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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4年第9期|吳越:呦呦鹿鳴(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9期 | 吳越  2024年09月02日08:19

    吳越,一九八七年生,重慶人,寫作者。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小十月文學獎,“周莊杯”、“溫泉杯”、“筆尖上的童心”陳伯吹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大賽獎等。已出版《國寶奇幻歸家記:歸兔萬里》。

    多吉把我從火車站撈出來的時候,我正站在一道鐵柵欄旁找出站口。不知道怎么形容,從來沒來過這種小地方,沒有檢票員也沒有安全門,原來踏上月臺的那一刻,手里那張火車票就已經(jīng)達成了全部使命。

    多吉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朋友,放輕松。”他說幾年不見,我好像還是那樣,做起事來一板一眼的。

    我也不客氣地說:“你倒是更隨性了,又胖了不少。”

    多吉就像鴨子那樣爽朗地大笑:“這不怪我,怪這里的地三鮮太香了。”

    從火車站到多吉的駐地還有三十里地,那是一個比這K字頭的火車都不會停的小站更偏僻的地方。我坐在多吉小電驢的后座上,他很小心地避開了大部分小路上的坑坑洼洼,但我還是有一種五臟都搖勻了的感覺。

    多吉說,總有一天他會請我坐一次拖拉機,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抖掉了半邊屁股。突突突突,像小時候街上做炒米糖的機器。

    “你坐過炒米糖的機器嗎?”他的語氣歡快。他總是興沖沖的,令人嫉妒。

    “太適合你了,特別適合胡思亂想?!?/p>

    我就這樣一路胡思亂想地跟著多吉到了他的駐地,他推開紅磚瓦小院的門,露出空曠的營房。

    我很驚訝:“這里居然就你一個人嗎?”

    “你以為?我們可是人手很緊的!”多吉瞥了我一眼,“現(xiàn)在你來了,正好給我搭個伴兒?!?/p>

    我算是明白了,為啥多吉會不遺余力地慫恿了我大半年。一時間有種莫名的失落涌上心頭,我那時是真的覺得,也許這個世上沒有我存在的位置。

    多吉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來,我給你點好東西!”他拉著我往院子的后面去,甚至沒讓我先把行李放下,我們蹚過好幾條小溪,穿過云杉、紅松和白樺的小樹林,爬上一個山包。順著多吉指的方向,我的眼前突然溫熱地一亮,滿眼都是綿延的群山、森林與溝壑,那一瞬間,我心里仿佛有些東西被放下了。

    “你看,這是長白山!”他笑嘻嘻地說,“現(xiàn)在,這都是你的了!”

    然后他認真地看著我,眼睛里有星辰的光彩。

    “阿朗,你也會喜歡上這里的,我保證?!?/p>

    老實說,我覺得多吉的保證跟他之前所有的忽悠一個德行。

    當天晚上,多吉就出去工作了,他說,他忙著去給母豬接生。他讓我老實在家待著,如果嫌悶,就去他之前帶我去的山麓,那里有他墾出來的幾畦菜地。他是這樣說的:“你也不用因為自己白吃白住啥也不干感到內(nèi)疚,畢竟我們團隊經(jīng)費有限嘛,那些菜很大程度上可以降低我們的生活成本,讓我們?yōu)楦嗟泥l(xiāng)親做貢獻,所以沒關(guān)系的,放松些!”

    多吉狡黠地笑了,露出臉頰上胖出來的兩個酒窩。我仔細反芻多吉下午的話,恍然大悟,原來是“現(xiàn)在,這(些活兒)都是你的”。

    沒辦法,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出門了。

    我循著昨天的道路經(jīng)過小溪和樹林,路上還碰到了一群嘎嘎亂叫的鵝,昂著頭把水花拍得到處都是。有羊倌跟我問好,我也只是很拘謹?shù)攸c點頭。像是在逃離那些陌生的聲音,我匆匆趕往山上,終于在群山之間,找到了那片靜謐的田地。

    那里種著亂蓬蓬的豆角、沒有掰穗的玉米,還有一些長成了野草的香菜與小蔥,一眼望去,跟陶淵明種在南山下的田似的,和魯迅筆下的百草園也有一拼,不過應該的確很久沒人來打理過了。多吉說,初夏是他最忙的時節(jié)之一,轄區(qū)里有三十多家養(yǎng)殖戶超過七百頭母豬巴望著他,看來確實沒有夸張。

    我花了些力氣,把絲瓜架子上的破篾席拆了下來,就著陽光最好的空地一鋪,便躺了下來——別開玩笑了,誰會因為多吉的幾句話內(nèi)疚啊,我只想在陽光下面好好睡一覺。

    不得不說,長白山的陽光有種別樣的魔力,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就著泥土和森林的香氣,我不一會兒就云里霧里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到了上午,竟然還有點燥熱。我迷迷糊糊地蜷縮起了身子,把席子像睡袋一樣裹在身上。我猜我那時的模樣應該挺隱蔽,不然也不會把傻狍子招了過來。

    就在我睡得正香的時候,隱約聽到身邊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誰在大家午休的時候偷偷摸摸吃餅干,在我們那兒是常有的事兒……等等!我突然反應過來,我現(xiàn)在不在大城市的寫字樓里,我在長白山,身邊有一只饑腸轆轆的東北虎這很合理吧?這么一想,我的睡意與燥熱全無,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用盡渾身細胞來感知這不速之客的動靜。興許是聞到了一絲陌生的氣味,它似乎也小心翼翼地在我身邊來回踱步,把田里的雜草踩得叭叭響。我想象著它狐疑的目光,隔著這張破爛的席子同我博弈。我愈發(fā)感到惶恐,如果它嗅覺靈敏,那么發(fā)現(xiàn)我就是遲早的事了。

    過了一會兒,那東西的膽子似乎大了些,甚至在我的頭頂薅草來嚼。薅草?那一定不是什么猛獸了,我這樣想著,但即使野豬也是很危險的。還是一鼓作氣把它嚇跑吧!我打定了主意,于是猛地把身上的席子一掀,張牙舞爪,發(fā)出“啊——”的一聲怪叫。

    果然奏效了!那只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身形小小的、有著板栗色毛皮的小家伙四腿一軟,一個劈叉坐到地上,隨后又像根彈簧一樣蹦起來,飛也似的逃走了,像極了動畫片里的滑稽場景,邊跑還邊發(fā)出怪叫。

    我想過多久我都不會忘記那個神奇的場景。

    它一邊卷起飛揚的塵土,一邊叫著:“汪!汪!”

    “有一種小鹿,”我把正在家里補覺的多吉拍了起來,他揉著惺忪的睡眼,一臉生無可戀地看著我比畫,“這么大,這么高,會狗叫!”

    多吉歪著頭思考了片刻:“噢,傻狍子??!”

    原來那就是狍子,從小在課本里學過童謠“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飯鍋里”,今天算見著了。

    “你看,‘狍’字和‘狗’字多像,所以咱們的老祖先多有智慧??!”多吉解釋說,他又打趣道,“不過野生動物是很少會到人類的地盤上活動的,看來你和長白山挺搭,這么快就交到朋友了。”

    誰要和傻狍子交朋友?肯定是多吉太久沒打理菜地,荒蕪到被野生動物占領(lǐng)了。

    我雖然滿口這樣說著,心里還是莫名涌過一絲暖意。有個傻朋友不是壞事,我有過很多頂頂聰明的朋友,可是現(xiàn)在,肯陪著我的還是傻里傻氣的多吉。

    我隱隱有些期待再次遇到那只傻狍子,我甚至細心地拔掉野草,多種了幾叢香菜??上屡c愿違,一連好幾天,那個板栗色的小東西都沒有再出現(xiàn)。

    “你的刻板印象太多了,狍子也沒你想的那么神經(jīng)大條,它們是很機敏的,不然也不能在大自然里存活下來?!倍嗉参课艺f,“沒事的,咱長白山好朋友多的是,下次我給你帶一只人參燉雞!”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多吉的話是有道理的。后來我多次上山,聽到好多種動物的叫聲,可除了自信能夠逃走的松鴉,我?guī)缀鯖]有看見過其他動物。

    在大自然里生活,果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再次見到它,時間過去了一周多。那天我正在田里加固絲瓜架子,透過歪斜的柵欄,我就看見了它。

    傻狍子到底是傻狍子,它直直地站在離我五十步開外的地方,歪著頭愣愣地看著我,那時我心咯噔一下,卻佯裝很鎮(zhèn)定地繼續(xù)綁著鐵絲,我害怕又嚇跑了它。

    可事實上,我的擔心純屬多余,見我沒有反應,它徑直走到我跟前來,我按捺住心里的激動,任由它朝我上下打量。那是一只歪嘴的狍子,尖下巴黑鼻子,面相有點像袋鼠,它睫毛很長,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它從上到下把我看了一遍,然后從我腳邊熟練地薅起一把香菜,卷進嘴里。

    我沒有忍住,把手輕輕地放到它的頭頂,不想這下像是摁到了它的“開關(guān)”,狍子反應過來,連眼神都變了色彩,它重復了一遍上次那個四仰八叉的動作,又沒命似的逃走了。

    望著它絕塵而去的背影,想著之前它一定是把我當成不會動的稻草人了,所以才大起膽子走過來的,傻狍子就是傻狍子。

    “狍子的嘴都是歪的嗎?”后來我問多吉。

    多吉說:“那倒不會,不過狍子搶地盤是會打架的,而且特傻勁兒,落下什么傷都不稀奇?!?/p>

    “你那個狍子,興許是沒打過人家才不得不到人的地盤上謀生,你得對人家好一點?!倍嗉f著,特貧地瞅了我一眼。

    好吧,傻里傻氣的朋友有時候也不見得好,特別是當你有兩個的時候。

    我也說不好那只傻狍子是什么時候變得信任我的,等我回過神來,它就已經(jīng)賴在我的菜地,香菜和豆子葉也從此保不住了。

    我給它取名叫小鳴,因為我發(fā)現(xiàn)它只有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才會發(fā)出狗叫,大部分時候,它的叫聲都是“呦呦”的,呦呦鹿鳴。當我告訴多吉的時候,他露出一臉震驚。

    于是我得意地說:“你的刻板印象也太多了吧!”

    那時我到長白山也差不多有兩個月了,我漸漸習慣了這里,熟悉山林、熟悉田地、熟悉流水和嘎嘎叫的鵝。

    夏天的東北是很舒適的,這里有微涼的風、甘甜的泉水,不像我在寫字樓的時候,指著中央空調(diào)和外賣咖啡活著。短短兩個月,大城市的生活已經(jīng)像一個埋藏在遠古的夢,變得無比遙遠。

    小鳴會在每天上午太陽最好的時候過來,它悄無聲息地從附近的山上下來,裝出很隨性的樣子,先是嚼著那些粗糲的野草?!皢眩▲Q!”我跟它打招呼,它就抬起頭來,朝我努努歪掉的嘴,好像在說:“喲,趕巧!”

    它最喜歡豆子葉,其次是香菜,我給它掰下來的玉米穗和黃瓜,它也不挑,吃啥都香,鼓著腮幫子滿嘴吧唧響,活脫脫一個四條腿版的多吉。

    不過它不會從我手上吃東西,要我放在地上它才過來,我知道這是好事,它是野生動物,不應該與人太過親近。

    話雖如此,我卻忍不住想再靠近些。我摸它不太光滑的毛皮,有點像起了球的毛毯,它在心情好時也會用不太靈光的腦門頂我的膝蓋,像個大號的傻狗子。

    我與小鳴的關(guān)系日漸親密,有一天多吉炒菜的時候,發(fā)現(xiàn)茄子上有一個牙印。

    “我說阿朗,要不你把你的狍子請家里來,我請他喝冰鎮(zhèn)可樂?”多吉陰陽怪氣地說,我知道他又在貧嘴,沒有搭理他。

    多吉嘟嘟囔囔了一會兒,突然嘆了口氣:“阿朗,我知道這原本是好事,但我得提醒你,和野生動物相處最好得有邊界,這是對你好,因為它們……是很脆弱的?!?/p>

    我的眼神不經(jīng)意間暗淡了一下,我又何嘗不知道呢?

    小鳴的領(lǐng)地范圍,大概包括了我菜地的山麓,以及門前兩座大山的前山。多吉說,長白山的狍子有很特殊的習性,它們既群居也散居,一大片山里也許是一個群落,繁殖季節(jié)聚在一起,其他時間各占山頭。我問:“什么時候是繁殖季?”他說:“就是現(xiàn)在,所以你的傻狍子大概率和咱們一樣,都是單身,什么時候叫上它來家里好好嘮嘮?”

    我跟他說:“閉上嘴,好好工作,生你的小豬。”

    秋天的長白山是一片色彩斑斕的世界,頭頂是藍天和白云,身邊是黃的和紅的樹,地上有落葉和被松鼠搬空了松子的松塔。

    我?guī)е安突@子,跟著小鳴上了山,第一次真正走進它的“家”。

    “小鳴,把你身上的毛借點給我唄?我用蘋果和你換!”

    小鳴開始換上越冬用的長毛,看起來要比夏天胖不少。它歪著頭瞅了我一眼,繼續(xù)啃著地上的草。那時,它依然不肯吃我手上的食物。我也依舊不能摸它頭頂中間的“開關(guān)”,那樣它還是會立馬劈個叉,然后逃出幾丈遠。

    不過沒關(guān)系,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是好朋友了。

    森林的深處時不時會傳出汪汪聲,小鳴會抬起頭來回應,我知道那是它不愿露面的伙伴在警惕地呼喚它,山上來了我這個“不速之客”。我至今對狍子的這種粗獷的叫聲耿耿于懷,仿佛一名少女擁有了騰格爾的嗓音般違和,不過多吉告訴我說,雄狍子的頭上會有一對角,看上去要和這種叫聲搭配那么一點點。

    這么說,我的小鳴確實是一名“少女”。

    我和小鳴漫步在山林里,陽光透過樹葉斜縫展現(xiàn)笑容,灰塵與落葉飛舞,身邊圍著幾只松鴉,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那場景,真的讓我有點誤入仙境的錯覺。

    松鴉是特別好奇的動物,它們圍著我們打轉(zhuǎn),歪著頭研究我的鴨舌帽,小鳴用嘴巴拱出來兩個松塔,這大概是松鴉們藏起來的越冬食品,遭到它們哇哇地抗議。有個膽大的,竟然蹦蹦跳跳走過來,從小鳴的屁股上薅了一把毛。

    “你干嗎,你干嗎?”說來不信,我居然對一只松鴉發(fā)了火,我那真跟心疼閨女似的。

    松鴉昂起白色的喉嚨,躍躍欲試地左右蹦跶,像個等待上場的拳擊手,仿佛已做好準備同我“吵架”。

    我挽起袖子,準備接下它的戰(zhàn)書,就在這時,一道黃色的身影閃電一般撲來,那只松鴉甚至來不及慘叫,便已經(jīng)喪生在利齒之下。

    “啊!”我嚇得大叫,周圍其他的鳥兒也哇哇叫著逃命去了,森林里灌滿了翅膀的撲騰與哀號。那道黃色的身影停下來,緩緩朝我回過頭,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動物,黃色的身體和黑色的腦袋,光是那種配色便讓人警覺,它大概只有貓的大小,眼神卻閃著兇狠的寒光,不輸給我在電視上看到的豺狼。它毫無懼色地與我對視,坦然又狡詐,竟讓我心里生出幾分寒意。

    嗖——等我回過神來,它已經(jīng)叼著獵物不見了,我驚魂未定地回頭,小鳴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逃得無影無蹤了。

    “那是蜜狗子!”多吉說,他的神情難得顯出幾分嚴肅,“那是長白山的頂級殺手之一。”

    “頂級殺手?”我有些難以置信,即便它捕獵的樣子確實凌厲又兇狠,但畢竟只有貓的體型,說出來誰信?

    “你可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小瞧它們!”多吉加重了語氣,“蜜狗子的戰(zhàn)斗力是非??植赖模鼈兩踔聊軌虿东C野豬。”

    “捕獵野豬!”我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一跳。

    “轉(zhuǎn)圈、佯攻、鎖喉,一氣呵成!”多吉對著我的脖子瞎比畫,要我相信蜜狗子的厲害。

    我說,我看見蜜狗子一招就把松鴉給制住了。

    多吉說,好吧,其實這也是當?shù)刎i場的老鄉(xiāng)告訴他的,他們說剛開始成立豬場的時候,有段時間蜜狗子經(jīng)常半夜下山來偷家畜,偶爾還會傷人,為此當?shù)卣藰O大的精力,好不容易才讓它們記住了人的氣味,現(xiàn)在這一帶的蜜狗子通常都離人遠遠的。

    多吉頓了頓,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又補充說:“但是狍子,是在它們捕獵范圍里的?!?/p>

    我一聽就急了:“那政府不管管嗎?狍子可是保護動物!”

    多吉撇了撇嘴:“蜜狗子也是?。♂笞邮菄叶壉Wo動物,蜜狗子也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有一種莫名的無力感,爬上我的身體,見我這么失落,多吉拍拍我的肩膀:“我們?nèi)祟惏?,只能管住我們自己,而大自然,有自己的道理?!?/p>

    初冬就這么來了。第一場雪落在十一月,落雪聲很輕,像筆尖落在紙上的聲音,我裹在被子里聽了一夜簌簌的落雪聲,在夢里寫了一封不知道寄給誰的長長的信。第二天推開門時,長白山已經(jīng)是真正的“長白山”了。

    我想出門去山里,被多吉給拉住了:“大雪天瞎跑啥哩?給你家傻閨女點私狍空間不好?”

    彼時我已經(jīng)差不多有半個月沒見到小鳴了,我給它留的豆子葉,都爬到了絲瓜的籬笆上。多吉說,不必擔心,現(xiàn)在是長白山狍子最后的繁殖季,要是弄得好,來年我就能當姥爺了。

    雪比想的要更大,大雪總在晚上來,飄了整整三宿,大雪直接封了山,我去前山轉(zhuǎn)悠的時候,看見了好幾棵被風雪壓倒的樺樹橫躺在山坡,樹根突兀地翹起,帶著黑色的泥土,成為雪白世界里的唯一一點異色。

    大雪落完的第二天,小鳴回來了。

    它傻傻地站在我的菜地里,前腿內(nèi)八,后腿外八,四條腿各管各的,它用鼻子在雪地里來回拱了一會兒,就站起身來發(fā)愣,似乎是在思考著這里豐盛的豆子葉、香菜、茄子、絲瓜和黃瓜都去哪里了;又過了一會兒,它的四條腿各自開動,往雪地里刨起來,我以為它是在刨大雪埋起來的豆子葉,雖然那十有八九已經(jīng)凍壞不能吃了,沒想到它刨了個大坑,順勢躺了進去。

    我沒忍住笑起來:“怎么,你也準備躺平了嗎?”

    我走到它的身邊盤腿坐下,摸出身上的半張馕分給它,不等我掰下來,它就拼命把歪嘴伸到我面前狼吞虎咽起來,鼻子里的水汽噴了我一臉。這是小鳴第一次從我手里吃東西,大雪封山,山里的生活應該很不容易吧!

    我憐愛地摸了摸它,換上冬裝的毛皮手感比夏天好了不少,蓬松又暖和。一路打量下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小鳴腰上的毛缺了一塊兒,再仔細一瞧,眼眶上也有一片淤青。

    “又和誰打架了吧?真是!”我點了點它的鼻尖,“要不,咱別去山上了,就住在菜地里?”

    我小心翼翼地同它商量,宛若真的在同自己叛逆的女兒談判。

    “呦呦!”它把頭甩到一邊去。

    小鳴沒有住到菜地,但一整個冬天里,它會時不時過來,從我這里討東西吃。我也不厭其煩地去趕集買來包菜和胡蘿卜帶給小鳴。

    不用想,多吉那嘴又碎上了:“說種菜補貼家用,咋還整倒貼上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沒有搭理他,默默地把白菜燉豬肉里的白菜又摳出來半棵。

    轉(zhuǎn)眼便過年了。

    長白山下的小鎮(zhèn),不像城里到處掛著彩燈,但皚皚的白雪與樹上冒出的芽苞似乎有一種別樣的年味,那是告別嚴冬,邁向春天、邁向生機的氣息,是在城市的霓虹燈里體會不到的。

    多吉問我:“你不回家嗎?”

    我搖搖頭,如今哪兒才算我的家呢?

    我問多吉:“你呢?”

    他理直氣壯地瞅了我一眼:“回家?這會兒可是母豬懷崽兒的關(guān)鍵時候,我走了,誰給它們授孕呢?”

    這話講完我和他都沉默了。

    最后還是多吉自己打破了沉默:“走吧!反正你也閑著,陪我去工作?”

    我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給母豬配種是這么麻煩的事兒。

    我站在豬圈外邊,抱著手提錄音機,里面播放著據(jù)說是公豬的叫喚聲,伴著多吉戴著厚乳膠手套的右手,緩緩伸進母豬的肚子里,“吼吼!”母豬一陣哆嗦,后蹄一抬,揚了多吉一身豬糞。

    那場景,我是多么不想說給別人聽。

    等從豬圈出來,我倆身上已經(jīng)滿是野性的味道了,夠我們相互嫌棄半宿的。

    豬場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媽媽,她對我們雙手合十,連聲說著感謝,又端來了牛奶和點心,雖然數(shù)九寒冬,雖然滿身豬糞,但那時,我覺得心里暖暖的。

    臨走,她又叫喊著追上我們的小電驢,把懷里的一只狗崽塞給了我們。“這是獵狗的崽子,長大了會頂頂了不起的!”她嘴里不斷說著,執(zhí)意要我們收下,說啥也沒用,“在長白山,哪有不養(yǎng)條獵狗照看院子的道理!”

    這下,我們本就拮據(jù)的生活又多了一張嘴。

    多吉一路叫嚷著,只能把我的那份肉分給狗子,他的不行。

    我告訴他別貧了好好看路。

    然后,我倆連同狗子就栽倒在路邊的陽溝里。

    “你干什么呀!”我抱怨著,從地上爬起來,還好咱們都穿得厚,沒什么大礙。

    我還想埋汰兩句,卻看見多吉一臉嚴肅地看著前面,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借著倒在地上的車燈,我看見結(jié)了冰的路面上,有一攤凝固的血跡。

    “?。 蔽液俺隽寺?。

    我們走了過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死去的蜜狗子,它蜷縮著身子,保持著絕望的姿勢。多吉蹲了下來,他緩緩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一陣顫抖之后,又縮了回來。

    有幾滴水珠落了下來,我看了看多吉,他的睫毛上結(jié)了層霜。

    “走吧!”多吉站起來的姿勢很沉默,像一個搖搖欲墜的不倒翁。

    “等等!”我抓住多吉的胳膊,示意他別動。不一會兒,四周傳來細微的聲音,“吱吱”,像幼鼠的呼喚聲,我們屏住呼吸四下尋找,終于在路邊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兩只蜜狗子幼崽,看上去剛剛睜開眼睛不久,正驚恐地瞪著我們。

    多吉顧不得它們的掙扎,解開防風衣,把它們?nèi)M懷里。

    “快上車!”

    我們連夜騎行了八十公里,于深夜叩開了野生動物救助站的大門,望著在工作人員懷里喝著奶的小蜜狗崽子,一路無言的多吉終于露出了點點笑容。

    “咱哥倆整兩盅?”多吉難得地說。

    兩杯啤酒下肚,胸膛頓時暖了起來,我奔波了整晚快要僵掉的四肢終于又有了知覺。

    我跟多吉打趣說:“看不出啊,你個糙漢子挺多愁善感!”

    多吉笑了:“你太不了解我了,你知道我為什么來當這個豬倌兒嗎?”

    他接著糾正道:“不對!是獸醫(yī)志愿者!”

    “現(xiàn)在這長白山下的養(yǎng)豬戶,十有八九,從前都是獵戶!后來政府封了山,他們才都改了行!”

    我暗暗吃了一驚,原來是這樣,多虧政策好,我才能夠遇到小鳴!

    “可是呢!叫獵戶們放下槍容易,叫他們改行難?。∧切┇C戶,祖祖輩輩都靠打獵為生,你不為他們指條路,悉心引導,他們還是只能向大山索取……所以,你現(xiàn)在明白了嗎?”

    我眼里這個發(fā)了福的多吉,此刻突然變得高大起來。

    我揉了揉有些許醉意的眼睛,原來是多吉站起來了,他背對著我,擋住了半邊燈光。

    “你看,在長白山,人、動物、樹還有山,所有的命運都是相連的,在長白山啊,生活很不容易呢!”

    春節(jié)過后沒多久,氣溫便開始回暖了,每天看著天氣預報跟竹子拔節(jié)似的漲,沒幾日,我甚至聽到了小河里叮咚響的水聲。

    我驚訝于在大東北,冰雪消融得比城市更早,正當我預備把冬衣收起來時,倒春寒來了,氣溫瞬間倒回零下幾十度,比之前更冷。

    多吉說,那不叫春寒,春寒是暖十多天冷個幾天,這里是冷個把月暖個幾天,能一樣嗎?

    我聽了多吉的話,默默給自己又加了一件衣裳。

    長白山啊,還真是喜怒無常。

    我又有好多天沒看見小鳴了,只是這次我的焦慮少了好多,它是野生動物,它屬于大自然,我愛它,所以必須接受它。放下那些自以為是的控制,去感受、去接納,我夜里不再失眠了,我想我那時是真的從城市里走出來了。

    春寒的間隙里小鳴來過一次,我從雪地上的淺坑里發(fā)現(xiàn)了它來過的證據(jù),那里有一大把淺色的毛。

    多吉告訴我,做好準備,把眉頭展開,沒事就多搓搓手。

    “什么意思?”我問。

    多吉笑嘻嘻地說:“狍子拔自己屁股上的白毛,是為了分娩做準備,恭喜你要當姥爺了。”

    那天我拉著多吉又喝了兩盅。

    直到三月末,氣溫終于開始穩(wěn)定,大地慢慢褪去冬裝,我的菜園子又可以種菜了!我種下了不怕冷的茄子、番茄、香菜和春豆角,也時常能夠看到小鳴了,不過它似乎變得有些謹慎,總是遠遠地看著我,我知道那是將要成為母親的本能在驅(qū)使著它,于是我也默默地遙望,從不靠近打擾。

    褪去冬天的厚毛,小鳴的肚子大得更明顯了,在那里,正孕育著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一想到這些,有一種比早春的太陽更加溫暖的東西在我的心里流淌著。生命啊,大自然啊,感謝你們?nèi)绱松衿妫?/p>

    四月的一天傍晚,我拔完田里的雜草,正準備回去,一回頭,看見小鳴突然站在我身后。我嚇了一跳,剛想責備兩句,突然發(fā)現(xiàn)它的神情很不正常,仔細一瞧,它渾身瑟瑟發(fā)抖,有一些透明的液體順著它的后腿淌到地上。憑我這幾個月跟著多吉出診的經(jīng)驗,我知道壞了!

    我安撫著小鳴,讓它在這里等我,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往家跑,多吉被我拽過來的時候一路罵罵咧咧,抱怨著他晚上要去劁豬,整整十六頭啊,夠炒好幾盤菜了!我跟他說小鳴難產(chǎn)了,多吉這才閉上嘴,不一會兒就跑到了我前頭。

    我們趕到菜地的時候,小鳴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它趴在刨出來的坑里,呦呦地叫著,多吉摸著它的腦袋:“閨女,等著,你大舅這就來幫你!”

    話說完了,多吉卻遲遲下不了手。

    我在一旁急得像峨眉山的猴子,齜牙咧嘴地求多吉快想想辦法,多吉額頭上的冷汗一直冒:“阿朗,你說狍子的產(chǎn)道和豬的會不會差不多?”

    事到如今,已經(jīng)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了!多吉最終戴上乳膠手套,顫抖著伸出了手。“初極狹,才通人。斗折蛇行,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后來多吉是這樣跟我形容的。在我看來,他哭喪著臉,就跟小時候去撿滑進便池的肥皂似的,一陣左突突右突突,然后就把小狍子給揪出來了。

    “呦呦!”小狍子輕輕地叫著,我們就跟跑完了馬拉松似的,如釋重負地躺倒在初春的菜地里,滿臉都是藏不住的笑容。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漫天的星斗眨呀眨呀,可好看了。

    “阿朗,生命很有意思,對不對?”多吉朝我側(cè)過臉來,我重重地點點頭。

    多吉又淡淡地說:“所以,請不要再輕易地放棄了?!?/p>

    我沉默了,拼命地睜著眼睛望著天上的星星。

    突然,我的手上傳來一些冰涼的觸感,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是小鳴,它已經(jīng)恢復了精神,正低著頭舔我的手腕,那里原本刺眼的那道疤痕,仿佛如同融化的雪一般消融。一整條銀河亮堂了起來。

    那時,我的心,也悄然融化在燦爛的夜空里。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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