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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8期 | 宋尾:昨晚的螢火蟲及其他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8期 | 宋尾  2024年08月27日08:25

    我第一次見到螢火蟲是十三歲。說起來,作為一種書面形象或者意象的螢火蟲,老早就很熟悉了,但沒親眼見過,至少在十三歲前沒有,迄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為我生活的那座平原小城千湖縱橫,荒野叢生,毫無疑問是適合螢火蟲生存也必定有螢火蟲的。那時我就熟識不少水生野菜,見過野鴨、野兔、黃鼠狼,還在墳地撞見過細弱的漆藍色的鬼火。按理說,我早該見過這種小東西的。不知怎么回事,從來沒有見過。要不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可能我與它們的第一次謀面就要推遲許多許多年了。

    那天是周六,我突發奇想,決定去找況杰平。他不知道我要去,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但這個下午實在太無聊了。煩悶。莫名其妙。我想找人說說話,而身邊沒有一個說得上的。我忽然想到杰平,確切地說,是想到了他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再也坐不住,隨即離開那個亂糟糟鬧哄哄的房子。我家在城中心,一年前改成一個家庭旅社,無牌無照,上下兩層,五個房間,窩了六七個長期旅客,盡管他們從不承認這點,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們無家可歸。他們從上午就開始摸牌,桌腿四周覆滿了煙頭、黑痰、擤鼻涕的紙團,整個屋子充斥著一種刺鼻的焦煳味。我離開時老孟跟老龔又搞起來了,手臂抵著對方的鼻子,嗓門像破鑼一樣尖厲。我從他們身邊漠然擠過去。走很遠,還聽得到他們的吼聲。也只是這樣而已。等我走到電影院時他們就會重新坐下來,繼續砌牌,甩牌,罵罵咧咧。可是在巷口我遠遠看到了父親,手提空酒瓶,嘴里叼著煙,佝僂著背站在嘈雜的陳記雜貨店門口,津津有味地聽那一堆老頭兒扯白。我朝另一邊走了。

    杰平家我去過好幾回,都是放學后,晃蕩到天黑跟著他去的。如今那兒是風景優美的城市核心地段了,那會兒還是郊區,孤零零一座村子就像從沼澤地里長出來的,湖和水田,格子那樣一塊塊擺在四周。我沒在白天去過,也很少一個人走那么遠。這兒太偏了,所以杰平才喜歡拉我去他家過夜。我不去,他就去拉毛三,要是毛三也不去,他就沒人可拉了。我有很多朋友,可他只有我們兩個朋友。杰平是獨寶。他很想有個弟弟或哥哥,但只有三個姐姐,都出嫁了。他只能跟樹玩——門前院壩里有一棵愁容滿面的苦楝樹,它是他的玩伴。

    下午四點過,我路過了自己的學校——紅旗中學。然后是人民路菜場。接著從文化宮門口過馬路,對面是浩蕩的一片湖泊,也是小城唯一的公園:東湖。說起來是公園,只是在湖心建了個二層亭臺,亭子左右兩端各牽一條蜿蜒的水泥棧道,每到黃昏,觀景的人會把棧道都站滿。但這會兒沒什么人。我沿著湖,向北快走六七分鐘,直到看見人民醫院的赭色圍墻,才慢下來。這兒,不細心是很容易錯過的,與醫院圍墻相對的方向有條窄道,隱秘地伸進去,匍匐在兩排竹林之間,竹林前面是蓊蓊郁郁的大樹,冠蓋大得嚇人,陰沉沉的。越往里越寬,泥坑越多,是雨天被馬車、摩托碾過,又被來來往往的厚鞋底踩踏出來的凹印。不過只有短短一截,不到五十米,然后可以看到樹叢后冒出來的黢黑瓦頂,兩三排房舍,有樓房,有平房,不很規則。找到第二排那個巷口,右拐,杰平家在最里面的端頭,一棟平房,兩進的,挨著一壁高高的土崖,看到那一棵苦楝樹,就到了。

    從巷子拐進來的時候,我在心里反復哼著一支歌,其實就只有幾句歌詞,不確定我哼得對不對。那是過馬路時在路邊小賣部的錄音機里聽到的,它把匆匆趕路的我忽然拽停下來。我站在湖邊聽完這支歌,隨后那個旋律便長在我心里了,包括幾句歌詞:你可知道,我想你戀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變,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過去的誓言,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艷的水仙,別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尤其最后這句,哼著哼著,有個寂寞的影子忽然從我身上脫殼而去。就像不知不覺走進歌里,走在一座山谷中央,兩邊高崖聳起,小路被陰影完全覆蓋,在那種伴奏中,我心里的什么東西在日光下顯影出來,濕漉漉的。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憂傷。

    我在門口叫了幾聲杰平的名字,他的小平頭噌地從窗戶伸出來,迷惑的眼睛瞬間發亮,很興奮地沖出來:“狗日的!你怎么來了?”我說:“找你玩啊。”然后看著堂屋,“誰在屋里?”“我媽。”他對里面吼:“媽!高偉來了。”他媽媽從后院走出來,一雙黢黑的手掌在藍布圍裙上搓了搓:“稀客稀客!”然后說了一些大人們常說的套話,讓我不要走,晚上就在這兒吃飯。杰平也不征詢我,兀自補了一句:“他要在我們這兒過夜的。”他媽媽問:“家里知道你來嗎?”我含混地回答:“說了的。”“哎呀啰唆!不要問東問西了。”杰平拉著我,“走,我帶你去看看,溝里有好多蝦子。”他媽媽說:“杰平,你們莫下水喲!”我們說好。然后杰平提上桶就帶我飛一般跑遠了。村子里幾條小狗在后邊跟著攆,吠叫不停。路邊有一條蜿蜒狹長的灌溉渠,我們就在那兒玩。不到二十分鐘就釣了一滿桶龍蝦,用樹枝、麻線、棉花,還有龍蝦肉。“這東西癡得很,”杰平說,“也不曉得為什么這么蠢。”我說:“原先好像沒這么多。”這條溝我跟著別人來摸過一回螃蟹,鳑鲏很多,還有水蛇。我們剛剛也發現幾個水蛇洞,但沒掏到。他板起臉:“還不是日本人干的壞事。”我問是怎么回事。他說:“聽說是鬼子偷偷帶來中國的。這狗日的繁殖力太強了。池塘里但凡有一只,整塘都毀了,它們啥都吃。”他正色道:“我告訴你,當年日本侵略中國,殺了很多中國人,這個小龍蝦就是那時帶過來的。你知道為什么?因為它們專吃尸體。現在沒有尸體了,就專吃腐食,越是污水它們越喜歡。”我說:“但小龍蝦還是好吃。”他沮喪地說:“我媽她不會弄,難吃得要死。”我知道他媽媽喜歡清淡,炒菜從不加辣子。說完他把小龍蝦潑回溝里。我問他:“你有煙沒?”他說家里有半包。于是我放心地掏出帶來的兩支,分一支給他,面對面點上,深深吸了一口。他晃了晃:“狗日的,好暈啊!”我說:“你第一口不能抽太猛。”雖然這么說,其實我也有點兒頭昏。我們坐在坡坎上,看著遠處的落日,溝渠對面,樹林透著粼粼點點的光澤。這時那種憂傷又莫名地出現了,就像我的心里什么地方也染上了這些不均勻的顏色。我終于提到了那件事。“你為什么說黃雯麗身上很香?”

    昨天放學后,我跟杰平挨著走,他忽然神神秘秘趴在我耳邊說:“你覺不覺得,黃雯麗身上有一股香味!”我愣了愣神,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毛三沖過來將他一把扯起跑了。所以,這是叫我一整天心神不寧的第一件事。我一直以為這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很多時候,她身上散發著一種神秘的香氣,很輕,很細,像一根透明的若有若無的繩子,暗中牽扯著我,但我一直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然而我尤其關心的是這個:“你怎么知道的?”

    杰平瞪了瞪我:“你天天坐她旁邊聞不到嗎?”我躲開他的眼睛:“好像是,有時,嗯,是聞得到。”接著說,“可能是抹了什么香粉吧。”他斷然否定:“絕對不是。”其實我哪能不知道呢,不是香粉,也不是蛤子油,不是雪花膏,但就是搞不清那是什么,從哪兒散出來的。杰平長嘆一聲,表情詭秘地說:“傻子!是體香。”我頓時好像就明白了。“就像毛三那樣嗎?”毛三長得氣鼓鼓的,可皮膚比女生還嫩還白。他搖頭:“不是,毛三是奶臭!奶腥味!黃雯麗,那是處女香。”他這樣一說,我似乎又聞見了那絲香味,就像記憶里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我陶醉著,馬上警惕起來:“你是不是喜歡黃雯麗?”他說:“我不喜歡。”我不大相信:“你不喜歡?你為什么不喜歡?”他瞇著眼看我:“因為你喜歡嘛!”我臉紅了:“什么?我喜歡她?”“哈!”他很好笑的模樣,“未必不是?”我心里就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口干舌燥,莫名興奮,又覺得很羞恥,仿佛什么東西在我心里突然膨脹,脹得讓人難受:“還有哪個曉得?”他乜著眼,“你應該問,還有哪個不曉得?我們又不瞎!”忽然,我覺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戳破了,很明亮,很快活。我終于意識到,是的,我喜歡她,就是喜歡她。每個早晨,我努力睜開眼睛,是因為馬上可以見到她。我買了一本《世界幽默笑話集錦》,每天偷偷背一則,背得滾瓜爛熟,然后講給她聽,我喜歡看到她樂不可支的樣子。她捂嘴輕笑的時候我就像躺在軟綿綿的棉花糖上。想著她的笑臉我便覺得有種甜蜜浮出來。想到后天一早就能見到她,我的心啊,馬上跳躍起來;可是想到要等到后天才能看見她,我就很沮喪,空蕩蕩的。

    我們提著空桶回來,堂屋里,飯菜已經碼在八仙桌上了。我瞟了幾眼,小聲問杰平:“你爸呢?”他翻了個白眼。“肯定又被喊到哪里喝酒去了。”我暗暗有點兒失望。事實上,我是期望見到他的,特別是今天。雖然在他面前我總囁嚅地說不了話。話說回來,誰又不怕況彪呢?這名字跟他實在也太相稱了!臉膛黢黑,肩胛和胸背比平常人厚出好多,就像是一個人背上還綁著一個人,就那么厚墩墩的。他是拳師,聽杰平說的。有徒弟十三人,這是聽別人講的,不記得是誰了,只記得是“十三羅漢”。況彪的氣度是我在別人那里從沒見過的:披黑色綢褂,飄飄颯颯;下身扎腳燈籠褲,走路帶風。加上那張黑臉,厚嘴唇,看起來兇神惡煞的,讓人畏懼。還不說身后追隨的一眾徒弟。他嗓門也大,說到激動處我感覺屋頂的瓦片都在顫抖。不過他在我們面前就不一樣了,笑瞇瞇的,一臉慈祥。最有意思的是什么,杰平竟敢張口罵他老子,況彪還笑嘻嘻的不敢還嘴,反倒像是兒子。這叫我又驚又羨。有一次我跟他說,你家還缺不缺兒子?缺的話收我一個。杰平笑,難道你不敢?我說,你老子在外面兇,誰都怕;我老頭兒相反,出去就是一條蟲,只會在屋里兇。我不敢。我要是在外面被人欺負回去也不能說。杰平問為什么,我哀傷地告訴他:“那只會讓我再挨一頓揍。”有一次在電影院背后那條巷子,我被幾個雜碎攆得連滾帶爬,晃眼看到父親從巷口迎面過來,我原以為他會來救我,可他愣了一瞬,反身往回走了。不過這件事我沒告訴他,跟誰都不會說,實在是奇恥大辱,太羞恥了!想到這兒我又止不住開始幻想:我老子是況彪就好了。

    扒完晚飯,天昏昏的,還沒全黑,我們躲在院壩一側的崖壁下抽煙,紅塔山,是偷況彪的。杰平一臉痛苦地吸著,思索晚上能去哪兒干點兒什么,我沒心思。我想著溜巴給我講的那件事:昨天放學后,杰平扔下半截話跑了,我心事重重走到水產公司門口,溜巴忽然從門口閃出來,喊住我,表情很奇怪,說你小心點兒哦,胡新華放話了,他要打你。我問他胡新華為什么要打我?他欲言又止,說反正話我給你傳到了。就走了。胡新華是這個學期插班來的,是個很招搖的人物。很多父母喜歡罵兒子無法無天,包括我老媽,但只有胡新華才真配得上這個詞。現在他讀初二,卻已上了四年初中,換了三個學校。每次都因為打架。不過他開餐館的老子有些錢,總能擺平,然后給他轉校。見他第一眼我就不喜歡,眼睛和嘴總是翹著的,看誰都是一副很藐視的樣兒。他來沒幾天,就成了老大,每天一堆人跟在屁股后。人人都繞著他走,老實說我也有點兒畏懼。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渾勁,讓人覺得危險。所以我也避得遠遠的。可他還是要弄我,并且,顯然絲毫不把我放眼里。要不也不會專門讓溜巴來傳話。于是我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講給杰平聽。“扯淡吧,溜巴的話你也能信?他那張漢奸嘴!”杰平說,“關鍵是,胡新華為什么要打你?”我說我不清楚啊。杰平說那更不可能了,興許就是溜巴跟你開玩笑。我試著回想會不會是我說了什么話被傳到胡新華那里去了?杰平不耐煩聽這些分析,騰地站直了。“打就打,有什么嘛!”論打架,杰平自然是不怕的。雖然其實他沒真的打過什么架,也不在街上混。況彪把他管得嚴,不像我們成天晚上電影院、溜冰場廝混,信息不靈通,不知道胡新華究竟是個什么角色,誰都敢干。胡新華讓我發怵的是什么呢,從他眼里看不到一點兒感情,很空,很曠,就像野獸的眼睛。那時我也打架,多半是挨打。書包里常假模假式地裝著半塊磚頭,或者一根自行車鏈條,但基本沒派過用場。即便拿出來,跟胡新華比起來也太小兒科了。聽說他玩刀。我提醒杰平,胡新華幾次退學都是因為動了刀子,見了血。杰平說:“你親眼看到的?有多大仇啊,還刀刀見血的?就是打一架嘛!打就打啊,誰怕誰。再說,”他拍著胸脯,“我不在旁邊嗎?”我頓時感覺有了底氣:“我要是況彪的徒弟,我走路也橫著走。”他笑:“螃蟹才橫著走。”我央求他,給況彪說一聲,教我幾天。“什么幾天?你以為是武打小說啊,都是靠練的。”他指著門口那棵楝樹,“這就是我的沙袋。”我湊近看,樹干上有塊白疤,明顯是長期捶打形成的,樹皮都不可能再生了。我抓住他的手,指背上厚厚一層繭:“你這樣打了多久?”他說:“從五六歲就開始打到現在。”隨后他擺開架勢,雙手出拳,輪番擊打,越打越快,擊打聲越來越悶,樹干巋然不動,但不一會兒飄下幾片葉子。他停下來抹汗。我摸著他氣鼓鼓油滑滑的肩胛,十分艷羨,多有勁啊。我說我要是有你這功夫,我怕誰呀?他哈哈笑,說那你試試!我試了一拳,馬上就縮回來。太痛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些堅硬的樹皮給打得完全消失的。杰平搖頭,汗水灑了幾滴在我臉上。“你啊,太弱了。”我不服氣,也像他那樣,對著樹干連續暴擊,強裝若無其事,心里其實痛得抽搐不已。收起拳頭,手背擦破了,滲出點兒血絲,我齜著牙,還硬撐:“我勇氣不弱啊。”他咧嘴笑:“是啊,你英勇得都流眼淚水了。”

    那晚我留宿在杰平家,心里一直盼著能見到況彪。我覺得假如有可能的話可以給他講講我的麻煩,至少我覺得有這個希望,他可能會有一些解決辦法。這種想法讓我安心。可直到我們不得不被趕進蚊帳,他還沒回家。睡前,我們貼著耳朵說了一會兒話。當我提起黃雯麗,杰平就沒興趣了。他很快睡著。我有點兒失落。我想睡卻睡不著,腦子里纏滿了線頭。睜開眼又什么都看不到,太黑了。這兒跟我家完全不一樣,靜得要命,沒有一絲嘈雜,聽不到電視的聲響、腳步和人聲,房舍陷落在巨大的漆黑中就像死去一樣,外面草叢里無數蟲子遠遠近近吹奏著一支悲悼的曲子。這讓我產生了一種幻覺,這所漆黑寂靜的房間就像一條輕輕蕩漾的船,我躺在上面,此起彼伏的蟲鳴抬著我,就像在黑暗中慢慢浮了上來。我睡不著。那支歌又開始在腦子里循環播放。隨后我看見她從霧中出現,先是那件鵝黃色的干凈得有些過分的罩衣,然后是她的下巴,薄薄的嘴唇和兩邊的酒窩,最后才是她的眼睛,就像窗外的星星,似笑非笑地盯著我……接下來她就不見了。我被窸窣的動靜驚醒,看見一柱白熾的強光在房間里搖搖晃晃,霎時熄了。腳步忽然停住,一個巨大的陰影佇立在床邊,我下意識屏住呼吸,聞到十分濃烈的酒味,接著一只粗壯遒勁的手掌撥開蚊帳,搡了搡我的胳膊:“杰平,杰平。”是況彪,我不敢搭話,也不知道怎么搭。他小聲嘟噥:“已經睡著了啊?”嗓音仍然那么粗啞,不知怎么卻像女人一樣溫柔。我的皮膚都繃緊了。他繼續搡著我,說:“起來起來,我帶了個好玩的東西給你。”隨即他的手臂從蚊帳外面抻進來,我側躺著,偷偷瞥見他手里好像握著一個玻璃罐頭瓶。我趕緊閉上眼,裝睡。那只手又搡了我兩下。片刻后,有點兒失望地縮了回去,將那個瓶子留在枕頭邊。況彪在床畔沉重地坐下,過了幾秒,忽然兀自笑了兩聲。隨后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艱難地站起來,搖搖晃晃離開了,出去的時候拉上房門。等到他走了一會兒,等到對面廂房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完全消失,等到一切重歸寂靜,我從床上坐起來,拿起那個玻璃瓶。慢慢地,我能發現那里面閃著一點一點晶亮的東西,答案馬上跳進我的腦子:螢火蟲?是螢火蟲。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螢火蟲。這樣說好像也不準確,因為我看不見它們,在漆黑的蚊帳里我看不清它們弱小的形象,只能看見它們制造的光:一亮一熄,很微弱。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它們,我離開床,走到窗下,那里有夜光透進來,透過窗口能看到那棵楝樹熟睡的黑色樹枝,葉子一簇一簇像是一種不規則的濃墨懸在空中,它們背后是一些更加模糊的剪影,更遠處是魚鉤那么小的月亮。我將那個玻璃瓶舉起來,從遠處泄漏進窗欞的月光摻入玻璃瓶中,形成了一種粼粼的復雜晦澀的光線,就像一汪微微蕩漾的活水,它們沐浴在這種自然的光中,就像細微的蜉蝣。那些游弋的亮晶晶的事物有一種節奏,跟呼吸很相似,或者什么微小的精靈在努力吹著一個看不見的氣球一樣,很無助,很傷心,很無辜。我的心也好像被月光打濕了。忽然我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沖動,我想把這瓶螢火蟲帶去給她。我開始幻想她見到這些螢火蟲將會是什么樣的,越想越興奮……即便過去近四十年,這一幕,仍像發生在昨晚那么清晰。那個房間、熄燈后那種寂暗、畫框一樣懸垂的窗戶,包括青磚墻和那張老木床的潮濕氣味,以及況彪手背上那個曖昧不明的刺青。

    真是奇怪啊!當時那個叫我咚咚心跳、夜不能寐的暗戀的女孩,我早已記不得她的模樣;許許多多過去被我認為的痛苦,如今消失殆盡;很多曾覺得無比重要的事,毫無痛感地湮滅在時間的灰燼里。但我仍記得那晚。很晚了,我還在床上輾轉反側。因為我好像無意中攫取了一個隱秘的寶藏,那個寶藏的存在和入口,只有我知道、只被我所發現,它很神奇又如此微不足道,但因為知道它的存在就會讓普通的、懦弱膽怯和卑微的人也能變得尊貴和值得別人敬仰。我,即便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至少那晚,我不再懼怕任何人、任何即將到來的事,我身體每一處都流溢著勇氣。

    不過我并沒能把它們送給自己同桌,這不可能。盡管我將玻璃瓶藏在枕頭旁,用衣服細心包裹。瓶子還是滾落出來。那些無辜的螢火蟲就像被抽掉水的魚,第二天一早全死了,就像一種十分微弱的花,寂滅了。杰平甚至不知道它們存在過。醒來他發現床上有個玻璃瓶,看都沒看,很生氣地甩了出去,我看著那道拋物線落到細密的草叢。

    說來也有意思,之后幾十年我再也沒見過螢火蟲。直到最近,一個朋友在歌樂山做了一個耗資巨大的親子項目,螢火蟲山谷,邀我去看看。于是我帶著女兒去了,一直等到深夜十一點之后,它們才次第從人工溝壑兩側的草叢亮起,慢慢地,慢慢地,就像被什么點燃了一樣,星星點點,鋪在水澗四周,歇在灌木上,有些開始飛行,如同微弱的夜晚的呼吸。我捉了幾只,放在手掌上,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和這么細致地觀察它們。我發現那些光藏在它們身體的尾部,就像一種甜蜜的負擔。為了發出那一丁點兒微小的光,它們必須貪婪地吞咽這巨大的黑暗和黑暗中潮濕的露水。我們眼里看到的那些浪漫其實只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痛苦,就是欲望和欲望所述說和描摹的樣子。而幾乎在離開螢火蟲山谷時我才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巧合:我女兒今年恰好也是十三歲。不確定她是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生靈,但應當是第一次置身于這么多的螢火蟲之中,就如置身于某種神秘之中,置身于深夜的精靈環繞中,她美得就像是神秘本身。

    難免地,我想起了我的經歷,我跟螢火蟲的故事。那晚后,又過了一天,周一下午,第一節課結束了,我趴在桌上,跟黃雯麗說著小話兒,胡新華忽然走到我跟前,背著手說,你是不是要跟我搞?我轉頭,還沒反應,似乎也根本反應不及,他從背后抽出刀劈下來,我伸臂擋了一下,他又揮了一下,我就倒下了,倒地后,他對著我小腿又連砍兩下,最后這個動作直接導致我此后兩周只能臥床。這件事很快就解決了,他父親提著一兜營養品上門來道歉,我母親很快諒解了。她就是那樣的人。沒多久胡新華退學了,但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他自己不想上了。我后來大概弄清楚了,根本不是我對胡新華有什么冒犯或背后說了什么引來如此報復,事實很可能是,溜巴也喜歡黃雯麗。他只是看不慣我也喜歡,并且更看不慣為什么是我跟她挨著坐,天天說說笑笑。他在當中搞了鬼。但我并沒去報復他。因為我失戀了。這件事讓我在她面前再也沒什么自尊可言。一些人說胡新華砍的時候我哭了,還有人傳我尿褲子。事實是,我沒哭。我丟人了,但沒哭。我發誓。當時杰平就在我后邊,全程傻坐座位上,什么都沒做,在殘暴的刀斧面前有時會點兒武術大概也是無用的。至于黃雯麗,在初中剩余一年多時間里我們沒再說過一句話。我躺在家中時,分班成績出來,她到了快班,而我在慢班,意味著之后我們不可能再同桌了,很多東西也完全不同了。十二年后我見過她幾次,她嫁給了副食品公司的駕駛員王山,傻大個兒,那年我們一塊兒打過幾次麻將,老實說王山只是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心里精得很。看到她我還是很不自然,我感覺她也有點兒,當然只是我自己的感覺。然后,沒多久,我就開始了四處漂泊的生活,直至來到重慶,在這兒生根發芽。我們再沒見過。三年前,很意外地,我見到了她。不是真的見面,而是被拉進了一個同學群里,她也在,從她朋友圈寥寥幾條信息大約可知道,她內退了,目前在一個美容機構上班,不知具體干什么,肯定不是老板。我偷看了她的近照,有種極遙遠的感受。被歲月掃過的她的輪廓,基本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又截然不同。我第一次發現,她的眼睛有點兒吊三角。我們互加微信,沒說一句話,各自發了個表情。之后她也沒發過朋友圈,總之我沒看見。杰平不在群里。他從部隊復員后做了獄警,七八年后,跟著一個做地產開發的老板,聽說是他先前的囚犯,先做保鏢,后頭自己也搞土建工程,之后他在哪兒和在干什么幾乎沒人知道。估計發財了,但愿是。我也是很久后才知道況彪根本沒有什么十三太保,早年是屠夫,確實也練過,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村里的賢達。胡新華的軌跡大家就都很了解了,先是做拆遷發家,后來壟斷河沙,投資酒吧KTV,設賭放貸,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大哥,直到省里來了個專案組,他和他的股東們被抓,羈押一年半后公審,判了十九年。案子轟動一時,作為重要打黑成果,省報、省臺包括央媒都做過專題報道。

    關于那一夜以及那夜之后的故事似乎就結束了。是,也不是。我想描述的和感到遺憾的其實不是這個結果,甚至不是這個過程,而是這個故事里的空白。這個空白就是我父親——就像在這個故事中,他也并非真的完全空白,而是寥寥數筆,以不重要的形象出現在不重要的段落。某種程度上,這段經歷不知不覺被我在意識里竊取并悄然篡改。

    不知為什么,此后幾十年,每每提到父親,我腦子浮現的場景就是那晚:一個中年男人,深夜醉酒而歸,他在鄉村小路的草叢里發現了那些亮閃閃的精靈,他蹲在露水四周,伸出粗壯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握起它們,一只,一只,又一只,他耐心采集,直到玻璃瓶里發出閃閃爍爍的亮光,隨后他繼續往回走,推開門,站在沉睡的兒子的床榻前,將那個亮晶晶的精靈作為一份禮物,溫柔地放入蚊帳。我多次講述這段經歷。只不過將那個父親換成我的父親,放于女兒的睡前故事里或某個酒后的散談中。

    事實不是這樣的。事實是,父親活著的時候我跟他很少說話。他去世后,我常常想到他,多次夢見他。回憶他衰敗卑微的樣子總是叫我心情低沉,我甚至為他流過淚,不是葬禮上,而是午夜夢回藏身于寂靜黑暗的時候。這是少年時我從未設想過的。我居然會懷念被我所鄙夷的他,這么想念。而我想起來便疼惜和悸動的,往往正是他被我窺見的那些懦弱、軟弱和虛弱的瞬間。現在我知道,那就是他。那也是我。他,我父親,或其他比他更好或更差的父親,那些沉默不語的父親,就是一種螢火蟲,不是山野里那些自由的靈魂,而是被放進瓶子默默接受命運、無能為力呼吸著的、最終衰竭于空氣匱乏、只能活在一種無止境的追憶里的,那些螢火蟲。

    宋尾,詩人,小說家,現居重慶,自由職業者。著有長篇小說《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說集《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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