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加才仁:阿舅吾雍有酒
秋加才仁,男,藏族,青海省玉樹州稱多縣人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玉樹州紅十字會秘書長、青海省作家協會九屆委員會委員、玉樹藏族自治州作家協會主席、玉樹州第十五屆政協常委委員、青海省黨外知識分子聯誼會會員、玉樹州黨外知識分子聯誼會理事。《康巴文學》執行主編。已出版詩集《秋加的詩》、小說集《秋加的小說》。
“當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時候,世界就在手上”。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但是我知道世界一定很好玩,要不為什么只有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時候才敢撫摸它。當然每次青稞酒歌唱的時候,我總喜歡給遠方的情人打幾個電話或者幻想著一切的美好。
關于青稞酒和我的故事,也許不是那么勵志,更沒有太多華麗的語言,對于任何的美酒我都不會拒絕,就像我年輕的時候不會拒絕任何美女一樣。事實上人到中年的時候,我也沒有拒絕的心,只是酒量不在當年的量,顏值不在當年的值。于是我和青稞酒的故事還是來自于那些被流放一般的歲月。
事實上這并不是我和青稞酒的故事,我只能用很長的文字才能如實請出阿舅吾雍。一個平凡中充滿傳奇的人,一個類似傳奇中平凡昏庸的人。
清水河,名字可以誤導實際的一個地方,關于“清水河”漢語名字的由來已經無從知曉,反正我是不知道,我們一直都稱呼它為“當達”。一個充滿傳奇故事的地方,一個源自格薩爾傳說的地方。但是很多時候我認定這個巴顏喀拉山麓的小鎮是一個被寒風詛咒的地方,無論是工作在此的人,還是路過的人,都習慣用“冷得無法生存”去評價這塊地方。很多年前,不少人都說撒尿的時候,尿液瞬間變成了冰柱。即便是這樣的地方,冥冥中卻注定我幾十年需要在此度過。
經過了多年的學生生涯,那很久以前習慣了寒風的骨骼開始變得嬌氣。但是在這里我生命中游牧人的血液卻開始被重新喚醒,我用最短的時間習慣了這個被眾人遺棄的地方。
在清水河鎮牧區當了多年的老師,那時候二十幾個學生,三間破房子,兩個老師,還有勉強能夠照明的太陽能。條件雖然很差,但我有滿腔的熱血和激情。更重要的就是不會隨波逐流的倔強性格,我拼命地讀書,埋頭開始筆墨耕耘。那時候沒有電腦,村里沒有手機信號,燭光下的文字是自己的精神寄托,對于未來,我從來沒有過構思,燭光下每次用潦草的字跡開始整理思緒時,我開頭都會寫下這段文字:耕耘文字的牦牛……尋找幸福的狼……堅持夢想的驢。
“靈魂的工程師”,多么崇高的字眼,也是多么虛幻的稱呼。在踏上講臺的那一刻起,我相信教育可以改變一個民族的明天,而我在這片高原的禁區,正在綻放著自己美好的青春,太陽和我的激情開始升起在這片高原。無數次幻想著自己的偉大或者那些黑夜里寫在日記本上潦草的蹩腳詩可以變成鉛字。
那時候我最喜歡跟著村主任騎上嚎叫的摩托車,主任的摩托車打扮得比他媳婦都漂亮,也許這就是離開駿馬后游牧人最后的寄托了。每次我都要經過幾個小時的顛簸,開始自己的另一種路途。我們要去幾十公里之外的寺院購置東西,因為方圓百里只有寺院旁邊的小賣部里有袋裝的青稞酒或者沱牌酒可以購買。當然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那一袋袋物美價廉的青稞美酒和沱牌酒有沒有勾兌。
還記得第一次被“放逐”到村子的情形。村:幾間房和周圍的幾戶人家構成。學校:三間土房子,二十幾個孩子,算上我兩個教師,破敗的房子和殘缺不全的桌椅,那些孩子似乎是剛剛從灰塵中鉆出來的一般。他們和周圍的村民圍繞著新的老師,但是我無暇顧及他們的熱情。看見夕陽在遠方的天際處開始墜落,一種凄涼在內心涌起,我恍如被人遺棄在另外一個荒蕪的星球,孤獨開始滋生蔓延。我必須去習慣或者開始逃避孤獨。荒野,這是對當時那片土地的最好表述,一望無際的土地,早已失去了生機,那些曾經的草原,已經變成了光禿禿的黑土灘。在碎石和黑土中,警覺的田鼠鉆出這片用它們的勤勞破壞的土地。所謂的村子,其實是周邊的幾間破夯土房,和住在棄用的畜棚中的兩戶人家。站在這片陌生的土地,心中難掩失望和悲痛,這些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草原。在村黨支部辦公室,村主任熱情地給我倒了一杯熱茶,一路的顛簸和荒涼景象帶給我的不僅是疲憊,更是一種精神的煎熬。經過短暫的寒暄之后,在周圍人群的擁擠和圍觀中,我找了個借口逃離了現場。回到我的宿舍,破舊的土房子,如果不是用花布圍了一圈,通過墻的縫隙可以看到外面。一張破舊的桌子,那些包漿是幾代人才能形成的年代感,還有銹跡斑斑的爐子,這就是我的宿舍。經過簡單的收拾后,我躺在那張快要散架的木床上,幸虧沒有女朋友在身邊,要不這床承受不來我們的愛。那些書籍,兩纖維袋的書籍,所有的依賴和生活。這并不是我有多愛看書或者天賦異稟,在同齡人中因為經濟困難、腦子笨拙,我沒有辦法參與麻將、金花等當時“高檔”的生活方式。
記得那天因為我的到來,村主任破例讓周圍的牧民來看電視。經過了幾天的蓄電,太陽能發電機開始了最為奢侈的一次運行。那天我坐在最高、最中央的位置,這也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站在C位。對于一直習慣成為老師口中的“那個”、領導口中的“喂、喂”的我,第一次感覺到教師的尊嚴。這是村上對教師的最高待遇,在這里每一個老師都是短暫的過客,常年堅持的是那位本村初中文憑的臨聘老師。牧民們盤腿圍坐在會議室里,保管員開始熟練地操作,一首來自德白的彈唱開始響起,這是最好的享受,誰能想到城市里早已是網絡時代,這里的人們卻因為能夠看上一個小時的電視,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換上碟片的時候,電視屏幕突然漆黑一片,保管員告知太陽能已經用完了儲存的電量,牧民們在嘆息中久久不愿意離開。這是一段沒有結局的故事,但是給了明天期望。從內心深處我知道關于這片土地和記憶,還有很多故事需要我去抒寫,在荒野般的高原,因為這樣的環境,我和青海的青稞酒、四川的沱牌酒的感情漸深。
當然我和青稞酒或者沱牌酒的故事并非只是從那一天開始的。記得我們一批大專畢業生,據說是因為玉樹教育發展需要,統一被送到了省內的各大學校。我和兩個班的同學被送到了青海大學成教部——坐落在朝陽的學校,那時的朝陽是城鄉接合部,學校周邊都是菜地和租賃房子的各色人等。我們剛到的那一天是9月的某個炎熱的下午,兩輛班車經過了一天一夜把我們運送到了目的地,我們剛下車就被炎熱的太陽曬得汗流浹背,更要命的就是我們當時都穿著厚厚的毛衣毛褲,我還套著軍大衣,穿著厚重的皮靴,留著長長的頭發,腰間掛著藏刀。在大街上眾人詫異的眼神中,我們開始了在省城西寧的學習。經過了幾周的適應之后,我們也開始了城市人的生活,當然唯一不變的就是長長的頭發和隨身攜帶的藏刀,因為在故鄉父母的印象中,西寧這座城市到處都充斥著危險,我的父母那時候能去州上都是奢侈,所以我的父親一再要求我要帶藏刀防身。事實上在西寧上學的幾年里,我一次都沒有抽過刀。
關于喝酒我已經記不清楚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玉樹的廣大牧區并沒有像很多人書寫的那樣,到處是喝醉的康巴漢子拔刀相向的傳奇故事。相反在很多牧區的村子里基本上沒有人喝酒,而我根本記不住自己什么時候開始喝的酒。那時候我和朋友們對酒是沒有什么要求的,沱牌、虎牌,五星啤酒有什么喝什么。也許是各類品牌酒類的加持,我的酒量日益增長。等到西寧的時候,啤酒按箱、白酒按袋喝是一種常規,甚至有人問我能不能喝一斤的時候,感覺就是在羞辱我和我的酒友。當然喝啤酒是一種奢侈,啤酒因為其酒精度數的原因,喝得“傾家蕩產”也不一定讓我們覺得世界在手上,于是較為廉價的青稞酒和沱牌酒尤其是幾塊錢的袋裝青稞酒是我們的首選。
在上學期間喝酒純粹是發泄青春的迷茫,雖然那時候并不知道什么是迷茫,為了給自己喝酒的經歷一個高大上的理由,姑且當作是因為迷茫而喝吧!等到在荒野一般的村上教學的時候,由于交通不便,更沒有電視和網絡,一到周末只有酒精是最好的消遣方式。于是每個周末我都要借上村主任的摩托車,在摩托車上搭上褡褳,去幾十公里外寺院旁邊的小賣部買酒喝。因為那座小寺院是周邊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小賣部里的酒的種類并不多,因為牧區里的人基本上都不喝酒,這些酒最多的銷售對象就是我和其他村里的幾位老師或者打工人。除了袋裝的青稞酒還有各類青稞頭曲、互助大曲什么的,對于我來說口味都是一樣,至于喝什么取決于我的財力。那些年我帶著一瓶酒基本上轉遍了周邊的山山水水。
在牧區,周末正確的打開方式就是喝一口烈性的青稞酒,吃一口自然冰凍的生牦牛肉。村里幾乎沒有人喝酒,當然還有極個別的,就像被我們稱為“阿舅吾雍”的中年奇男子,很多時候我們更喜歡稱他為“自由流浪的康巴漢子”。
他的出現和消失都是不定期的,而他出現的方式也是各式各樣,有時候幾個月不見的他身騎駿馬、頭戴狐皮帽子、穿著華麗的印度綢緞藏袍,還有擦得锃亮的四川皮靴,腰間別著長刀,有時候還能背著叉子槍,當然他的褡褳里少不了袋裝的青稞酒、沱牌酒,甚至還有專門為我帶來的八大作坊這樣上檔次的美酒,那時候能喝得起八大作坊的一定都是成功人士,老師們在鎮上聚餐或者到縣上聚會才舍得買兩瓶。有時候阿舅吾雍會一臉疲憊地坐在同村村民的摩托車后座或者躺在拉牛糞的拖拉機車廂里,身上的藏袍感覺好幾百年都沒有洗,指甲都能摳出幾斤油。那時他的藏袍里沒有酒更沒有故事。我需要給他提供住宿,還要陪他喝酒。幾袋青稞酒或者幾瓶青稞酒下肚之后,阿舅吾雍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們一起喝酒一起唱歌吹牛,暫時忘記了所有現實中的困難。他從來不會告訴我他經歷的成功或者痛苦,我也從來不問他的一切,但是在我心中他就是一位游俠,懷揣著一袋袋青稞酒周游雪域的游俠。
每當阿舅吾雍突然造訪,我常常囊中羞澀。這是那段時間困擾我的大問題。有一天傍晚,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學校走來,滿臉疲憊的阿舅吾雍來了。
“來一口熱茶。”阿舅吾雍癱坐在火爐旁的小凳子上,遞來他懷揣的木碗。一碗熱茶喝過之后,他繼續把碗遞給了我,說:“拌一碗糌粑,多放點酥油。”阿舅吾雍吃飽喝足之后,躺在了旁邊的床上。他的姿勢很多年后成了一種熱門詞,就叫“葛優躺”。
“兄弟,有沒有酒?”阿舅吾雍充滿期待地問我。
“這里暫時沒有,今天是星期四,明天下午放學后我們一起去買。”我只能這樣敷衍阿舅吾雍,因為我還需要想辦法借錢。
“這樣也可以,我剛好明天去紅旗村要個舊賬。”說完他就出去撒了一泡尿。然后我們各自入睡,一夜沒有交流。也許此起彼伏的鼾聲就是我們的問候。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不知道找誰借錢,我的兩個同事因為家里有事請假去了鎮上,這里的村民基本上都不會有多余的錢。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趁阿舅吾雍去隔壁村的時間,借輛摩托車去村上借錢,村上有余糧的也就村主任了。
早上8點鐘,學生們陸陸續續進了教室,阿舅吾雍也起床洗漱,說真的收拾完后的阿舅吾雍絕對是典型的康巴漢子,高鼻梁,秀氣的面龐,整齊的八字胡,還有一頭烏黑的長發,身高也在一米八五以上。這時他在教室外面招了招手,我放下課本就出了門。
“我現在到路口等順路的汽車或者摩托車帶我到紅旗村,不管能不能要上賬,下午我就回來,咱兄弟好好喝一場。”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上午上課期間,我幾次往外看去,他筆直地站在路口等待著順風車,荒涼的下村平時很少有人過往,有時候幾天都看不見路過的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走出教室門一看,阿舅吾雍早已不見了蹤影,看樣子他是找到了順風車。
剛下課,趁阿舅吾雍還沒有回來,我急忙跑到了村主任的家里,很不巧村主任不在家。此時的我毫無辦法,只能等他回來后告訴他自己沒有錢買酒喝。
孩子們放學回家后,我給火爐里添加了一些牛糞,然后坐在窗戶旁無聊地翻著書,聽見阿舅吾雍的叫喊聲。
“兄弟老師,趕緊出來,我們去買酒。”我極不情愿地起身向外走去。一出門看見阿舅吾雍開著一輛破舊不堪的五菱之光。光從外表看,這車的年歲一定比我還大,幸虧牧區沒有交警,不會被扣走,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發動起來的。鉆進車里一股刺鼻的味道襲來,等我坐在副駕駛整個人都陷了進去,我甚至都看不見前方的路。就這樣阿舅吾雍駕駛著破舊的五菱神車,開始了我們的買酒之旅。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學會開車的,就問了一句:“這車是誰的?你什么時候學會開車了?”
“這是抵給我的車,那個人也沒有錢,他欠我一萬五千元,這車就抵了三千元。”說完,在顛簸中繼續行駛。
“開車其實很簡單,我也是今天剛剛學會,債主教給我的,你看我現在開得不是很好嗎?”說完朝我笑了笑,還給我拋了個媚眼。
聽完他的回答,我無奈地奉承道:“阿舅吾雍真是天才。”
一路上走走停停,有時候甚至跑到了離小道很遠的草原上,有時候陷進道離路很遠的黑土灘,我們倆要花很長時間推出來。平時我們騎摩托只要走半個小時的路程,開車卻走了三個多小時。好不容易到了小賣部的門口,由于阿舅吾雍忘了怎么踩剎車,我們直接把車停在了一塊裸露的石頭上,不管怎樣車是順利地停在了離小賣部不遠的地方。
這時阿舅吾雍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笑著說:“至少是停了,我突然忘記了剎車在哪里,這個石頭剛剛幫了大忙,看樣子我們兄弟倆的運氣不錯。”
“主要還是阿舅吾雍瞄得準。”我回道。
因為經常買酒,再者作為村里的老師,小賣部的老板對我很熱情,畢竟我是周邊方圓幾十公里購買力最強的顧客了。我剛要開口向老板賒賬的時候,阿舅吾雍說:“奔雅,你出來一下。”老板從柜臺后面走出來,阿舅吾雍就拉著他直奔我們的汽車。
“奔雅,你看看,我這輛車怎么樣?”阿舅吾雍指著破舊的汽車說道。
“這輛破車不值幾個錢吧?這是紅旗才多的吧?”老板看都沒有多看就嫌棄地說道。
“奔雅,你放心,我不會向你借錢抵押車,我吾雍脖子上的天珠還是值一些錢的,不至于抵押破車借錢。”說完把手伸向衣服領子內,似乎要掏出價值不菲的天珠,卻半天沒有掏出天珠,這讓老板充滿期待的眼神黯淡下去。
我不懂得鑒賞天珠的真偽,但是我知道每次喝完酒第二天,那所謂價值連城的天珠總是會遺落在床頭,甚至有時候我在床底下總會看見那顆天珠,不管什么時候,阿舅吾雍的脖子上永遠不會缺少天珠。
老板失落地要轉身回到鋪子里,阿舅吾雍一把抓住老板的胳膊說道:“奔雅,這是紅旗才多欠我錢給我還賬的車輛,你知道我吾雍從來都喜歡騎馬云游四方,這鐵疙瘩我根本看不上,可是才多家里也只有這東西值點錢。”話剛說完,老板疑惑地問道:“好好,問題是吾雍你到底什么意思?又不借錢,又不賣車。”
這時候,阿舅吾雍看了看我,然后給老板說道:“你也知道,我一回到村都是老師請客,今天是時候我給老師回報一下。”說完老板看向我,臉上堆積著笑容說道:“對啊,老師每次請你買多少酒我最清楚了,算你有點良心。”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對對,奔雅你說得對啊。”阿舅吾雍拍了拍老板的胳膊,表示非常贊同,繼續說道,“奔雅,你都知道老師對我的好,咱們雪域人最講究的就是義氣,我也要好好請客,這次我從果洛那邊來得匆忙,一些外債也沒有要上,暫時沒有現金,所以想用車來換酒喝。”聽完阿舅吾雍的話,我和老板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應付腦洞大開的阿舅吾雍。
過了一會,我才回過神說道:“阿舅吾雍,你這是干嗎?哪有車換酒的,再說我們也喝不了多少酒。今天還是我來請客。”我剛說完,老板也跟著說道:“我這輩子做生意,也是頭一回遇見車換酒的,還有,這都沒有辦法估算。”老板看著阿舅吾雍搖搖頭說道。
“我吾雍只騎價值萬元的駿馬,這鐵疙瘩沒有什么價值。”說完,他就拉著老板的胳膊,走到汽車跟前說,“我也不說多少錢,你看看這輛汽車值多少瓶酒?”
我走過去拉住阿舅吾雍,說道:“老哥,這個就算了,哪里有汽車換酒的,我請客。”他一把推開我,說:“小老弟你就別廢話了,就按我說的辦。”
我們說話的時候,老板已經圍著汽車轉了一圈,用手拍了拍車身,打開車門看了看,說道:“雖然我也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但是看在老師的面子,還有就是吾雍的威信,我怎么都不能拒絕這事。”說完,用腳踢了兩下輪胎。
我拗不過阿舅吾雍,沒有再說什么。我們三個這時候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不約而同走進了小賣部。
“你們看看,我這里就這些酒了。”老板指著柜臺。
“先數數有多少瓶酒,再商量別的。”阿舅吾雍說完,就開始拿起柜臺上的酒瓶。
三十多袋青稞酒,十瓶互助大曲(可能是互助青稞酒),還有一瓶八大作坊,三瓶互助頭曲,五箱據老板說至少放了兩年的五星啤酒,兩箱沱牌酒。這就是小賣部全部的庫存。
“這些酒換車,我們還是有點虧。”我說。
“確實酒有點少。”老板回答。
“沒有關系,先就拿這些,等下次我們喝酒的時候,奔雅你看著再多給點。”阿舅吾雍爽快地說道。
“完全可以,我本來不再打算進酒的,但是現在這個情況可以適當進一點。”老板說完,開始往外搬酒。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和阿舅吾雍怎么才能把這些酒抬到學校。
這時候,阿舅吾雍對老板說道:“奔雅,你幫忙搖動你的拖拉機,把我們送回學校,運費用下次的酒來抵。”阿舅吾雍說道。
看著所有讓他頭疼的庫存被我們清理,相較于往日,老板也變得豪爽起來。二話不說就回屋取拖拉機的搖把子。經過了幾次的搖動之后,老板的手扶拖拉機開始緩緩起步。
老板坐在前面,雙手緊握著拖拉機把手,我和阿舅吾雍幸福地躺在美酒中間。這時候,阿舅吾雍拿起一袋青稞酒,用嘴撕開就喝了起來,順便也給我遞了一袋。等到學校宿舍的時候,我們已經喝了五六袋。
聽到拖拉機的聲音,村里很多人都走出了院門。村里平時也難得來生人。老板把拖拉機熟練地停在了門口,我和阿舅吾雍搖搖晃晃下了車。
這時周邊幾戶人家的村民早已圍了過來,我看到有幾個較為熟悉的人,就說:“兄弟們,幫忙把這些東西搬到我的房子。”說完,所有人都涌向拖拉機,每個人拿了一點,一會就搬完了。這時我們也沒有挽留老板,說了聲感謝,老板又搖動拖拉機回去了。
等到老板走了,村里的人也就散了。我和阿舅吾雍開始喝了起來。我們把所有過期的啤酒都放在外面,寒冷的高原是最好的冰箱。那天晚上,我把我僅剩的半個牛腿也搬了出來,對于我們來說喝酒做飯是一件很難完成的事,我們干脆把牛腿放在爐子旁邊,然后取出一把鹽巴,一邊喝酒一邊用我那把沒有出鞘的藏刀削肉,一口美酒一口肉。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的狗叫聲慢慢消失了,當我去外面拿啤酒醒酒的時候,看見太陽已經升起。那晚上我們喝了通宵,也唱到了天亮。
那天晚上,我和阿舅吾雍一邊喝酒一邊傾訴內心。當然多數時候都是他說我聽。我雖有不甘,但是從未感覺生不逢時,因為生不逢時只用于那些胸懷偉大理想和才華,并擁有把理想付諸現實能力的人物。對于我這樣的人,到哪里都能夠活下去,就像流浪的狗,養在深宅大院,我也可以是一只威猛的藏獒,流浪世間底層的時候,我也能夠找到活著的方式。那時候,如果說唯一的苦悶,對我這樣年紀的人來說真的有點“腎不逢時”。
酒喝到靈魂深處的時候,阿舅吾雍也開始變得悲觀,他的迷惑、他的無助這時候顯現在那張臉上。那個晚上,我開始了解了真實的阿舅吾雍。他行走在城市和草原之間,他行走在現代和傳統之間,他像個游俠行走在高原大地之上,他不甘于把自由的心蜷縮在草原上的網圍欄內,但是他又無法調節和找到一種能夠協調好現實和傳統的生活方式。
我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我起來生火燒水,簡單洗漱之后,每人泡了一袋方便面。
“我們今天再喝一點,明天我就要去一趟嘎伊部落,等回來我們繼續喝。”阿舅吾雍說完,邊吃方便面邊打開酒瓶喝了起來。
“好的,下次回來我給你留一點。”我說道。
“無常世間,何必想那么多,你能喝多少酒就喝,到時候再說。”阿舅吾雍說道。
第二天早上,阿舅吾雍起來就在村旁的小道上開始等起了順風車,嚴格地說,每次等的都是順風摩托車或者順風拖拉機。我們形成了一種默契,相遇或者離別從來不會磨嘰。隨時來隨時走,就如同我們的人生一樣,沒有一段是自己能規劃得來的,隨遇而安,安了之后就要盡量適應或者盡量往好里過。
等我下課后,送完學生看了一下路邊,不知道什么時候,阿舅吾雍已經不見了蹤影。關于阿舅吾雍走后的日子并不值得書寫,我和兩位同事每天重復著同樣的事,當然我們只在周末喝酒,喝的也不多。
記得那應該是夏季。離天最近的高原,只有冬季和秋夏季最為分明。
一輛嶄新的宗申摩托車,兩個把子用染了紅顏色的牛皮包裹,牛皮用傳統的九眼編織法編織,長得都快要觸到地上。摩托的坐墊也被仿羊毛毯裝飾,毛毯上繡著吉祥的圖案。摩托的后座掛著褡褳,里面裝滿了東西,后面貨架上還綁著一個較長的儀器。
雖然胯下沒有駿馬,但是阿舅吾雍的裝扮依舊瀟灑。頭頂皮帽子,身穿黑色藏袍,腰間掛著繪有龍紋的藏刀,還掛著一個年代很久的火鐮,腳上穿著棕色的靴子。兩道向上彎曲的胡子和披肩的長發,彰顯著康巴漢子的威嚴。
在眾人的簇擁下阿舅吾雍朝著我的宿舍過來,我和另一位同事走了過去。我說:“看樣子,阿舅這次小小地發財了唄。”
“哈哈,進屋再說。”阿舅吾雍的笑聲感覺穿透了荒野般的村子。
我站在門口,我的同事上前幫忙,從摩托車上取下了褡褳和那個長長的儀器。一進屋,阿舅吾雍就打開褡褳,里面裝滿了各類白酒,他取出那些白酒放在了桌子上,說道:“這是給你們的禮物,褡褳的另一個就不打開了,都是改天去別的地方帶給心上人的禮品。”說完,朝我們笑著眨了眨眼。
阿舅吾雍和我們喝酒很隨意,有什么喝什么。他不認識漢字,所以買酒都是看瓶子,哪個瓶子好看就買哪個。這次他帶了很多酒,有什么大曲酒、二鍋頭、青稞液、四川大曲等等,最讓我佩服的就是他拿的酒一樣不重復,都是一種一瓶。
“這么多酒,不煮個肉不行啊!”阿舅吾雍說道。
“可以可以。”說完,我就去旁邊的小倉庫,取出半只羊。這半只羊可是我和同事一個月的口糧。為了對得起阿舅吾雍的美酒,我也只能裝一次豪橫。
每次阿舅吾雍來都像是算準了時間,都是周末。他說這是我和他的酒緣。我也很贊同。我的同事不是很喜歡喝酒,也不喜歡看書,平時除了睡覺就是睡覺。我很佩服他的睡功。
隨機打開了阿舅吾雍帶來的那些五顏六色的酒,在爐火旁邊顯得格外的溫暖。
“阿舅吾雍,你這段時間去了哪里?”我同事好奇地問道。
“流浪四方。”阿舅吾雍干脆地回應。
“你真的很厲害,哪里都能去,我很羨慕你的自由。”我同事眼神中充滿了對他的佩服,和他碰了一杯。
“心若自由,天地就會寬廣,若是沒有向往自由的心、勇于行動的堅韌個性,所有的希望就只會在牛羊的后面打轉。”說完,阿舅吾雍拿起喝酒的龍碗,我們三個一飲而盡。
“阿舅吾雍,你能不能說說你都去了哪里?你是怎么維持生計的?”我同事繼續問道。
“我流浪的時間太長,故事一時半會還講不完,只能告訴你這次的一些故事。”
在我同事期待的眼神中阿舅吾雍講起了故事,我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真真假假,就如同他這個人一樣,沒有人完全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他的臉上不經意間會閃現出一絲狡詐。
上次離開之后,他是先去了鎮上,在鎮上期間,國道邊有一輛班車出了事故,造成了人員傷亡。在警察處理事故之后,班車的老板需要有人守幾天車,要不車上的各類東西或者輪胎都要遭殃,最后只會剩下汽車骨架,如同荒野上動物的骨骸。但是由于車上死了人,鎮上沒有人敢晚上睡在車里。
那天,聽見在鎮上學校當門衛的同村的人提起,一聽要守7天、費用一晚上150元的時候,阿舅吾雍二話沒有說,就接下了這份工作。阿舅吾雍的到來讓車主非常高興,額外送了兩包煙。
就這樣阿舅吾雍算是掙上了此次流浪的第一桶金。后來他拿著這些錢又到了邊界地區。那里自古是搶匪橫行的地方。我到學校的幾年前和幾年后連續出現過持槍打劫的事件,當然這些故事我需要另外再告訴讀者們。(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幾個所謂的讀者)
在邊界地區的部落里的軼事,那天晚上他講了很多。我們又喝到了天亮。我的同事不停地向阿舅吾雍敬酒。同事敬的越多,他的故事越離譜,康巴漢子吹牛的本性暴露無遺。
能夠證明他所有故事的唯一證據就是他的美酒和帶來的金屬探測器。酒喝到盡興的時候,他跑到外面取出了那長長的東西,打開包裝才知道原來是金屬探測器。他拿著探測器說是花了1500元購置的,這真是令人不可思議的玩意。
正當我們一臉迷惑的時候,他告訴我說:“這次我去邊界的部落,那里有些人就靠這玩意發了財。”
“我認識一個兄弟,是他們部落里解放前小頭人的后代,他的爺爺奶奶把家里的項鏈珊瑚和佛像埋藏在了山洞里,后來他在成都做生意,知道這玩意能測出埋藏的寶貝。”說完,阿舅吾雍故作神秘,停頓片刻,看了看我們望眼欲穿的神情后,舉起龍碗碰了一杯酒。
“阿舅吾雍,你繼續說完。”我的同事催促道。
“前些年,我那兄弟就是個從老家帶去土特產,又從成都帶來一些日用品的小商人,現在已經成老總了。這次我過去,他已經在縣城修建了賓館,并成了什么文化人,估計和你們老師差不多,都是讀書人的稱謂。”說完看了看我們。
“人家那可能是民俗學者,我們就是窮教師,不一樣。”我一起喝了一碗酒。
“對對,他好像是他們那里研究古佛像、唐卡、天珠的厲害人。”說完,阿舅吾雍自己喝了一碗酒。
看我們沒有插話,繼續說道:“本來這次我沒有想到會遇見他,但是在部落里我見了他。”
就這樣,他的朋友給他推薦了金屬探測器。
“那我們拿著有什么用啊,我們又沒有什么可炫耀的祖先。”我的同事說道。
“兄弟,這個你可不知道。”阿舅吾雍朝我們笑了笑,舉起酒碗喝了一碗。
“我們部落的事我最清楚了,部落里以前的富人很多東西都扔在了阿聶湖里,有些就埋在湖邊。”說完得意地看了看我們。
“那些都在湖里,這個也沒有用啊!”我提醒道。
“兄弟,以前的阿聶湖可比這個大很多,現在的湖也就是以前的半個,據說,以前撈魚的時候就能撈出很多玩意。”
“神山山脈的那些大龍洞里,據說不光有以前埋下的東西,還有格薩爾時候埋下的東西,更有來自天空人的東西。”說完,他又得意地整理了一下八字胡,感覺已經找到了富可敵國的財富。
“不光這兩處,還有格薩爾時期某將軍的遺址,就是村里孩子經常去玩耍的那個地方,你看看那個小山坡里露出來的柱子,就是以前將軍搭建帳篷用的支柱。我小時候就喜歡爬上去玩,到現在還剩著那么長的一截。”
阿舅吾雍的話匣子打開了,繼續說道:“還有就是山后面,那個通往龍宮的小湖,每到夜晚,湖面就散發五顏六色的光,直射天空。據老人們說,那個湖是無底的,有一次,一個圓形的長著無數眼睛的火球,從天降入了湖里。”
“阿舅吾雍,有些事情是犯法的,不能私自探測尋寶。”我說道。
“這個也對,我們不能犯法。”阿舅吾雍說道。
我的同事很失望地說:“我們只是去湖邊,或者那個龍洞試試,一不挖土,二不挖湖,就在湖邊和龍洞隨便轉轉,如果真的遇見了好東西,也交給派出所。”
“對、對,這樣很好。”阿舅吾雍附和道。
我們繼續喝著美酒,幻想著去湖邊和龍洞撿到寶物。
后來,我們去了湖邊,在湖邊轉悠了好久,每次金屬探測器發出聲,我們就興奮地挖開。那一天我們撿到了很多生銹的釘子、馬掌釘和彈殼,這些彈殼估計是我們部落抗擊馬步芳時遺留的。
再后來,我們專門花了一天的時間去了龍洞,經過上次的失利,這次我們的興致遠遠沒有上次高。我們三個人騎著摩托車,等到半山腰的時候,就只能步行。一路上我們喝著酒,等到酒喝得差不多時,也就到了龍洞的洞口。
那是一個很大的洞,一陣陣寒風從里面吹來。
洞口布滿了煙跡,還有刻畫的佛像。洞的上方有一處只能容納一個人爬行的洞口。很久以前這里是一名瑜伽師的修行洞。
我們依次進入洞口,一個足球場大的溶洞呈現在眼前。一條河流從遠處的石洞中流出,流向了下方的無底洞中。
巖石壁上刻畫了各種圖案。有鹿、棕熊、野牦牛、野狗等,都驚恐地朝著同一方向仰視著天空——天空中一顆巨大的火星降落。洞里堆積了各類動物的骸骨,還有就是大小不等的圓形石盤。
我們拿起金屬探測器時響起了刺耳的聲音。我們沒有任何工具,無法挖動那些巖石,只能繼續在洞中閑逛。這時候阿舅吾雍干脆就扔下了探測器。
在山洞的另一處,有很多壘砌的石塊,像是祭祀臺。石塊上密密麻麻刻滿了很多類似文字的圖案。還有一些頭頂帽子、長著尾巴的小人。這些人都雙手舉過頭頂,好像在舉行祈禱法會。
這些栩栩如生的巖畫,從色彩、技術上都比平常發現的巖畫立體很多。
我們在山洞里轉悠了很久,卻不敢繼續深入巖洞,據說巖洞深處是龍洞,是龍升天時形成的洞穴。關于龍的故事,我們學校一位后勤的老人堅信自己年輕時遇見的就是真龍。
“我發誓,我見過真龍升天,就在山后的龍洞。”他每次都要發誓所說并非虛言。
“那年,我十八九歲,反正那時候我很年輕。”他說道。
那年馬匪徹底從這片草原被趕走,很多逃難的部落牧民也陸續回到了寧靜的草原。
他帶上了吃的,一個人趕著幾十頭牦牛在龍洞不遠處的地方放牧。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剛開始他以為是龍卷風,他按照從小父輩們的教育,朝著龍卷風吐了幾口痰,念誦了一段蓮花生大師心咒。
可是這次的龍卷風并不像常見的那樣,一陣就沒有了。隨著龍卷風響起了一陣陣巨大的聲音,就像是夏季龍的叫聲(事實上是打雷的聲音)。他一動不動只能祈福本尊上師、世間護法神保佑自己。這時候,一條泛著藍色光芒的巨龍從洞里蠕動著身軀緩緩升向天空,那條巨龍并不像畫上的那樣,沒有犄角,更沒有胡須,也沒有爪子。只有尾巴上的火焰和圓形頭頂上的兩只巨大的眼睛。
在他驚訝的眼神和祈禱聲中,那條巨龍緩緩升向天空。他覺得在巨龍的眼睛中有個人一直看著自己。等巨龍回到天上之后,他好奇地走到了龍洞口。
那時龍洞周圍都散發著熱氣,但是周圍的草卻沒有燒焦。他慢慢走過去,看了看深不見底的里面,只聽見一些低吟的聲音,他以為還有巨龍在睡覺,就趕緊跑回了家里。很久以后,他和幾個朋友再去龍洞的時候,已經沒有了任何聲音,而且龍洞里都是冰川。
我和阿舅吾雍的探險遠沒有老人講的那種奇遇。我們逗留了很長時間,就撤回了洞外。回去的路上我們遠沒有前面的那種激情。但是我同事堅信他在水里見到了一種紅色的大魚。
再后來,我在學校的那些年,我和阿舅吾雍會不定期地喝酒,每次相遇離別都是那么的自然。沒有相遇的歡喜更沒有離別的愁緒。
那年,我離開了村子,調回到了鎮上的學校。我和阿舅吾雍見過一次,我請他在鎮上的飯館吃飯喝酒。他說要購置一些設備,要去牧區淘金。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喝酒。再后來,我去了州上上班。那時候沒有微信,只有電話。但是他的電話號基本上都是隨時更換。就這樣我們也就沒有了聯系。
后來,有一次,我去原來的村子下鄉。我跟當地的老鄉問了很多他的事,但是每個人的回答都不一樣。每個村民的心中都有一個不一樣的阿舅吾雍存在。
值得確定的是,從我走后,他再也沒有在學校的宿舍里喝過酒。
在眾多的版本中,有些人告訴我他前些年出車禍死了。有些人說他在果洛的某個牧區深處娶了個寡婦。有些人說他因為淘金被關進了監獄。我最希望的結局是學校后勤的老人告訴我的結局。他告訴我:“我某一年去龍洞附近轉悠的時候,看見阿舅吾雍騎著白馬,背著叉子槍、頭戴狐皮帽、身穿印度綢緞,行走在扎嘉神山的山脈。”我問為什么會這樣。老人告訴說:“你離開之后,他又一次帶著儀器進入了山洞,可是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見過他。估計是被神山收為奴仆了。”
這樣的結局有些荒誕,但是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傳奇的人就應該有個傳奇的結局。在神山的召喚下,巡視著自己曾經流浪的荒野。這本就是阿舅吾雍的本性,我想也是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