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扎實實寫自己熟悉的生活
最近重拾莎士比亞,看到麥克白里的名臺詞“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深有同感,也頗有些不同感。同感于確切地感受到了周遭的喧嘩與騷動,在消弭著曾經的夢想與熱血;不同感在于,近年來我的創作,似乎就是在這樣空茫的喧嘩與騷動中,試圖尋到些微的意義,找到屬于自己的聲音。
我是十多年前入的行。十多年前,我更多困擾于創作技巧的不夠純熟、生活經驗的欠缺,以及不被認知和缺乏機會,而現在,我更多困擾于我到底要表達些什么?書寫些什么?在輿論如此激烈的當下,是應該真誠地輸出價值觀,還是減少表達去做一個更安全但乏味的作品,甚至迎合市場,去做一個更討巧但未必是我的作品。這幾者并不是矛盾的,但在很多時候,創作者都被迫面臨著一個選擇。
我是更偏體驗流的作者,早期創作《國歌》,寫年輕的田漢和聶耳,寫他們愛國的激情和創作的惺惺相惜;后來,我寫《歡樂頌》,寫自己熟悉的都市里的女孩子們,寫她們的友情、愛情、親情,和各自的人生追求;再后來寫《歡迎光臨》,是我所看到的這個城市里默默存在、卻很少被表達的大多數。而現在,我寫《小夫妻》《好運家》和《產后世界》,它們或聚焦婚姻育兒、或聚焦家庭親情;還有寫張桂梅老師的《大山里的女校》,表現了我心中一名優秀女性應該有的勇敢、堅韌、進取和擔當。
我寫的劇以都市生活情感劇為主,它同當下社會緊密相連,也與我本人的經歷密切相關。它是有時效性的,天然容納社會話題,也就最易受到社會觀念變更的影響。作為創作者,我能明顯感覺到,有些時候,我的審美、思考與社會觀念剛好契合,但也有很多時候并非如此。隨著網絡的發展,各種大數據被提取出來,用來衡量作品的好壞;而各大平臺也在按照自己的經驗篩選作品。用產品的邏輯去規劃作品,似乎成了一種必然。題材要新,人設要好,要是當下流行的類型,要適配最大范圍的觀眾……看似優秀的品質被迫堆積在幾個主角的身上,或者是疊加無數個尖銳的話題,某種程度上甚至放棄了人物的復雜性和立體性,讓他們成為觀點輸出的符號。
以家庭劇舉例,很多家庭堪稱從開頭吵到結尾,你甚至會發生懷疑,當初到底是什么讓他們決定在一起?又是什么讓他們繼續忍受著這樣的生活?他們不像是普通的家人,更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配角比主角出彩更是隨處可見,因為主角身上承載了太多的思路和目標,而配角則無論從戲份到道德層面都相對自由,可以只服從生活的真實。還有人設,討巧的人設往往失真,而真實的人設則常常不夠完美討巧,一個不慎,人物與演員兩敗俱傷,而現在互聯網一代觀眾習慣了快節奏,甚至等不到他們實現成長和展現另外一面。
是選擇產品邏輯還是作品邏輯?隨著寫過的劇本越來越多,這種選擇也愈發干擾著我的創作,也會讓我在寫一場戲時心生猶豫。加上每部戲遇上的團隊不同,演員適配度不同,拍攝中間可能遇到的問題和整體完成度不同,更是讓你難以從中總結規律,不知不覺受到影響。我一度試圖追趕過潮流,也依賴過套路,這好像是每個創作者的必經之路,可事實是,即使不少套路被驗證是有效的,趕上潮流也確實會讓你的作品出圈、有更大的影響,但長久的創作并不依賴于這些:長久的創作,依賴的依然是你對世界的認知、對生活的洞察,你的審美格調和你真正的喜好。
人永遠無法拔著頭發離開地球。一個創作者無法真正表達他不熟悉的、不認可的、不喜愛的,他最終呈現的,只能是他自己。
??思{寫了一輩子他所熟悉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曹雪芹筆下的《紅樓夢》,幾十上百回的故事甚至就發生在他所熟悉的賈府。憑著對自己生活的深入洞察,這些作品見人見事見精神,這些故事充滿了獨特思考與人生況味。
電視劇創作不比小說創作,它必然面向市場、面向觀眾,不能完全只依賴于創作者的喜好和心意。但核心的東西依然必須是創作的:話題需要讓位于人物,故事需要服從于邏輯,你必須真正認同你的人物和你的故事,哪怕它不合時宜,哪怕它不夠先鋒、不夠成熟、不夠經得起挑剔,哪怕它面對的只是一小撮觀眾,但它必須確實是你想要表達的,因為它代表的,是你對世界的感知和思考。
這個世界信息洶涌,有太多刺激和有趣的內容,發現和認同自己是一個平庸的人,扎扎實實寫自己熟悉的生活,是我作為創作者的第一選擇。我所認識的大部分編劇,都有著鋒利的個性和很多有意思的興趣愛好。他們往往從形象開始就跟周圍不同,人生選擇也常有跳脫之處。而我雖然頂著一個非常奇葩的名字,卻是一個循規蹈矩到近乎無趣的好孩子。出生在小縣城,后來隨著父母的逐級調動從縣里到了市里再到省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努力考大學;大學畢業后像別的畢業生一樣為了求職而奔波,做了四年廣告,后來兼職當編劇,在確定收入能養活自己之后才有膽量辭職,我的成長歷程平凡無奇,既沒有天生就展露無余的才華,也缺乏孤注一擲的勇氣。進入這行后,我一度很困擾,是不是需要偽裝得藝術一點?抽抽煙喝喝酒,短發一剃,誰也不怕?可后來我發現,恰恰是這種平庸普通和不夠藝術,讓我能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我跟著父母從小縣城到大都市,基本上經歷了中國各種城市形態;大學畢業在上海做了四年廣告的經歷,讓我接觸到了各式各樣行當的人;而我平庸而溫和的性格,讓我更容易去模擬別人的生活狀態,更輕松地共情角色的情感、進入角色的生活。所以我選擇了做一個平庸的人,不去強行展示我并不擁有的尖銳和個性,因為我相信,每一朵花開都自有其意義,即使它不夠精彩,不夠有趣。
解決了寫什么的問題,接下來面臨的是如何寫的問題。電視劇就像我們用影像為時代書寫的日記,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情感訴求,一個地域有一個地域的文化風貌。就像我寫的《歡樂頌》,同樣生活在一個小區里,面對著同一件事情,安迪與樊勝美的選擇可以是地球的兩端,可以截然不同、毫不相關;而在《好運家》里,同一個家庭長大的孩子,他們的個性、想法、人生選擇也可以完全不同。這就像是一棵樹,他們雖然在同一片森林里,可品種、來源、生長過程不同,長出的形態也就各有差異,而創作者,就是要從可呈現的細節里去挖掘他們的成長脈絡,讓人物清晰、飽滿、豐富、可信。
在時間和空間里去思考自己的人物,尋找人物的坐標,是我覺得行之有效的創作方法。這個坐標,既是人物的物理坐標,即確定他的時代細節和生活細節,更是人物的心理坐標,要深入去思考他生活在怎樣的人物關系和社會層級里,他的理想是什么,困擾是什么,人生的核心價值和決定性時刻是什么。想明白了這些,創作會變得清晰而明確。如果能給人物內心的坐標找到一個精準的呈現方式,那更是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敦氉鞆埓竺竦男腋I睢分心强么┩肝葑拥臉洌妒勘粨簟防镌S三多獨自修建的那條路,都帶著關鍵性的人物表達,讓你第一時間能感受到人物內心的力量。
我一直覺得人物本身的穿透力是比故事更重要的。文學誕生到現在,故事早已經被講得七七八八,而人物不一樣。人物是隨著時代向前發展的,看似相同,但每個人物之間的細微不同,就是電視劇表達的基石。所以從我個人的創作經驗來說,一個真實存在卻沒有被良好呈現的獨特人物,是比故事更珍貴的存在。這不是那種寫在PPT上嘩眾取寵的花哨人設,而是這個人物是有根基的、有特點的,能跟身邊社會形成真正共鳴的。當年《歡樂頌》里的樊勝美是,《都挺好》里的蘇大強是,一組有趣的人物關系更是決定了劇集本身表達的上線?!稘摲分械挠鄤t成和翠萍,《士兵突擊》中的許三多和成才,這樣有趣而精準的關系能讓我在多年后想起這部劇集,哪怕劇情全忘,也依舊覺得饒有趣味。
還有臺詞的寫作。剛入行的時候很容易有一個誤區,就是臺詞要有個性,要與眾不同,要讓人印象深刻,并且盡可能出金句,可隨著創作的深入,我越來越認識到,真正好的臺詞只有兩個標準,第一,準確;第二,豐富。準確是符合這個人的身份、年齡和真實處境,具備社會常識和口語化的特點,能讓演員在表演時不覺得違和;豐富是指除了在完成戲劇功能之外,能讓人感受到人物和故事背后的暗潮洶涌。它可以指向喜劇的趣味性,也可以指向人物的個性,更可以為后續的故事埋下伏筆。雖然很多時候,我們精心寫好的臺詞也未必就能如劇本一般呈現在屏幕上,但臺詞是人物呈現的重要手段,更是衡量一個編劇是否成熟的標準。
編劇是一個不自由的行業,很多時候,題材的選擇和制片方的眼界決定了我們創作的上限。但如何在這樣的創作里最大限度地激活自己的生活體驗,展現我們目之所至的世界,是一個編劇真正的修行。愿每一個在創作中艱難前行的你,都能在喧囂的世界里尋到些微的意義,找到屬于自己的聲音。
(作者系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