解越多,本錢越厚。”

    “海派不是更有名頭。你明白的,篆刻無門無派的多,一人說一個理,而有文化的少。我從趙之謙學起,臨吳昌碩、來楚生,后再到秦漢印,規規矩矩,可以說這個行當需要根基。”

    他的話和他的印似是兩處,言語有慍怒之意,但他處理每方章又實在是合著規矩而行。

    “妙手偶得是不容易。”

    福吉最常被評的便是她心摹手隨的粗獷,人都說書法為篆刻之本,但在她的石頭里,這二者的差距已沒有什么好討論的。

    “確實,但什么又算是妙呢?千人千語而已。”

    阿莊突然看向我,這是我第一次好好打量他。雖說他和福吉打小認識,但他常年跟著許石頭,不是待在山上就是去外地,僅有的幾次照面也是匆匆一瞥,印象里還真沒有刻意觀察過他。他的長相說不上有棱角,顴骨頂著太陽穴,鼻梁高挺,五官之間似有山谷般,倒說不上眼眸深邃,卻是透著如井水般幽哀的氣質。他有一種容易讓人忘記警惕,一不注意就被他淹沒的危險感。

    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挑出暗流更好相處。

    “也是,所謂好壞評判都沒有要緊的。除了學刻,我也是想著來看看福吉。”

    “福吉,她就是自由,可以隨心所欲。”

    阿莊沒有接著這個話頭說下去。

    “你看,沖刀的時候要快,比如‘賈夷吾’這方章,漢私印,賈字定框架,這兩豎若用沖刀就要筆挺,顯得尊貴。”

    他圈出了印紙上的不足之處。

    “篆刻用的不是刀,是意。師父說的道在器之上,也是這個理。沖刀簡單,但哪里要沖,哪里要滯,這種判斷才最難,如果只是橫著心求奇、求新,恐怕是不尊前人,只是現在這個社會,能抓住外行人的目光就離成功近了一步。”

    阿莊喜歡講古意,可惜我集中不了注意力聽阿莊的心得,只想追問他為什么說福吉自由。我的心不自覺想要抓住她的線索,似乎總有一個瞬間能讓我完全看清許福吉的原本面貌,她也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抓片葉子也能雕出小人畫的天才了,也許她的成功是意外。

    阿莊見我有些跑神,便不再作聲,只是默默改了章,讓我臨一臨《袁公碑》的帖子。

    “哎呀,我見過好些人的字,對這帖最深的印象還是來自福吉。”

    “是嗎?”

    “以前她用街上撿的銹片在木桌上刻小字, ‘司徒公汝南’,我去告了老師,沒想到老師讓她當了宣傳委員。”

    ……

    “是功課嗎?”

    阿莊沒有第一時間清掉落在衣上的石粉。

    “不是,誰有空學這個。”

    “師父教的她?”

    “我猜不是,許師父應該只帶了你。”

    “那時候她多大?”

    阿莊放下了手里的活兒,問題問得快了起來。

    “小學吧……”

    “那么早啊。”

    他把《袁公碑》拿起來翻翻看看,這是新的帖子,估計是拿來教一些美院學生的。

    “應該是她自己看來的,反正學校里的版畫都交給她負責了。”

    他的視線又回到了自己手上,拿起他正在雕著的水洞高山石獸鈕對章,石獅子落在蠟燭紅的頂端,看起來像是落入陷阱的憤怒的野獸,再平穩的呼吸和細致的打磨都藏不住他留在石頭上的生硬的偽裝不成的敵意。

    “你也可以。”

    “抬舉我了,阿莊。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你有師父教,肯定和自學的不一樣。”

    他抬頭快速瞟過我的注視。阿莊和我,是一類人,聽得懂彼此的聲音。透亮的玉石只要在足夠的光線下都能看到被擠壓過的瑕疵,我們之間牽著一絲渾圓的紫痕。

    —門前有熄火的聲音。福吉和玲姨一塊兒回來了。玲姨看了看我,搖了搖腦袋。

    福吉下車,拿了兩盒月餅下來,往地上一擺,沒來得及寒暄,就埋頭去看我的章。

    “你這下刀顧慮太多了。”

    “福吉,也許是你想淺了呢。”

    阿莊收了最后幾刀,沒有要和福吉爭論的意思,剛說完就向一旁的實習生要下一份水印稿。

    “末端收鈍刀,死摹是初學的孩童做法,你已經看過那么多字畫,可以不這么做。”

    “是要教她胡亂刻唄。”

    福吉直起身,沉默了一會兒。

    “阿莊說得對,他學過許多。聽他的。”

    “你們是各有千秋。”

    玲姨說了句場面話,但并沒有看過來,似乎不習慣這樣的對話。阿莊心里的不平衡,應該很少會這樣直接地表現出來。我猜也許他是因為現在多了一個人知道他的心聲,因而有了底氣,忍不住露了些不滿的模樣。師父說他日后一定會勝過福吉,他當時只顧著開心,現在想來原是早就輸了一截。

    沒有聲響,只有一刀一刀的摩挲聲。無休無止,悶熱了起來。

    “休息一會兒,一塊走走吧。”

    福吉在“賈”字的一豎上使了沖刀,她的力道很深,磨掉了剛剛停留在上面的清幽,剛直了不少。她沒有繼續改,而是往屋外走去,我便跟了上去。阿莊自始至終沒抬過頭。

    福耀工作坊的位置很好,就在文廟旁邊,走過一趟得遇上好幾家書香門第,有一些是小時的調皮鬼,當初打死也不寫字、畫畫的,現在也開始正經過生活,賣幾幅菊花、牡丹圖以補家用。

    這整條街,就出了一個許福吉,但也沒多少人為此感到慶幸,只是關起門來狠狠地教育自家的孩子,希望下一個光宗耀祖的是他自個兒家的。

    福吉帶我走著。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走過路了。”

    “你去學篆刻后就少見面。”

    福吉沒有馬上應聲,她的個子沒有怎么長,一直是一米五出頭的樣子,由于長期久坐篆刻,腰身倒是長了許多,從背面看是猜不出她的厲害之處的。好像從小就是這樣,福吉是一個普普通通,甚至是普通到可以讓人欺負的女孩。我和她交好,只是因為我沒有嘲諷她臉上的胎記,但我給出的微笑僅是因為驚嚇而不是出于友善,不過福吉就簡單地信任了我。直到看見她能在煙頭、鉛筆桿兒、課桌、眼鏡腿兒上面刻上大大小小的字的時候,我才覺出她的厲害,也算是她的第一個伯樂。

    “也不算學,他教我的東西比我今天和你說的還要少。”

    “總之現在出頭了。”

    “出頭嗎,倒是沒有以前刻煙頭的時候簡單。”

    “總不能再倒回去刻煙頭吧。”

    “不一定呢。”

    稀稀拉拉的人走在路上,好幾家店鋪都摘了匾額,寫上了“旺鋪出租”的字樣,文字總是欺騙人,旺鋪冷清,如果迷信了眼前的評價,活著就痛苦了。

    福吉放慢了步子。

    “你說,這些畫廊里都是誰在畫畫呢?”

    “大概是四處搜羅來的吧。”

    “也是,一直畫這些花也會膩。”

    我感覺福吉臉上的胎記淡了些,可能是光的問題,她的眼睛更加明顯了。每次和她私下交流時,我的腦子總是會顧及不上許多細節,復雜的情緒,嫉妒、心疼和說不上的自豪繞在一起,那些場面上的周旋與陷阱,在福吉身邊都羞于出現。我的話也變得直白了起來。

    “福吉,我們認識了很久,算是發小了。你為什么平日不聯系我?”

    我本該要抓住這樣的時機規勸福吉好好經營她的工作坊,但不自覺問出了這樣的話來。

    “福吉,我的意思是……”

    “被閑言碎語惹著,你會很麻煩的。”

    ……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一個什么答案,她確實說出了我的顧慮,而且在見她以前,這種發小情誼早和故鄉一起被我拋到了腦后。只是現在我好像被迫面對著一個不愿意回首的過去,像是那只犀牛,原是一處殘缺,福吉卻使它惹上了不散的哀愁。

    “你最明白我。”

    “那你為什么要封刀?”

    “你不是也說過我做不長久。”

    ……

    福吉停下,走出了古街。

    “那邊走上去就是山,那次我們一起去—”

    “拿剪刀。”

    “對,許石頭蒙我呢。”

    “你還給它包起來,不給人碰。”

    ……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嗎?”

    “下山,爆破意外。”

    “意外啊,也是,也有可能。”

    我不知道她在打探什么。

    “福吉,外面的言語亂,有些無端猜測,不用管的。”

    “如果你聽到什么真的……”

    她突然捏了捏我的手肘,和孩子們要說悄悄話的時候一樣,約定著找到一些不能說出口的可怕真相。

    “福吉,你打算怎么做?”

    “噢,這個好說,我把工作坊給阿莊。”

    “為什么?”

    “爸更喜歡他,阿莊接手才是他的心愿,而且他的心思,你應該感覺到了吧。”

    “阿莊會很開心的。”

    “未必……你覺得他,算了,也不重要。”

    好些店面掛起了中秋放假的字條,門前摞著節前無心打理的包裹。

    “那你?……”

    “去馬來西亞。今天就和玲姨辦護照去了。”

    福吉更自由—阿莊認為她自由,也許是因為她多了一些路來躲避條條框框設出的棋局。

    “不刻了?”

    “封刀的消息,你不是早就幫我傳出去了。你別難堪,我能明白。之后還拜托你多說,我也好慢慢退了,自己安靜刻石頭,我只在意這個,別的不懂。”

    “我不是有意—”

    福吉按了按我的肩膀,她不需要我多說什么。

    “有很多迫不得已的事情。”

    她身上總散發著很強的告別意味。

    我沒有和她聊更多。

    “永遠支持你。”

    那時,我真心希望她好。

    臨行前,我左右又安慰了玲姨幾句,她仍是眉頭不解。我竟也有種不安之感,心里懸著空。不過再多逗留也無意義,便和他們告了別。

    封刀的消息傳得夠快,話里話外曲折著傳出了新的事兒來,說是許福吉在謀一塊奇石,已經失聯了很長一段時間,也許山里的信號不好,也許真的隱居去了。我聽聞以后,打了幾個電話給福吉,無人接聽,轉給了玲姨,她只是悶悶的,也不回答什么問題。

    登上福耀工作坊的官網,工作坊的日常運轉沒受到什么影響,可以看到阿莊已經將工作坊的里里外外全都重新裝修了一遍。網店上的圖片全然不是先前的模樣,船木茶幾加上老爺凳,故作平靜地得意地炫耀市里的嘉獎和工藝傳承人證書。一摞一摞、一排一排漂亮的壽山石落在他的篆臺上,乖乖如羔羊,像是大部分文人的工作室了,除了接篆刻訂單,現在還和周圍的手藝人聯手,也做些跨界藝術品,比如定制8cm×8cm大章的富貴牡丹,看起來極熱鬧。阿莊的名氣大了不少,許福吉的版面則縮略到了寥寥幾行字。

    擱下不顧這些事情一段時間后,突然浙派傳著有人在收許福吉的章,價格可喜,才知道許福吉竟也在月尾石礦洞遇難,我心下一驚,怎么都不能相信。

    “玲姨……真的嗎?”

    “我已經辭職了,不用再聯系我了。”

    最后一次和玲姨溝通不算愉快地結束了。像是和福吉的最后一場對話一樣,道別的傷感彌漫不散。

    阿莊倒是告訴了我葬禮的時間、地點,但我也沒打算露面。按照阿莊說的,她和許石頭犯了同樣的執拗之癥,推了工作坊的工作后,就四處下洞穴看石頭。她要找的石料很難與人說清,不是求上好的成色,而是要有緣的石子,讓旁人幫忙去尋只是徒勞,只得靠自己下洞查看。幾次往返都沒有得到滿意的成色,業內人都把這種情況稱作“迷了眼”,好好的一個人卻被石頭玩弄了,做文玩的人最怕這坎坷,把自己玩到物件里頭去了,總想尋那最真的、最粹的、最符合夢里的緣的—往往鉆進去就出不來了,看什么都不順眼。福吉似乎落入了這樣的陷阱之中,空無之中追著一縷縹緲的光亮。阿莊談起這些時異常平靜。

    “是因為塌方嗎?”

    “一樣,爆破失敗。”

    “怎么會呢?”

    “這可能就是太過沖動的后果,許福吉一直都是靠運氣,只是運氣也分好壞。”

    我后來悄悄找了老雇工,聽他們說,許福吉不是第一次去月尾石礦洞,他們說她也沒有一定要找什么石頭,只是進去摸摸土,看看質地,用好幾種炸藥爆破山洞,看最后的狀態。至于原因,我無法知曉。若是說她是想念許石頭,恐怕小瞧了她的心思。

    現在,阿莊管理福耀工作坊之后,工作坊在工藝品市場上做得比較好,藝術界的交流、展覽也多到臺縣舉辦,看來他確實更擅長經營管理。近期的南派交流會,我問他有沒有覺得可惜,對于福吉封刀的事。

    “她選擇的。”

    阿莊把福吉的最后設計稿發給我看。

    “你看,沒有章法。”

    題名為《碎月》。

    稿子上只是一個正方形,中間狠狠地切過了一道豎線,豎線兩旁是斑斑星點。

    以崩代刻,石頭里的沙礫帶著一道形似剪的碎裂。

    阿莊在稿子上畫了個小小的叉。

    “許師父也喜歡這樣亂來。”

    “還是你沉得住氣。”

    ……

    我發現在福吉出事之后,自己頓時沒了興致和人交往。

    “和你有關系嗎,阿莊?”

    “我只在意篆刻的事,別的不懂。”

    犀牛望月,無言之意,或許是因為言語全然是個笑話。

    我突然希望福吉正坐在月夜下用麥穗的尖兒刻下只有她能解的招。這樣的想象過于理想,但福吉總能順理成章成為這個故事里的主角。我在進入任何一個地方時,心里總會掠過寬厚肩膀的許福吉,這更讓我知道我是嫉妒她的。不知道阿莊會不會失落,他的假想敵眼中壓根沒有納著他的身影,而是直接落入了另一個處境中去,雕琢人的雙手,尋找呼吸,而非因果。

    好幾個夜里,想起了她,便細看她的稿。偶有一日看著右下角有一處紫紅色的痕跡,原以為是墨跡,放大來看,才發現色澤的變化,黑暗中淡出的紫夜,散開—蓋住了一枚照亮往今的月牙,那將自己打碎了的月,投入瞳孔的湖泊中,永遠凝望著紫茫茫的長夢,沉潛偶現的白犀,我也只能看到朦朧的輪廓—一步,一步,走進石頭的核里。

    【張楓,1996年出生,福建福州人,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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